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冉的身体突然惊跳起来,只不过不是因为暗紫刚刚说出的这句话,而是因为门铃再次锐响起来。
“爸爸,不要开门!”苏冉不声喝止从厨房闻声而出的叶父。
“冉冉?冉冉?怎么了?又出什么事了?”暗紫焦急的声音从话筒里传出,“冉冉你说话啊!发生什么事了?”
“没什么,有人按门铃而已。”苏冉示意叶父回房间里去,自己拿着电话走到门边,透过铁门的猫眼向外望去。
“不可能啊,我吩咐他们守在外面,绝不许放任何可疑人物进来的……”暗紫呼吸急促,似乎恨不能顺着电话线钻出来。
“是个女人,大约二十五、六岁,身高约有一米七,鹅蛋形脸,栗色中长发,唇右下方有一颗小痣……”
暗紫在那边轻轻地呻吟一声,“是郦仪……天哪,她答应我绝不再出现的……”
“郦仪是谁?”
“你以前的同事……”
苏冉挑了挑眉,略略有些明白,打开了门。
女子浅浅地一笑,走了进来,随手关上了门。
“在跟谁打电话?”郦仪径自走到窗边,拉上了窗帘。
“暗紫。”
郦仪的手在空中停顿了约两秒,缓缓垂下,“暗紫……是啊,我本来答应过他的……”
苏冉没有接话,他不知道应该接什么,松松握在手中的话筒里再次传来恋人的声音:“冉冉,既然郦仪来了,说明情况有了变化,我明天就回来。”
苏冉知道此时无论什么也改变不了暗紫的决定,只轻轻应了一声“好”,慢慢挂上电话,放回到沙发前的茶几上。
叶父从内室走了出来,疑惑地看着陌生的女客。
“爸,该睡午觉了,您进房休息好不好?”苏冉柔声哄着父亲,扶着他进屋里宽衣躺下,盖好被子。
“小理,你不会出去吧?叶父拉着他的手问。
“不会,我陪客人在外面说话,您睡一会儿好吗?”
叶父在枕上点点头,慢慢松了手,闭上眼睛。
回到客厅时,郦仪已经坐在沙发上捧着自己泡的热茶轻轻吮着,见他出来,抬起头一笑。
“听暗紫说,你是我以前的同事?”苏冉坐到她对面,问道。
郦仪的表情有些诧异,但随即失笑道:“到底还是你厉害,竟然逼他说出来了。记得你刚回来的时候,他狠狠地来威胁我们不许出现在你面前,不许我们再破坏你们平静甜蜜的生活。他说你无论变成怎样都还是他最心爱的冉冉,但却不可能是那个优秀的国际刑警苏冉了。我们……我是说我们这个小组的……虽然你一个也不记得了……我们都偷偷地去看过你,最后还是不得不承认暗紫说得对,不要介入你的生活是最好的选择。”
“那为什么现在又要来呢?”苏冉轻声道,“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脱离了你们预想的最佳状态?”
郦仪点了点头,放下手中的茶杯,“我还是从头给你说吧。你出事之前,正在查一桩有关贩卖活人器官的地下集团的案子,因为得到线报,得知离岛的某个港口可能就是一个交货地点,所以决定连夜乘船赶过去。可是暗紫一向反对你从事这么危险的工作,所以临行前,你们两人吵了一架。”
“吵架?”苏冉有些吃惊,好象从来没想到过暗紫也会跟自己吵架。
“有什么好奇怪的,是情人都会吵架吧。”郦仪笑了笑,“那天是暗紫的生日,他自然忍不住要生气,还发怒说,要是你走出去,就不要再回来。当时谁也没有想到,这气头上随口说出的一句话,竟然……”
苏冉的手指陷进沙发缝里,微微地抖着。争吵,无心的话语,系在半空的心,还有披着死别外衣的噩耗。三年前的那个夜,暗紫是怎样度过的?
“不过你最终还是回来了。”郦仪温柔地安慰道:“对暗紫而言,只要你在,没有什么伤口是不可以愈合的。可是他仍然时时害怕,既怕你因为失去记忆而不接受他,又不愿意你真的想起自己过去的身份,重新接起那桩没有完结的案子。”
“所以他禁止你们出现,只字不提我过去的职业……”苏冉垂下眼睑,看着木地板的接缝,“刑警?听起来真的是……不象是跟我有关系的词儿……”
“我们没办法不答应他,这三年来他那么痛苦,我们几乎不敢见他。那种感觉,就好象真的是我们害他失去你的,尤其是我,更加不能拒绝他的任何要求……”
苏冉有些惊异地抬起头,看着前任的同事。
“那天晚上我也在那条船上。我去接你,看见你们吵架,和你一起上船。到了半夜,风很急,四周非常黑,我不知道意外是怎么发生的,只听到周围都是惨叫与惊呼声,你托着我在水面上漂,用尽力气把我推上一块木板,安慰我,鼓励我支撑下去。可是我却连你什么时候消失不见了都不清楚……在医院醒来后,暗紫在我床边,脸上一丝血色也没有。他问我,冉冉在哪里?我却根本无法回答。他只问过那么一次,之后就再也没有来过,但这三年我却时常做噩梦,梦见他站在我面前,绝望地问我,他的冉冉……在哪里?”
苏冉移到郦仪身边,温柔地将哭泣的女人拦进怀里,抚摸着她的头发。
郦仪深深吸着气,擦了擦眼泪,抬起头,“所以当他三年后再次出现,对我们说,冉冉已经不再是刑警了,叫我们不要再出现时,没有人能够对他说不。”
苏冉默默的点头,没有人能够说不,就连自己,也说不出口。
“本来我们都控制得很好,除了去偷看过你几次以外,基本上从没试图进入过你的生活。直到银行劫匪事件的那一天……你到警局录完口供后出来,遇到了杰瑞……杰瑞也时我们小组的,以前跟你感情非常好……他看到你的那一瞬间,几乎不能控制自己地想冲到你面前去。虽然最终因为暗紫用眼神拼命阻止而没有行动,但已经让你那个患得患失的情人非常的不放心。几天后暗紫专门到我们的办公室来,再次重申他的警告,却无意中在我的办公桌上,看到了一个人的照片。”
“照片?”苏冉眉尖一跳。
“是的,你出事后,我们继续追查那个器官贩售集团的案子,三年多的时间,才查到一点点线索。那个照片,就是其中一个嫌疑人,他涉嫌为这个集团提供医学上的技术支持和器官保存场所。”
“是瞿修?”苏冉冷静地问。
“是。暗紫看到瞿修的照片,非常吃惊,他担心这会把你重新卷入危险的事件中,所以只好积极地参与进来,希望能在你察觉前解决这件事。”
“他既然放心去苏州,说明你们本来是很有进展的?”
“没错,我们找到了两个储存器官的冰库,秘密逮捕了瞿修,算得上是夺得了住控权。但没想到,就在两天前,瞿修在同伴的帮助下,竟然从我们手里逃了出去。”
“他的那个同伴,是曼湘吧?”
郦仪有些佩服地笑了笑,“你虽然失了忆,但好象还是什么都知道。”
“可是有一件事,我却百思不得其解。”
“什么事?”
“瞿修应该很清楚我不是叶理,而是一直在追查他的一个警察吧?这三年来他随时随地都可以杀我,为什么不动手呢?”
郦仪沉吟了一下,道:“因为一张光碟。”
“光碟?”
“对。你知道靳教授吗?”
“那个车祸去世的医界泰斗?”
“他不是车祸死的,而是被这个贩售集团绑架后在逃离过程中被杀的。当时你追查这个案子,在他临死前赶到了他的身边,他交给你一张加密光碟,上面不仅有揭露幕后大人物的身份证据,还有器官摘除后的离体培养技术资料,这些资料都是遭贩售集团绑架的几位医学大师被迫为他们研发出来的。你得到光碟片后,因为一直被集团的杀手追踪,又急着赶到离岛去,所以没有时间破译它,就把它藏到了一个安全的地方。可这张光碟对于贩售集团以及它幕后的老板来说,是极为致命的重要,所以他们无论如何也要得到它。”
苏冉转头看着叶父安睡的那个房间,喃喃道:“一切都是为了光碟,那么叶理,这个人存在吗?”
“存在的。”郦仪低低地道,“通过我们的调查和对瞿修的审问,叶理,他的家庭,他的爱情故事,都是真的;他的容貌,也的确和你有几分相象。三年前的那天晚上,叶理和爽儿就如遗书所写的那样,来到崖边准备徇情,可是因为爽儿有恐高症,两人最终也没有足够的勇气跳下去。正当他们放弃寻死准备离开的时候,撞见了在海边的人体器官交易现场,就这样断了生机,被那些人杀了灭口,抛尸海中。瞿修因为毕竟与表弟之间有一些感情,所以在其他人走后,独自去寻找尸体安葬,却碰巧救起了被海浪推到沙滩上的你。为了得到光碟的下落,贩售集团的老板决定不惜任何代价救活你。当时你脸部受了伤,整个脸被包扎着,瞿修就骗叶家二老说,你就是徇情跳崖后被救上来的叶理,脸受了伤,被整了容。所以尽管你外伤痊愈后跟叶理的样子不完全一样,叶家二老以为是整容的结果,没有起疑心。只不过让贩售集团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你不仅外伤很重,而且由于头部被撞击,所有的记忆都失去了,自然不可能告诉他们光碟片到底藏在哪里。无奈之下,他们只好让你作为叶理存活着,派瞿修利用主治医生的身份,想通过长期的深度催眠来得到想要的信息,并且安排了那个叫曼湘的女人成为你的女友,随时随地掌控你的行踪。如果不是因为那个晚上你按响了暗紫的门铃,也许总有一天,他们就可以达到自己的目的。”
“那个光碟就一直没有被找到?”
“没有。”
“难道我连自己人也没有告诉?”
“也许因为那天晚上你跟暗紫吵架,心情很烦乱,所以上了船后一句话也没有跟我说,直到最后关头,才想起把那个地址告诉我。可是我当时神智模糊,没有能够听清楚,只记得你说了一个地方,却怎么也想不起那个地方在哪里。”
苏冉苦笑了一下,自嘲道:“想不到我还挺会藏东西的,敌我两方人马,竟然都找不到。”
“瞿修逃走后,我们都意识到你更加危险了。因为这三年来你一直生活在他的观察之下,如果他想对你不利的话,就算暗紫护你护得再周全,也恐怕有百密一疏的时候。所以我们考虑再三,还是决定把所有的真相都说出来,起码让你自己对自己的情况有所警觉。”郦仪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包递了过来,“你留着这个,我们会尽力让你没机会用它的。”
苏冉接过小包打开,里面是一把泛着蓝光的精致手枪,刚一拿起来,就流畅地滑进掌中,每一根手指都如同拥有独立的记忆般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使苏冉在不知不觉间已经呈现出标准的握枪姿态,枪口对准窗台上的仙人掌花球。
“我想,你应该不需要重新学习使用枪械。”郦仪微笑着站了起来,“我也该走了,暗紫的人守在外面,我们也安排了人手,至少今天不会再有什么事了,你放心休息吧。”
苏冉放下手枪,也站了起来,“可是我爸身体不好,我得带他去一趟医院。”
“能不能让我们安排一下,明天派人来陪你去呢?”
苏冉挑了挑眉,算是默许,上前几步,替女士开门。
“对了,你是怎么发现那个年轻人不是暗紫派来的助理?”临下楼前郦仪突然想起了问。
“没什么,我只不过觉得,如果是暗紫安排的,他似乎更应该选择维康医院,而不是隔了半个城那么远的仁和。”
女警轻轻笑了一声,挥挥手走下楼梯,苏冉目送了她片刻,转身进屋关门,一抬头,吓了一跳:“爸,您别拿那个,当心走火。”
叶父不知何时走了出来,拿起放在茶几上的那支枪。听见苏冉的声音,他茫然地转过视线,嘴唇剧烈地颤抖着:“我刚才听见你们说,有人杀了我的小理,是谁?是谁杀了我的小理?”
苏冉的心脏漏跳了一拍,急急道:“爸,您在说什么?我就是小理啊,没有人杀我。”
叶父看着他的脸,皱着眉头努力地回想,“不是,你不是,我长得很像我的小理,可是我仍然记得自己的儿子。”
苏冉的心头一沉,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他几天前就发现叶父开始频繁地遗忘近期发生的事情,但非常久远的事情却依然记得牢靠,如果他现在已经严重到忘了这最近的三年,那么当然不会认得自己这张冉冉的脸。
叶父把手里的枪翻了几翻,看了一会儿,发了一阵呆,又望望天花板,突然转过脸,慈爱地笑着:“小理,你回来了,爸爸这就去给你做饭。”说完慌慌张张丢下手枪,走进厨房去了。
苏冉急忙前去将手枪收进口袋,轻轻吁了一口气,定定神,再跟到厨房门口看了看。
叶父高兴地洗着菜,转头看见他,热情地笑着招呼道:“你是小理的朋友吧?我家小理还没回来呢,你坐一会儿,伯父给你们做饭。”
苏冉胸口一酸,觉得眼眶有些发热,忙用手掩了,回到客厅,看到静静摆着的电话,心里才略略有些安定。
虽然是非常辛苦的一天,但无论如何,暗紫明天就会回来了。只要他在身边,再紧绷的双肩,也可以放心地轻松下来。
晚上暗紫又打来电话,说是已经订好机票,是明天一早的航班,十一点多就可以赶到家里,然后又絮絮地闲聊了好久,却没敢开口问郦仪过来说了些什么。到了后来不再说话,只是低声叫着冉冉的名字,一连叫好几十遍,每一遍都要他答应,到了深夜也不肯挂线,说就算冉冉入睡,也要一直听着他的呼吸。
苏冉早上原本有些恼他有事刻意隐瞒自己,听了郦仪的讲述后那点不快早已被疼惜所取代,此刻听着今生最爱的声音,心里只余下满溢的柔情。
最终还是不知何时睡着了,隐隐只记得爱人遥遥地说“我爱你”,似乎自己回答了一句“我也爱你”,似乎又根本没有开口回应,仿佛只是一闪神间,惊醒已是天亮。
捡起枕边跌落的话筒,里面已是嘟嘟的忙音,看了看表,早上八点,暗紫应是已经准备前去机场。起身走出卧室,叶父坐在桌边发呆,早餐还散着热气。
苏冉急忙洗漱整衣,匆匆吞了几口豆浆,刚收拾好皮包,门铃就响了。
来接他的除了郦仪外还有个金发蓝眸的男子,门一开就扑过来抱着苏冉哭得稀里哗啦,一直哭到车上还不肯停。
“他就是杰瑞,一向比较爱激动的。”郦仪无奈地解释了一句。
到了维康医院,苏冉好不容易哄得杰瑞松开了手,扶着叶父下车。因为早有安排,所以直接就被领到了里面开始做检查。
叶父的症状看上去极可能是老年痴呆症,所以检查持续的时间很长。杰瑞和郦仪陪着苏冉坐在走廊等候,都安安静静地没有说话。靠着坐椅硬硬的靠背,看着淡绿色的墙面,苏冉突然想起歆歆死去的那一天,想起了乔京生绝望的眼睛。
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看着心爱的小孩一步步接近死亡,京生的心里,忍受的是一种什么样的疼痛呢?是希望保留永远的记忆,还是希望全然的遗忘呢?
这个矛盾就如同他封存在自己办公室的那十几卷录影带一样,明明是追逐着那个孩子不停地记录,却录完一卷就收藏起来,不允许包括他自己在内的任何人去翻动。即使是暗紫,也只能抢在他封存之前拷贝下一份来,放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偶尔拿来与自己一起看上一看。
如今的乔京生,也许是在北京,也许是在地球的不知哪一个时空,当他不再追寻那根已经断掉的风筝线后,可还会有勇气重温录影带中那些过往的画面?
苏冉按住胸口,轻轻喘了一口气,慢慢地站了起来。
“冉冉,你不舒服吗?”杰瑞关切地询问道。
“不,”苏冉摇着头,“我想起那个光碟,放在什么地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