开了灯,虽是暖黄的色调,一室简单的摆设却仍显得凄清。
纳森的薄唇勾起浅笑,似是自嘲,扔下沉重的黑色手提箱。通常,他一回住处就先清理当日用过的枪枝,一个杀手的好习惯。
但今夜,无法平息的欲望让他烦躁,怎么也没有这心情。
他拿起话筒拨号,接通后只吩咐一句:“二十七号,地址……”随后走入浴室,扭开莲蓬头,任凭冷水淋了全身。
他在冷水中逐一脱下衣物,腰间隐隐作痛,低下头,腰上一道浅而长的伤口,血还在泌出,迅速被水流冲走。
他本可以轻易解决那人,而自己毫发无伤,但却故意让自己受伤;他喜欢受伤的感觉,那一刻,身体和心里的痛楚仿佛重叠起来,而随后的杀戮则有把一切都完结的快感,仿佛从此斩断令他痛苦的一切。
他看著镜中的自己,被淋湿的金发贴在脸旁,所谓杀戮的快感似乎已被吸进他一双黑色的瞳仁中,只余如常的空洞,一种永远无法被填补起来的空洞……
他笑了,像是悲哀又像是快乐。他的眼,和她的愈来愈像啊。
第一次见到她,她就是这样一双深黑、不见任何情绪、空洞的眼,以及一身的黑,数年如一日的黑,寡妇的黑。
当她在首脑的陪伴下,出现在他们这些刚被培育出的“幼苗”面前时,没有人不被她吸引──
她相当美丽,内敛沉静却又成熟冷艳,加上黑道帮派首领的身分,对于他们这些不到二十岁的“幼苗”而言,格外有种神秘的诱惑。
但是,他是被她那双深沉的眼吸引。当她那双幽潭似的眼扫过所有等她挑选的人,在他身上停留了几秒,那瞬间,他感受到那双眼从他这里取走了什么,教他因为这失去,而疯狂起了想要追随她的念头。
幸运地──或不幸地──她真的选中了他。
他犹记得当时那种宛如被女神选上的骄傲,兴奋而迫不及待地随她离开,带著恍惚的喜悦,走向他的命运。
突地,门铃响了。
他裸著身、滴著水走出浴室,从大门旁的监视器一见到来人,便打开门。
头罩黑纱的女子朝他微笑,婀娜地走入室内。她挑逗似的走得极慢,脸庞在黑纱底下绽露职业性的诱惑微笑,澄澈的眼睛里却微微带著恐惧。
他关上门,一掌推得女子靠上墙,眼中没有半丝欲望,身体却有,撩起她的丝裙下摆就直接进入──
她忍不住轻呼一声。虽然来这里之前早做过准备,他的进入不至于令她疼痛,但仍使她不太好受,咬牙忍住不适的感觉,配合他的动作娇柔低吟起来。
数十位应召女子中,他一向只点她,而且要她穿著他指定的黑纱和黑裙前来。没有前戏、没有温柔,少有对话,而且绝不在床铺上。
她碰过各种客人,除了毫不怜香惜玉之外,他不算太刁钻,但每回重复这种仪式似的过程,教她害怕。
背后的他加快速度,气息仍是沉稳,“为什么……你会选我?”
啊,还有这喃喃自语。她没听过哪个男人在做的时候话会这么多的,而他总自顾自地说,从没要她回应,她也乐得不去听,专心发出男人喜欢的声音就好。
“我不是最强的,你为什么选我?”经验是淬炼一个好杀手的必要条件,当年的他根本没杀过人,为何她会选择他?
他始终不懂,但是在她授命下杀了第一个人开始,他隐约明白了。
为了她,他会成为最强的。
“你第一眼看到我,就明白了吗?”只要是她的命令,他会无条件遵从到底。
他本就是被训练要服从的,但对她──他更放弃是非、道德、友情、良心,就连和他出自同一组织的杀手,也有不少人丧生在他手下。
他从不问自己愿不愿意这么做,只问她是否要他这么做。
因为,希冀因著他这样绝对的服从,云端的女神会有垂怜的一天。
可惜他错得离谱,早在他第一眼见到她时,就该对她那身黑有所觉悟──
那是服丧,那个死去的男人化成不褪色的黑,染透了她的身心,沉淀在她眼里,这样的一双眼是容不下那男人之外的任何人的。
“而我,我的眼神已经变得和你一样了。”她已沉淀在他眼里,他的眼只看得见她,却得不到她。
活人,永远争不过死人。
纳森抚著眼前女子弧度优美的背脊,感到柔软的身躯轻轻一颤。与她相似的身材,与她相同的衣物,像她……微微启口,想呼唤她的名字,舌尖却凝在唇间。
想像她就在身下,是一种亵渎。眼前的妓女,不是她。他不过是在自渎。
此时电话响起,他立刻停止动作,抓起话筒,这时间会打来找他的,就只有她。
“人解决了?”声音和平常一样轻柔,冷静而不带感情。
“是。”身下的女子还在呻吟喘息,他不耐地捂住她的嘴,不让任何声音干扰电话那端珍贵的每个字。
女子害怕地不再出声。
电话那头有片刻安静,似乎是对先前听到的声音感到困惑,片刻后才淡淡道:“过来接我,我要去机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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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的飞机,目的地是英国。
直到看她坐上驾驶座旁边的位子,纳森还是不太有真实感,主动开口询问:“你要出国?”
“嗯。”轻便的裤装,不改优雅的气质,雷若瑾仍是一身纯黑,除了一只黑色皮质背包,没有任何行李。
“什么时候回来?”
她望著车窗外,“……也许不会再回来了。”
他一惊,“那我……我们广海盟要怎么办?”
“有阿美子在,就够了。”凉风吹乱她难得披散的发,几乎吹散她的声音。
“为什么要出国?我……我们还需要你啊!”不,他不接受!他不要连朝夕相见的机会都夫去──
她淡淡诧异地瞥他一眼,“你今天话很多。”
“因……因为,这太突然了,从没听你提过。”他有些慌,回避她的眼神,直视前方道路。
“这件事,我只让阿美子和朱哥知道。”
却没让他知道?跟了她五年的他,对她而言,除了是颗协助除去障碍的好棋子,难道没有一点知晓她决定的资格?他握紧方向盘,听她低柔的嗓音飘在耳畔──
“本来两年前就要走,但是放心不下阿美子,所以多留了两年。现在她已经能独力撑起广海盟,是我休息的时候了。”轻轻吐出口气,“我很累了。”
“很累的话,在国内找个安静的地方休息一阵子也可以,不一定要出国……”
“我一定要去。”她坚定地说;“这是我跟他约好的。”
纳森重重一震,听著她少有的温柔语气又道──
“刚结婚的时候,我们很穷,没去度蜜月。我跟他约定好,将来有钱的时候,一定要补回来。他一直很想去英国,可是……”黑眸迷蒙了些,“没有机会去。所以我要去。”指尖抚过颈间的菱形坠子,里面藏著一小撮丈夫的骨灰,“我要带他去看看那里。”
“看过了,就可以回来了啊,你若不回来,阿美子……会很想你。”他会思念到发狂吧,但她会在乎吗?
“我想离开这里,过我自己的生活,阿美子可以谅解。”雷若瑾靠著椅背,神情疲倦,“去过,才能解脱。”
“解脱什么?”
“我的束缚。相爱的两个人,交换了相守的誓约,这一生就永远会被一个人绑住,即使对方已经不在世上,这份束缚依然在。”爱得太深,一旦失去了对方,连大部分的自己也失去了。“我想完成他的心愿,也许这样能让我忘记他一些。”
“意思是──”他听见自己的心在狂跳,问出生平最大胆的话,“你会再爱上其他人?”
“不可能。”轻而坚定的三个字粉碎他的妄想,语调似笑,“但我会自由。”伤痛永远不会过去,但是她能活得不那么痛苦。
自由什么?他不懂,见她阖上眼,他却不敢再问。
可是,心在翻搅──她亲口说了,她不会再爱上任何人!
他若有点理智,就知道该离开了,女神终究不会看上凡人。他再留著只是折磨自己,反正,优秀的杀手很多,她可以轻易找到人替补。
但是留下来,也许有一天她会回来,然后像以往那样指派他出任务,在他回来的时候也许问一句“人解决了”或“辛苦了”……他甘愿这样?只是个杀人的工具?
同坐一车,相距不到二十公分,她从头到尾没注意他的神情,没发现他频频追随她的视线,更没看见他的挣扎……有点理智的人,真的该就此抽身。
可连是非、善恶都不在乎的人,还会有理智吗?
“就到这里吧。我想自己走。”离机场还有一点距离,她要他停车。
纳森默然踩下煞车,看著她下了车,长发在逐渐亮起的天光中甩出一个弧形,优美的侧脸凝聚笑意。是因为就要得到“自由”,所以有这么愉快的表情吧?
那,他的自由又在哪里?
“我和你老板订的约,快到了吧?”以为她会头也不回地走开,她却开口了。
“是。”组织培育的杀手,终其一生都属于组织,只在与外界订约受雇的情况下暂离,约一满又回到组织内。
“愿意继续为我工作吗?”
她在问他的意愿?他垂下眼,“我没有自主的权利,你雇用我,我就会留下来……”
“总之,你不会拒绝吧?”雷若瑾打断他,“回去之后,叫朱哥联络你老板,说我要续约。”
“时间?”
“时间?”她重复他的疑问,语气却没有疑惑,“时间不限,直到你厌倦了,想离开为止。”
“如果……我不愿意呢?”挣脱她的魔咒的机会,只此一次──挣脱这魔咒,他的人生才有机会重新开始。虽然,杀手原本就没什么人生可言。
“你不愿,我不会勉强。”雷若瑾弯身,素净的容颜半探入车窗,攫住他视线,微笑道:“不过,我不会忘记你,你是我聘用过最好的杀手。”
没有道再见,她转头就往机场走去。
不会忘记他,因为他是最好的杀手……
心头的苦涩,无法阻止唇畔浮上的微笑。至少,她会记得他,至少,他对她是有这点用处的……离开的念头,顿时烟消云散。
她没有给他任何魔咒,是他把魔咒加在自己身上。女神只是选中他跟随她,是他甘愿把自己当成祭品,献上仅有的一切。
她永不会与他交换誓约,而他却已让自己牢牢地被绑住,不管她去了哪里,这束缚永远都在。
纳森目送她在熹微晨光中渐去渐远,一如展翅翱翔的苍鹰,终于消逝在天际。
而无法飞翔的他──会在这里──等她回来。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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