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无依重新坐回长椅,等待隋唐的盘问。相识多年,以他对自己的关心和照顾,以他对自己的了解和熟悉,发生这么奇怪的事情,他一定会追问到底,不把事情弄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绝对不会罢休。
果然,隋唐开口便说:“你一向冷静,况且子越的手术一点都不复杂。为什么让我做?”
“师兄,我握不住手术刀。”
“你的手没有受伤,为什么握不住手术刀?”与徐彻的问题一模一样。
钟无依沉默不语,一颗心挣扎在说与不说之间,找不到平衡。
隋唐扳过她的双肩,强迫她与自己面对面,“无依,看着我的眼睛。你,喜欢子越?”
钟无依无处可逃,也不想再逃。她依言抬起头,目光清澈,声音凝定:“对,我喜欢严子越。”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也许是从初次见面的争吵开始,也许是从收到他的道歉卡和栀子花开始,也许是从婚宴大厅的四目相对开始,也许是从他与她一起看浩瀚星空开始,也许是从他为她亲自熬粥开始,那么多个也许,那么多往事,慢慢滋生的感情无法深究细节,无法确定时间时刻。
喜欢便是喜欢,爱便是爱,她感觉到了,却无法回答它产生于何年何月何日何时。一如播下一粒种子,日积月累,慢慢积聚力量,有一日突然发芽,破土而出。
隋唐笑了,仿佛终于松了一口气道:“太好了。我一直担心你找不到自己喜欢的人,没有归宿,一辈子孤孤单单一个人。子越是我幼时的朋友,人很好,很合适你。”
钟无依感激他的关心,却不得不实话实说:“他有女朋友。”
“什么?他没和我说过他有女朋友啊。”隋唐提高声音,压不住的怒火冒上来,“他竟敢一脚踏两船!哈,他是吃了豹子胆还是跟天借了胆子啊,敢欺负我师妹!师妹,你放心,他死不了,他一醒我就教训他!”
相较于隋唐的激动,钟无依显得平静又冷然,依旧是一副平铺直叙的口吻:“师兄,不关他的事,仅仅是我自己爱上他。他只是把我当作好朋友。”压抑住伤心,却克制不住内心的遗憾。
“好朋友?好朋友之间可以眉目传情吗?”隋唐反问道,“他看你的眼神就像在看自家的女朋友,他对待你的方式也像在照顾女朋友!”
“师兄,你与他从小相识,应该知道他是一个极度关心朋友甚至可以为朋友两肋插刀牺牲性命而在所不惜的人。他与徐彻是好朋友,你看,为了徐彻他可以丧失理智,为了救徐彻他可以替他挡枪。如果是我有危险,我想他一定会拿自己的命来换我的命。但是,这样并不代表他喜欢我,他只是把我当作好朋友,如徐彻一样的好朋友。仅此而已。”
钟无依的话的确有道理,隋唐不得不承认。一口怒气无处宣泄,只得自己消化,他埋怨道:“怎么会这样呢?这个子越真是的,对人家女孩子那么好,不知道人家会误会吗?”
钟无依摇头,“他不会想那么多,只是单纯地对人好。心中有个女朋友摆在那里,再出现几个女孩子他也不会多想,只是对人家好。”
隋唐灵机一动,扯着钟无依的手说:“师妹,我有办法。等子越一醒过来,你就准备烛光晚餐,深情告白,把他抢过来!”
“不会。我不会抢。”钟无依一口拒绝,坚定不移。
“哎,师妹,你怕羞?现在男女之间平等了,对待爱情也是一样,女生主动一点没什么的。大不了,师兄替你出马喽。”
那些隐藏在心中多年的秘密蠢蠢欲动,面对着隋唐关切的眼神以及无私无尽的关怀,钟无依无法再欺骗他。
“师兄,有件事我从来没有告诉过别人。在我十五岁的时候,我的爸爸因为一个女人离开了我和妈妈,再也没有回来过。这么多年,我与妈妈相依为命,看着妈妈过着隐忍而压抑的日子,非常难过。我最恨的就是第三者,所以我自己绝对不会做第三者,我绝对不会伤害那个无辜的女子,绝对不会令那个女子如妈妈一样不开心。”钟无依缓缓诉说,坚定而执拗,“如果三个人之中注定有个人不幸福,我情愿那个人是我。”
隋唐至此明白钟无依的冷淡与离群索居从何而来,亦知道此时此刻的她已然将自己坦诚在自己面前,放开内心,信任自己,心中流淌着满满的感动,“师妹,谢谢你告诉我。”
“师兄,因为我是你师妹,所以你关心我,护着我。”钟无依勉强笑一下,继续说,“但是,我不能做自己最讨厌的那种人。你不要告诉他是你主刀,不要告诉他我的喜欢。权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我与他之间,永远是好朋友。”
隋唐轻轻地将钟无依揽至自己怀中,紧紧抱住她。拥抱这个如此善良单纯的妹妹,如此可怜孤单的妹妹。
钟无依劝回徐彻,自己在病房里等待严子越醒来。静静地凝视这张沉静的脸,内心之中百种滋味混合交杂,不住翻腾。她伸出右手,轻轻抚摸严子越英俊的面庞,仔仔细细看下去,将那浓黑的眉、挺直的鼻翼、薄薄的双唇一一记下,深深刻在心里。
黎明的第一缕阳光照射进病房,严子越慢慢睁开双眼,努力抬起一只手,握住钟无依正停在自己脸上的手,满足地笑。
钟无依回应他的笑容,嘴角也抿起一个笑,“你醒了。伤口痛吗?”
严子越眨了两下眼睛,张张干燥的嘴唇,声音嘶哑:“不痛。”
钟无依欲抽出自己的手去帮他倒杯水,刚一动,严子越的力道马上加重,紧紧攥住她的手,不肯放松。
“我不走,只是想帮你倒杯水。”钟无依笑道,“徐彻已经通知了你的家人,估计他们一会儿就到。若是他们看到你嘴唇干裂,肯定以为医生护士虐待你。”
严子越仍旧不松手,摇头道:“我不渴。你和我聊会儿天。中枪的时候我好像看到了你,穿着一套红色的裙子,笑得很灿烂,很漂亮。你离我只有几步远,我想走过去找你,可是全身没有力气,走不动。你离我越来越远,我想叫你等我,可是说不出话,只能眼睁睁看着你消失,然后我就什么都不记得了。过了很久,我听到有人喊我,好像是你的声音,你说你会救我,对不对?”
“你记得?”
“当然,你说过的话我都会记得。无依,如果有一天你离我很远,如果我叫你停下来等我,你会不会答应?”经过一场生死磨难,刚刚从死亡边缘苏醒过来的严子越,第一个念头不是问自己有没有事,而是想从钟无依那里得到一个回答。当子弹射进身躯,身体慢慢倒下,他的脑海中浮现的是钟无依灿烂展现的笑脸。
想要留住她的笑,想要随时随地可以见到她。
“你放心,我会等你。”钟无依用另一只手拍拍严子越的手,商量道,“我去打热水,帮你洗洗脸,好不好?”
严子越得到他想要的答案与保证,满意地点点头,总算放开了钟无依的手。钟无依走出病房,内心一阵绞痛。
她终于明白妈妈为什么会只记得二十五岁以前的事情,明白妈妈为什么只记得爸爸一个人。情至深处,爱到无路可走,无法再继续,只好强迫自己让时间静止。
或者倒流。
守住一个曾经互相彼此相爱的梦。
她对严子越的喜欢,她对严子越的爱,没有出口,不能继续,除了隐藏,便是自我品尝。
只要可以看到他平安无事,幸福快乐,那么,她会心满意足,远远相望而沉默。
“子越,我早就讲过不让你做警察了。你不听我的话,一意孤行,看看现在受伤了吧?”严母的眼眶中盈满泪水,唠唠叨叨地说,“你从小到大就不听话,做什么事情都自己拿主意。这次你就听妈妈一次,出院我们就办离职手续,好不好?”说完,严母使个眼色给严子惠,示意她帮忙劝阻。
“子越,”严子惠一开口,病房里顿时多了几只蝴蝶蜜蜂来采蜜,“做警察真的蛮危险的,我们都很担心你。”说完,求救似的看一眼自家老公。
阿航接收到严子惠的求救信号,明明知晓严子越根本不会听劝,还是得依令行事,做足戏份,“子越,这次你就听妈妈的话,听你姐姐的话,出院就办离职手续,然后到我公司上班。”
严父乐了,出言赞叹:“嗯,这个主意好。阿航,你真聪明。”
然后,病房里来探病的四个人一扫之前的担忧,你一言我一语讨论到底应该给严子越安排一个什么职位。狭小的病房里热浪冲天,气氛与整间医院的风格完全不搭,兴奋且激昂。
提着两只开水瓶的钟无依用手肘推开病房门,出乎意料见到四个人正热烈交谈,每个人均是一副兴高采烈的神色。她愣在原地,不知该做何反应。
躺在病床上的严子越任由他们四人自编自导自拍自由发挥任意联想,不发一言,只做观众,不做回应。这样的剧目每隔一段时间就会上演,最后均以不了了之收尾,他已习以为常,见怪不惊。
但,门口那一个可是第一次见这种场景,怕也是第一次见到亲属探望病人气氛如此高涨吧。严子越在四人手舞足蹈的缝隙间捕捉到钟无依已然呆了近一分钟,十足被吓到的模样。哎,观众要喊卡啦。
“爸爸,妈妈,姐姐,姐夫,医生来了。”
四个人闻言立即停止讨论,同时转身,动作一致,声音整齐,估计是长久训练的结果:“医生好。”
钟无依哪见过这种架势,不由退了两步,只点个头,算是打招呼。
严子越挣扎着想要坐起来。钟无依一见,扔掉手中的水壶,飞奔上前,一把按住他,口气中含着命令与焦急:“不要乱动!”
四个人,八只眼睛,齐刷刷指向钟无依与严子越,动作又是出奇的一致。
严子越冲着钟无依做个鬼脸,吐吐舌头,十足一个小孩子淘气模样,“吓到你了?”
四个人,八只眼睛,扑腾扑腾掉下来。自家儿子,自家小弟,竟然对医生扮可爱!
“不要紧张,我不会扯到伤口的。”钟无依不说话,严子越赶忙解释,然后转话题,“我给你们做介绍。钟无依,我的主刀医生,同时也是我的好朋友;无依,那四个人分别是我的爸爸、妈妈、姐姐、姐夫,你按照性别年龄对号入座吧。”
四个人,四只右手,又在同一时间伸向钟无依。钟无依举着一只手,不知道应该先握哪一个。
时间定格在此时。
突然,严母说了一句话,打破了此刻滑稽时刻。她说:“子越,我今天早上接到了柔柔的电话,她说下个月回来。”
钟无依的手垂下来,回头望向严子越。
严子越也望向她,眼神闪烁不定。
沈柔柔要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