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钟里的儿歌翻来覆去地唱,就算再清脆动听,在周末的清晨听来,其效果跟邻居厨房的剁肉声也没什么两样。
用枕头压住脑袋也阻止不了魔音穿脑的宋文佳“腾”的一下坐起,眼睛还没睁开就开始恼怒地吼:“蔡乐!跟你说过几万次了,星期天记得关闹钟,这次居然又敢给我搞忘,你是不是不想活了啊?”原本每周只有一天休息时间就已经够郁闷了,大清早的又被闹钟闹醒,小佳想不发火也难。不过这次被她吼的男友却没有马上道歉。等了几秒,见旁边睡着的人还是没反应,小佳火大地将被子一掀,却一下子愣住。
怎么是江渡云?
还没完全清醒的脑袋经过一番运转之后,小佳总算记得昨晚江渡云带着简单行李搬到她家来,暂时要跟她挤一段时间的事。当然,每到这种时候,小佳的男友蔡乐就只能可怜地睡书房了。
可能是空调开得有点冷,江渡云蜷了蜷身体,摸索着伸出手来找到薄被,然后像只毛毛虫一样地钻了进去。小佳没好气地瞪她一眼,伸出抓过江渡云床头的闹钟,让兀自唱个不休的小铁盒子闭嘴。
真是的,不过是一个小男生罢了,又不是第一次被人告白,用得着像逃难似的躲着人家吗?小佳在心里哼哼,故意将闹钟“咚”的一声放回原位,那个蒙头大睡的人仍然睡得死死的,连动都没动一下。小佳恶作剧之心一起,索性拖过被子,让江渡云露了大半在外。
心满意足地闭眼,正准备继续刚才的美梦,宋文佳又蓦然睁眼。
———那个,她刚才看见的到底是什么?
迅速转头,瞪着旁边的女生。
换了别人看到眼前的海棠春睡图,顶多只是赞叹主角身形窈窕,长得够可爱,然而小佳的眼睛却越瞪越大,向来感到自豪的坚毅神经也被严重地冲击到。
于是,在宋文佳长达两分钟的尖叫声中,江渡云终于睁开了双眼,连同隔壁房里的蔡乐一起,都彻彻底底地清醒了。
江渡云站在穿衣镜前,表情不仅仅用呆滞来形容。
小佳站在她旁边,表情不比她的好看多少。想想也是,昨天看到的还是十一岁模样的她,今天却突然大了整整一倍,承受能力再好也得花点时间来接受这个冲击吧?如果不是因为江渡云身上还穿着一件印着小花小熊的儿童睡裙,她肯定会认为自己不过是做了一场特别荒谬的梦———二十二岁的自己,变成了十一岁的小妹妹。
可是小佳为了恶整她故意买得特“童稚”的睡裙还穿在身上,原本足够的宽松现在却成了紧绷绷,江渡云真的没办法欺骗自己说这只是一个梦———拜托!她曾经求了几千几百次,老天爷都装没听见,怎么突然把她给变回来?这、这也太出乎意料了好不好?可不可以先给下提示啊?这不存心让人得心脏病嘛!
换了以往的任何时候,江渡云都会高兴得三呼万岁,但现在她却一点都笑不出来。
就在昨天,某个人还对她说了“喜欢”……一想到阳关彻这三个字,江渡云就觉得自己真的要疯了。
她、她不过是想暂时避开他一会儿,好好整理一下思绪,可现在她却不是阳关彻所认识的那个杜杜了!这下子,要怎么办才好?
苦恼地仰头,江渡云长长地呻吟一声,狠狠地甩头,却还是觉得脑袋里一团糨糊。
虽然冲击十足,但这次是“变回来”,比起上次江渡云发现自己身躯变小,回神的时间还是要短得多。显然,小佳的脑子也恢复运转了,因为她望着江渡云,语带无奈地问:“……现在怎么办?”
江渡云后退两步,坐到床上,硬邦邦地吐出标准答案:“凉拌。”
“嘿!这是你的事哎!”小佳有些烦躁,因为江渡云的态度。她走过去,推了江渡云一下,“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监。你不是打算一直窝在我这里吧?你现在这种样子,就算回家也没问题啊。”
“……那你干吗还问我怎么办?”江渡云的视线直直的,她转动眼珠子,盯着小佳。
小佳叹一口气,坐到她旁边。
“我问的是,你打算怎么跟你的那个‘王八蛋’说。”她叫阳关彻“王八蛋”叫成了习惯,虽然现在叫起来挺心虚的,特别是她清楚地了解江渡云这个朋友,事情发展到现在,最受害的,最倒霉的,可能就是那个“王八蛋”了。
江渡云再次苦笑。
她要是知道该怎么办就好了。
小佳用肩膀撞了撞江渡云,无言地再次询问。
江渡云看着她,又看了看关着的房门。由于事情太过突然,被小佳的尖叫惊醒的蔡乐却被赶到了房外。但江渡云知道,蔡乐一定还在门口守着,谁让他一向紧张小佳得要死。
“小佳,如果你家小乐突然有一天变成你想都没想过的样子,你会怎么办?”
小佳愣了一下,明白她的意思。她想了想,摇头,“我不知道我会如何反应,但第一感觉……肯定是无法接受吧?”
普通人都会这样想。那不是神经超粗的人就能接受的,事实上如果阳关彻看到现在的江渡云还能面不改色地承认她的新身份,那家伙肯定就不是人,而是神了。
江渡云无言地望着前方,好一会儿,才开口,却是话不对题:“昨天是阳关彻生日……”
“又是生日?”小佳叫起来。
“……是啊,又是生日。但是许愿也轮不到我来许啊,虽然我真的有想过‘变回来’,但我每天都在想啊,为什么偏偏是今天?为什么偏偏是阳关彻告诉我他的想法之后……”江渡云倒了下去,无力地趴在床上。
小佳同情地看着她,“你还不如说,为什么偏偏是你也喜欢上他之后?”
“……我不知道我有没有喜欢上他。”
“骗你自己吧?你要不喜欢他,干吗心烦成这样?”
“……我不喜欢他我还是会心烦。”
“……你继续鸵鸟下去吧。”小佳嗤之以鼻地做出结论。
江渡云沉默一段时间,又低声道:“小佳,你说,他会不会认为我是怪物?”
小佳一点都不客气,“你从生下来那天起就是一怪物,有比你脾气更怪的人吗?”
“……人家脾气很好……”江渡云像是在笑,不过小佳知道她真实的感受。望着窗口,江渡云喃喃道:“小佳,你说既然我变回来了,阳关彻和晓竺,会不会根本就不记得有个十一岁的杜杜存在?”
小佳静静地睇着她,沉默片刻,无奈地苦笑。
“你问我,我又问谁呢?可如果他们还记得,就……跟他们坦白吧。”
江渡云也想过要跟阳关彻坦白,事实上在她变回来之前,很多次她都想告诉阳关彻和况晓竺她并不是他们所以为的那个“杜杜”,但她说不出口。只是那个时候她还可以为自己找到借口说她无法证实自己的话,阳关彻和况晓竺不会相信她,而现在……
现在,江渡云还是不敢开手机,她只是请小佳帮她打了个电话,打到晴空山庄。正如江渡云所猜想的那样,两兄妹都没有在家。晓竺已放假,江渡云完全可以想象他们等在自家楼下的情景———想想都可怕!
如果他们上楼,发现家里没人倒还好,如果爸妈已到家的话……
江渡云简直不敢想下去。
“如果不是把我变回来,而干脆让我完全消失掉,不是更好?”
被小佳拖起来,洗漱完毕,并着装整齐后,江渡云被赶出了宋家大门。
当然连同她的行李包一起。
“去!去解决问题!你吵架打架都是一流,还怕那两个怪魔鬼怪?”小佳的讽刺倒是很有特点,至少换个语气的话,江渡云还可以认为她骂的是阳关彻和况晓竺,而不是自己。
江渡云拎着背包在街上游晃。
早饭没吃,中饭也没吃……江渡云想不到自己居然能逛这么久。当然她也想不到自己会在大太阳底下从小佳家里走回去,要知道那可是近四十分钟的车程。在路上,一张电线杆上的寻人启事都能让她看半天,尽管她除了“寻人启事”四个字外,别的什么都没记住。
可再怎么拖延时间,距离再怎样的长远,目的地也总有走到的时候。
她已经不去想象老爸老妈回到家看到空无一人的房间是什么表情,她更关心别的,比如———单元楼下,会不会看到阳关彻的人,或是他的车。
运气似乎不错的样子……江渡云偷偷摸摸地前后观望了半天,明晃晃的阳光下,那个让她害怕的身影并没有出现———是根本没来还是已经回去了?江渡云在疑惑的同时,心里也松了口气。对,她是得面对,可是如果能不面对的话,当然更好啦……至少让她有更多的时间做好心理准备嘛……
只是也奇怪,为啥,她又有点失望哩……
江渡云甩了甩头,一步步拖着脚步上楼。年代久远的楼房过道里透着老旧的气息,楼层拐弯处,阳光在地上落下斑驳的痕迹,只剩下最后几阶楼梯没有爬完的时候,江渡云察觉到一道奇特的视线,她抬头,惊愕地看见无声无息站在她家门口的那个人。
阳关彻的表情很奇特,就像是看到一个平白出现的……妖怪一般。
江渡云想起自己早上问小佳的那个问题,心头莫名地涌上一股苦涩。
他望着她,她也望着他。
江渡云以为自己会惊惶失措,至少不该是像现在一样面无表情地看着阳关彻。但她竟然很冷静……被太阳晒了那么久,应当慌张的,而且在楼下的时候,她还真的很慌张,就怕遇到他———
可现在,她甚至能猜测阳关彻心里所想———
他一定在奇怪,自己看到的人,是谁?
她有着跟“那个杜杜”惊人相似的外表,甚至连衣服都是同样款式,只不过现在的她穿得一定很合身。
不过,她也能保证,打死他都不会猜到,她和“那个杜杜”,是同一个人。
垂下眼睑,江渡云并不承认自己是在回避阳关彻咄咄逼人的视线,现在正是她接受考验的时候;她也不承认自己拎着背包的手是在发抖,那不过是饿极疲极的表现……
等了几分钟?还是十几分钟?她并不确定,因为这一段时间,肯定是她一生中最符合爱因斯坦“相对论”的一段时间。
可能只是一瞬,却几乎相当于她的一生。
她的眼角瞄到阳关彻走前两步的身形,而熟悉的声音也在耳边响起:“……江渡云?”
江渡云一颤,却还是没有抬头。
“你———是杜杜的姐姐?”
什么?姐姐?
江渡云这次倒是很快地抬起头,惊讶地看着阳关彻,在看到阳关彻不是很确定的目光后,呆了半天,哼笑出来。
姐姐?姐姐?
……也对。这才是常人的理解嘛,要是阳关彻一眼就看出她正是昨天被他告白的那个“小妹妹”,只怕会尖叫逃跑。
江渡云有些恶劣也有些失望地想。
她很快收敛表情,顺着阳关彻的猜测,很“理所当然”地表演下去,“你是谁?”按道理来说,她不该认识他的。
江渡云上完最后几阶楼梯,看也不看阳关彻,径直开了门。
阳关彻轻咳一声,似乎有点不好意思,“……我想找你妹妹,就是那个……杜杜。”
江渡云扫视了屋子一眼,家里跟她昨夜离开时一样,这样说来,爸跟妈还没有回来。
她转头,看着阳关彻,打量了他好一会儿。老实说以现在的角度来看他感觉还蛮奇特的,因为阳关彻的个子其实不算高———这点她以前没感觉,因为除了在况晓竺面前,她跟其他人相比都会狠狠矮上一头,在阳关彻面前更是如此。可是这样子面对面地站在一起,只要微微抬头就能看清楚他的表情和眼神,距离明明是缩近,却偏偏有种更远的错觉。
她不想这样……可是,就这是变化所带来的结果吗?
“……喂,喂?”阳关彻的表情很不耐烦,但江渡云却注意到他不耐烦下的羞涩。
事实上他根本就是一个很害羞的人,之前她就知道了。
江渡云收回目光,垂下眼帘,一字字道:“我没有妹妹,也没有姐姐,是标准的独自女。”
阳关彻的脸色微微改变,不过很快又如常,“那可能不是你妹妹,是表侄女什么的———就是一个和你长得很像的小女孩,她自称是杜杜,不过可能也不是这个名字。”
“很像?怎么个像法儿?”江渡云突然很想知道自己在他眼里,到底改变了多少。
阳关彻愣了一下,他从头到脚地扫了江渡云一眼,有些迟疑道:“就是非常的像,头型,五官,甚至衣服……”他微微停顿,因为他也看出来,这些“相像”点,实在太多。
江渡云倚着门,笑道:“你说你找杜杜?我叫江渡云,不过朋友都叫我杜杜,你找的……就是我吧?”
这句话是脱口而出。她不想承认,可江渡云也不得不承认,也许自己内心深处,就是怀着一分期盼。
阳关彻抬眼,直视她的眼睛片刻,却又烦躁地摇头,“不是,我说的是一个小女孩,十来岁的小女孩,我知道她跟你之间肯定有什么关系,虽然我并不清楚你到底是她的什么人……可是能不能请你别再开玩笑?”
江渡云收起了笑容。
她望着他,张了张口———
是的,她该给他一个答案,可是到底应当是一个什么样的答案……
真?
或假?
……
你找的,就是我。
开口的瞬间,她真的差点说出这句话,可是———“啊,好吧。她走了。”这却是她最后的选择。
阳关彻呆呆地望着面前明明应当很陌生,但又该死的熟悉得不得了的女性面孔,好一会儿才将这一个“江渡云”的话听入耳。
很不想放小丫头走的,可是他没有立场来阻止,因为对她的背景还了解得远远不够,而且事关学业,他一时也找不到理由阻止。
几乎是一夜无眠———昨夜他根本没打算将心里话告诉给小丫头,因为她实在是太小,他根本不能肯定自己会得来一个怎样的答案:是嘲笑,还是惊恐?
可惜被她无意中听到,冲动之余,他抓着她说出了困扰自己良久的恋慕,却意外看到小丫头脸红的样子。九死一生的几率,他却幸运地得到自己最想要的那个答案,一直到他送她回来,然后在家里又是微笑又是叹气地烦恼整宿,才总算能比较坦然地接受自己还得烦恼好几年等候那丫头慢慢长大的无奈选择。和妹妹晓竺起了大早,然后匆匆赶到小丫头楼下,就怕她的火车开得太早,连送她的机会都没有,谁知他不但没能敲开她家里的门,甚至打了几十个电话,都只得一个“该用户已关机”的冰冷提示音。一直等到中午,他才叫刘伯来接走晓竺,然后站在门口等……如果不等到一个答案,他无论如何都不会甘心,只是,他没想到的是———
见到这个真正的江渡云,而且在吃惊于她和小丫头相似的同时,得到一个让他咬牙切齿的答案。
“……走了?去哪里了?”
“很远。”江渡云的眼睛闪烁着他看不懂的光,怪异的感觉从他见到她的时候就一直没离开过,面前的女子其实很平凡,至少远不如看她的照片时来得灵动———当然,那是艺术照,而江渡云长什么模样也跟他毫无关系。可是“太熟悉”的震动却一下一下敲打他的心,不过,他根本是不认识她的啊。
“很远是哪里?”
“很远啊……”她笑了,其实也只是一个很普通的笑容,他却觉得那笑容里带着一丝悲伤的感觉。
然后她说:“远得你找不到,可能永远也不会再回来。”
阳关彻又一次呆住了,就在他准备发火时,比他矮不了多少的年轻女子眨眨眼,拉开大门,“要不要进来坐?”
也正是她语气转折后的轻松,让阳关彻明白过来,她只是在开玩笑。
这间屋子他并不是第一次踏入,但因为主人已换的原因,还是让阳关彻迟疑了一下。
“进来啊。”江渡云回头看他一眼,然后走进去,将背包随便往沙发上一丢。她从包里翻出手机,若无其事地开了机。
“你这手机……”阳关彻盯着那艳丽的红色外壳,虽然只见过几次,但他敢肯定,这一定是小丫头的那只。
江渡云瞄了他一眼,“是我的,怎么?”
阳关彻一下子气闷,他走过去坐到沙发上。其实也应当想到,小丫头那种年纪的小孩,怎么可能用这么高档的手机,多半是……江渡云借给她的吧。
那就是说,他连最后一个能联系上她的线索,也失去了吗?
江渡云也不去理他,短信提示音不断响起,她一条条地翻看下去,绝大多数都是“王八蛋”发过来的,内容不出所料的是“你在哪里”、“跟我联系”之类,她瞄了一脸阴沉的阳关彻一眼,最后江父发来的一条短息让她皱起了眉。
“你没在家吗?电话打不通,手机也不开。临时有变,我们今天不能回来,具体再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