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原现在从来不跟她闹着玩了。他把他的俏皮话省下来说给旁的女人听。那是值得庆幸的好现象,表示他完全把她当自家人看待——名正言顺的妻。然而流苏还是有点怅惘。
香港的陷落成全了她。但是在这不可理喻的世界里,谁知道什么是因,什么是果?谁知道呢,也许就因为要成全她,一个大都市倾覆了。成千上万的人死去,成千上万的人痛苦着,跟着是惊天动地的大改革……流苏并不觉得她在历史上的地位有什么微妙之点。她只是笑盈盈地站起身来,将蚊烟香盘踢到桌子底下去。
传奇里的倾城倾国的人大抵如此。
到处都是传奇,可不见得有这么圆满的收场。胡琴咿咿呀呀拉着,在万盏灯火的夜晚,拉过来又拉过去,说不尽的苍凉的故事——不问也罢!
阮流苏合上那篇《倾城之恋》,无数次地叹息着张爱玲的文笔,无数次地感慨着白流苏那段倾城之恋。
同样叫流苏,她的倾城之恋又在哪儿呢?她甚至连柳原那样能说两句俏皮话的男人也没能遇上啊!
算起来她在谢家当管家也已经好几年了,青春就这么被一天天地耗去。当初她妈要她到堂姐家里当管家,主要是考虑到堂姐夫位高钱多,身边经常接触的人至少也是个金领,她常年待在谢家怎么着也能捡一金龟婿,此生再不用劳碌。
可惜她这命啊!
金龟婿没见着,劳碌命算是看出来了。天刚亮就得起床盯着厨师准备早餐,把一大家子人的胃都伺候妥当了。她又得开始安排司机送老爷少爷们去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堂姐照例是去美容健身逛街购物参加富太太们的聚会。
家里人都走光了,她却更不得清闲,指派佣人们打扫卫生、洗衣服、修整花园,有时候忙得午饭都没吃上,就得开始准备晚饭了。
晚饭是谢家人齐聚一堂的时候,所以也显得比较正式。要把饭菜弄得合一大家人的胃口可不容易——
姐夫老爷高血压,不能吃高糖高脂肪高热量的东西,偏偏他那张嘴又不爱吃清淡的;堂姐要减肥,却又需要高蛋白质的东西留住她的青春肌肤;大少爷最好侍弄,可总爱贪新鲜,常吃的菜他是不动筷子的;小姐的嘴媲美一级美食家,她的舌头永远无法满足,而她的意见却足以左右一个厨师的去留;小少爷永远挑食,可正处在生长发育期无论如何也要让他多吃点才行。
好在谢老二那个神经男不在家吃饭,否则阮流苏早就崩溃了。
说他是神经男,这绝不是她信口开河。这个男人挑剔又容易紧张,嘴巴还阴毒,发神经是常态,不发神经是特例。
每天跟他在一起,弄得她也神经紧张起来——这还不包括姐夫老爷的前妻时不时地来家里坐坐。
这位大明星姚瑞拉女士在电视里看着挺有风度挺有气质的,可怎么进入现实生活中,尤其是在遇到现任谢夫人的时候就跟只斗鸡似的,整天咯咯咯咯的,吵得她头都疼,那两个女人居然从不嫌烦,大有乐此不疲的意思。
听着有点乱是吧?谢家的关系的确很乱,阮流苏自己躺在床上的时候还时常用理清谢家人的这层层叠叠外加乱七八糟的关系——
大少爷和二少爷是姐夫老爷跟第一任妻子所生,听堂姐说,当年姐夫老爷的生意远没有今天这么大,财势也只能算上小康。姐夫老爷费了好大工夫娶了远近闻名的才女为妻,婚后男主外女主内,姐夫老爷一门心思壮大自己的经济实力来弥补精神层面上与爱妻的差距。补着补着,某一天姐夫老爷回到家里,发现老婆不在了。
第一段婚姻就此结束。
处于失意中的姐夫老爷遇上了处于失意中的姚瑞拉。
当时的姚瑞拉远没有今日无限的风光,一个三流小明星天天想红又看不惯娱乐圈里的种种潜规则,被迫拉来陪有钱人吃饭,却不保证把笑容带出门。就是那张苦脸遭遇了同样顶着一头愁云的姐夫老爷,两人一拍即合。
与其在娱乐圈挣扎得那么痛苦还不如嫁做商人妇,过上那些大明星成名后梦寐以求的富太太生活。姚瑞拉就这样嫁给了姐夫老爷,婚后生下了谢家唯一的小姐。先前就有两个儿子的姐夫老爷对这个女儿宠得跟什么似的,取名谢宠儿。
说也奇怪,谢宠儿就像姐夫老爷的福星,自打她出世以后,姐夫老爷是做什么,什么赚钱,不几年的工夫便挤上了顶级有钱的人行列。姚瑞拉顶着谢太太的名头经常出席名人聚会,遇到一些大牌导演。听说她也曾是演员,有些大导演开始替她惋惜。
这份惋惜来得还不算太迟,姚瑞拉早就对每天守在家里带孩子等丈夫的日子腻味了。她开始在一些影片中客串一把,过过戏瘾,姐夫老爷觉得这也没什么。
大概这就是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吧!只是一次客串竟让姚瑞拉捧回了最佳女配角的桂冠,就此打开她的戏路,请她演戏的人越来越多,她越来越红。
直到有一天姐夫老爷发现他老婆比他还不着家,有老婆跟没老婆一样,怎么办?
选择吧!
要么当大明星,要么做谢太太。
没有争吵,姐夫老爷很平心静气地让老婆做这道选择题,她老婆的答案是:我想过我要的生活。
再勉强显然没有任何意义了,大家互相说声再见,再道声祝福。做不成夫妻,却当了不错的朋友——姚瑞拉在离婚后还经常为姐夫老爷集团生产的产品做广告代言。
但第二段婚姻到底还是不在了。
直到堂姐出现。
堂姐是姐夫老爷领导的集团中的职员,在那么大的集团里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一员。那天姐夫老爷接到小姐的电话,说落了什么东西在家里,急着要人送到学校。小姐的话对于姐夫老爷来说就是皇令,正忙着要紧事的姐夫老爷实在拨不出空,随手拉了碰巧经过的堂姐,让她帮忙去家里取东西。
大老板交代的工作怎么能耽误?堂姐出色地完成了此项任务,让姐夫老爷看到家对女主人的需求。
作为答谢,姐夫老爷请了堂姐出外用餐。这一来二去的,姐夫老爷似乎终于找到了他毕生追求的那种全心全意为家庭付出的传统女性。他征询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尤其是那个女儿的意见。阮流苏后来听家里的老佣人说,两位少爷加小姐对姐夫老爷第三次结婚的态度非常统一——
结吧!结吧!这年头谁人不结婚,谁人不离婚。
在得到子女的同意后(姑且把他们的话当成一种认同吧),姐夫老爷对堂姐说了这样的话:你愿意成为我的贤内助吗?
长相平凡的堂姐一夕之间嫁入豪门,这是多少美丽性感的女人所奢望的。还能说什么呢?只好告诉自己年龄不是问题,贫富弥补差距,嫁,当然要嫁。
刚嫁过来那会儿,堂姐还努力做个贤妻良母,随着小仨的出世,堂姐有了可以偷懒的理由,把家里的事全都推给了佣人。
可一个家终归是要有个女主人协调管理的,她不做,自然有人代替。
时不时站在家里指手划脚的前任谢太太让堂姐这个现任谢太太倍感威胁,自己懒得做,又不想让别人钻了空子,怎么办?
阮流苏就是这样降落到谢家大宅,他们叫她“空降兵”。
空降兵也不是永远待在战场上,最勇猛的士兵也需要一个安全、温暖,可以休憩的地方,我们暂且把那里叫家。
这是谢家,不是阮流苏的家。
她想有个自己的家,自打那个叫木阿哭的山妞来了以后她越发的涌起这个念头。忽然之间,就觉得她对这个家没有从前那么重要了,相对的,她也觉得没有必要再待下去了。
所以问题又回到了原点,她需要找个好男人,把自己嫁了,换回一个属于她的家。
想到这些她不禁开始叹气,人真的好矛盾,拥有一个完全属于她的家的时候,她总是想要往外跑,探求外面的世界。当她终于转累了,忙完了,停下脚步却找不到她曾经厌弃的地方。
是不是真的总要在失去后才知道拥有时的幸福?
又是一声长叹,她想她真的需要向阿哭讨杯草药茶喝喝,以抒解自己压抑的情绪。唉,还是赶紧给自己找个家吧!在她患上抑郁症,没人肯娶之前。
那天姚瑞拉说打算在家里办个社交舞会,为了阿哭。当然不是为了欢迎她的到来,反而是为了打击她,让她看清自己和大少爷之间的差距,从而使她知难而退。
为什么要退?认定的感情为什么要随便退出?她不同意,所以她要帮阿哭。真不明白自己在跟谁较劲?管别人的感情……她怎么还没找到主呢!
或许她可以在舞会上找个条件不错的男人,最好有自己的生意,比谢老二再高点,比他长得再好看点,当然那人得没有他那根紧张的神经。
该死,干吗拿她的目标人选跟谢老二做比较,这世上想找几个比他更差的男人实在是件困难的事。
“你在想我?”
凭空冒出来的声音配合凭空冒出来的小牛皮鞋让阮流苏吓了一跳,这个神经男难道要把所有人都吓得跟他一样吗?
“少自作多情了。”她站起身,每次他来到她的身旁,她都没来由得紧张,还是赶紧走吧!
她的行动立刻让他洞穿,谢老二笑得邪行,“你在躲我。”
“有必要吗?”她反问,坚决不承认自己的确不愿意跟他独处,“如果真的躲着你,在见到你的那一天,我就不会留下来了。”
谢老二可不会相信她的鬼话,“你之所以会留下来是你坚信唯有在富贵逼人的谢家,你才能钓上金龟。”
她不怒反笑,得意极了,“是啊,不为钓金龟我留这里干什么?难道是为了你吗,神经男!”
“你……”他咬牙切齿,告诉自己不要激动不要激动。原本口舌这块就不是她的对手了,再加上紧绷的神经更是障碍连连,“是啊,你一个名牌大学毕业生,却窝在这里当管家,想想这其中肯定有原因。为什么?还能为什么?当然是冲着钱来的。管家的收入有限,怎么着也不比钓个金龟划算。”
“所以啊!”阮流苏上前再上前直抵到他的胸口,她吐出来幽兰气息喷到他脸上,热热地撩拨着他已经足够紧张的神经,“快点帮我找到一个富贵逼人的好男人,这样你就再不用面对我了。”
谢老二几乎是掉转脚步逃命似的飞奔出去,她在他的身后放肆地大笑。
他们之间谁还残留一点点的爱意,谁就输了——这个游戏规则,他们俩都很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