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拿起罚单,随手递给跟上来的钟无依,心里想着开个玩笑,嘴巴却一本正经道:“你帮我付。”
直来直去、不懂与人迂回玩笑的钟无依哪里知道他在恶作剧,真以为他要自己付钱呢。她有些不服气,问道:“为什么?”呵,真是容易上钩。严子越忍住笑,口气颇严肃:“如果你不和我争到底是谁该提东西,那么我们就能赶在巡警开罚单之前回到这里。所以,责任在你,你应该付钱。”
“如果你不遇见我,东西肯定是我自己提。为什么遇到你就要给你提呢?”钟无依问道,一副振振有词的样子。
现在的女人出去吃个饭都要男人帮着拉椅子,美其名曰什么绅士风度。好巧不巧的,他严子越就是受这种女士是上帝男士是奴仆的绅士教育长大的,女人买东西要帮忙提,女人要逛街一定全程陪伴,天热要买冷饮,天冷要脱外套,时刻准备着贡献自己的生命。可是,她大小姐偏偏不吃这一套,信奉男女全部是体力劳动者,谁买的谁提!
见她一副正在等答案的样子,严子越就要气死了。哎,平日争吵,一时半刻也争不出个所以然来,何况,这次涉及两个人根深蒂固的价值观信条!他不能一下子抛弃自己二十九年来所受的教育,以钟无依的傲风傲骨,让她一下子抛却自己坚守的信念无异于要她的命!严子越用眼睛余光瞄到开罚单的巡警慢悠悠地溜达过来,不再争辩,开口道:“快点上车!巡警过来啦!”
这次钟无依非常合作,一听巡警二字,马上就跳上了车,动作奇快无比。
严子越发动车子,问清地址,一边打方向盘转弯,一边说道:“嗨,你可真不给我面子。我堂堂一个重案组组长你不怕,竟然怕一个开罚单的小巡警!”
“我不是怕。是你停车的地方不对。”钟无依解释道。
严子越转头看了一眼坐在自己身边的钟无依,心里感叹世事的奇妙,两个见面就吵的冤家对头竟然同坐在一辆车里。
“你仔细想想,我为什么把车停在不对的地方呢?好,我好人做到底,告诉你答案。因为,我看到了你,想要和你打招呼才会停车。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今天这张罚单也应该由你付。”
钟无依想起自己办公桌上开得正灿烂的花朵,心念一动,伸出手,冲着严子越说:“拿来。”
这次轮到严子越呆了,“什么?”
“罚单。”钟无依的手保持平伸状态。
“哈哈哈!”严子越大笑出声,笑得眼泪就快出来了,“钟无依,你真好玩。我只是在与你开玩笑啊。”
钟无依很快收回手,脸色沉下来,口气中有一种刻意压抑的平静:“请你把车停在路边。我要下车。”
严子越尚不知大难即将临头,口气依然轻巧:“你就是太认真了,所以把自己搞得很累,连带你身边的人也跟着累。”
本是就事论事的一句话到了钟无依那里变成了指责。她不喜欢别人对自己下定义,不喜欢评价别人,也不喜欢别人评价自己。脸色越发难看,口气则严厉起来:“请你停车。”
严子越这才意识到自己无意激怒了钟无依,她那张脸好比六月在飞霜,冷热难调。他依言将车停靠在路边,叹口气,开口问:“钟无依,我们不是一辈子都要用纸笔对话吧?”
钟无依没有出声,手中的购物袋越攥越紧。
严子越继续说:“不喜欢我开的玩笑,是不是?无依,如果我下次再做了什么事情是你不喜欢的,你应该说,严子越,我不喜欢你这样做,而不是自己生气,然后不理我。你不说,我永远不会知道你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我们就不能成为好朋友。我真心地想与你成为好朋友。”
钟无依平静下来,不明白为什么与严子越有关的事情自己就特别容易变得不冷静。她想了想,鼓足勇气道:“我也是想与你做朋友的,所以才向你拿罚单。”
严子越愣住,“做朋友和拿罚单有什么联系?”
“做朋友要礼尚往来,要接受,也要付出。你上次送我向日葵,我没有送礼物给你,帮你付罚单也是应该的呀。”
严子越觉得自己的心痛痛的,为这个叫做钟无依的单纯女子而心疼。他人给自己一点点温暖,只要自己接受,就一定要找个时机回报。否则就不会接受,宁肯一个人。
“无依,你听我说。我们是朋友,我对你好,我送你东西,所有这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的。友谊不是用等价交换维持的,不是说我送你一束五百块钱的花,你就回送我一份五百块钱的礼物。就像刚才,我想帮你提东西,不是想你感激我,也不是说你是女人需要照顾。仅仅是因为,我是你的朋友,我不想看到你吃苦。你明白吗?”
钟无依听得懵懵懂懂,似是而非。但是,她注意到严子越的神情,认真,诚恳,而且专注。她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渺小而孤单。
他给了她一种顶天立地的感觉。
令她觉得安全,觉得温暖。
所以,她勇敢地迈出这一步,对着他的眼睛不断点头,轻轻地笑,“明白。只要我肯接受,你就开心。因为,我们是朋友。”严子越真想伸出自己的手,紧紧握住她脸上的笑容,然后放在自己心上,永远不让它消失。
“无依,你笑起来很漂亮。”
真希望你每一天都这样开心地笑。
钟无依低下头,再次扬起,笑容越发灿烂,“谢谢你。为了你可以做我的朋友。”
“终于雨过天晴啦。”严子越心情大好,笑着问,“钟无依小姐,我现在可以开车送你回家了吗?”
钟无依配合地点点头,心情如帆,迎风飞扬起来。
车子驶入车流,驰骋在夏日浓浓夜色中。轻快,如鱼穿梭。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聊天,气氛慢慢融洽起来。
“你去百货商场做什么?”
“欣欣送我一个花瓶,我要回送她一份礼物。咦,那么多人,你怎么会看到我?”
“小姐,拜托你看看大街上的帅哥美女,人人红装绿裹,只有你一身黑色。别说隔着一百米,就算隔着一千米我也能发现你。只不过,每次遇到你都倒霉,今天的罚单就是证明。”
即使周围有再多的人,我还是能从人群中发现你。
因为,你是如此与众不同。
生命中的每一天并没有什么本质不同,尤其对在急诊室工作的钟无依而言更是如此。她穿梭于医院中,说的话做的事仅仅与病人和药品有关。
与同事无关。
与感情无关。
但是,今天稍稍有些不一样。因为,钟无依带了一份礼物给欣欣,在上班前十五分钟一直在想怎么拿给她比较不突兀。呵,选择礼物要费心,赠送礼物更要费神。
却是一种并不令人讨厌的经历。
八点整,清脆的上班铃声响彻整栋医院,显示着她十五分钟的思索未果。现在,她必须起身离开办公室,前往急诊室为这一天十个小时的工作做准备。她把手里的礼物放回抽屉,走了两步,又折了回来,拉开抽屉,拿出礼物放在口袋里,一颗乱乱的心才算安定下来。
医院规定,每个实习医生必须提前十分钟到达工作岗位,清点药品,准备工作器械。因此,当钟无依进入急诊室的时候,三个实习医生正在打扫卫生,间或讲一两个笑话,整间急诊室里的气氛轻松而自在。
正在清理病床的余中恒一见到钟无依进来,马上向聊天打屁的两个小女生使眼色。欣欣和晓清接受到信号,立即噤声。急诊室里顿时安静下来,仿佛一股沉闷的旋风压境,山雨欲来风满楼啊。
俗话说,君子动口不动手,小人动手又动口。余中恒在心里抱怨道,哼,我们连小人都不如呀,只准动手不准动口。
“钟医生,你早。”三人排成一线,恭恭敬敬向钟无依道早安。
仅仅五秒钟,急诊室的气氛就从轻松愉悦转换为沉闷压抑。这急转直下的变化只是因为自己的到来,钟无依对此心知肚明。以前不甚在意,我行我素,现在呢,心里却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催促着自己说点什么。那种感觉就像如果自己不开口,心里就永远不会安定。耿耿在怀。
钟无依摆摆手,开口道:“你们比较早。你们继续说,没有关系。”
三人脸上多云转晴,自以为遇上皇上大赦天下福泽平民呢。待钟无依自口袋中掏出礼物送给欣欣,不仅欣欣开心至狂喜,连晓清和余中恒都心有同感乎。
“欣欣,谢谢你上次送我的花瓶。”钟无依顿了一下,拿出礼物,继续说道,“我昨天逛商场,看到一方丝巾很漂亮,觉得很合适你,所以便买下来送给你。”
欣欣睁着两只大眼睛,双手不知道该放在哪里,声音中充满不确信与不肯定:“钟医生,送给我的?”
“对。”钟无依学严子越,将礼物放到欣欣的口袋里,解释道,“我不知道你喜欢什么颜色。”
“呵呵呵,没关系,你买什么颜色我就喜欢什么颜色。”欣欣激动地拆开包装,哇哇哇,钟医生送礼物给我耶!就算是一棵菜,那也是弥足珍贵呀。何况,何况是一方丝巾!丝巾耶!
“湖蓝色耶!我最喜欢湖蓝色啦!晓清,中恒,你们记住,我欣欣这一辈子最喜欢的颜色就是湖蓝色!以后你们送我礼物一定要选湖蓝色,否则我拒收!”
晓清和余中恒被她的话逗得前仰后合,不可自抑。
钟无依看着他们欢笑,虽然不可理解,却深深感到他们的单纯与美好。仅仅是一方丝巾呵。
“嘿,欣欣,怎么笑得这么开心啊?”严子越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急诊室门口,闲闲地开口问道。
旁边站着准备出院的徐彻,脱掉病人服,一身休闲装衬着挺拔修长的身躯,再加上一张五官端正棱角分明的脸,英俊而帅气。
一听声音,钟无依就知道是严子越。慢慢地转过身,一张脸神采闪现,声音也软了几分:“出院吗?”
“对。”严子越与徐彻异口同声道。
钟无依在心里笑了一下,一张脸越发生动起来,线条非常柔和。
欣欣举着自己的珍贵礼物,蹦蹦跳跳地跑到严子越面前,十足炫耀的口气:“喂,钟医生送我的哦。妒忌吧?羡慕吧?”
严子越摇头,看了一眼钟无依。两人交换一下眼神,彼此会心微笑。四目相视,流动着同样的神采,仿佛拥有着共同的秘密。
徐彻和欣欣同时注意到两个人之间的非同寻常,直觉一定发生了一些他们不知道却深深改变二人关系的事情。欣欣看一眼徐彻,徐彻看一眼欣欣,大概明白各自心中的疑团。奈何,他们一个是躺在病床上的病人,一个是只在急诊室工作的实习医生,平日里只见过一次半次,谈不上熟悉,没什么交情,不可能建立同盟关系,所以两人的眼神飞快撤退,同时耸耸双肩。
罢了,罢了。还是等待合适时机孤身作战吧。
严子越举举手上提的保温壶,神情非常自然,开口道:“给你的。”
“我妈熬的粥。反正要帮徐彻带早餐,顺手就帮你带了一份。算是将功补过喽。”严子越笑着叮嘱道,“早餐一定要好好吃。”
钟无依正要开口说话,严子越想到什么似的立即截住:“喂,不许拒绝!”
钟无依嘴角上翘,弯弯的,仿佛一轮上弦月,“我是想说谢谢。”
严子越松了一口气,抚着自己的胸口受惊,“吓死我了。我以为你大小姐又要说什么不用了、我吃过了之类的超没营养的话。跟你讲啊,我特别不喜欢别人拒绝我的好意。”
徐彻和欣欣的眼神又碰在一起了!这可不能怪他们,那两个人一来一往根本就忘了他们两个的存在,你一言我一语相谈甚是融洽。眼神交流地那叫一个密切啊,别说插话了,估计飞进只苍蝇都是不可能的任务!晓清和余中恒可谓有未卜先知之本事,知道站在他们身边亦引不起任何注意,所以聪明地站在远处看剧情发展,还可以小小声议论一二。他们两个可倒霉了,距离太近,而且太陌生,不能也不想开口讨论,不能进,不能退,只好以眼神交汇啦。
苍天有眼啊,快点结束吧。
欣欣仰天长呼:快点来个病人吧。不是我恶毒,实在是忍无可忍呀。
徐彻嘀嘀咕咕:快点来个案子吧。不是我恶毒,实在是忍无可忍呀。
“叮——叮——叮——”
还好,还好,墙壁上的挂钟具有半点报时功能,整整八点半啦。
钟无依一个激灵,不可置信地看自己的腕表。的确是八点半,一秒不多一秒不少,她与严子越整整聊了半个小时。
“呵呵,耽误你工作了吧?”严子越不好意思地笑笑,“那我们改日再聊。”
“好,我送你们出去。”钟无依点点头,转而交代欣欣道,“欣欣,我出去一下。有病人打我手机。”
欣欣忙不迭地点头,“好,好。”
一行三人出了急诊室,并排穿过走廊、大厅,来到医院大门口。钟无依停住脚步,开口道:“我就送到这里。徐先生,恭喜你出院。不过,要按时回医院换药,注意一个月之内不要吸烟喝酒。”
严子越不等徐彻回答,抢先说道:“无依,你好好地把注意事项说给他听。我去拿车。”
两个人一起注视严子越奔跑的身影,内在心思百转千回。
“钟医生,你接受越哥的道歉啦?终于发现他是个好人啦?”迎着阳光的徐彻首先开口,因闷在屋内一段时间而略显白皙的脸上闪现着淡淡的喜悦之光。
“我从来没有说过他不是好人。只是,我们的性格相差太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