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师府侧门本是运输食物杂什的出入口,平常不到五更天就有专门负责的人等在门洞前,与送货到太师府的商家交割货物。数十年如一日从来不曾耽误,今天却已经迟了半个时辰依然没有人应门。
太师府正门矗立的两只石狮子旁,站得钉子也似的卫兵像是没听到这边的动静一般,依然直挺挺的站著。几个等得不耐烦的伙计忍不住走了过去,几声“这位大哥请问一下……”没有回音之后,终于有人忍不住轻轻拍了卫兵一下。
“呜哇哇~我的妈啊!”杀猪似的惊骇声在消停几拍后震天嘎响起,“碰!”的一声,本来伫立的卫兵一言不发的倒了下去。死人苍白的脸色,咽喉处有一道早就干凝的血痕。
“嗳呀!你听说了吗?一夜灭门哪!”
“是啊!真可怕,太师府上上下下百来口人,竟然连个声儿都不出,就全部死光了!”
“听说是一窝盗匪……”
“血多的一直流到街上呢!”
“我表哥在衙门里当差的,今儿个听仵作说是同一种杀人的方式,断定凶手是同一个人!”
“嘿!搞不好是濮阳少仲嫌未来的老婆太丑,干脆宰了的;濮阳少仲不是听说刚艺成下山?”
“濮阳少仲?不可能啦,他爹指望著这门亲事给家楣添光,别说是丑了点,就算是母猪也得娶啊!”
“什么!哈哈哈,这倒有趣哪~”
小客栈里热闹得像一锅煮沸了的开水,正冒著一个又一个的传言气泡。说的人口沫横飞,听的人也不时加入意见,到最后这个凶手从一个人到十来个杀手组成的集团,从京城的权力斗争到濮阳家毁婚杀妻,各式各样五花八门比元宵灯节还热闹。
这里是皇城附近的大都城。都城里最壮观的一座建筑就座落在朝安胡同里。那是当朝除了宰辅之外最有势力、算得上是二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物,太师靳向的府第。要巴结奉承的人多如牛毛,当然欲杀之而后快的人也数不胜数。
两天前的一个深夜里,一场大雷雨掩住了所有可能有过的凄厉呼喊,一整个偌大的府第,在第二天,一早被发现的时候,连司晨啼叫的公鸡都死得干干净净。
凶手成谜。
※※※
“王大人,这件事情老夫已经听说了。”说话的人头发已经小半苍白,两颊微微凹陷,椒豆一样的小眼镶在稀疏的三角眉下,看上去倒十分精神。“真是造化弄人,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呢?”说著连连嗟叹,“您知道的,小犬已经和太师的掌上明珠定了亲,这会子大受打击,信誓旦旦说要替未过门的媳妇儿报仇,老夫怎么样也拦不住,现在早就不在府里了。”
老匹夫!王翼在心中暗啐了一声。谁都知道这老家伙心里打的什么主意。要说才能或许是真的有那么一点,升官之道却是人人望尘莫及。一个儿子上山学艺,回家之后二话不说就带著去给太师府提亲,明著说是要娶太师的女儿,其实是打算让自己的儿子去入赘。都城里谁不知道太师的女儿天生是个有缺陷的,屎尿都要别人照顾了,谈什么贤慧淑良?
王翼不著痕迹的皱了皱眉,“宰辅大人的意思,要调查所有和太师府有来往的王公大臣。二公子既然曾和太师府订亲,情理上自然要关照一下的。这样吧,既然二公子不在府上,那么下官先回去覆命,隔几天二公子回府了再来。”
“王大人来回奔波,老夫再怎么不知情理,也要让大人好好的休息一番再上路嘛!前厅酒席都备齐了,就不知王大人是否肯赏脸?”
王翼看著那一张尽是腴笑的脸,不自禁的生出一股厌恶之情。但他来得不巧,的确已是中午用饭时间,宰辅府和这里隔著一百来里,要找个休息的地方也只有外边的客栈,硬要推辞似乎也没有道理,更何况几个轿夫抬了一早上的轿,也不好再叫他们上路。“……嗯。”王翼勉强应了一声。
王翼很快就觉得留下来是正确的。
“爹,王大人。”
清朗的嗓音平贴入耳,令人不觉精神一振。王翼定睛一看,见到出声的人微打著揖,摆出延客的姿态。一把文人扇安握在左掌,张开的右掌显得五指修长而晰白美观。
他自然就是濮阳家的长子,濮阳柔羽。
濮阳柔羽是盛名远播的美男子。听说连死去的太师靳向都对他有意思。都城里的传言听多了,王翼还以为濮阳柔羽真是个阴柔似女的人;今日一见,才知道是宛如芝兰玉树临风而立般的俊男儿,五官虽然清妍秀丽,却丝毫不带媚气。距离还有十来步,王翼已觉得一股清新之气迎面而来。
分宾主落座,王翼不自禁又看了看这互称父子的两人。实在很难想像竟是有血缘的一家人?
“王大人请留步。”
一席宴饮,濮阳柔羽只是陪宴,没说什么话;和糟老头阔论朝事,没什么正经的,歌功颂德的话倒是听了一车。酒没喝几杯,王翼就借故有事辞了出来,寻了自己的轿夫,刚准备起程,却听得一声呼唤,是濮阳柔羽。王翼忙蹬轿止步,掀帘而出。
“濮阳公子有事?”
濮阳柔羽微微一笑,看了他一眼,“能耽误大人一点时间?”
“你已经耽误了。”王翼笑道。濮阳柔羽和他父亲一点也不像,整个人给人的感觉十分舒畅,王翼并不介意为了他多留在濮阳府一会。
“是关于舍弟的事。”濮阳柔羽做了个揖,将他重新让进门洞里。
“请说。”
“舍弟不久前才学成下山,下山后就与太师的掌上明珠定了亲,这是王大人知道的。”濮阳柔羽一顿,眉心微微蹙了起来,却笑,“京城里有些不干净的传言,我想王大人不致于理会。但舍弟与我毕竟是手足至情,在此事上不免多叨扰大人一声。祈不见怪。”
“原来如此──”王翼一楞。要说濮阳少仲杀未婚妻,实是毫无根据之事。但听说濮阳二公子英姿飒爽,心高气傲,若要完全摒除嫌疑,也是不可能的。宰辅要他查案,他按部就班的查起,心中本无成见,但此时听濮阳柔羽一声关照,心里却突然醒觉了起来。
会特别提起,自然很有可能真的是兄弟情深,但何尝不可能是欲盖弥张!王翼望定了濮阳柔羽,自那双嗔黑的眸子里却只看见一番诚恳。王翼在心里叹了口气。想想又觉得自己未免多心:濮阳柔羽那样一个聪慧绝顶的人,肯做这种自打嘴巴的事?
王翼一拱手,“下官明白,一切禀公处理就是。”
“多谢大人。”濮阳柔羽微微一笑,一揖恭送他出了府。
※※※
百年老店的上等客房里,一柄绽著青寒光芒的剑微微抖动著。少年右手握著剑柄,左手一块上好的绸布,轻轻拭过剑身。剑是干净的,平滑的可以清楚映出少年俊俏带著英气的脸孔,以及眉宇间那股仿佛沉思却又微微纠结的神情。
靳府的惨案,最初被发现的时间应该是在当天半夜,三更刚过的时候。发现的人就是濮阳少仲。
他到靳府的时间其实应该还要更早。如果不是那场突来的大雷雨,恰好将他阻了一阻的话。夜探靳府的原因也很简单,他要自由自在,而且不要连累家人、特别是他的哥哥,濮阳柔羽。他父亲既然可以为了权势出卖自己的儿子,他当然也能为了自己断绝这个荒谬的婚姻。拍拍衣袖离家出走是最简单的方式,但他父亲说:“你不娶,难道叫你哥哥去陪太师?”
那个老匹夫?他想起兄弟两人硬被他父亲拖到太师府相亲的时候,靳向看著濮阳柔羽的眼神。他当时就决定,他要杀掉那个老匹夫。
所以当他看见满院死尸时,他十分惊讶。是谁帮了他这个忙?
脚下湿透的软泥印出他的靴印。他眉头一挑,运起轻功飞跃在靳府各处,不意外的发现凶手不只聪明,还能谨慎行事。雨势洗去了所有的痕迹,他查不出凶手遗留下的任何线索。
他回到刚进来的地方,正要除去自己留下的靴印时,突然听见很高的地方有著一丝轻微的气息。他连头也没抬,剑气陡发,划过树梢,一根细枝带著几片残叶唰的落下地来,空气里飘荡著冷冷的气息。他知道那个人已经离开了。
拭剑缓慢而规律的动作可以宁静他的思绪。
他正在想他。那个在雷雨夜散发出冷冷气息的男人。
如果那男人是凶手,那么他是唯一的目睹者,为了灭口,男人会自动找上他;如果那男人不是凶手,那么当晚他在靳府出现的事就很有可能泄露出去。他是不是真正的杀人者,并不重要。权力的斗争太凶狠,稍有不慎就是毁家灭门之祸。高墙深院他并不在乎,但是他还有哥哥在。温文儒雅一介书生,万一泄密,别说经不起严刑拷打,光是地牢肮脏的环境就受不得了。
于是不论是谁主动找上谁,他们之间已经订下了一场生死战约。
※※※
王翼本来是打算直接到宰辅府覆命的,半路却突然想起濮阳柔羽的话,心里总觉得有什么梗在胸口不踏实,于是又吩咐轿夫转往审理司,亲自会见清查证物的一干衙役。
“在屋外的尸身上,伤痕有泡水肿胀的迹像。死亡的时间应该是在大雷雨之前或同时。”
几个仵作的报告大同小异,但有的说是一刀毙命、有的说是一剑毙命。他自己细看死者伤痕时,才发现凶手使用的兵器有点儿不寻常。每具尸体上的伤痕都在咽喉下一寸三分处,约半寸长,伤口看起来不似剑伤的创口狭小,却又不如刀伤的创口宽广,恰似凶手使用的兵刃是刀与剑的综合体一般。
“太师府里是否有任何可疑的发现?”王翼负手踱了一会儿步,回头问道。
一个差役躬身回道:“回大人,凶手没有留下什么证物,只在太师府左进的院子里,地面有一处擦痕,好像是用鞋底抹去什么的痕迹。”
王翼皱了一下眉头。太师府院里会有鞋底抹去土的痕迹,必是在雨后踏足其上。这凶手恁地奇怪,若是在大雷雨之前作案,又何必等到雨后再回到太师府?难道是想确定是否尚有活口?
思来想去没有个准头,唯一的希望只能寄望在尸身奇特的伤痕上。但这些伤痕显然是绝顶的武功高手留下,普通仵作没有见识过,自然也不会知道这些。自己又是一介文官,该找谁呢?
谁?──蓦地,濮阳柔羽的形影跃上心头。王翼不禁呆了一呆,才想起濮阳家二公子上山学艺拜的师父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顶鹤真人。透过濮阳家向顶鹤真人问上一问,应该也是个好方法才对!
主意既定,王翼回身出了审理司,驱轿又往濮阳府来。
“唉啊!这可不是王大人嘛?”濮阳然介两只眼睛笑成了一条缝,“王大人离开还不到半天又转回来,莫不是,”濮阳然介突然压低了声音,问道,“宰辅大人有什么吩咐?”
“不是,”王翼略带烦躁的说道,“下官只是突然想起有事想请教濮阳长公子罢了。”
“原来王大人是来找羽儿的?”濮阳然介微微怔了一下,立时又是满脸堆上笑来,“可是方才羽儿有什么得罪大人的地方?唉,羽儿关心弟弟是好的,但是冒犯了大人可就不晓事了,老夫先在这儿给王大人赔个不是……”
王翼只好跟他客套了几句。谁知道这老头话匣子一开竟是停不了般,又说了好一会,好不容易才摆脱了,跟著濮阳家的下人到了后院,早见濮阳柔羽笑盈盈的就要向他揖礼。
“王大人。”
“别、别再客套了!”王翼喘了口气笑道,“方才在前厅和濮阳大人说的够多了。”
“那么,王大人有什么事?”
还真是快人快语!王翼心满意足地笑了下,突然整肃了脸容,庄严说道,“下官是为了寻找破案的线索而来。”接著便将来意说了一遍。
“不知能否请濮阳公子代下官向顶鹤真人一问?”
濮阳柔羽听罢,眼睫微微一敛,蹙额不语。
“濮阳公子?”
“王大人,”濮阳柔羽回眸对上,歉然一笑,“这事得要舍弟才能帮得上忙。”
“只是一问……”
濮阳柔羽轻轻嘘了口气,“王大人不是江湖中人,不知江湖规矩也是理所当然的。顶鹤真人立规极严,门人一旦入山,不到固定时日不论任何理由均不得擅自离开。即使是家父思念舍弟,欲上山一探也不能得。”
“这、”
“何况现下舍弟已经拜别师父下山,濮阳家与顶鹤真人已无关系,就是去了,别说见不到真人,恐怕连山门也不得进了。”
“原来还有这种规矩,”王翼听罢怔了一会,心中还在思索是不是所有江湖中人都有这种奇怪的规矩时,濮阳柔羽已是笑了。
“王大人不必心急,这只是某些江湖高人自立的规矩罢了,并不见得人人如此,王大人可以另寻高明。”
“那,”王翼微皱起眉头。他一个江湖人物不识,却到那里寻去?
“何不到忘怀岭一问?”
忘怀岭?九长老居处?“唉啊!下官怎么就没有想到呢!”王翼一拍自己额头,才突然发觉今天许多问题都没有问出口,濮阳柔羽却像看穿了他心思般早已一一回答。王翼抬头看了濮阳柔羽一会,濮阳柔羽微笑回望,仍然谦和温雅,一丝得意骄矜之色也没有。王翼不禁一笑,“和濮阳公子谈话真是人生一大快意事。只可惜下官差事在身,不便久留,有机会定当再来请教公子。”说罢一揖到地,辞了出去。
濮阳柔羽送王翼出了二门,眼见他遥遥去了,方才回过身,慢慢踱步回来。
一进书房便怔了一怔。端坐在西侧椅上的,可不是他的弟弟,濮阳少仲?
“那个人是谁?”
“王翼──负责调查太师府灭门案的官员。”
濮阳少仲一抬脚,按剑在手,就要推门出去,濮阳柔羽一笑,“少仲,他查不出什么的。”
“就是这样才麻烦。”濮阳少仲一挥手,转身又坐了下来。
“嗯?”
“人不是我杀的。”
“我知道。”
“有个人看见我在太师府,事情传出去会牵连到家里。”
“什么样的人?”
“我没有看见他的脸。”濮阳少仲两道长眉一宣,“但我相信只要在百步范围内,我就可以将他找出来。”
“高手?”濮阳柔羽问道。
“嗯。”濮阳少仲点了点头,又补充道,“不在我之下。”
濮阳柔羽微微蹙起眉头,思索了好一会。“你离开一阵子,直到这件事不再重要时再回来。”
“哥!”
“我不是赶你走,”濮阳柔羽温和的笑著,“一来,你留在这里心里也会想著那个人;二来,王翼可能还会再来,或许还有其他调查的人会来,在自己家里躲避这些人也不是你能忍受的事。”
濮阳少仲无声透了口气,他这个哥哥真是将他了解到了十二万分。
“哥。”
“嗯?”
“……那老头没被我气死吧?”濮阳少仲冷著脸问道。
“差一点。”濮阳柔羽噗的笑出声来,“我会告诉爹,人不是你杀的,他今晚就能睡个好觉。”
“噢。”濮阳少仲抿了抿唇,望了濮阳柔羽一会。几句话在喉间吞了吞终于没有问出口:既然要帮爹,哥哥你为什么不去做官呢?
“我去帮你准备行李。”濮阳柔羽像似没有发觉他的疑问一般,一转身,径自潇洒离去。
※※※
这里是‘圣魔界’,一个与人间相似却又不全然相同的异世界。
相传远古时,拥有蓝色头发与暗红色眼睛的领导者,将一群与普通人类不同的人聚集在一起。
因为他们的寿命比普通人类长,有些还拥有特殊的能力与外貌,种种关于他们的谣传开始在各地扩展,人类视他们为妖邪精怪,处处排挤;他们为了生存不得不与为数众多的人类战争,最后另辟空间安身立命。
人类统称他们为‘魔’,他们则称自己为‘圣魔’,说自己其实是比人类还高贵尊严的存在。后来相沿成俗,也就称自己居住的这个空间为‘圣魔界’。
然而也许是因为他们的祖先来自人界,也许是因为他们之中,有部分偶尔也到人界去探勘,甚至与普通人类通婚生下后代;他们虽与人界隔绝,长久发展下来,却也出现与人界类似的朝廷政情与商贾买卖。
但除了这些相似的地方之外,还有一部分,是被他们称为人界的人所不明白、也难以想像的。比如说,‘长老’的存在。
王翼来到忘怀岭,跟随忘怀岭的接待人走在上岭的路上。
临著深崖的小路一边是高耸参天的绝壁,一边是云飘雾渺的深谷,山风一阵一阵透心凉而来,即使是像王翼这样一个不会武功的文人走了大半天也浑身无汗,只感到清风徐徐,身心都被这风涤得干净舒畅。
在圣魔界,长老有著与君皇同尊的地位。就是君皇来访,长老一声不愿见也就挡回去了,因此王翼此番前来,也没有把握长老是不是会为这点子芝麻豆大的小事接见他,没想到童子进去通报之后,不过片刻便出来请他进去。
时间这么短,王翼本来以为进门不过几尺路,没料到竟是七弯八拐走了这许多时候,看来就是眼前这总角小童也是深怀绝艺,只顾著自己不懂武功,才刻意放慢脚步了……
正胡思乱想间,眼前已出现一排屋舍,飞檐红砖翠绿瓦,甚是雅致好看。在前头导路的童子突然停下步来,清脆的嗓音喊道:“长老,王翼到了。”
“请进。”
清平的嗓音传唤,王翼赶忙略整了衣冠,看看童子只在一旁垂手侍立,他也就自行举步跨了进去。
厅内轩敞,外来天光明亮,王翼一进门便看清屋里只有两个人:一个看来不过十八九岁的少年端坐在正中的主位上平静带笑的望著他,一旁看来二十来岁的青年则静立其侧,周身散发出一种沉稳内敛的气质。
王翼一时呆了:这?长老是那位?
“嗯?”端坐主位的少年轻吭了声。
王翼听出这声音是方才叫他进来的那位,赶忙一撩袍角跪了,头碰下地去,“臣,慎刑司王翼拜见长老!”
“起来回话。”少年说道。
王翼又叩了个头,这才站起身来,目光一抬与少年正照了眼,一时间只觉得少年那双翠绿色的眸子仿如大湖之水,深邃、开阔,好像有一股吸力要将他引入一般,心头一震,连忙别开视线,这才信实了眼前这看来比自家子侄还年轻的少年,是修行超过一千年的九长老。
“你是负责太师府灭门一案的官员,”少年见他拘谨,反而笑了笑,“不查案却来到忘怀岭,莫不是怀疑忘怀岭窝藏著凶手?”
“下官不敢!”王翼一惊,回了话,才想到长老是在同他开玩笑;想起自己到忘怀岭来请教凶手一事,却从刚刚一直呆到现在,不觉好气又好笑,唇角轻轻一扬,忙又敛住了,正容说道,“下官是来请教关于凶手之事,”接著详细的描述了尸体伤痕的情状。
少年听了微微蹙起眉来,抬头与身侧站著的青年对望了一眼。
少年不答反问,“是谁派你来调查此案?”
慎刑司并不是普通的理事衙门,刑案不论大小,一向都是审理司辖下的衙门问案拿人,再交由慎刑司定罪。王翼知道长老是问他为何官不司其职,却越权查案,连忙回道,“臣职在慎刑司,一般刑案本不上慎刑司,但因此案关联到朝中大臣灭门大案,故宰辅大人下令慎刑司,特别嘱意调查。”
“宰辅?”少年眼眉一动,又是沉定如常。微微一笑只道,“你所说的伤痕,吾只知五百年前,芜山的齐刃一派曾传出类似的兵器剑法。但事隔多年,齐刃一派早已凋零没落,吾本以为齐刃早已失传,没想到如今再现,竟成了灭门凶手。”
“这……”王翼一听不觉失望。五百年前的旧事,如今却又从何查起?眼见长老定定注视著他,只得呐呐言道,“下官明白了,多谢长老,下官告退。”
“你去吧。”
“是。”王翼一磕头,站起身来,转身要走。
“慢。”
王翼回过身来,只见少年口唇微掀,却只是一笑,“凶手没有留下什么线索,查也难查,只是今后必须避免类似事情再度发生,几处京官大员方面,可以著人加意保护,比如,”少年顿了一下,“宰辅府。”
王翼心里咯登一声,突然觉得长老话中有话,细思却是合情合理,再寻不出破绽来,只得一揖拜别,径自出厅去了。
下山的路只有一条,天色又还早,小童说声有事待办也不再送他回程。一个人沿路观山赏云本是施然舒畅的事,无奈王翼心里诸事纷扰,一会儿想起长老已过千岁,却仍旧年轻如斯,进修行之门去修行,似乎也是一件好事;一会儿却又想起尘事扰攘,自己身负太师府灭门命案,怎能有这种出世之想?
心事盈怀,眼前好山好水倒全成了无物。
突然眼前有个影子一闪,山路却窄得只容两人勉强并肩通行,一边是绝崖一边是山壁,无处可躲又难以侧身,王翼心里叫声不妙,却已经止步不住,一头撞了上去,心念电转间,他双臂齐出,心想等下撞上来人,也可以将人抱住,不致于就害人家滚下山去……不料来人轻挪巧移,飘然退了几步,王翼双臂用力过猛,顿时将自己抱了个满怀。
风吹来,头上纱帽飘飘坠下崖去……王翼尴尬得满脸通红,心想这下就算笑掉人家大牙也无话可说了,猛一抬头,却见来人只是沉静的退在一旁,细致的瓜子脸儿上带著恬和的微笑──
“……可否请先生稍微让路?吾有事要见长老。”
“?嗯!啊!…是、是…”
王翼也不知道自己呆了多久,直到清和的声调宛如深井平静的水轻漾波纹般透冽沁心而来,方才醒觉。王翼又呆了呆,才从极度的震撼中清醒过来。
来人双目浅合,一头银发微束,柔顺的贴在背后。长而弯的细眉是那样好看的弧度,盖住眼帘的两排睫扇在眼窝下形成浅浅的暗影,微显苍白的光柔面颊丝毫没有露出不悦的神情。那鼻、那唇、那颈、那肩……
王翼再次发觉自己又呆住的时候,眼光早已将对方自上而下不知看了几回。虽然发现自己正堵著唯一上山的路,但他就是没有办法移动分毫。
“先生?”
“呃、对、对不住!”王翼又一震,赶忙侧了侧身,这一侧没留神,脚下竟踩了个空,“啊!”的一声,突觉一股清风贴著自己的背后拂过,待回过神来,自己已是好端端的站在山路上,但眼前却失去了那人的踪影。
“啊!”王翼心神俱震,一声惊呼,赶忙转身向下望去,这一瞥眼才发现对方已在自己身后,方才瞬间拂过自己背后的清风,竟是救了自己又让双方调换了位置!
来人向他微微一笑,头略点转身离去。王翼怔怔的望著他的背影,突然想起连对方的名字都不知道,一急连礼貌都顾不上,一开口便喊,“喂,你──”
“我是玥。”来人回头,似乎知道他想问什么一般,回答了他的问题。一笑,微施礼转身飘然而去。
“玥?”好熟悉的名字,好像在那儿听过……“啊!是他!”王翼又是一惊。很早以前就听说玥大人美如芙渠,如今看来,只觉得芙渠哪及得他千分之一?
王翼不禁一叹,叹出声来却连自己也呆了一呆。玥,嗯,玥大人──唉啊,忘了问玥大人,君皇对太师一门被灭案有何指示了!
蹉足连叹,却也不好再上山去,王翼怔怔望了山门一会,吐了口大气,方才回到山脚,寻了自己的轿夫登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