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姜逸风拉开夕阳映耀的窗帘,回眸看著床上熟睡的施明蕙,心中不由得一片怅惘。
怪只怪他不该在三年前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更怪自己没有给她安排一个更好的未来。
记得刚认识她时,她是那样纯真无忧的一个女孩子,一双眸子清澈似水……如今却变得忧郁重重,眼晴裏载满了愁绪。
他不该相信的,当初,她向他大胆表白,说她很爱钱、要当他情妇时,他怎么会选择相信了她呢?
有著那样清澈如水双眸的女孩子,怎么可能是一个见钱眼开的庸脂俗粉?他选择相信她,是在为自己接近她找藉口吧!
如果不相信她是一个为了利益勾引自己的坏女人,不把她当情妇,那么他这样的罪人就没有理由得到她。一开始,他的确在有意无意中把她当成自己的同类,降低她的人格,否则就无法配得上她。
但事实证明,她在撒谎。世界上再也没有比她更纯净简单的女孩子了,虽然,她常常假装胡乱挥霍金钱,但这种伎俩很快被他识破,他知道,一个穿著衬衫牛仔裤就很满足的女生,是不会对LV的樱桃包那样热中的;她平时系著香奈儿丝巾,戴著钻石耳环,只是为了表现「情妇」这两个字。
但一切已经晚了,踏入她设下的骗局,就再也无法脱身。
他一天比一天爱她,偶尔听到她与别的男孩子约会,他会妒火焚身,一刻见不到她,就会疯了般地想念她。
但他怎么可能束缚她?霸占了她这么多年,如果真的有好男人肯珍惜她,他又怎么可以不放手?
他常常责怪自己不该那样大意,让两人的绯闻传得满天飞,但这种暧昧的事情是纸包不住火的,她又时常毫无芥蒂地当众表露对他的好感,一传十、十传百,一个女孩子的声誉就这样被彻底摧毁。
终於,他找到了前妻死亡的原因,解开了心结,拾回了自信,终於可以保护被这段感情折磨得千疮百孔的她了……然而,他这才发现,光解开自己的心结是没有用的,他的名声已经败坏,周围的人不会这样轻易原谅他的。
为了他,她已经付出许多,难道还要她继续受折磨,甚至牺牲她与家人的关系来维持他们之间的爱情吗?
这些日子才得到的些许欢愉,此刻已烟消云散,他轻轻叹息,不敢想像两人的未来……
或许因为跟家人的关系破裂使得她心力交瘁,从施家一回来,她便倒在床上沉睡,梦裏还幽幽流泪。
他悄无声息地替她脱下外衣,连同她的皮包,一并整齐地放到沙发上去。
「啪」的一声清响,皮包的扣子不知怎么,被他不经意地碰开了,一个陈旧的笔记本从皮包裏掉了出来,跌落在地面,散开蝶般的翼。
姜逸风笑了笑,责怪自己太不小心,弯腰想把那笔记本捡起来,表情却忽然凝住,胸中似被尖针刺了一下。
这本册子裏……为何会出现佩云的笔迹?
太熟悉了,他只要稍稍瞄一眼,就知道那是佩云写的字。亡妻的字,清丽中透著一种怪异的风格,就像她的性格。
他忍不住细细阅读,却更为吃惊,因为,这竟是一本日记!
佩云的日记怎么会在蕙蕙手中?蕙蕙拿了佩云的日记,为什么不告诉他呢?
难道……这裏面记录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蕙蕙怕他伤心,所以存心隐瞒?
姜逸风利用自己从前学过的速读本领,用最快的时间,把亡妻死前一个月写下的日记浏览了一遍,越读,越令他冷汗涔涔。
不、不,怎么会这样?他本以为解开的谜题,在这裏却又变得扑朔迷离。他满怀欣喜找到的藉口,这一刻,却再也不能成为什么藉口,凭著他对佩云的了解,再加上眼前的文字,他发现,自己犯了一个大错误!
有如棉花堵住了胸口,堵得他透不过气来。他扔下日记夺门而出,冲到车水马龙的大街上,深深喘息著。
夜幕渐渐降临,他激动的情绪依旧无法平抚,只得沿著街道缓缓地走,漫无目的地上了一辆公车,随意下了车,又继续往前走。
他只是暂时不想回家,不想面对蕙蕙,他要把自己的思绪整理清楚……
天气说变就变,早上还是万里无云,太阳一落,便浙沥哗啦下起冷雨来。姜逸风怔了怔,忽然瞧见一间熟识的珠宝店就在一旁,正灯火通明、万分温暖,他不由得把步子跨了进去。
店员小姐眼尖,一眼便认出他来,连忙通知了主管,主管立即出现迎宾。
「姜先生,你好,有什么需要本店效劳的?」
「许先生,你好。」他淡淡地与主管打招呼,「我是因为外面下雨,随便进来看看,你如果在忙,就不必招呼我了。」
「呵,不忙、不忙,夜间一般客人比较少。」主管仍旧殷勤地跟在他身後。
「我还以为你们晚上很早就打烊了呢,毕竟开珠宝店不太安全的……」
「我们通常九点打烊。」他满脸堆笑,「现在我们加强了保全措施,警察局又在附近,不要紧的。」
「我上次订的那几件首饰,你们到货了没有?」蕙蕙的生日就要到了,他本打算给她一个惊喜。
「下个星期就到,届时我们会专程送到您公司的。」
「我叫人来取也一样。」
「姜先生,您放心,我们不仅店裏加强了保全措施,送货时也会多派人手,不会再发生之前那种事情了。」
「之前那种事情?」姜逸风不解,「之前发生过什么事?」
「就是上次姜太太首饰被窃的事件啊!」
「什么?」他脸色一凝。
「呵呵,那都是我们的员工不好……姜先生,真对不起,不该提起你太太,害你伤心了……」主管赔笑致歉著。
「她的首饰曾经被窃吗?」隐隐嗅出异常之处,「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姜太太没有告诉您?」主管汗颜,「姜太太心地真善良,没有揭露我们工作上的失误……虽然她去世多年,但本店上下都很怀念她啊!」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姜逸风声音一沉,「你仔仔细细告诉我。」
「这个……」主管顿了一下,「已经是五年前的事了,现在想起来,倒真有点不可思议啊。」
「不可思议?」
「对啊,有些细节我至今也觉得很诡异……那一年,姜太太在我们这裏订了一条价值连城的项链,镶嵌蓝宝石的。」
「嗯,是有这样一条项链,我记得那时她看了《铁达尼号》,闹著要一条像海洋之心那样的蓝宝石项链。」
「对、对,就是那条。本店费了好大力气,才找来一颗那样大的蓝宝石,精雕细琢,为她订制了一条与电影裏相差无几的项链。」
「她在宴会上戴过,人人称赞,贵店的手艺的确好。」
「谢谢姜先生夸奖,你这样夸奖我们,真令我们羞愧……因为我差一点就把姜太太的这条项链弄丢了。」
「怎么?」
「因为那条项链开始做的时候短了一点,姜太太便要我们修改。我们当时派了一位女店员去您家收取,谁知道那女店员竟然在回来的途中把项链弄丢了!」
「有这回事?」姜逸风吃惊,「可那条项链明明在我太太去世之後捐给慈善机构了,没有弄丢呀!」
「因为後来项链又找回来了。」
「居然能找回来?」他蹙眉思索,「可你刚才不是说,项链是被窃的吗?」
「对呀,不可思议的地方就在这裏,项链是女店员回来的途中被人偷窃的,我们发现後立刻报了警,半个月後,员警接到线报,说有人会在黑市出售这条项链,警方就立刻派人去围捕,当场便把小偷抓住,将项链取回来了。」
「还真是幸运啊!」姜逸风摇头,「从来没听过这么贵重的首饰,可以这样顺利地失而复得。」
「项链失窃的过程也很奇怪,女店员说,她亲眼看到姜太太把项链放在盒子裏,然後她就紧紧抱著那只盒子,从您家门口搭计程车回店裏,中途没有半点停歇,也没有任何人碰过那只盒子,一回店裏就马上交给我,谁知那项链竟不翼而飞,吓得她差点魂飞魄散。」
「那么窃贼是什么时候下手的呢?」
「对呀,完全没有机会和时间下手呀!」
「警方後来不是抓住那个窃贼了吗?他招供的时候是怎么说的?」
「那窃贼的说法更可笑,他居然说自己也不知道项链如何到他那裏的,忽然有一天,就发现它放在自己的口袋裏,然後他依照朋友的指点到黑市去出售,然後就被抓了。」
「呵,」姜逸风不禁感到好笑,「好倒楣的窃贼!」
但脑海中忽然有个想法一闪即逝,他的笑容顿时凝住了。
「许先生,那个窃贼叫什么名字?」急切的话语脱口而出。
「名字倒不记得了……」主管挠挠腮,「只记得他被判了五年徒刑,现在也该放出来了。」
「那他长什么样子?」姜逸风一颗心悬到喉间。
「高高大大的,满脸胡碴,其实仔细看,人也不算难看……」
此语未完,主管便看见一向举止稳重的姜大总裁竟莫名其妙地冲出门外,迅速消失在雨夜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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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明蕙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午夜了。
她侧过身子,发现姜逸风没有躺在自己的身边,她唤了一声,屋子裏也没有人答应。
一阵孤独和恐惧袭上心头,她连忙披上外衣,步下楼去。
急促的脚步声在看到书房门缝中那一线光亮时轻缓下来,她长长舒了一口气。
原来,他没有离开她,只是在书房中工作而已。
推开门,他果然坐在桌前凝眉翻阅著什么,脸色阴郁得吓人。
听见脚步声,姜逸风也抬头看到她了,然而,却一点反应也没有,只是怔怔地盯著她。
「逸风,我刚刚在叫你。」施明蕙笑问:「为什么不理我?没听见呀?」
「我听见了。」半晌,他才淡淡回答。
「我是不是打扰你工作了?」察觉到他的不快,她吐吐舌头,「我去帮你煮宵夜好了,你继续忙!」
「我不吃……」他的声音忽然变得沙哑,「我不想吃……」
「逸风,你怎么了?」紧张的心情再次涨潮,「发生什么事了?」
「刚刚看了一本散文,有些伤感。」
「散文?」她一怔,「我不知道你也看这种东西。」
「很写实的散文,」他将手中的小册子举了起来,「相信你也看过了吧?」
灯光不偏不倚,正好映著那陈旧的封面,施明蕙瞪大眼睛,久久不能言语。
「佩云的日记,你应该也看过了吧!」他重复刚才的话,但这一次,却说得一针见血。
像做错了事的小孩,施明蕙满脸通红,僵立了好一阵子才有承认的勇气。
「逸风,对不起……」
「蕙蕙,我错了。」他却抢先说著。
这个回答让她惊恐万分,连连哀求,「逸风,你是不是生我的气了?对不起,我再也不敢了,以後关於她的东西我再也不敢碰了,真的!」
他的面庞隐在枱灯的阴影中,看不清表情,只让人觉得有一股巨大的悲伤正笼罩著他。
「蕙蕙,我刚才去了一趟警察局。」他答非所问。
「警察局?」施明蕙迷惑不解,「去那裏做什么?逸风,你惹上了什么麻烦事吗?」
「我只是去询问一些陈年旧事。」
「呃?」她越听越糊涂。
「蕙蕙,我之前太想解脱,做了错误的判断,」他揉著疼痛的额,「绕了一个大大的圈子,现在又回到了原地……是上苍在惩罚我,存心不让我安宁。」
「逸风,你在说什么呀?」她奔过去,俯身从椅背後搂住他,脸颊贴著他的面庞,「你到底怎么了?」
「蕙蕙,」他顿了一顿,终於开口,「佩云不是因为她前夫自杀的。」
她心尖一颤,立即反驳,「谁说不是?逸风,你怎么知道不是?」
「这本日记裏写得明明白白,如果她因为前夫的困扰而自杀,怎么对自己的烦恼毫无记述?」他涩涩一笑。
「也许她不想提那些不开心的事呢?」照著雪儿的说法,她蒙骗他,也顺便蒙骗自己。
「你看过佩云的日记,很多琐碎的烦恼她都会在日记中渲泄,怎么会偏偏不提这导致她自杀的烦恼呢?」他得出结论,「所以,她的前夫对她根本不具威胁,她根本不怕他。」
「这只是你的猜测而已,」施明蕙拚命摇头,「有些人就是这样,只喜欢提琐碎小事,对致命的关键存心回避!你能确定她不是这种人吗?」
「我有证据。」姜逸风缓缓回答,「我刚才去警察局,请他们连夜帮忙,就是为了证实我的想法。」
「什么……证据?」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发抖。
「今天我路过一间熟识的珠宝店,他们的主管告诉我一件发生在五年前的离奇偷窃案。」
当下他把许主管的话,源源本本告诉她。
「只不过比较顺利破案罢了,哪裏离奇了?」施明蕙拒绝认同。
「你不觉得窃贼根本没有下手的时机吗?」
「窃贼之所以叫做窃贼,就因为他有神不知、鬼不觉的本领呀!」
「不,他是初犯,以前根本没有过偷窃的纪录。而且,他根本就没有你说的那种本事!」
「你怎么知道?你认识他吗?」她不服地昂起头。
「当然认识,你也认识他。」
「嗄?」施明蕙一呆。
「他就是佩云的前夫。」
「什么?」听闻此语,她深感震惊。
「我刚才去警察局,就是为了确认他的身份。其实听到许先生讲述当年案件的时候,我就已经猜到是他了。佩云的前夫第二次入狱就是因为偷窃罪,记得吗?」
「那……」她咬了咬唇,「那也没什么稀奇吧?他既然一直盯著佩云,就有可能趁机偷去项链啊!」
「不,是佩云自己拿了项链,然後再偷偷地栽赃给他。」他冷静地道出所想。
「什么?」施明蕙跳起来,「逸风,你不要乱猜,这怎么可能呢?」
「怎么不可能?」
「那你说说,她在什么时候、用什么方法下手的?」
「在把项链交给店员小姐的时候,她实际上给的是一个空盒子。」
「不可能!你刚才也说了,店员小姐亲眼看到她把项链装进去的!」
「日记上写得清清楚楚,她的确有这个本事。」
「日记?」她又是一惊。
姜逸风苦笑,翻开那本陈旧的册子,寻到他之前阅览的地方,这一次,他读出声来——
「我在美容院裏遇到一个有趣的女孩子,她请我周末到她老师开办的俱乐部玩,我去了之後才知道,她的老师是一位享誉全球的魔术大师,而这个俱乐部,是一个魔术爱好者聚会的地方。我很快学会了几个粗浅的小魔术,比如从帽子裏变出鸡蛋、猜测别人抽取的纸牌是什么花色,还有当著别人的面把东西装进盒子,然後让那样东西不翼而飞……
「呵呵,我虽然永远上不了舞台表演,却会把这些招数运用在现实中,不至於浪费了它们。」
深邃的目光从页面上抬起,望向施明蕙。
「现在,你明白那项链是怎么不翼而飞的吧?我太太有这个本事。」
「不……」她怔愣得整个人手足无措,「我也看过这一段文字,可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
「想不到她所指的『不至於浪费了所学』,就是栽赃给她的前夫?」
「可既然这样做,也是没有用的,她怎么能料到她的前夫会被捕?如果那个男人得到项链後偷偷脱手,再继续纠缠她,她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问得好,」姜逸风点头,「可她就是算准了他会被捕。」
「不可能!怎么算得准?这难道又是另一种魔术?」
「现在让我来念日记中的另一段——」翻开另一页,声音更加嘶哑低沉,「今天是一个开心的日子,因为一位故友告诉我,他无意中得到一条价值连城的项链,想把它送给我。我知道他会把得到的东西送给我,因为我不只一次在他面前提起自己喜欢那样的项链,而出於内疚的心理,他也一定会以此来补偿我,哄骗我与他『重拾友谊』。
「哈!不过,我这样善良的人,怎么能接受如此贵重的礼物呢?我当然会拒绝他,顺便再建议他把项链卖掉,以便能过上好生活。他当然感激涕零,谢谢我的宽容,谢谢我给他指了一条明路。送他出门的时候,我知道以後不会再见到此人了,祝他一路顺风。」
「这里是指……」她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世界上有如此心机深沉的女子,而这个女子,就是逸风曾经最爱的人。
「对,是她指点前夫把项链卖到黑市的,然後打匿名电话报警抓他。」
「而她的前夫却一直被蒙在鼓裏,出狱後得知她的死讯,还要找你麻烦,想为她报仇……」
「你现在终於相信我说的话了吧?」
「什、什么话?」施明蕙脑海中仍然一片混乱。
「她的死不是因为前夫的困扰,既然她已经成功地设计了他,有足够的能力摆脱他,又何必再怕他?」姜逸风阖上日记本,微微闭上双目。
「那……」
那么,这一切是否也表示,他心中的结再次被纠缠起来,而且缠得更死;是否也表示,他跟她之间,又没有希望了?
施明蕙顷刻之间流泪满面,跪在他的脚边,紧紧地搂住他的腰,泣不成声。
「不,逸风,你答应过我的……你不能离开我,不能反悔、不能反悔……」
他似雕像一般僵坐著,眼神与她一样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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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太太如约而至,看见那个拐骗了自己女儿的家伙已经先到一步,本打算冲上去给他两巴掌,但为了保持自己在公共场合的端庄形象,不得已忍耐下来,蹬著响亮的足音,目高於顶地走过去。
「伯母,」姜逸风站起来,朝她彬彬有礼地鞠躬,「您来了,请坐。想喝点什么?」
「不必麻烦,我只说几句话就走!」施太太傲慢地一挥手。
「这儿的咖啡不错,您要不要尝尝?」姜逸风仍旧招来服务生点了饮品。
「不必如此大献殷勤,我是不会为了一杯咖啡就把女儿送给你的。」施太太挑挑眉。
「伯母,我想您有些误会……」
「不要狡辩,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不会相信的!」施太太一肚子的气,「姜先生,像你这种大老板,要找情妇满街都可以找得到,为什么要缠著我女儿?蕙蕙这孩子人不聪明,长得也不算太漂亮,我们对她从小就没有太高的期望,只希望她能平平安安、无灾无险……姜先生,看在她为你耗费了这么多年青春的份上,你就放过她吧,算我们全家求你了!」
姜逸风垂眉不语,半晌之後,忽然把一只先前搁在身边椅上的丝绒盒子捧上桌面,缓缓打开。
「伯母,请您收下这些。」他说。
「什、什么?」施太太吃了一惊,往那盒中看去,眼前顿时一片璀璨绚丽。
黑丝绒上,平躺著全套钻石首饰,波浪似的项链、长穗型的耳环、弯月状的手镯,还有一枚星星般的戒指,光彩夺目、熠熠生辉,仿佛海水中捧出的朝日,令人炫目。
「你想用这些来收买我?」施太太费了好大的力才控制住自己的惊叹,故作冷淡,「你以为这样就可以跟蕙蕙继续交往吗?」
「不,伯母,」姜逸风的回答令她吃惊,「这些是送给蕙蕙的。」
「什么?」她一愣。
「蕙蕙的生日就要到了,这些是我早就订好了想送给她的。」
「呵,是想故意显示你对我女儿有多好?」施太太嘲讽,「可惜,我要她嫁的不是一堆没用的首饰,而是一个好男人。」
「伯母,」姜逸风苦笑,「我也希望她能嫁给一个好男人。」
「那你就放她走呀!」
「伯母,你还不懂得我的意思吗?」他涩涩地道:「我已经决定放她走了。」
「什么?」施太太大为疑惑,「那这些首饰……」
「我是希望伯母您能代我转交给她,」他轻轻抚摸那丝绒盒子的边缘,「这是她的生日礼物,虽然我不能亲手送给她了,但也希望有人能替我转交。」
「哼,她看了这些东西,恐怕更加舍不得离开你吧?」她完全不相信他已经放弃了。
「所以,我才会求伯母您,以您的名义送给她。」酸楚的笑容艰难地浮现脸上。
「嗄?」
「就当是您送给她的。」
施太太怀疑自己的耳朵裏听到的,「你……真的打算放弃?」
「我还有别的选择吗?」他自嘲地耸耸肩,「人人都不允许我们在一起,您不允许,外界的舆论不允许,我前妻的亡灵不允许,逼得连我自己都不允许了。」
「可是……」施太太为难,「蕙蕙这孩子从前过生日,我都没有送过什么,忽然送给她这么贵重的东西,她会怀疑的。」
「每个母亲都会送给女儿一份嫁妆吧?或者,您可以在她结婚的时候再把这盒首饰拿出来……」姜逸风叹息,「她一直希望能从我这裏得到一个戒指,可我一直没有办法满足她,如今,也只有借伯母您的手实现这个愿望了。」
既然永远不可能给她婚约,那么就用这种默默的方式,表示他的爱情吧!
「你真的打算跟她分手了?」施太太再次确定,「那傻丫头也同意了?」
「不,她还不知道我的想法。」他知道,执著的她是不会同意的。
「那傻丫头可没那么好对付!」施太太也了解女儿的脾气。
「所以,我想请伯母您帮忙。」姜逸风抬眸,目光像浓郁的雾色。
「你想让我告诉她,你的决定?」她摆摆手,「算了吧,她不会听我的!」
「不,是想请伯母您帮另一个忙。」他一旦做了决定,就是最心狠的决定。
「呃?」她迷惑不解。
「我曾经想过找个女人来气她,逼她离开我,可她很聪明,不会轻易上当。她是那种就算受了很深的伤害,也会执意留在我身边的女孩子,她对我的喜爱,让她可以忍受一切痛苦,我实在没有办法逼她离开我。」
「那你打算怎么办?」
「伯母,您养过宠物吗?」他忽然问。
「啊?」施太太眉一皱。
「我小时候养过一只小鸟,那只鸟是被大雨打伤了翅膀,落在我家花园裏的,我无意中发现了它,收留下它,後来它伤好了,我舍不得让它离开,而它显然也舍不得离开我,可是,父亲对我说,大自然才是鸟儿真正的家,我不该那么自私,把它强留在身边。但那个时候,小鸟已经跟我很亲了,就算打开笼子,它也不愿意飞远,最多飞到树上玩耍一会儿,又回到笼中。」
「後来呢?」虽然不太清楚这个年轻人为什么要对她说这样的故事,可她却不禁被这个故事吸引,降去了怒火,细细聆听。
「後来有人告诉我,扔掉宠物的时候,应该把它扔得远远的,让它永远也找不到回家的路,这样才可以跟它彻底断绝关系。於是某一个周末,父亲开著车,我捧著笼子,把小鸟带到一个离我家很远的树林,我把它放出来,趁它飞到树上玩耍的时候,跟父亲赶快驾车离开……就这样,把它抛弃掉了。」
姜逸风说到这裏,整个眼圈都红了,他深深吸气,以便可以说下去。
「伯母,您明白吗?蕙蕙就像我儿时养的那只小鸟,如果想彻底跟她断绝关系,只有一个办法,就是让她永远找不到我。」
「我懂了。」施太太微叹,「你刚才不是说要我帮忙吗?怎么帮?」
他压低声音,道出自己的想法。
「这样啊?」她有些吃惊。
「伯母,我知道这样做会让您觉得不吉利,但也只能这样了……」
「唉,我倒是没什么忌讳,只不过这样对蕙蕙那孩子也太狠心了一点。」她有点於心不忍。
「她回到家裏,有你们的照顾,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就像当年他放生的那只小鸟。没有人知道,当年他曾经偷偷跑回那片树林,想看看鸟儿是否安好。其实,他这种想法很幼稚,因为林子那么大,鸟儿也许早就不知去向了,但他仍然偷偷跑去了,还特意准备了食物,梦想鸟儿能够像从前一样飞到他的掌心,啄食那些他细细掰碎的面包屑。可他失望了……
来到林中的时候,他听到了它的叫声,很明显它就在附近,没有远离。於是他顺著那熟悉的叫声,透过一片片树叶寻找它的踪影,终於,他看到了——它正跟另一只来历不明的鸟儿在枝头逍遥。
他伸开掌心,叫它的名字,以示自己为它准备了食物,然而它只朝树下看了一眼,很快跟新的夥伴飞开了。
到底它是不认识他了,还是它仍在生气不愿理他?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它在林间玩得很开心,他这个曾经的救命恩人加挚友,对它来说,已是可有可无。
鸟如此,人亦如此吧!没有什么感情是可以永恒的,一旦蕙蕙回到了属於自己的天地,无论她对他曾经爱得如何刻骨铭心,这种爱也会渐渐淡忘,消失在时间的洪流裏。
想到这裏,姜逸风只觉得一阵揪心的疼痛。骗得了别人,却骗不了自己,其实……他好舍不得她。
「伯母,请您相信我,蕙蕙对我来说,并不是情妇……」
喉间塞了许多要倾吐的话语,可惜,孤独的他没有听众,他只有临时逮到一个听众,哪怕这个听众是深深憎恶他、完全不能理解他的老妇人。
呵,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可怜。
「不是情妇?那是什么?」施太太问。
「是我暗恋的对象。」他笑。
「什么?」她不由得一怔。
喜欢蕙蕙,却又不敢向她表白,这不是暗恋,是什么?
世人都以为她苦恋他,其实他们都错了,他才是默默受苦的那个人。
忽然,他抱著头,轻轻地啜泣起来。生命不能承受之痛,逼得他再也不能正襟危坐,他仪表堂堂的形象,顿时在大庭广众之下摧毁。
施太太看著这个自己之前十分厌恶的男人,不知为何,见到他如此模样,竞产生了一丝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