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常抱怨他不懂女人的心情、不懂得体贴、不懂我……
我抱怨他不懂女人心——当然不是要他去懂别的女人,而是要他偶尔也多替我想想。
我们在一起这么多年了,五根手指头都不够数呢!
整整七年,我跟他在一起整整七年了。
七年或许不算什么?只不过是把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都赔在里头而已!
忘了当初怎么会跟他在一起的,他这么的无礼、自私、健忘……甚至连今天是我的生日,也忘了!这算什么?
这也不算什么。反正我又不是他老婆,只不过是一个可以高兴时就搂搂抱抱,不高兴时就踢到一边去的“女朋友”而已!
女朋友算什么东西?
我妈常问我,什么时候要结婚?
我不敢跟她说阿母,你问错人了,又不是我不结婚,不结婚的人是伊——
我不敢说,怕一说,妈一生气,她会说我“跟不对人”,不许我们再来往,然后要我回家相亲。
我大多时候是很孝顺的,尤其爸死的早,妈辛苦维持一个家庭的生计,对一个读书不多的农妇来说,她跟国父一样伟大。
这一辈子,我最爱、最感激的人,是我妈。
最爱、最疼的人,是大弟。
最爱、最让我痛的人,则是他。
老妈与大弟住在一块,最近老跟我抱怨她近几年身体状况大不如前,恐怕就要追随老爸离去,就这样走,她不甘心,她还没抱到孙子呢!
大弟年纪还轻,刚退伍,没有固定的女友,几个有来往的年轻女孩都不入她老人家挑剔的眼。一时间,妈的儿孙梦还打不到他身上,矛头就指向我。她说抱抱外孙过过瘾,也强过两手空空,只能看别人当奶奶。
有时我被她催得烦了,会回她几句,比如“什么叫“外孙”,“外”就是见外,见外就是别人的。就算我生了小孩,小孩还不是跟别人的姓?你抱别人的小孩过什么瘾?”要让孩子跟母姓,不是一件太容易的事。
我们总是这样国台语交杂使用,当然我讲国语讲得顺,而她尽说台语,也照听我的国语。
我的伊就不行了,台语他只会听不会讲——最多讲个几句“呷饱未?”、“困饱未?”应对进退尚可,深奥的台语就不成,发音还不标准,像摸四圈缺人,临时被捉来插花的。
他们沟通的媒介是我,我很可怜。
我一顶嘴,妈就板起脸孔了。“啥米时代了?啥人规定囝囡只能跟老爸姓,老母的姓就不是姓?”
她什么时候去参加女权运动?都没跟我讲。
我又顶嘴:“就算孩子跟我的姓,我的姓还不是爸爸的姓,啥米时阵才轮到咱查某人出头天?”
她不耐烦的举起她那双因劳动而满是粗茧的手臂,挥呀挥的。“啊,恁讲黑我拢听无啦,我只问恁加伊啥米时阵要结婚,赶紧生一两个孙来让我抱。恁咁知我再等无通多久啊,我最近常常梦见恁阿爸,伊要来带我转去啊,怨咐知……”
“阿母,麦搁讲啊。”我没有办法听她说下去。
爸的死对妈打击很大,那一两年,她瘦了很多,如今再怎么调养,都调不回她往昔的健壮。
我要她别再说了,她也就没再说了,一个人静静地,抿着嘴委屈她了,我妈是个静不下来的女人,乡下妇女,都有一副大嗓门。
她看来很落寞,每每,只消她转过身,用她寂寥的背影面对我,我就觉得不结婚是天大地大的罪。不孝莫过于此。
我跟他,在一起七年,头几年我想我们还年轻,还想享受几年单身自由的生活,不结婚,是共识。但,是谁说过:女人的青春就像一只不回头的鸟,一飞就飞得老远,打死都不再回?!
我的青春就是那只鸟,不但飞了,还死了!
我今年二十九岁,每回我照镜子,就要叹一次。眼角的小细纹已经到了不用保养品就会跑出来的悲情地步,再个把年头,迈入三十大关后,不知又要老到什么程度?
女人是一朵最容易枯萎的花,如果遇到不懂得珍惜的人,枯萎得更快。
最近几年,有了结婚的打算,我逮到机会就猛向他暗示。
我想,结婚也好。都一起生活这么久了,认识七年,也同居了六年,早像一对平凡夫妻,就差一个婚礼。
所以当在街上看见婚纱礼服展示的婚纱照时,我就会拖着他一起看,然后故意说︰“好漂亮的新娘礼服喔,更想穿赛看呢。”是真的很想穿穿看,多么希望有一天能为他穿上白纱。
偏偏他就是最不解风情的那一种人。他竟说:“发神经,大冷天穿那种无袖礼服,不是自讨苦吃?”
我讪讪然,但决定要很有度量的原谅他。毕竟他还是关心我,因为天气真的很冷。
经过珠宝店,橱窗里的珠钻闪闪发光,想起电视上“看——流星!”的钻石广告,我又顿时萌生了希望。“好美的钻石喔,“一颗传永恒”,多棒的广告词啊,真是浪漫透了。”真希望他当场进去买一颗戴在我手上,那就更浪漫了。
“别傻了,钻石摄氏六千度就熔了,世界上哪来什么永恒?”
他的话,很能浇熄人的妄想,我的愿望就像一闪而过的流星一样,真的就只是“一闪而过”,我的浪漫也被沾了一手的蕃茄酱给弄糊了——我们那时正在吃热狗。
不是没有对他暗示过,经历了这些,我想他并不是完全没有感觉。但他不回应的回应,让我灰心。
求婚对他来说,真是这么难的一件事吗?
只不过希望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枚戒指,说一句“我爱你”——
就这么这么简单,我就点头了,连玫瑰花都不必准备,更不介意戒指有没有镶钻石,也不管“我爱你”可信度有多高,我就甘愿点头了,要求已经这样渺小,竟然他还是像根石柱一样,一点表示都没有。
如果不是我太了解他的无趣使一般女人不会对他有兴趣,他的惰性不会让他“向外发展”,我一定怀疑他是不是另结新欢了,才不与我共组家庭。
一个家庭啊,爸爸跟妈妈,双亲跟孩子……
闭上眼就仿佛看见了一幕幕温馨的天伦画面。画面里的男女主角应是彼此相爱、体贴的吧!
体贴?跟一个不懂得体贴我、不懂得爱我的人在一起,真的能够一起走完人生吗?有时我不免怀疑。
不谈来自我妈那边的压力,就是在生活里,也难免要面对一些令人尴尬的事。你知道,当年纪愈来愈大,而你身边的朋友一个个结婚生子,红色炸弹轰得你乱七八糟、措手不及,人人询问你何时结婚时?那情境,多么令人巴不得学鸵鸟钻进地洞里。
可惜水泥地太硬,而我头大,钻不进去,很悲情。
现代社会离婚率虽高,不结婚的人总体算来仍是少数。
一对交往七年的男女,不结婚,人家会怎么想?也许人家正等着看这对男女分手说拜拜呢。
难免会觉得,如果就这样过一辈子的话,跟这样一个男人在一起,实是自讨苦吃、自虐。若真聪明,就该趁还算年轻,还有点本钱的时候,赶快抽腿离开,没必要陪着一团混乱的未来厮混,反正到头来也混不出个什么东西。
偏偏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想归是想,分手的话……说不出口。
爱上一个像他这样的男人,八成是前世孽绿。
一个可恶的臭男人!
午夜十二点刚刚过了,我二十九岁的生日,竟就这么结束了。
本来我还在期待他会不会突然给我什么惊喜,教我一辈子甜在心头,甘愿爱他至死不渝——显然,事实证明,这个不久前才和我做过爱,现在则睡得像只死猪的混蛋,压根儿就忘记了“昨天”是什么日子!
我扭开床头的台灯,藉着昏黄的光线看他的睡脸。
不久,他眼皮抖了抖,掀开一小缝,瞄了床头上的闹钟一眼,睡意浓浓,口齿不清地含糊:“干嘛,这么晚了还不睡?”
他睡觉的时候只要有光线就会睡不好,一个坏习惯。
我捏着肘,偏头看他,考虑下一步该做什么?是好好教训他一顿,还是干脆狠狠地咬他一口?
见我半晌没反应,他皱起眉:“睡觉了好吗?我明天一大早还有早餐会报呢。”
去他的早餐会报!
我不说话,心里觉得很哀怨。
为什么这辈子我什么好好的人不去爱,偏偏去爱上这家伙。有点想哭,谁有肩膀能借靠一下……
“咏贤?”有点不耐烦的。
居然敢不耐烦?也不想想是何人把我气得不想睡觉只想扁人的?我瞪着他,眼对眼的。
很想吵一架,想想还是算了。跟他生气,到头来气坏的还不是只有我,他甚至会忘记我们曾经吵过架。
就再原谅他一次好了。我在心底记下一笔。
气不过,索性钻进被窝里,把棉被一把拉过来盖住自己,不让他盖。冬夜啊,就让他冻一冻,看看他脑袋里的大条神经会不会变得细一点。
总算,总算他清醒了些。“很冷耶。”话才说,他大手一拉,又把棉被拉过去,换我没得盖。
我不甘不愿的钻进彼里,贴着他温热的身体睡。他一手关掉台灯,一手环住我。黑暗里,我睁着眼,睡不着,有一堆话应该要说,却哽在喉头,半句也吐不出口。
“唉……”
我叹气,他没反应。
我仰起脸,亲吻一下他的胡渣子。“喂,我爱你。”喂先生听见没?
“无聊,快睡吧。”
这种反应,喔,我受伤了,我的心好痛……
我如果勇敢,该离开他的怀抱的。
只是,不容易呀!
行销部门的会议上,一群男女职员聚在小会议室里开会。
几个同仁认真的检讨上半年度销售的成果,积极的协商因为应台湾经济不景气所造成的低迷买气。
“所以这一个方案我们决定……经理?”
“田经理?”
我转头看向那频频叫唤的人,勉强打起精神来。“我在听,讲继续。”
李课长点点头,继续报告:“我们决定要变更行销的方式,与广告代理商合作,制作一系列的广告和举办SP促销……”
伪装,好累。
此刻我根本无心在工作上。会议上究竟决议了什么,我一点想记忆的动力也没有。
勉强想从部属的报告里捉出几条重点以做判断,捉来捉去,却只捉到一只手——
会议顿时停顿下来,李课长纳闷又尴尬的看着我。“经理,请问我的手有什么问题吗?”
手?喔,是的,我捉住了他戴戒指的手。
“不、不,没什么问题——小李你结婚几年了?”
“三、三年……有什么不对吗?”
“三年?”三年前我还只是个副理。“我有没有去喝你的喜酒?”
“呃?有啊。”小李下巴都快掉下来了。
我不理其他部属投来的眼光。“是吗?时间过得好怏,你小孩都两岁大了吧?”
“啊,是。”小李摸摸后脑勺,点了点头。
我咧嘴笑了笑。“没事了,继续开会。”把游移的心思捉回来,我看着自己桌前的报表。
一月销售量、二月销售量,三月、四月……我想当五月新娘,因为很久很久以前的那个五月里,我第一次遇见了他——戈洵美,我的伊。
会议结束后,大家回到座位上,惠惠敲了门,走进我办公室,将会议纪录放在我办公桌上。
惠惠是我的秘书。
“田姊,你今天怎么了?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我苦笑。
其他部属虽搁在心里没说,不过我想我今天的表现足够让人茶余饭后八卦好一段时间。
“唉,还有什么事能让我这么沮丧。”我伸直腰杆,整个人往椅背靠。
惠惠够了解我。“是洵美大哥吗?”
我撇嘴,“还有哪个混蛋?”天底下能让我沮丧的男人,他排第一顺位。
“混蛋?”惠惠挑起眉。
我拿起那份纪录,拍了拍桌子,“可不,大混蛋一个。”意识到自己的举动太幼稚,不符合我这年纪女人的作为,我又把纪录循规蹈矩的放回桌面。
“呃,可是洵美大哥是公司里排行前十名的单身汉之一耶。”
我醋酷地道:“是喔,前十名。”
想起前阵子公司里一群无聊人士弄得什么最佳情人排行榜,这混蛋居然榜上有名,难道他们不晓得他已经死会了吗?
这混蛋虽然很木,但他可是我田咏贤的男人;我们虽未结婚,但他的所有权已经归我。
“田姊,你在吃醋吗?话好酸。”
“吃醋?为那家伙?别说笑了,我是女强人,怎么会吃醋。”只是说——他是我的,谁敢觊觎他,我会跟她拼命而已。
见惠惠吃吃偷笑,我抿起嘴。“有什么好笑的?”
“不,不是在笑田姊。”惠惠掩住嘴。“我只是在想,像田姊这样事业有成的女人,一旦陷入情网,跟年轻女孩也没什么两样。”
“年轻女孩?”我横眉竖眼。“你是在暗示我不年轻了?”
惠惠瞠目。“田姊,你今天怎么了嘛,地雷这么多。”
我干脆公告。“我最近易爆得很,有些地雷你别来踩。”
“哪几颗?”惠惠拿笔准备记下。
我一一细数——
“年龄问题。”
惠惠拍我一下:“别吧,你又不老。”
“谢谢你的安慰。”我老不老,不是听听甜话就能自我欺骗的。二十九岁还不算老吗?我不以为,尤其是近日更有快速衰老的感觉,都是因为得不到爱情灌溉的缘故。尚称安慰的是,女人的年龄自此可以不再增长,永远二十九岁拒绝长进。
“还有呢?”惠惠又问。
“结婚。”我咬牙切齿的说。
孰料惠惠竟说:“等等,这颗还不行爆。”
我挑眉。“怎么不行?”
惠惠冲出我办公室外,没三秒又冲进来。“田姊,你的信,先收了再爆吧。”
一封红色的信件丢到我桌上来。
我一看红色信封就知道这是颗炸弹。一时气闷,把信丢进垃圾桶里。“反正我还没说警报解除前,不准在我面前再提到这些事。”否则我怕我会冲上楼去,逼他跟我上法院,问他要自由还是要我?
“Yessir——可是容我提醒,经理,垃圾桶里那喜帖是从我们的大客户那里寄来的,报告完毕。”惠惠为防爆炸波及,迅速逃出我办公室。
“亚通?”我低叫了声,从垃圾桶里将喜帖拾起,仔细一看,果然是从“亚通”寄来的。
亚通公司的少东要结婚了,何等大事。我心头一热,拿起话筒直拨他的分机。是他秘书接的。
“田经理,我们经理在开。”上秘书说。
“那么待会儿请戈经理打电话给我,谢谢。”
我挂了电话,重新拎起那喜帖,看着看着,将上头的人名换成了自己——田咏贤和戈洵美,将订于某月某日结婚,筵席地点在凯悦饭店,敬请亲旧好友莅临同喜——
同喜啊,有那么一天吗?我们之间……
公司里知道我们恋情的人不多,都是一些不会嚼舌根的人,例如惠惠。公司的立场,总是不希望手下发生办公室恋情,因为感情会影响绩效。恋爱热度百分百的人无心工作,而一旦升手,本是胼手胝足的事业同伴,说不定因此反目成仇,为工作带来低气压。
我也是个主管,这些道理我懂。
我们也总是尽量避免在公司里出双人对,我们各自有车,各自上班,各自回家,所以就是上头老板,也不很知道我们的事。
有时候,不被知道也是件麻烦,有很多事常就是因为不知道,所以碰着了别人的痛处都不晓得,伤害跟被伤害的,双方都很冤。
我不爱有人在我面前表现出对我的男人一副很有好感的样子。他也许不觉得怎样,但看在我眼底,我会不高兴。
我不否认我是个小心眼的女人,尤其在感情上。
人的感情有时就像出笼的兽,很难约束得住,特别是爱情。
爱情常常没什么道理,譬如问我究竟爱他哪一点?我也很难说个明白。太久了,久到我忘记当初究竟为什么跟他在一起。
是当时的我太好上手?抑是他曾说过什么甜言蜜语?真的记不得了,刻骨铭心根本只是个神话,没有常常复习,时间一久,谁记得住。
我突然记起一件事,那就是他好久好久没说“我爱你”了,尽管如此,女人总是傻的,我还是爱他,好爱好爱阿……
近中午时,他打电话来。
“找我什么事?”
我说:“下班后一起去吃馆子好不好?”突然想重温热恋时的心情。
他没有半点迟疑:“吃饭?不行,晚上有个饭局。”
“那算了。”我摔了电话。
瞪着桌上那张喜帖,想用力把它撕个稀烂。管他是谁要结婚,又不是我,我何必为它费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