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寒假都过去了。
楚山正开心地帮许晴川剪指甲,现在许晴川的手简直变成了他的东西,连许晴川自己都没有处理的权利,要受了伤什么,还要被楚山骂一顿。
沉默了会,楚山突然开口说:「你生日什么时候来的?」
「四月十二号。」
「哦,那还有两个月。」楚山抬头看了看日历,「你想怎么过?」
「没怎么过啊,就平时一样。」
「你以前的生日都怎么过的?请同学来家里玩?蛋糕肯定要的……」
「没……」许晴川缩了缩手,尽力笑了一个,「就我和我妈两个人过。饭菜特别好!」
「傻,今年你到我家来。」
「不行,我妈会等我的。」
楚山戳了一下许晴川的额头,说:「就这样了,你敢不来……」一边伸手去呵许晴川的侧腰,弄得他左躲右闪,脸也笑得红了。
闹了一会,两个人对看了看又静下来。
「……生日过了就快要高考了……你打算考哪里?」
「嗯,还没想过。」楚山随口回答。
「你成绩这么好,考哪里都没有问题的。」
「不知道,再说。」
「……你从来没想过将来要做什么吗?我就老喜欢想,要是考了这个学校会如何如何,要是去了那个学校会怎么样。想一想都觉得很激动,好像这一切已经都在我手里一样。」
「傻瓜,就是想这么多才想傻掉了。」
「不想觉得心里不塌实。」
「有什么好不塌实的,一天天就这么过呗。」
许晴川低下头去,也许是光线的关系,让楚山觉得他脸上的神色有点阴冷,当他用一种很疲惫的感觉闭起眼睛的时候,彷佛连皮肤都是灰色的。
半夜里,楚山心里跳得厉害,竟然惊醒过来,一摸身边,冷冰冰的。许晴川不知道去哪里了。
楚山想去找他,可初春还挺冷的,他不想从被子里出来。可他很想知道许晴川去哪里。最后他还是没有起来,只是觉得胸中一把闷火烧得越来越厉害。
他睁着眼瞪着乔丹,黑暗里,海报上的人看起来都很狰狞。
半晌,轻微的推门声传来,然后是细碎的脚步。
偷偷掩好门的许晴川回过头一看,发现床上的楚山瞪着他,吓了一跳。
「干什么去了?」
「没,就上厕所去了。」
「上厕所要这么久!!要学习也不用挑现在吧?就你用功!」
许晴川被吓住,站了一会,夜里的冷气非常厉害,他觉得两只脚已经冰得没有感觉。他迟疑着挪动脚步走到床边,轻轻掀开被子,躺了进去。
楚山触到了他冰冷的四肢,不知是火还是心疼,低哼了句活该,一把抓过他的手,放在怀里。热烘烘的。
许晴川转过身来。
楚山盯着他的眼睛,发现里面有很多东西,可他喃喃动了动嘴唇,还是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楚山的神色柔和下来,叹了口气,道:「这么冷的天,就不要乱跑,我也是为你好。」
许晴川咬着下唇,黑暗里,他的眼睛明亮得过分,楚山几乎以为他要哭了。可他只是柔顺地点点头,然后向楚山的方向更靠了靠,彷佛贪恋着人体的温暖。
***
寒假结束开学时,大家进入了冲刺的最后一个阶段。家里人催着楚山做决定。他总说还没考虑好,再等等,再给点时间。
他在考虑,可他也许更在逃避,他在等待时间的流逝,让这流逝为他选择。少年人的肩膀还扛不起人生的抉择,与其去选择命运,他期待着命运自己来选择他。
奇妙的是,命运以另一种形式给他答案。
就在一天早上起来,他看到桌上放着美国某学校的入学申请证明。
楚山摸着上面烫金的英文字,才终于发现那条飘渺的路原来是真实的,可以踏上去的。他的内心不由发生了剧烈的动摇。
他忽然发现平时遵守的一切是多么可笑。本来以为牢不可破的东西是多么脆弱。
他不用再看老师的脸色,不用再背死板的政治,甚至不做作业也没关系。要出国了呀。就要和这一切切断了呀。这些东西的存在还有什么意义?!
这么想着,面对着考卷根本无法集中精神。在语文考试的时候,他突然站起身来,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到窗边,凝视着窗外无限美好灿烂的春光,深吸一口气,他觉得自己被压扁的身体迅速膨胀起来,每个细胞都那么鲜活。在枷锁底下生活,并没意识到枷锁的沉重,可当他放开这一切,他发现自己的身体轻盈到可以飞翔。他简直想对着无限蔚蓝的天空大喊一声,可他最终只是微笑。监考老师从没见过这样的情况,气得脸都白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顺理成章,下课的时候,他被请到了老师办公室。
而看到楚山做出这种惊天之举的许晴川不由地暗暗为他担心,偷偷溜到办公室外面,探头探脑。幸好班主任的位子靠门很近,而且办公室里人来人往,老师和楚山都没发现门口多出一个人来。
「……楚山,我知道你就要出国了,可以不把老师放在眼里了,可你到底还每天来上课。来上课就要遵守学校的规章制度。不要给别的同学树立坏的榜样。你说,今天怎么回事?……」
许晴川把脖子伸得老长,好歹听到了几句话。他的脸色剎时变得煞白,拚命伸手捂住自己的嘴巴,怕自己发出什么惊慌的声音来,跌跌撞撞地离开办公室。才走到一半,脚就软了,他靠着墙滑坐下来,脑子里乱哄哄的。
楚山要出国?要出国?
从来没有听他提到过,小晴和斗子知道吗?他们也没说过。为什么不告诉我?!难道只瞒着我一个人?
一忽儿又灰丧起来,本以为楚山不管考哪里,起码还在这个城市,也许自己可以凑巧考个和他离得比较近的学校……这么奢侈的愿望他从来没跟任何人提过。他总一个人偷偷地想,想他们可以骑着自行车往来,也许幸运的话还可以一起吃午饭,想着想着都觉得是真的事。可这一切毕竟都是幻想……只是他一相情愿的幻想……
他茫然地看着周围的人走来走去,有些人惊讶地看着他,有些人摇摇头绕过他迅速走开。他忽然想大哭,或者马上冲进办公室拉着楚山对质。可他最终平静下来,扶着墙壁慢慢站直。
他的眼神从涣散渐渐聚焦起来,最后像口深潭一般平静下来。
——他可以等。
等到有一天,楚山亲自告诉他。在那之前,他宁愿假装是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人。
那天之后,楚山的心情尤其好,而且整个人好像什么都敢做,再没有能威胁他的东西。
高三加了晚自修,要7点才结束。
有次楚山磨蹭得很,许晴川等着他。其它人陆陆续续走了后,剩下他们两个人。关灯后,教室里一片黑暗,许晴川拎着书包才跨出教室门,就被楚山一只手臂卡着脖子拉了回去,顺便把门也关了。
漆黑的教室里就两个人。
楚山特别兴奋,眼睛亮得像狼,把许晴川压在地上乱吻一气。
手里动作越来越夸张,把许晴川的上衣推到胸前,又伸到裤子里去。
许晴川一开始任由他摆弄。当明白楚山要做下去的时候,突然剧烈反抗起来,连楚山都压不住,被反推到地上。许晴川一边慌忙地拉衣服,一边跑到角落里。
「你疯了!」半晌,许晴川骂道。
「干吗,这又没什么。」楚山坐在地上,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教室啊!你要在教室里做啊!」
「我知道是教室,这样才刺激嘛。有什么关系。」
许晴川浑身颤抖,两眼不可思议地瞪着楚山。嘴唇不断哆嗦,根本说不出话来,只好死死咬住,拚命深呼吸来控制自己的情绪。
楚山跳起来,冲到他面前,把他困在角落里,门外的灯光透过门上一小块玻璃射进来,许晴川觉得面前的人他根本不认识。
他尖叫着挥了一拳,打开门逃走了。
可楚山好像爱上这种游戏,随时随地会偷袭。
在厕所的隔间,楼梯的阴暗角落,体育馆后的小森林。
次数越来越多,许晴川也越来越麻木,只要周围没有人,总让楚山得逞。
还陪他逃课。
逃了一整天,楚山带他去逛街。眼花缭乱的东西,还试了好几套衣服,不过最后没买。
楚山把自己的口袋翻给他看,根本没多少钱。
「你到底要我出来陪你干什么?」许晴川一字一句地问道。
「玩啊。」楚山装傻地眨眨眼睛。
「楚山,你一定是疯了。」许晴川对他已经说不出第二句话。
走了一会,许晴川忍不住又说:「你难道没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吗?」
「你想听什么?我爱你?我永远爱你?只爱你一个?今天我大放送,你想听什么我就说什么。」
许晴川顿住脚步,直直站在地上。他紧盯着楚山嘻嘻哈哈面孔,想从上面找出什么蛛丝马迹,但是没有用。他无力地承认,有一堵透明的墙隔开了他们两个,以至他们的对话只是自己对自己的无聊回响。
「……原来你对我已经无话可说了。」
许晴川甩开他的手,一个人先走了。很快,这个倔强的背影就融入到万千人海中,连一个影子都看不到。
楚山停在原地,呆呆看了会,就转过去面对着橱窗,把头无力地靠在上面。橱窗擦得非常明亮,透明的玻璃竟然也能映出人的影子。他看着自己的脸映在玻璃上,两行泪水默默流下来。他自言自语地说:「怎么最近情绪这么激动呢……真不好。」
可泪水越擦越多。
半晌,他猛地站直身体,对着天空露出一脸嚣张地微笑。
他拿出藏在内兜里的卡,回头走到刚才他和许晴川试衣服的店里。
「小姐,帮我拿刚才试过的那件。」楚山点点许晴川穿过的一件衬衫。
许晴川一开始扭捏着不肯试,好说歹说才拿了衣服进试衣间。穿出来的效果意外的好,干净的白色衬衫,在衣服下摆和袖口淡淡晕染了一层奶黄色,正好衬托出许晴川白皙的皮肤,剪裁非常合身,样式古典又添加了点流行元素,许晴川穿了就像换了一个人。
他拿着这个浅绿色的袋子,无意识地掂了掂份量。忽然想到以前的那件运动衫。不过是短短一年不到,他和许晴川的关系就有了这么巨大的改变,而现在,他又要准备离开那个人……想到这里,心口不由觉得苍白的荒凉……
「可惜我以后看不到你穿起来的样子了。」
***
楚山终于还是决定要走了。
他透了点口风给小晴和斗子,叫他们不要告诉许晴川。
「为什么啊。老大?你不把川子当兄弟?」斗子问。
「不是,我想自己告诉他。」楚山看着窗外,用很开朗的声音回答道。
可他说不出口。
许晴川礼拜五来补课,根本没办法好好读书,每次都被折腾到床上,没有休息。
楚山觉得许晴川在为了什么拚命忍耐,哪怕自己耍赖地撕了他正在做的作业,偷偷把他的书藏起来,把他按倒在床上,他总是咬着牙一声不吭。
也没有抱怨,也没有质问。
只是用一双出奇大的眼睛盯着楚山,好像要直接从他脑子里看出点什么。流光变换,又彷佛在哀求,在低诉。
不能说,不想说。
楚山伸手蒙住了许晴川的眼睛,狠狠心把自己埋进他体内。
什么语言都是错的,什么解释都是徒劳的,什么词汇都是苍白的。
身体结合着,交换着液体……用这种方式来交流……那是自己的狡猾。失控的迷茫,莫名的情绪如果通过这种仪式就可以全部传达给他,让他和自己一起分担那有多好。现实的迷蒙的,各种颜色的光影晃动着,楚山觉得自己一路往上,他在挣扎,在攀爬,想去更接近,更接近没有距离的一瞬间——最终一道白光在楚山脑海里炸开。
他觉得自己想流泪。
然后就感到手心一片温暖的濡湿。
当他睁开眼睛,拿开手,看着许晴川的时候。
那双大眼睛里已经什么光都没有了。彷佛那眸子里的星光都化做眼泪流完了。
只剩下空洞洞白茫茫灰惨惨的绝望。
许晴川在穿衣服,很慢的。当他扣完最后一粒纽扣,开始整理书簿的时候,楚山清了清嗓子问:「你以后还来吗?」
许晴川彷佛没有听到一样,仍然整理着自己的东西。铅笔盒、作业本、教科书,有条不紊。
他离开屋子的时候停了停,回过来对着楚山点点头,甚至带着灰白的微笑,说:「再见。」
楚山抱着自己的头。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无法控制自己。灼热的情感哽在喉咙里,化做一块碎片,炙烫着他自己。他害怕许晴川对他有所期待,那让他焦躁,不由地就想去破坏,可真的面对破坏的结果,他又觉得有种被掏空的虚脱感。
他的情绪像一团线头,怎么也理不清,找不到头。他在这个感情的游戏里没有方向,他只懂得横冲直撞,他不能习惯自己的情绪被别人的一举一动控制着,他想挣脱,他对这种心理的束缚有种本能的恐惧。
真的,他从小就是个特别干脆的人。
求了很久才吃到的最新的雪糕,他吃了两口就没兴趣了,把它给了路边的小孩。
昨天晚上还吃得津津有味的牛肉,带到学校,就已经对他完全没有吸引力了,被扔进了垃圾桶。
至于女朋友,人类的保鲜期比较长,可他很快也会厌倦,恢复到平时的状态。
惟独对着许晴川,他忽冷忽热。一时想对他好,想把他整个抱在怀里疼爱;一时又充满恶毒的点子,想看他哭,看他无奈地咬着嘴唇的样子。当许晴川出现在他面前,他就失去了自我控制,变成心中最直接的渴望的执行者。
我为什么不想去美国,为什么想到这件事就难过得一个晚上睡不着……是许晴川吧……是他对我的影响吧。
楚山仰躺在床上。维持着这个姿势一动不动。
他一直以为喜欢也就是一种游戏,新鲜劲过了,就换个对象,一遍遍重复游戏规则。
他不能一辈子在一个游戏里走不出去。
游戏应该结束了。
***
许晴川果然再没有和楚山说过话,再没有看过他一眼。楚山觉得来学校没意思,也就不去了。
要他忙的事太多了,光是家里的亲戚就一堆堆地请客,说是要饯别。再加上乱七八糟的什么身体检查,整理行李。他妈妈带着他又到处采购了一番,好像他去的地方不是美国而是非洲原始森林一样。
他妈妈还说:「出门在外,多一样东西就是多一份方便。你们年轻人不明白的,用习惯的东西始终是用习惯的东西好。」
「有道理。」楚山一边应着一边又给满得不行的行李加了件睡衣。
妈妈眼尖,说:「你拿错了,那件不是你同学来穿的睡衣吗?真是的,这么大的小孩自己的衣服都搞不清楚。」
楚山讪笑着想解释,可他发现没有任何一个借口可以让他依赖,他只好慢慢地把那件睡衣重新拿了出来,放到旁边。
「你怎么不和你同学道别道别?」
「没什么的嘛,反正读个五年不是又回来了嘛。」
「也没朋友来送你?」
「送我干什么,都要上课呢。」
走的那天,全家老小都出动了。楚山提着贴身的行李,剩下的大箱子已经托运了。在明亮的飞机场,他突然涌起不可遏止的悲伤。他竟然勾着妈妈的脖子一直哭,不肯下来,不肯走。周围的人也都红了眼睛,他爸爸拉着他的胳膊把他送进机检处。他死死拉住爸爸的手,好像在拉着最后一片过去的碎片,他举目四望,发现自己如此渺小,周围的东西如此陌生,来来去去的面孔没有一丝表情,好像整个机场都站满尸体。他哭着,害怕,心里想大喊——如果他喊的话,只有一个名字可以拯救他——
「许晴川!」
飞机轰鸣着飞上了蓝天。
而那个被喊到名字的男孩正在公车上无声的流泪。
***
许晴川这一阵对时间的流逝有种彷徨的恐惧。他看着教室里空出的一个位子,就好像看到自己的心缺了一块,凉飕飕的风可以贯穿他的胸口。
他走了吗?
想到这里,心脏就会承受不了的紧缩。
那是因为,支持着他的期待的,还有最后一线希望。
四月十二日,他的生日。
在楚山生日的时候,寿星得到了他想要的东西。那上帝不会责怪他在这一年一度属于他的节日里贪心地祈祷吧……
不求他留下来,只求他亲口告诉他。
这微小的希望如寒夜里一枚燃着火的火柴,靠着它,可以得到暂时的安宁和温暖。
窗外飞过一架飞机,许晴川不由自主地两手交叉,摆出祈祷的姿势,把它当做一颗流星来许愿。
正是下课时候,没有人注意到他的怪异举动。几个人围聚在一起,在讨论楚山的事。
「哎呀,这小子说走就走了,真不够哥们。」
「真好,可以不用高考了~~羡慕死我了~~」
「家里有钱你也去呀?」
「啊,斗子,我记得他说是今天走吧。你和小晴都不去送他?」
「唉,老大考虑得不周到,怎么挑个读书的日子,难道叫我们逃课去送他?」
「他不想我们去,看了难过。」小晴答道,说着,看了看手表,自言自语说:「这个时候应该已经在飞机场了吧。」
话音刚落,就听到哐铛一声,凳子倒下来的声音。一群人顺着声音看过去,就看到许晴川瞪大了眼睛,浑身不停颤抖,六神无主的样子。
「川子……他没告诉你?」斗子小心翼翼地问道。
许晴川一低头,冲出教室。斗子连忙追出去大叫:「川子,你疯了?!快回来!还要上课的!!」
可那人根本什么也没听见,用极限的速度向前狂奔,地板太滑,他摔倒了,斗子想上前去扶他回来。可才抓住他的手臂,他又甩开来,继续往前跑。斗子连忙也跟过去,一把把他推在墙上,大叫:「你疯了!你去干什么?」
许晴川全身紧绷,眼睛甚至有点突出,呼呼地喘着气。
斗子吼道:「你去!你去干吗??你又不是他亲戚,他朋友这么多,我、小晴——连小晴都没去送,你去干吗?犯得着逃课吗?」
「我——」许晴川噎了噎,眼睛突出,彷佛被什么力量撕扯——最后还是像确认了什么一样,发出沙哑的声音答道:「我喜欢他——喜欢——」
斗子张大了嘴,舞动着手脚,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许晴川的神色黯了黯,推开斗子继续拚命跑下去。
「可是……可是下节课……是班主任的课呀……」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话。
可那人已经拐过一个弯,消失在斗子视野里了。
许晴川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他只是一路跑到学校门口。跑得太急,喘不过气来,只好扶着膝盖休息了会,他觉得头脑发涨,但还留着一线清明,能很清醒地考虑怎么去飞机场。幸好他们学校门口就有一路车直接到飞机场。
许晴川才喘了一会,瞥到那路车已经停在站牌下,他顾不上休息,连忙冲过去。没几个人上车,车门关上了。许晴川看着车门关上,突然眼睛一热,就想哭。可他不敢放慢脚下的速度,他觉得自己简直没在呼吸,一路追过去。
还好距离不是太远,他癫狂的样子又很明显,车子启动开了两米,又停了下来,开着车门等他过来。
他奔上车,车一启动,他才发现自己四肢发软,抓不住扶手,差点就摔倒在地上,连忙用整个手肘勾住。
他蹲着拚命喘气,眼前一阵阵发白,脸涨得通红,他觉得简直全车厢的空气都被他吸完了,怀里一阵难受,干渴的嗓子发痒,想呕。
这路车是自动投币的,他摸了摸口袋,找出一块钱扔了进去。那本来是他妈妈给他买午饭的钱。
车开得很慢,一路摇摇晃晃的。
一开始,他心急如焚,眼神都发红,简直想自己冲上去开车。可呼吸平稳了,疯劲过去了,他才觉得头脑一片空白。
我这是干什么呢?照这个速度去飞机场,恐怕人早就走了。就算他还在,那么大个机场可能根本找不到他。就算找到了他,然后跟他说什么?「一路顺风」吗?这么不顾一切地跑出来就为了去跟他说这四个莫名其妙的字吗?或者,质问他?打他?然后他跟我说「对不起,没告诉你。不过没办法,我要出国了。再见。」就为了这个吗?为了这么可笑的念头,为了这么古怪的会面,我竟然逃了班主任的课,把自己的午饭钱扔进一个铁箱子,待在一辆蜗牛一般的公交车上胡思乱想……
许晴川呆呆地看着窗外,觉得自己无比可笑,后悔像巨浪把他完全吞没。他想马上下车,可这里停的站他都不认识,而且车厢摇晃着,很舒服,而且……而且他跑出来只带了一块钱。他无神的眼睛看着钱箱,目光涣散,头脑混乱。他无意识地用手抓着自己的肩膀,好让自己平静下来。
指甲已经被剪短,根本无法造成什么伤害。他不断加大力量,他想要一种尖锐的疼痛,他觉得身体在膨胀,没有出口,他近乎恐惧地撕扯着自己,好让注意力转移到别的地方,不然他会马上疯掉。
他一遍一遍地挖着自己的肩膀,却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眼泪流过他空白的眼睛,他的面颊,然后汇聚在他的下巴,滴到他的手臂上,可他没有发出一声呜咽。
飞机场到了,他像个要去完成指令的机器人一样,机械地跳下了车。
人流与他擦肩而过,不断有人用奇怪的眼神看他。他呆呆地站在原地,被周围的人左推右搡。终于有人说道:「你个小孩脑子有毛病,站在路当中,要走不走。」
「哎呀,手里都是血,好脏。」
许晴川无意识地抬起自己的手,发现指间在流血。
他把手指放到嘴里,吸到一阵血腥味,然后感官才活了过来,慢慢感到一种钝痛。
他把每个手指的血迹都舔干净,默默地在机场外围徘徊了一圈。一架架飞机在他头顶飞过,他感到有些东西被抽离他的身体,他无力移动,只能微抬着头,彷佛被一根看不见的线牵引着。可他不知道哪架才搭载着那个人,他只好交叉双手,做出一个祈祷的姿势,祈祷每架飞机都能平安无事地到达目的地。
明天他就是寿星了,他愿把他十多年来没有用过的所有幸运都压上,为无数个和他无关的人祈祷,只为他们中间有个他牵挂的人……
明净的天空一碧如洗,像上帝的脸。
他做出个慈悲而无奈的手势。
许晴川不知道自己究竟在飞机场呆了多久,只觉得冰凉的风,麻木了他的手,他的脸,他的时间感,他几乎以为自己就是一尊石头的雕像,从出身以来就在为别人的安全祈祷。
他拖着疲乏的步子慢慢走着。他没有钱,没有办法坐车。他只能走。一步步地在昏暗的天色下走。
***
第二天,照常去上学。
小晴一看到他就递个他一样东西。
许晴川拆开来,原来是件衬衫。
「喜欢吗?生日礼物。」
许晴川张大了嘴巴,不可置信地说:「你挑的?」
「不是,是楚山和我合送的。昨天你走得这么急,吓死我了。」
许晴川忽然想到昨天——好像对斗子说了什么,脸刷地就红了,眼睛不敢往小晴那里看。
「楚山也真有心,临走的时候告诉我你生日就快到了,我还紧张要送你什么东西,他说他早就准备好了,把衬衫给我看。我出了一半的钱,所以算合送的。怎么样?你喜欢吗?不喜欢要去问他,是他挑的。」
许晴川只能胡乱地点着头。
那衬衫静静躺在他手边,干净的白色衬衫,在衣服下摆和袖口淡淡晕染了一层奶黄色。许晴川下意识地抓了抓,好像要从这上面辨认出什么东西一样。
小晴看了他一会,忽然问:「川子,你和楚山到底是什么关系。」
许晴川青了脸,一声不响地坐回到位子上去。
小晴慢悠悠地跟上来,「你要一辈子瞒着我们是不是?——昨天斗子都说了。」
许晴川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连耳朵根子都红得能滴出血来。
「这么说是真的了。」小晴都有点不知所措地安静下来。
半晌,她坐到许晴川对面。认真地对他说:「亲我一下。」
「什么?!」
「算他欠我的,你还我一个。」
许晴川彷佛被施了定身术,他害怕得想把自己缩小,心脏都快跳出嗓子口了。
「……嘻嘻,骗你的~~」
小晴安慰性地拍拍他的手臂,许晴川神经过敏地把手藏了下去。
小晴脸色变了,「你是什么意思?不认我这个姐姐了是吧?把手伸出来!」
许晴川愣了半天,把右手伸给她。小晴捏着他的右手,脸色变了几变,突然一口咬了下去。
许晴川不敢叫疼,任她咬着。
她的眼圈忽然红了,彷佛一滴颜料突然晕开来,眼里酝着水,然后,眼泪落在许晴川的手臂上。很烫。
小晴把许晴川的手臂抱在怀里,像抱着另一个人,喃喃说着:「为什么……为什么……我以为我已经是最接近你的了……」
哭了一会,她清醒过来擦了擦眼泪,又露出一个微笑。
「不过他真不是东西,竟然扔下你跑了。」
两个人互看了看,终于什么话也说不下去。
小晴走过许晴川的时候,拍拍他的肩膀,低声说:「我还喜欢做你姐姐。」
「他不喜欢我的……」他突然说。
可女孩只给他了一个了然的微笑。
高三就要过去了。大家都要学着别离。
斗子虽然态度有点扭捏不自然,不过他认真地说:「川子还是我朋友……至于他和老大……」他露出一个尴尬的神色,「我不管……我管不着……」
斗子上了本科线,读物理系。
小晴似乎开始喜欢欺负人了,起码她就老欺负许晴川。整天捏捏他,拍拍他,把他当个宠物一样,但她总还帮他做份午饭。
「管他的,我是他姐姐呀。人家姐弟同姓,我们姐弟同名。亲着呢。」
小晴成绩好,上个本地最好的大学。
许晴川仍然很沉默,高三最后,他的成绩上扬了一些,可还是落了二本。读两年的专科。
大学开学时,提着手里的行李,看着陌生的校园,许晴川有种做梦的感觉。未来如此不真实。晚上,在黛紫色的天空下,他坐着发呆。楼下的声音像一些剪辑片段,一下一下浮到他耳边。也许是情侣吧……女孩快乐的笑声,夹杂着自行车铃声……他突然想到了曾经幻想的情景,骑着自行车的是他和楚山,于是,像一只动物在麻木的温柔中,动了动腿,在这其中发现了极限。细丝密密捆绑。唯一能抽动的只有紧缩着快要膨胀的心脏。所以它拚命拚命把自己缩小。他捂着自己的心脏,那疼痛告诉他,这是现实。
楚山送的衣服,他根本一次也没穿过,放到箱底。他看到另一件缺了一颗纽扣的衬衫,心里颤抖了一下,狠狠心,把两件衣服锁到了一起。
成绩虽然不算顶好,但也不错,拿过一个最低等的奖学金。他换了些笔,可以前旧的不舍得扔,放在自己的抽屉里。那上面曾经有过那人的味道,虽然已经淡了。可它凝聚的回忆却越来越浓烈。他打开抽屉,那笔骨碌碌滚到他面前,他就觉得有种过去的味道把他笼住。他只好把笔放到抽屉的深处,黑暗里。可下一次,它还是固执地滚到他面前。
还有,许晴川的样子也变了一点,看起来比较容易和别人沟通。班级里还有点人缘。和别人一起参加活动,什么社团啊、运动会的,相处得挺融洽的。
大学毕业,许晴川有一阵迷茫,慌慌张张投了好几份简历,可都没有收到回音,幸好小晴帮忙联系了一家公司,要求和待遇都不高,不过对许晴川来说,已经很满意了。拿到第一个月1000块工资的时候,他给家里装了个电话。他带着些兴奋地拨通了小晴的电话,说好请她吃饭,又把自己的号码告诉她。
像每个家里新装了电话的人一样,那天晚上他老怀着一种莫名的期待,希望这台简单的电话突然响起铃声,打破他的宁静。不管他看什么,过一会总要把思绪移到电话上来,心跳也不规律起来。半夜里,他正睡不着,迷迷糊糊的时候,听到铃响,他挣扎了一下,还是闭着眼睛去接了。响了一下的电话,而且又是半夜,说不定是他做梦呢……可他明明白白地拿起听筒,那里面不是盲音,甚至还有轻微的呼吸声。
彷佛突然站在海边,屏息听着海潮抚摩海岸的声音……潮汐起伏……许晴川不由地把话筒捏紧,生怕漏掉任何一个声音。过了一会,这电话挂断了,嘟嘟地单调地响着。
他不可置信地把话筒拿远,看了一会,又不死心地把耳朵重新贴上去……确实只有盲音……
不会是他吧……不会是他……
他握着电话的手因为不确定而微微颤抖。
***
星期天,小晴来赴约,仍是学生打扮,而许晴川已经穿上了正式的西装。
小晴看到哈哈一笑,「看来社会是能磨砺人呀,弟弟看起来比姐姐成熟了。」
许晴川羞涩地挠了挠头,帮小晴拉凳子,让她坐下。
两个人边吃边聊,说斗子在大学里好像也谈恋爱了,可死活不把对像带出来看,已经成了班里的密闻之一。然后又问了问许晴川工作习不习惯,上司待他好不好。
许晴川说:「我是做文书工作的,工作量又不大,老板又很客气,实在是太好了。」
「你人好呢,1000块的工资,人家大学生都不肯。」
「谢谢你介绍。」
「嗯,小事啦。」小晴停了停忽然感叹道:「唉,怎么时间过得这么快,一转眼就已经分开两年了。你竟然都工作了……真奇怪啊。」
「是啊。」许晴川想到了什么,手上的动作都停了下来,呆呆地看着窗外。模糊的记忆中,那个人的生日似乎是在8月。
「要是——我说要是啊,要是楚山那家伙回来,你打算怎么办?」
许晴川低着头,忽然想到那通神秘的电话,不自觉地反复拨弄着手里的勺子,说:「我不知道,反正不可能再见面了。」
「那如果他来找你呢?」
「——不会的,反正已经都结束了。」许晴川像加重语气一样用力点点头,「结束了。」忽然想到什么,又问:「你有没有告诉别人我的电话号码?」
「没有啊。」
许晴川听到这个答案不知是放心还是沮丧,呆呆想了一阵,习惯上又咬着食指的指甲
「哎呀,你指甲怎么啦?」
许晴川连忙把手指缩回去。可小晴一把抓住他的手,硬是掰开来。一看,指甲上坑坑洼洼,果然是咬出来的。
「真是的,你这么大个人竟然还有咬指甲的习惯。来来,我帮你修一修,不然很容易划到自己的。」说着,从皮包里拿出把指甲钳。
许晴川不好意思地把手挣脱开来,接过小晴手里的指甲钳道:「我自己来,自己来。」
他笨手笨脚地剪着自己的指甲,弄得小晴不断地在旁边指挥。
好不容易吃完了饭,临走的时候,小晴还特别关照他别咬指甲,对身体不好。许晴川只好胡乱地点点头。
回到家里,躺在床上,黑暗里,开着窗。
许晴川举着自己的手,想起以前楚山小心翼翼地帮他剪指甲,每次都剪得不长不短,又修得特别圆滑。想着想着,想到别的事情上去,有些痴了……等他清醒过来,发现自己正习惯性地把手指含在嘴里,连忙拿出来——
现在,没有人再帮他剪指甲,自己又剪不好,不是长了就是短了,渐渐的,长了就把指甲放在嘴里咬。咬指甲有点轻微的麻木,而且手指觉得很温暖,慢慢的,就成了习惯。
开着窗,呼呼的风灌进来。今年的天气真奇怪,8月呀,就刮起了这么大的风,好像可以把什么都吹掉一样。
躺在床上,沐浴着风,许晴川祈祷,这风可以带走一些快乐又哀伤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