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大名府内外冷冷清清,除了偶尔传来的几声虫唧之外,大地陷入了一片寂静之中。
此时,正是百姓们呈现“假死”状态的美好时分。一道黑影迅速翻进一户墙高数十尺、顶上铺着红棉瓦,外观相当华丽的屋宅内,黑影随即消逝在黑夜中。
不知是上天助他,抑或巧合,此际天边飘来一朵乌云掩去了月娘的脸,大地如被黑布遮上似的,黑压压一片。
不消多时,黑影又由宅内飞快跃出,步伐轻巧地落在屋瓦上,悄然无声地。
他的肩上不知背着什么,那东西看似厚重却未让黑影步履稍缓,几个弹跳之间,黑影倏地一跃而下,往城西的方向奔去。
翌日——
“……昨晚‘曾多谢’又来了。”
甲尚一早从街头敲锣打鼓直到街尾,整个大名府的街坊邻居都知道昨晚义贼曾多谢大惊光临城西的“合作街”散财。
“是呀!你也收到他的银两啦?”
乙也收到了几两银子,高兴之余不免有些遗憾,昨晚不该睡得那么沉的,不然他就可以看到曾大侠了。
“那当然啦!不只我,整个‘合作街’的人都收到了。就不晓得这次是哪个不仁不义的大户遭殃就是。”
“反正他们为富不仁,让曾大侠给他们点教训也好。”乙说道。
他们嘴上的“曾大侠”,在半年前开始出没在大名府与汉州县之间。初时,大伙儿还以为他是普通窃贼而恨不得除之而后快,后来才慢慢察觉到曾大侠专偷为富不仁的大户人家,要不就是那些压榨农民的大地主,而他会将偷到的银两分发给贫户或者是无法工作的老弱妇孺。
正所谓拿人手短,经他这样的善行之后,受过他恩惠的人纷纷改口尊称他为义侠,并给他起了个“曾多谢”的名字,只盼有一天能当面见着他,向他道谢。
不过这个“曾大侠”素来神出鬼没,除了知道他总在月黑、风高、人酣睡之际下手之外,无任何可查出其行踪的线索,让官府头疼不已,众人皆盼望他能留下蛛丝马迹,虽然目的不同。
“……我听说昨儿白大爷府里遭窃,会不会就是他?”丙厦探头来凑一脚。
“是吗?原来是白大爷啊!难怪不敢声张。”
谁愿意承认自己是为富不仁的好徒呢!
曾多谢大侠就是抓住这些好人不敢声张的心态,偷其所当偷,即使他们对他恨得牙痒痒的,也拿他没辙!
“那白大爷报官了没有?”
“报什么官!反正报了也是日报,咱们县太爷又抓不到他。真希望曾大侠一直留在咱们这里,这样咱们才有好日子可过……”
“你喔!想得美。”
嘈杂的客栈里围着一群人,讨论的全是昨晚曾多谢劫富济贫的事,众人七嘴八舌的抢着要说话,只见一个个头小的男孩努力地往里头钻,就是想听到更多消息。
“谁知道曾大侠住在哪里啊?”
此言一出,众人忽地噤声,视线全集中在他身上。
“你这个小鬼头知道他住在哪里干啥?”甲尚说道。
“是啊!你想干什么?”乙也追问着。
“没、没有啊!我只是想知道他住哪儿,想和他道、道个谢。”他支支吾吾道,心里是想要当多谢教他轻功,拜他为师啦!可这群人俨然是他的保护者,连问一下都不行。
“原来你也受他好处啊!难怪……”
经他这么解释,众人放心了,不是要找曾大侠的麻烦就好。
“小兄弟,不是咱们不告诉你,是咱们根本不知道他住在哪里!要是知道,咱们也不会给他起这个名字了。”丙厦好言道。
闻言,他退出了“人堆”,心中叹道,线索又断了。
好不容易曾多谢又出来“作案”说,他还不曾碰过像他这样不爱出名却又乐于助人的侠士哩!想着想着,他的可惜全写在脸上。
“你真这么想见他?”突地,一道带着笑意的男声出现在他的身后。
“咦?!”他忙不迭地抬眸。
一张轮廓鲜明的俊脸出现在他眼前,尽管一大把胡子占去他脸庞的一半,他还是能够将他俊逸的五官描绘出来。
他的剑眉又粗又浓,霸道中却不失儒雅,一对深邃黝黑的眸子像是有着强大的吸引力,诱人深陷其中;挺直的鼻梁、刀雕似的线条……他一时之间看傻眼了。
“嗯?你真的想见他?”那人再问了一次,素来独来独往的他不知怎地,就是不想见到这个男孩失望的模样。
也许真到了该成亲的年纪了……他竟然有宠他的欲望!
“是呀!我想见他,你知道他住在哪里吗?”一对水汪汪的晶眸写满了渴盼。
“嗯。”似无意识的,他居然点了头。
“哇,你知道!真的吗?”他惊呼一声,这是巧合还是怎么着?竟然给他遇上一个认识“曾多谢”的人!
“不过,他不喜欢别人打扰他。”他说的可是事实。
“我不是别人!我是要拜他为师的,你带我去见他好吗?”
他怔了怔,他找曾多谢是为了拜师?
他有说过要收徒弟吗?
可见他言行有礼、一抹挂在唇畔的灿笑像是得了什么珍宝似的,再加上心中对他那抹难以言喻的喜爱,他不由得对他有了百依百顺的念头。
“我甚至不知道你是谁?”
“我!我叫凌、凌……”他还没有想到耶!
“林零?”他蹙起眉,看来这位小兄弟家里识字的人不多,心中忽然有了怜惜的情绪,而那是不曾出现的。
“对,就是林零。”这个名字耸又好记,他连忙把这个名字“要”了来。
“现在可以带我去找他了吧?”他一脸讨好地问道。
“你不怕我骗你?”
他未免太容易相信别人了吧?要是他是人口贩子,他也会跟他走吗?莫名的一股怒气由心头而生,他气他的少不更事。
“你会骗我吗?”
他才不怕呢!有个做官的爹,谁敢拿他怎么样?
“不会。”
“那不就成了。”他理所当然地回答。
“我们快走吧!”勾起他的臂膀,林零甜笑道。
眼前似纯真、似挑情的笑意,加上一双细腻光滑的手臂亲密的搭着他,而那对教人无法拒绝的水瞳……
他的下腹一紧,狂潮席卷而来。
不可思议!
他竟然对一个男人……起了……反应!
他震愕地瞪看着无辜的他,直觉自己病了。
莫怪乎他会对他产生异样的情感!那压根儿不是友情,而是感情……
莫怪乎他会冒险带他回去,他根本就是喜爱他——一个男人!
天!一连串可怖的怪异现象让他宛如遭到雷极,电流迅速通窜他的四肢百骸,震得他久久无法动弹。
“喂,你怎么了?喂!”林零终于发现他的不对劲。
“别、别碰我!”他挥开他,一脸惨白。
他怎么能对一个小男孩兴起这种邪恶的思绪?
看来他的病情不轻!
“对不起。”丢下三个字,他顾不得此刻正陷身人潮里,施展轻功“落荒而逃”。
“喂,你别跑啊!”林零起身急追,他还等着他带路呢!
一刻钟后,郊外。
“什么嘛!说好了要带路的,自己却跑了!”林零跺了跺脚,心中的气愤难以言喻。
“说不定他根本就不知道,一开始就骗我的……你啊!真是笨,别人说说就相信,真是愈来愈好骗了。”林零嘟嘟囔囔的在林间穿梭,如果不是天色愈来愈昏暗,依他“不达目的誓不休”的性子,他一定会继续追下去,谁教他这么崇拜曾多谢呢!
可话又说回来了,依他的身份,就算他找到曾多谢,也无法拜他为师的。
因为他爹是府台大人啊!她和曾多谢只能是敌人,哪能是师徒关系啊!
没错!“林零”是府台大人那个爱女扮男装的独生女——凌想蓉。
“算了,改明儿个再找他吧!”几次搜寻不着,她终于放弃了,一脸失落的往回走。
她的身影才刚消失在竹林之外,一棵老树上霍地跃下一道身影,仔细一见,原来是方才那名男子。
凌想蓉哪儿都寻过了,就是忘了往上头看,而他也庆幸“他”不曾找到他,否则,依他的“病情”,恐怕将在这人烟稀少的竹林里发作……
不行!他不可再有邪念。他摇摇头不敢多想,却又无法阻止脑海里不断浮现“他”的笑容以及那清灵的嗓音……
凌府
叩、叩叩——叩叩叩——
突如其来的叩门声让正打着瞌睡的彤筠差点儿从椅子上滚下来。
叩叩叩——叩叩——叩——
一短两中长三长声,再来是三个长声两个中长声一短声,嗯,没错,是小姐设计的暗号。
小姐回来了!
彤筠左看右探确定没人之后,便迅速将后门的拴子拉开,让来人进来。
“怎么这么慢才开?害我以为你被爹抓去盘问了。”凌想蓉一见彤筠安在,松了口气。
“我确定是小姐才敢开嘛!而且老爷就在书房,小心点准没错。”彤筠一脸谨慎。
“我爹在书房!今天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凌明容才嘟囔完,身后便响起一阵饱含怒气与威严的声音。
“不快点我怎么知道你又跑出去了?”
“啊……爹……”
“老爷!”
“你又给我跑出去玩!”凌一硕脸色阴沉沉的。
“へ,那个……这个……”凌想蓉闪烁其词、眼神飘忽,纤手扭着帕子,水汪汪的大眼睛直往彤筠那儿飘去。
“你不要看彤筠,她一个下午都在这里给你守门,你还想找什么借口给她?”
“老爷,不是这样的。我没给小姐等门,是、是……喔!是小姐说要练练字,我想起有间书坊的老师不错,小姐就是去跟那个老师见面的,我怕小姐不知道路,所以在这儿等着。”
“对对对,爹,彤筠说的一点都没错。”凌想蓉堆起又大又虚假的笑容朝着爹亲大人漾去。
彤筠自小是贫穷人家子弟,前些年才进府来,可她的聪明慧黠很快地就得到府里所有人的喜爱。尽管年纪小,鬼点子可是一堆,所以凌想蓉才会留她在府里替她把风,若是她出府的事不小心被发现,还可以替她挡挡爹的怒气,说有多好用就有多好用。
“你说的都是真的?”凌一硕问的是彤筠,凌想蓉在旁边急得拼命扭绞着巾帕。
“是的,老爷。”
“你怎么知道哪里有书坊,哪儿的老师不错?”凌一硕眯着眼间。
“老爷,彤筠出身贫寒,自小就在街坊上讨生活当然知道。”她说得义正辞严,让凌一硕压根儿无法反驳。
“那你去了一个下午,学到了什么?”凌一硕转向了凌想蓉。
“嗯……这个那个,一点一撇一横长……一勾一顿一画一……”凌想蓉支支吾吾地说着,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巨响。
彤筠昏倒啦!
“哎呀!糟了,爹,您看彤筠昏倒了。”凌想蓉脸色顿时惨白,迅速地转移话题。
“怎么可能?好端端的怎么会昏倒?别又装昏了,彤筠,起来!”凌一硕拿出做大人的威凛气势命令道。
可彤筠动也不动。
“彤筠……爹……她是真的昏倒啦!不是装的。来人啊!快请大夫!”
凌想蓉一介弱女子抱人根本抱不动,而凌一硕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再说他对彤筠昏倒一事尚有疑虑,更不可能出手救人了。
“彤筠,你可别死啊!要是你死了,爹就会被当成杀人凶手,我也会变成帮凶的……呜……”
凌想蓉煞有介事的大哭,凌一硕见状,也不敢大意,连忙去传下人请大夫过来,要是真给弄出人命那可不好。换言之,他相信了彤筠是真的昏倒,也忘了之前大嚷着要严惩女儿私自出府这件事儿。
“呜……彤筠起来了,别装了,爹走了。”假哭一阵之后,凌想蓉换上一副笑颜。
“吁!老爷真是愈来愈难骗了。”只见彤筠一个利落起身,整个人好好的,哪有什么异状?
“不过爹还是给你骗到了。哈!幸好有你在,不然爹没这么容易让我过关。”
凌想蓉偷溜出府游玩也不是一两回了,以前彤筠还没来的时候,每回出府回来,总免不了会受到责罚;好在彤筠来了,非但会替她等门,还给她想办法蒙过爹爹,真是有此良婢,天助神助她也。
“小姐,你也太夸张了,一个堂堂府台千金,居然连永字八法都背不起来,真不知道那些人怎么会说小姐蕙质兰心、才德兼备的。”
她之所以会知道永字八法,是因为她跟卖春联的大叔学写春联时,大叔教她的。她是家里惟一会写字的,娘本来希望她能卖给有钱人家当小姐的伴读,哪里知道凌府千金玩的时间都不够了,哪来时间学写字?
“他们都被我蒙了。”凌想蓉得意道。她不认为会写几个大字有什么了不起的,若是会舞刀弄枪的话,才称得上非常了不起。在她的想法里,能够飞来跳去的,比写字读书更好玩。
看小姐这副样子,彤筠忍不住摇头,好在老爷有的是钱和权,到时小姐若嫁不出去,还可以考虑比武招亲。
“只怕再蒙也不久了,现在老爷相信小姐去书坊习字,依老爷的性子一定会找个日子验收成果,我看小姐还是乖乖地回房去念书写字吧!”
“啊!对喔!我怎么没想到?”
这个彤筠比她更了解爹里!不对,彤筠应该是帮自己的呀!怎么到最后,好像她比较痛苦……“你你你……你怎么可以陷害我啦!”她终于想通自己被陷害了。
“小姐,情非得已啊!我刚才若不这么说,老爷那儿铁定过不了关的。”她合情合理地回道。
凌想蓉本想再说什么,这时去而复返的凌老爷子带着大批人马往这边走。彤筠二话不说,身子一歪,装昏去了。
“彤筠,你给我起来说清楚,别装昏了。”凌想蓉险些气坏,这炸包!
“快来看看……蓉蓉,你别摇她,她昏倒了。”凌一硕说道。
“爹,她装昏的。”
“她是真的昏了,你不懂就别装懂,让大夫瞧瞧。”
登时,角色互换。
此时,凌一硕倒是相信彤筠是昏倒了。这天底下,还有谁能在听到蓉蓉那句书法字诀不昏的?他都快气爆了,更何况彤筠只是个弱女子。
“爹……”凌想蓉气得直跺脚,爹居然相信一个婢女而不相信她这个做女儿的!
“去去去,回房练字去。今儿个的事就不跟你计较了,改明儿个再让我发现你偷溜出去,我一定罚你。”
“哼!”她不服气地哼了声,气呼呼地走了。
讨厌!这彤筠,等会儿再跟她好好算账。
阳光普照,天气好得没话说。绣阁内却哀声连连——
“唉,好无聊啊!”凌想蓉大笔一丢,两只小脚没规矩地架在旁边的椅上,大喊无聊。
“这么快又无聊?才写三个大字啊!”
彤筠探头过来,纸上除了一,还是一,一共三个,与其说是三个“一”字,不如说是一个“三”字,只有凌想蓉知道自己写的是什么字。
“又想出门?”彤筠十分了解地睨了她一眼。
“什么‘又’,我今天还没出门耶!”这两天她老想着要找曾多谢,不知道他近来有没有再犯案?彤筠睇了外头一眼,现在才卯时,当然还不曾出门啊!小姐才用完早膳不久。
“外面真有这么多好玩的?你忘了上回被天威寨的人遇上?”
那件事小姐事隔两天后才跟她说,难怪那两天不曾嚷着要出府。而在确定平安无事后,小姐又开始发闷,忘了先前的教训。
“当然好玩!上回那件事是意外,意外你懂吗?就是意料之外,那根本与我无关嘛!而且整天待在房里,不是绣花就是扑蝴蝶,你是还好,有这么多事好做。不如这么着,你做小姐、我做丫环,我来打扫房子……”话题一时被岔开。
“这怎么可以?不不不,不行……”
“那你就想办法让我出去!”凌想蓉耍赖道,今天非得探听到他的消息不可。对了,就去上回那家客栈看看吧!
“唉!”小姐跟老爷一样愈来愈刁钻了,尽耍那招威胁人的手段。但她又不能不从,总不能叫小姐打扫房子吧!
“好吧!我想想办法。”彤筠勉强点头答应。
“哇!太好了,我就知道你有办法。”凌想蓉一阵欢呼。
一刻钟之后,一辆马车由凌府大门口光明正大的驶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