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问了很多关于我的问题,包括我为什么会一个人淋着雨失神地在街上闲逛。我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苦笑。大概是我的表情太过纠结,君愣了一下,接下来便不再挖我的隐私。我感谢他的体贴。
之后,君开始滔滔不绝地陈述这几年的概况,他说他刚转到新学校时很难适应,等适应的差不多以后却要毕业了;他说他爸预备让他接手经营家里的公司,因此国中毕业后毅然决然地把他送去读外国的商业学校,从此又是另一段新生活的开拓;他说他每次寒暑假回国的时候都会找老朋友聚一聚,其实有很多次都想邀我一起出游的,可是又怕我已经忘了他是谁……
我的心思不晓得飞到哪儿去了,君的顺叙法陈述我只听到几个不连接的片段。他不是没有察觉,渐渐地愈说愈没劲,终于没再出声。
我有些歉然:「不好意思,我……在想事情。」
这个理由听起来就像敷衍,而且很没有礼貌,等同于承认他刚才那些分享全是白说。意识到其中的不妥时,我不禁羞愧地低下头。
「没关系的,不高兴的人最大。」君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耸耸肩,「是说,这么晚了,你是要回家吧?要不要我送你回去?」
听到那个「牢笼」的代名词,我忍不住皱了眉头。
「怎么了?」君关切地问,「我是想说你的状况不太好,可能一个人会有些危险。」
「我不要回去。」我的语气有着无从撼动的坚定。
「为什么?」君愕然。
「我不要回去。」
「可是……」
「我不要!我不要回去!」
君没再问,沉默地陪着我走了一小段路。
有君的雨伞,我身上的衣服得以免除雨势的继续侵袭。然而,风吹来的时候,半干半湿让我觉得更加刺骨。
「不然,来我家吧。」君提议。
「不会太打扰吗?」
「去你的,跟我说这种客气话。如果我说『是啊,会打扰』,那你就不来了吗?」
我沉默了一会儿,叹气,「你说的对。我还是会厚着脸皮拉住你不放的。」
因为已经没有其它地方可以去了。
国中时我是君家里的常客,三天两头往他那儿跑,屋里的摆设装潢早就摸遍。几年过去,这个地方并没有改变多少,我因此觉得异常的熟悉亲切,和怀念。
君的爸爸妈妈显然不记得我了,不过还是很客气。我跟他们礼貌性地打了声招呼,然后随着君进了他的房间。
君怕我着凉,一进门就催促我赶紧去洗个热水澡。接过君借给我的换洗衣物时,我有些感慨,原本我以为自己会在均那边落脚的。
简单梳洗完毕,我套上君的衣服,君专属的特殊体味霎时间充满整个鼻腔。这曾经是我最眷恋的味道,每次闻着都会忍不住心跳加速脸泛红潮,如今除了「喔,是他的味道」以外,再没有多馀的悸动。相较之下,均身上爽身粉的淡淡香味更让我回味,闭上眼,冥想,我突然好期能再领受那一股温暖,好期待好期待。
直到君的敲门声愈来愈响,我才发现自己已经呆呆地站在浴缸外恍神了好一阵子。连忙穿戴整齐,开门。君就站在门外,一脸担心。
「没事。」我这样告诉他,还附赠一个若无其事的微笑。
君点头,我却从他眼里读出了不同的讯息。他是有理由不相信的。均曾经告诉我,无法说服自己的理由对没有办法说服别人。他虽然只说过一次,但我的印象非常深刻。感觉上自己常常在做这种强颜欢笑的蠢事,而均仅有戳破那么一次。
我坐上君的单人床,双眼盯着房间内迷你的电视萤幕,心思却没有跟着放在上面。
当第一个音符伴随着淅沥的水声从浴室里传出的时候,我触电似的跳了起来,冲到浴室前开始用力地拍打门板。
「君,你在唱歌吗?是你在唱歌吗?」我大喊。
理智没有命令我应该完成这一连串动作,一切只是冲动涌上心头,然后我变的有些歇斯底里。是的,歇斯底里!
水声暂歇,君的惊讶紧接着传出来。
「是我在唱歌啊,怎么了?」
「我从来没有听过你主动唱歌。你只有洗澡的时候才会唱吗?」
「很奇怪吗?」
我愣住。很奇怪吗?是没什么好奇怪的,只是跟均刚好一样而已,没有什么好奇怪的……我为什么要那么激动?
一瞬间,我明白了自己有多么思念那个不久前才发生冲突的浑蛋。我痛苦地倒进君的床里,闭上眼,却无法关掉心里的世界,思绪一团混乱。
君从浴室里出来的时候,看到的是我裹着棉被蜷曲成一团的模样。
「怎么了?」君冲到我身旁,焦急地问,「你哪里不舒服吗?」
我摇头,睁开眼,有那么一瞬间君变成了均。虽然那感觉只有一刹那,甚至不到一秒,但已经足够让我疯狂,我无意识地反复玩着闭眼睁眼的游戏。君一脸茫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其实,我又何尝明白该如何面对自己了?君顶多不管我,任我自生自灭;我呢?我能不管自己,任自己自生自灭吗?
「你……你……」君搔了搔头,一脸困扰。
我盯着他的脸孔发呆了好一会儿,然后说:「抱我。」
君吓了一跳,瞪大双眼,「为什么?」
「不行吗?」
君犹豫很久,最后还是顺着我的意,扶着我坐起身,然后把我搂进怀里,让我的头枕在他的肩膀上。
「这样……可以吗?」
我原本以前进到君的怀里,就可以忘掉所有关于均的美好,结果我失败了。一直以来,我以为均只是个代替品。我错了。他早就进驻心里那个无法取代的位置,独一无二。
君专属的淡淡体味阵阵扑鼻,不断地刺激着我:不是均。我更痛苦了。
「你在哭?」君的身体颤了一下。
「有吗?」我反问。我不知道。
明天早上我就会回去「牢笼」。然后……然后,该和均就此断绝往来吧?
我没有再继续这段感情的理由。我一开始就是这么打算的,不是无限期逃亡,就是和爸妈妥协,摸摸鼻子回去乖乖地做他们的好儿子。这原本是个难解的习题,如今均亲手帮我删除了其它选项。我该感谢均吧?他让我不必头疼。
鼻头猛地一酸,闭眼,这次我清楚感觉到从眼里涌出的热流。
「你有什么烦恼,要不要说出来?说出来应该会好过一点。」君把我搂的更紧。
我虽然心存感激,但只是摇头,「求求你,不要问……」
君把他的床让给我,自己打地铺。我哭累了,没有力气跟他推让。
然而,疲惫至极的我,躺在柔软的弹簧床上,翻来覆去始终睡不安稳,总觉得有件事搁在心里还没有解决,异常难受。
突然,灵光一闪,我明白了自己挂念的是什么。
掏出皮夹。照片里,君依然维持同样的姿势在游览车上有限的空间里打盹,我把他抽下来,换上倚着奇形怪状雕像的均。
在恋情结束后才懂得缅怀,君是,均也是。我不禁自问:到底这颗脑袋里想的是什么?再让下一任男友发现皮夹里放着的不是他的照片?
我苦涩地笑了,然后,苦涩地闭上眼,睡去。
***
隔天一大早,天才曚曚亮,君就应我的要求送我回去「牢笼」。路上,他又问了一次为什么昨晚不想回家,我依然没有正面回应,他耸耸肩,没再追问,转而亏我「都不知道你变的这么叛逆」。我傻笑着曚混过去。
君说他有空的时候会再来找我,一起出去玩或跳舞什么的,要我先把好心情准备妥当,他到时候会验收。我微笑着答应了。记得一开始是为了增加跟君相处的机会才处心积虑地跟他做朋友的,如今关系变的纯粹,没什么不好,相处起来轻松许多。
分别前,君关心地问:「你在外面鬼混一个晚上,你爸你妈会怎么管教?不会把你宰了吧?」
「就算要杀要剐,也只能由他们去。」我半开玩笑说,「谁叫我是他们的儿子。」
「怎么,你很不想当你爸妈的儿子吗?」
「没有……我进门去了。」
我说完,转身就走,确定距离够远,君铁定没办法看清楚我脸上的忧郁时,才再转身跟他挥手补一声再见。
跟爸妈的互动,我想,从此会更压抑了。我再也没有立场,也没有靠山可以唱反调,照他们的意思乖乖地做异性恋是我唯一的选择。没办法,同性恋不是可以坚持的东西,我昨晚就体验过了,那种像是被全世界遗弃的感觉,我强烈怀疑比死还要难受。
开了门,脱鞋,然后我直接往餐桌走去。如我所料,爸妈和哥的确都在那里。今天的早餐是吐司夹火腿肉松和煎蛋,饮料黄澄澄的,应该是柳橙汁。很平常的组合。让我讶异的是,妈「多」准备了一份,就放在我常坐的位置上。
他们早料到我的离家出走不会长久吗?
我觉得有些悲哀,有些难堪。原本打算一进门就道歉的,现在却觉得什么话都哽在喉咙里,出不来了。
「你昨晚睡哪里?」爸不冷不热地开口。虽然他的眼神没有特意的焦点,但我明白他问的是我。
「朋友家里。」
「男朋友?」
「不是,普通的朋友。」
「你不是去找你男朋友吗?」爸拿起柳橙汁的手迟疑了一下,就这样停在空中。
「嗯。」我不安地点头。
「他没有收留你?」爸终于转头看我,脸上挂着的是没有遮掩的怀疑。
我没有回话,算是默认了。
「傻孩子,那你怎么不回家来呢?」妈插话。
「我……」我不想那么快表现出妥协的样子。终于,我什么也没有说。
「还没有吃早餐吧?」爸指了指空着的椅子,「坐下来啊,还站着干什么?」
我犹豫了一下,入座,开始啃无味的吐司。
哥在我旁边对我投以抱歉的眼神,然后极小声地说了几句话,大意是他没料到事情会发展成这个样子。
我耸耸肩,表示没有生他的气。问题早就存在了,他只是早一步揭发而已。
「搞不好很久以后才曝光的话,积怨更深,事情会更难收拾。」我这样安慰哥安慰自己,有些阿Q。
接下来有好一段时间,沉默是餐桌上唯一的语言。我无法分辨其它人是无话可说,还是在思量合适的开场白。
结果是后者。
用餐结束,妈开始收盘子的时候,爸问我:「你和你男朋友有没有要分手?」
我一惊。虽然是心里早有这种打算的,但从爸的嘴里听到,那感觉特别不舒服。
「那种男人,在你需要他的时候,一点也靠不住,还留着做什么呢?」爸接着说,「你还年轻,不懂事,过去的事就算了,不追究。你好好找个女孩子交往看看,你总有一些女生朋友吧?」
「嗯。」
「那就会有女朋友的。」爸下了结论。
我想跟爸说清楚两者之间的差异,比如说有些异性恋男人会交同性朋友,却怎么也受不了两个Gay你亲我我抱你,没办法勉强的。可是转念一想,还是别浪费口水好了。真说了,又有什么意思呢?
「如果你那鬼男朋友是真能照顾你的,我们也无话可说,」妈接着说,心疼写在脸上,「可是你看看,你看看,成什么事了?还是找个好女孩定下来吧,同性恋这条路太难走了,不是我们普通人该选择的。」
尽管妈的蔑视大有放马后炮的意味,我仍然无法反驳。
算了,就这样吧。
以后路边随便拉个女人就可以结婚,也不需要什么感情基础,彼此不讨厌就行了。
妈原本要帮我向学校请假的,我说不用了,身体健康又没有什么要忙的事,干嘛请假。
出门前,爸特别亲腻地拍了拍我的肩膀,说:「爸会帮你的。」
我当时听不懂这个句子的涵义。
吃过晚饭以后,爸敲门进了我的房间。他是从来不会闯进我这块小天地的,我有些讶异,也变的有些拘束。
爸把我的反应看在眼里,安慰地开口:「益凯,轻松一点。爸……不是来骂你的,当然,也不会再打你。」
「嗯。」我点头,但仍有些疑惑。不教训我,难道是专程来找我聊天的吗?
「这个……」爸举起右手。他提着一个塑胶袋,里头有很多光盘片。
「给我的?」我问。
爸点头,笑的有些奇怪。
我伸手接过,往内一探,然后,愣住。
全部都是色情光盘。封面上的男优女优以各种不堪入目的姿势搔首弄姿着,标语极尽污秽,春光淫光共色。
「爸今天下午,出门……跑了很多录影带店,这些都是老板介绍……介绍说……最好看、销售量最好的……」爸支支吾吾地说着,说起话来一向条理流利的他,此刻像是哽了根鱼刺在喉头,字字句句都显得艰难。
我受到的冲击是连「异常震惊」这种形容词都不足以表达的。爸的个性骄傲,而且极爱面子,他这趟出门,得忍受多少人鄙视的眼光?不知情的人会怎么说他,糟老头还是怪叔叔?他都是怎么撑过来的?
「益凯,你……不喜欢?」爸问,声音是颤抖的。想是我纠结的眉头给他的联想。
「没有……很好啊!这些,我都会看的。」我勉强自己笑了笑。
爸不是没看出我的不自然,叹口气,语重心长地说:「益凯,爸知道这样逼你不好。可是……可是,爸怎么能眼睁睁看你走上那条不归路?爸想救你啊!放心,你只是跟女孩子的接触太少了,没有什么的……爸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也不知道自己对女孩子有兴趣,都是后来遇到几个欣赏的,才……才……」
爸愈说愈无力,到后来竟然红了眼眶。
我慌了,连忙安抚他:「放心,我都会看的。你不要担心,改天……改天就带一个女孩子回来给你当媳妇。」
「真的?」爸猛地抬起头,万分期待地望着我。他似乎一瞬间返老还童了,成了个赖皮要糖吃的大小孩。
我噤声,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胸口闷的痛,差点喘不过气。
爸枯等了一会儿,像是明白了我的意思,眼里刚燃起的热情褪去,脚步踉跄,险些站不住脚。
「就当是爸求你了,不行吗?」爸呐呐地说,声音很小,像是专门讲给他自己听的。
「我会试的,我会试的……」我连连点头,心酸、心痛、心碎,混合起来是一种难以言喻的苦涩。
我扶着爸回他的房间,他走的极慢,双手紧紧攫着我,彷佛是怕一松手我就会飞不见似的。
妈在厨房的流理台静静刷洗着餐后油腻的碗筷餐盘,看到我和爸的时候,只愣了一会儿,随即又低下头去,继续原先的动作。我不懂妈在想什么。妈呢?妈会懂我的心思吗?爸会懂吗?
回到自己的房间以后,我盯着那袋光盘发呆了好一阵子,最后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情,打开电脑,在光盘机里置入其中一片。雀屏中选的这一出是我随手抽的,没有去看封面上的简介。直到影片开始放映,我才知道有多么无聊。
画面内,一个浓妆艳抹的妖妇袒胸露乳,只有一件丁字裤还挂在身下,两只手在自己身上各处乱摸,表情淫荡,不断吐出嗯嗯啊啊的呢喃。
我看的意兴阑珊。有几次将右手探入裤内抓了几把,但无论如何就是没有反应。
几分钟后,妖妇已经一丝不挂,神情迷乱,口水汨汨地从嘴角流出,不去擦,就让它放肆的蔓延着。
我简直是厌恶了。怎么能有女人把自己搞成这副德性?
我移动鼠标,正想停止影片拨放程序,换另一片光盘再「试试看」,突然,闯进画面内的两个人让我眼睛一亮。
都是男人。意识走到这里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罪恶感充斥了我所有感官,然而,欲望没多久便取得胜利,我把搁在鼠标上的右手抽回,重新探入自己的禁地,发现分身已经蠢蠢欲动。
两个男人的动作非常俐落,一下子就脱个精光,长相都不是我欣赏的类型,但身材精瘦结实,胸肌腹肌二头肌一应俱全,极具诱惑。
饥渴的女人随即朝两个尤物扑了上去。
我吞了口口水。
二男一女调笑着,彼此诱惑,六只手彼此缠绕愈来愈不规矩。
我舔了一下干涩的嘴唇。
他们愈来愈激情了,其中一个男人对准女人的私密部位开始抽送,另一个男人看来极度不满,便要求女人张开嘴帮他服务。
等我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的时候,裤子已经褪至膝盖,双手也套弄了好一阵子。
我立刻感到心虚,但即将迎来的快感让我舍不得就此打住。我的呼吸愈来愈急促,眉头愈纠愈紧,终于——
「啊!」我低吼出声。
全世界在那一刹那变的好安静。我清楚听着自己渐平的呼吸,渐缓的心跳,和内心深处不断涌出的一声声谴责。
回过神,萤幕内女人的嘤嘤叫声还没有停歇,混合着两个男人低沉的粗喘,听来竟是一种嘲讽!
我这个人到底是怎么了?不想当「变态」都不行吗?
我懊恼地闭上眼,无力地瘫在椅子上,罪恶、无助、羞耻……各种负面情绪轮番侵袭,我照单全收,默默承受。这是我应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