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已是春暖花开的季节。空气中时常弥漫着青草香,风一过便萦绕鼻梁,久久不散。
老妈在知道邢克杰去了美国不再回来后,大发雷霆地骂了他不止千遍的“没良心”。我麻木地笑笑,心已不再痛。最难过的日子已经熬过去了。只要有时间,任何伤口都会愈合,即使留下无法恢复的疤痕,却不会再留下痛楚。
不久后,老妈介绍了一个男人给我。他叫杨谦,人如其名的谦谦君子,和邢克杰完全相反的一个人。
他与他太不同了,于是反而时常让我想起那个对立面——邢克杰。
杨谦的脸上总是带着略带腼腆的笑,显得平易近人且好欺负;邢克杰那张高压扑克脸却满是让人想敬而远之的气息。杨谦从不在我面前抽烟,连酒都很少沾;邢克杰不在人前才会不抽烟,酒是来者不拒。比起肉食,杨谦更喜欢吃蔬菜水果;邢克杰见了蔬菜就躲得远远的。杨谦会带着玫瑰花和戒指,郑重其事地向我求婚;而邢克杰,却是嘴里含着虾皮说了句“我们结婚吧?”……如此不同两个人,我给出的求婚答案自然也无法相同。
因此,在交往了两个月后,他提出求婚时,我与他分手了。
原先想着,既然无法和最爱的人在一起,那么和谁一起就都无所谓了。但和杨谦这样一个与邢克杰彻底相反的人在一起,我想起邢克杰的频率会变得很高。
这几个月以来,邢克杰没有联系过我。没有电话没有书信,连电子邮件都不曾收到过。早就明白会是这样彻底决绝地失去消息。因为,如果无法见面、无法拥抱,那么其他的一切都没有意义。所以,我也没有打探过他的消息,连偶尔遇见邢克嘉,我都会选择绕道走。
然而,毕竟住在隔壁,想完全不碰面是不可能的。
“林小姐。”
走到家门口时,看到邢克嘉从他家里出来。
“呵,你好。”我笑着打招呼,然后拿出钥匙开门。
他的脸,是我非常不想看见的。
“可以和你谈谈吗?”
看来他是特意在等我。不禁苦笑,和他谈谈,话题不可能离开邢克杰。但面对他的脸,竟无法将拒绝说出口——如此相似的轮廓啊……
“好。不介意在我家谈吧?”我推开家门,邀他进屋。
倒了杯茶给他,我坐在沙发上。
邢克嘉交握了双手,放在膝盖上,神色有些忧郁。
“对不起。我知道你最近一直避免与我接触……”
被他这样一说,该说抱歉的就应该是我了。笑了笑,我无话可说。
“想必你已经知道我和他不是亲兄弟。”
“嗯。”应了一声,想起那个墓园……果然,回忆会因这次谈话而再度清晰。
“我的父亲,也就是我哥的养父——他之所以会让我哥去美国而不是我,完全是考虑到不想打扰我的学习。所以……”他欲言又止,似乎在犹豫是不是该说出口。
“所以?”
“所以,等我拿到博士学位后,我会去美国的!然后……然后我哥他就可以回来了!”
我沉默地看着他,片刻后,“那么,你什么时候能拿到学位?”
“一年!请你再等他一年,好吗?”邢克嘉几乎带着哀求地说道。
我不禁笑了。心中,并没有因他的这些话而感到什么希望或者期待。邢克杰实在教会我太多东西了……
“你哥他有没有告诉过你一句话?‘在你自以为是为对方好的时候,一定要将事情控制在自己能掌握的范畴。’”
他顿时一怔,然后说道:“没有……”
“那么,你保证能令今天的话在一年后变成现实吗?一年……很遥远啊,我连一个月后的事都不敢确定。你却能预约一年。”我笑着摇头。
邢克嘉一时语塞,显然没有料到我会这样说。
“而且,我和他不存在谁等谁的问题。如果能遇见另一个让自己深爱的人,又何必执着过去。他不是会等谁的人,你了解他的性格。”我也一样,不会为了虚无飘渺的希望舍弃什么。否则,那天我会跟他走。
他深深叹了口气,“我一直和父亲保持着联络,从他那里我知道,和你分别后哥他很痛苦。一直很痛苦,即使守在父亲病房,偶尔睡着时都听得见他轻声叫着你的名字……父亲问他怎么回事,他闭口不答,所以问我……”
心中的某个地方,在他这句话出口后轻轻颤了一下。
“不需要告诉我这些。”我抚了抚额头,打断他的话。
“你会躲着不见我,也是因为我长得像哥哥。你们两个……真的不该分开。”他狠狠皱了眉头,几乎有些气恼。
我哑然失笑。他真是个疼爱哥哥的好弟弟。
这根本不是该不该分开的问题,而是不得不分开,我和他都没有选择的余地。在得知他养父病倒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我们一定会分开。否则,后悔的不会仅仅是他。
“你想和我谈的,就是这些吗?”
“呼……”他长出一口气,然后起身,“看来,只有一年后才有资格说这些话。你和我哥有点像,重视结果更甚于计划。”这是他教的。
“但,残忍得不给自己留一丝期待,会好过吗?”
“总比期待过后的绝望来得好。”我笑着起身,送他到门口,“再见。”
邢克嘉依然叹息,然后从衣服口袋里拿出一样东西递给我。
“什么?”
“送给你的。我送的,算做让你不舒服的赔礼吧。”
我笑着拿在手上掂量,应该是一本书。他也知道这次的谈话会让我不舒服。
绝望这种东西,尝试过一次就已足够。
我是太爱自己的人,怎忍心让自己一再品尝绝望的痛。抱歉……我在心底说道。
关上门,我坐在沙发前的地上,拆开包装。
果然是本书,打开一看,原来是画册。好袖珍的画册,可以装在口袋里随身携带的那种。牛皮纸封面上写着《刀刀吟语》几个字。
所有的画都是以一只狗为主角,配上不同的表情、动作和背景,注释了不同的语句。一只会思考的狗,我笑着想。有些语句倒真的很经典,例如这句:月色这么美,我该如何是好?那只狗站在月光下仰头,有些呆地看着空中的明亮。
人有时在看到充满艺术美感的东西时,的确会产生一种不知如何是好的心情。
我慢慢地翻看着,毫无防备地看到这样一句话——
“突然狂吠,是月亮太圆!是风声太乱!是你,太遥远……”
心中猛地一紧,我怔怔地看着这几行字,犹如遭雷击。
久违了的痛在我胸口发作,原本愈合的伤疤被撕裂。
邢克嘉,你想让我看的就是这个吧……眼泪涌出眼眶,我急忙擦掉,尚未放下手,泪水便落在纸面。怎么擦都无法制止泪水滑落,我的泪腺好似坏掉的水龙头,这一滴一滴不断洒在眼前的眼泪,证明我的坚强是怎样的不堪一击。
呵,血缘这玩意儿果然可怕,兄弟俩一个比一个狡猾。嘴角上扬,所有的坚持在这一刻终于沦落成一抹微笑,很苦很苦的微笑……
本不该让期待产生,即使一年后邢克嘉奔赴美国,也不见得邢克杰就愿意回来。放着恩大如天的病父亲不管,回国和我相守?这不是他会做的事。但此刻……这期待,还是被邢克嘉硬生生地逼出来了……
爱上一个人,终究无法真的理智。
“秋华,这周末我们去登山吧?”李寻一边吃着肯德基套餐一边说道。
“登山?”我重复一遍,确定她不是在说笑,“这个城市有山?”
“郊区有啊。去不去?”
“不去。”
“为什么?”
“为什么要去?”莫名其妙突然去爬山,又不是有宝藏等我挖。
“你总窝在家里,有意思吗?”她开始皱眉头。
“比爬山有意思就行。”起身将桌上的肯德基外带包装扔掉,我打开办公室的窗户透气。
夏日的风徐徐吹进来,带着温热的潮湿。
“你应该多接触一些人,这样才能忘记那些想要忘记的事……”
我站在窗前,回头看了看她。
“你想太多了。如果能忘记,怎样都会忘;如果忘不掉,就算失去记忆总有一天也会想起来。”笑着说完,我看向窗外。办公楼前的花坛已经满是姹紫嫣红,树上茂密的绿叶在风中颤抖。阳光穿过枝叶,跳跃在我掌中。
“仔细想想,邢克杰已经离开半年了……”
“是啊。”我笑了笑回答。
“啊……烦人!算了!我不管你了,周末我自己去。”李寻拍了一下桌子,发泄她的无可奈何。
“注意安全。登山不比其他运动。”我走回自己的椅子。
已经半年了啊……时间比我想象的要过得快,原本数着小时过,恍然却已经半年了。距离邢克嘉所说的一年,还有十个月。
忍不住苦笑,我真的在期待了。
这样的日子,还要持续十个月——思念如同毒药,让我几近疯狂地想要将他留下的痕迹从我的世界抹消。但……他垂首浅笑的样子、走路的神态、眼中时常散发的光芒、低沉的嗓音,无一不深刻脑海。
而我,在得知他有回来的可能后,竟将那些令人心痛的瞬间重温了一遍又一遍。
所以我才不想有所期待。因为期待和思念一样,都是足以摧毁人的意志,思念也许会逐日减少,但期待却是逐日增加的东西。如果在期待之终得到的不是解药而是催命符,那该是怎样让人窒息的痛啊……
长出一口气,我走出设计院大门,慢慢散步回家。
自他离开后,我中午已经不会再回家吃饭了。而今天有单位领导一月召开一次的工作总结大会,因此我这样的基层员工就可以少上半天班。
阳光炽热地洒在地面,感觉得到地上的热气缓缓上升,风一吹便是扑面的热浪袭来。
好热……我抬起头,看向天空——淡淡的蓝,刺得眼睛生疼。
在走到小区门口的时候,一个声音叫住了我。
“林秋华。”
我回头,是杨谦——老妈介绍给我的男朋友,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一个月前我们应该已经分手了。
“你好。”我笑着。
他走近我身旁,清秀的脸上带着微微的不知所措。
“我……我想知道你拒绝我的原因。”
“因为我不爱你。”没有一丝犹豫,我很轻易地将这句话说出口。
“你我都不是小孩子了。爱情……不是婚姻的必备品。只要两个人能好好相处,共同建立一个家庭就不是很困难的事。”杨谦皱了眉头,轻轻擦了额头上的汗水。
的确,他的话在某种意义上是真理,曾经我也这样认为过。
“既然如此,那你何必执着我?能与你好好相处的人,这世上有很多。”
他顿时语塞,抿了抿唇,然后重重叹息了一声,“好吧……我爱你。我爱你的安静和温柔,我爱你的成熟和理智,可以吗?”
我苦笑着摇头,他好像误会了——我并不是在逼他说“爱我”。更何况,他爱的全是我虚假的面具。
“可我不爱你。也许你的婚姻可以建立在没有爱的基础上,但我不行。”
说到这里应该就够了。我转身离开。
他猛地抓住我的手臂——
“等等!你是不是有爱的人了?”他急忙问道。
“这和你无关,请放手。”我皱了眉,感觉手臂被他抓得有些痛。
“回答我!”
我静静地看着他,然后笑了,“是。有一个人,让我无法不爱。”
他缓缓松开手,喃喃地说道:“果然……”
看着他露出受了伤的神情,我突然感到自己的残忍,因为知道爱有多痛。想了想,我转身面对他,想要安慰他几句。
目光一晃,似乎看到了什么……我立即转头看向身后——
语言消失在喉咙,大脑瞬间空白。
有个人,站在那里对着我笑。他的头发变长了,在微风中轻扬,金边眼镜挂在俊挺的鼻梁上,唇角向上弯起。
眼中的画面,因这个人的突然出现而变得不再真实——
我怔怔地看着这熟悉的眉眼、熟悉的浅笑以及那双炯炯发着光的眼睛。我不确定此刻是真实的,也许这只是众多梦境中的一个。
好痛!
“你……干吗啊?!”我急忙抓住一只正在扯我脸颊的手。
“不是在做梦,我回来了。”他笑着,用力捏我的脸,仿佛担心捏不疼似的。
“痛死啦!放手!”我打掉那只手,捂着痛兮兮的脸颊。唔,好怀念……看来他的确回来了,会这样欺负我这颗脑袋的,除了他邢克杰不会再有第二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