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是在近午时用了几碟子小菜、喝了一点儿酒,怎么就睡得不醒人事了?头还有些晕眩的感觉,少年用力甩了甩头,慢慢清醒了过来。
一清醒,房里还有其他人在的感觉立刻就明显了起来,少年一惊,立时气运双掌,饱满的真气顺著经脉而聚,竟毫无滞碍,顷刻就集结在掌心,发出淡淡的光来。
“看来是没事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房里突然就明亮了起来。一早在市集遇上的那个家伙拿著火熠子站在灯火旁,眉眼都在笑,“看来府里那几个庸医还有点儿用处嘛。”
“你对我下药?”
“你别生气,这奇珍逍遥散必须在用药的人毫无所觉的放松情形下才能见效,所以本王让他们在你的饭菜里下了点迷药。这也是为你好嘛!呐,不信的话运气试试?所有的内伤都好了吧?”
少年略略提了气,果然如他所言,真气运行无碍,身上的内伤确实已经痊愈。少年提起长剑,剑尾一挑勾起行李,一拱手道,“谢了,有什么要求你直说吧。”
“耶?怎么这么见外?我们──”
“你认错人了。”少年平静的说道,“我不认识你。就算失去记忆,我也知道我不认识你。”
康靖王十分惊讶。──他是真的惊讶,王府里一张眼就看得见的富贵,现成的便宜奉送到手竟然还有人不要的──“你忘了吗?我们经常一起下棋……”
少年耐著性子道,“我不会下棋。”
“花呢?喏,那株金玉牡丹本王叫人移进来了。”金色的、银色的可都是钱~
少年深吸了口气,抿了抿唇,还是认真的回道,“我不爱花。”
噗。真是好人家的孩子~“那座弯拱总记得吧?你小时候爱玩,在那上头撒尿,府里的总管要打你,还是本王给你说情……”康靖王连说带比,说得口沫横飞,煞有其事般。
果见少年一张俊脸胀成通红,忍不住大喝道,“胡说!哪有这种事!”
“桂匀河的画舫你也爱的,改天带你去吃桂匀楼的大青锦不定你就想起来了!”
“去你的桂匀河、大青锦!”他XXXX的,怎么谁都问他知不知道桂匀河、大青锦?少年吼道,“我告诉你,那家什么桂匀楼的我去过了,鸟个用!”他就是在那里给人家当做疯子赶出来的!
哈哈哈……“翠薇鸟?”
“吵死了!”
“昊儿~”突然一声亲腻到暧昧的呼唤。
少年吞了口口水,极力克制著想出剑砍他的冲动,“我告诉过你了!你认错人了!”
呼呼,要装就装到底了。康靖王全身一震,不可置信的望了他半晌,“不可能的……世界上不会有人这么像本王的昊儿的!如果你不是昊儿,那么昊儿在哪里呢?”一屁股坐了,竟是双手掩面,垂头丧气。
少年一下子懵了。他实在不可能认识这家伙的!‘昊儿’?连听都没听过──可是那家伙一脸凄楚,本是飞扬跋扈的样态转眼都成了满面愁容,活像一刺激就要嚎啕大哭一样──少年几个吞吐,竟狠不下心去辩说真假。
一时之间室内静得只剩两人粗重的呼吸声。少年想了又想,空白的脑海里实在什么也想不起来。环顾四周,摆置的物品都精致华美,但却毫无印像;若他真的认识对方、真的住过这里,应该无论如何都会有一点点熟悉的感觉的……
少年皱著眉头,想得头都痛了。之前冒认是一时兴起,真要充数到底他又做不出来……一咬牙,还是说了,“真对不住,我不是……”
“留下来可好?”康靖王打断了他的话,一脸恳求的说道,“既然失去记忆,也无处可去吧?不管你是不是本王的昊儿,都留下来让本王照顾你可好?”
少年怔了一怔。人家听他说失去记忆,不是可怜他,当他乞丐一样给一碗饭、舍一点钱,装著同情抹抹衣袖,就是生怕他编谎赖著不走,赶瘟神一样赶他走,几时有人这么体贴温存,软语央求他留下?更遑论还应承要照顾他……衷肠一动,心里一股暖热上涌,突然觉得似乎也不必断然拒绝……少年眨了眨眼,强笑道,“暂时留下是可以,但如果你的昊儿回来了,或是我想起我是谁了,我就离开!”
康靖王本来也是和他闹著玩,主要目的不过是要说动他去和末鬼比试而已,但见这少年如此摰情,单纯不慕名利,倒也真的动了情肠,眼珠子一转,伸手从怀里摸出一件绿油油的物事来,递给他,“这是绿箅,说好要给人的,但那人犯了本王的忌讳,本王原想让你教训他一顿。但你身体初愈,这比试太伤身,你斟酌情况就给了吧。”
手掌的碰触,身体的温热让少年情绪一震,“知道了。”少年背过身去,勉力平顺著呼吸,“我会去,你走吧。”
真可爱~康靖王一笑,“昊儿~”
“……别这样叫我,听著别扭。”少年顿了顿,微吸了口气,用力说道,“这样吧,你要高兴,直接叫我‘昊’好了。”
“好!”真是好!“那你的行李,”康靖王一指少年背上的包袱,笑吟吟的说道,“放著吧,那些东西配你不上,回头叫人收拾了……本王有事要议,等等再来陪你。”
※※※
“恭贺王爷!”
一进书房,一个瘦长的年轻人已经一躬身,满脸堆笑。
康靖王给这家伙略略尖细的声音戳得浑身一毛,满心欢喜顿时消散得无影无踪,瞪著他没好气的说道,“是晁公子嘛!本王有什么喜事?贺什么?”
“王爷不是一脸高兴吗?今天小可进府的时候,听府里的下人说了,王爷新收了一个厉害的打手,听说还安排了和末鬼相斗?只是父亲大人的意思,是让末鬼拿了绿箅走人,支开他免得妨害了我们的大事,王爷怎么还留他下来?”
康靖王本来已经有点担心昊个性率直,和做惯杀手的末鬼比武会吃亏,偏偏这家伙还想提宰辅密信,用绿箅调离末鬼的事!康靖王从鼻孔里冷哼出一声,懒洋洋的踱到一旁坐下,不凉不热的说道,“不高兴的话,你自己想办法叫他走。”
“呃、嗳,”晁爽干笑了一声。人家说康靖王个性怪异,翻脸比翻书还快,看来真是一点不假。一声轻咳,赶忙赔笑道,“王爷要怎么做小可当然没有意见,只是有一件事要请王爷注意一下。”
康靖王吭了一声当做回答。
晁爽是当今宰辅的螟蛉之子。虽是宰辅之兄过继的,但因为宰辅没有亲生儿子之故,因此一般也当他是宰辅的继承人来看待,出入都有人殷勤巴结,哪里受过这种闷气?但宰辅之命他不能也不敢违背,忍了又忍,终于还是勉强笑道,“今天过午,濮阳柔羽造访王禔府,到现在还没有出来,父亲大人认为这事应该先与王爷商量一下,也许应该祭出玥这张王牌了!”
“哦,他们说些什么?”康靖王捻起一块点心慢慢嚼著,随随便便的问道。
“……王禔支开所有从人,与濮阳柔羽单独会谈,我们安排在王府的人也没有办法听见他们的对话,但父亲大人认为,濮阳柔羽是想说动王禔提出辞呈,以便总揽朝政。”
“喔喔!”康靖王眼睛一亮,“这个濮阳柔羽有意思!他要能说动王禔那个老不死的主动辞退,就真是个材料儿了!”
一听康靖王称赞濮阳柔羽,晁爽的脸色立刻变得又青又白。离开宰辅府前,才听宰辅又叹又怜的语气,要杀濮阳柔羽还可怜他一身才华,明明两边针锋相对,非要拼个你死我活不可了,还当他儿子般疼!──咬了咬牙,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愤懑的语气,“父亲大人也说濮阳柔羽是不世出的英才,但有什么用?阻碍大业当然还是要杀掉的!”
肚里没有草料还装得一副大义凛然貌,想宰掉濮阳柔羽就明说嘛,嫉妒得这么明显还掩盖个屁!康靖王不屑的瞥了他一眼,冷冷的说道,“宰辅有什么章程,说来听听。”
“是,”晁爽一扬唇角,赶忙又敛住,郑重的说道,“父亲大人说要请王爷让小可见见玥,逼玥写封信给君皇,杀掉濮阳柔羽!”
“唔……”康靖王皱了皱眉。
“王爷?”
“等等吧。”
“什么?”晁爽大声道。
“急什么?”康靖王嫌恶地瞪了他一眼,“濮阳柔羽能不能说动王禔还不知道,做什么急得投胎似的?等确定了再说也还来得及。”
“啊!可是父亲大人说,桂匀河百年一度的大决堤就要到了,朝廷往年早就在做准备了,现在给濮阳柔羽一搅和,河工根本还没有进展,父亲大人担心百万生民会因此而遭殃!”
这家伙除了会覆述宰辅的话,到底有没有一点主见?康靖王已经不打算再理会他,站起身来适意的舒展了一下手脚,扭动著关节,慢吞吞的说道,“桂匀河也通过本王的封地,本王都不急了,宰辅急什么?这样吧,要是濮阳柔羽真的说动了王禔,你再去见玥吧!”一抬脚,头也不回的走了。
※※※
夜色漫卷,月上树梢。王禔府一盏盏罩著纱帘的灯火,晕亮著几处阶道。管家的赵头儿一边眯缝著眼瞧向早已暗下的书房,一边招手命人过来。
“老爷进去好些时了!没叫用膳吗?”
“没有。”小厮舐了舐有点发干的嘴唇。他们几个奉命在书房四周听招呼,既不准走近,也不准离开。听不见里头的声气,只偶尔听王禔几声浅咳从里头传出来。可府里规矩大,主人没叫进,他们几个再大的胆也没敢造次。
“好几个时辰了……”赵头儿有点担心的觑著内里。天都黑定了,老爷没叫摆饭也就罢了,可屋里现成的火,为什么也不点呢?摸黑有趣儿吗?
濮阳柔羽一双黑嗔的瞳仁在微暗的屋里闪著灵动的光。
濮阳柔羽来到王禔府已有好一阵子了。此刻王禔轻呷了口茶,不急不徐的问道,“长老虽说不理俗事,玥大人却是他们自小扶养长大的,难道也能不管不顾?”
濮阳柔羽微一颔首,“事发不久,晚辈就去找过长老了。长老给晚辈的回复是:‘除非事情危及国体,否则他们不会出面。’”
王禔两道浓白的眉一拢。
“这正是宰辅大人高明的地方。”濮阳柔羽微敛了眉。他知道王禔已经明白──长老是以皇族的血统为重的。本来圣魔界的皇族例来都只有一位继承者,先皇却留下了两位有资格坐上皇位的人。两个都是先皇的血亲,长老不会厚此薄彼。
“即使是这样,老夫也不能答应。”瞬间的沉默,王禔已经沉定下来。苍老的声音如古井般深邃平静,缓缓的说道,“玥大人是无辜的受害者,但老夫不能以百万人的性命来换他一人。”
“晚辈愚昧。何以见得是百万人的性命换他一人?”
王禔望了他一会儿,站起身来燃亮了烛火,室内登时明亮起来。王禔枯木般的手一指案上积累的整齐的册子,缓缓地说道,“你一进来,老夫就让你看了。这里头,说明了两件事。一是人心不满,一是人心不安。那些攻讦你的,想必你早就心里有数,老夫也不必提;但有一些,却不得不重视。”王禔顺手抽起一份折子翻看著,“外丞本有调动人事之权,你要撤掉主战派的人员,老夫无话可说;但主战派久历朝事,文书娴熟,许多朝廷的常法还要靠他们推动,如今你撤掉这些能员干吏──”王禔一顿,目光渐渐凌厉了起来,“就拿桂匀河来说吧,百年一次的大决堤即将到来,这是关系多少人身家性命的事?河工要派、钱粮要筹,耐烦杂锁的事林林总总,还要求快!现在接手的官员毫无经验,几张签呈还在京城里转攸,底下人要怎么想?百姓要怎么想?”
濮阳柔羽静静的听他说完,起身一揖,郑重的说道,“晚辈明白。晚辈,是故意的。”
王禔一凛,视线瞬间鹰隼般集中到他身上。
“晚辈意在救人,以调动极少的人次来制造混乱,也是为了方便日后整顿。”
“他事都不紧要,但桂匀河天灾,人命一去,你如何偿补?”
濮阳柔羽掀起一抹慧黠的笑容,“不会损伤人命。”
王禔一皱眉头,“你要等救回玥大人后再日夜赶工?就算从明天开始吧,征集十万民夫──这是朝廷目前能支出的极限了──日夜赶工,也只是个勉强而已。”
“晚辈请问王大人,修堤的工作,最晚何时开始可以来得及?”
“……十天内。”王禔不满的看了他一眼,“之后仅剩三个月,河堤连延千里,随时可能因洪汛提前而功亏一篑。”
“既是如此,那么晚辈不打算修堤。”
“你!”王禔气得站起身来。
“王大人,”濮阳柔羽离座,来到他面前,叩头一拜,“晚辈恳请王大人协助晚辈救这百万百姓。”
王禔吃了一惊,却不想伸手去扶他,最后重重坐回椅内,森严的说道,“你说,你若是说不出个道理来,老夫就在这宅院里杀了你,再向君皇请罪!”
濮阳柔羽俯伏在地上,一字一句清楚的说道,“圣魔界历年来以防堵之策治水,百年一次的大洪汛有朝廷出面保住了,但小洪汛年年都有,年久失修的地方仍然时有溃决。且河泥年年淤积,导致每次要重新修堤都必须付出比往年更大的代价,为什么不干脆让桂匀河泛滥呢?”濮阳柔羽仰起头来望著端坐的老宰相,“撤离沿岸以种田为生的百姓并不困难,朝廷就是要出钱补偿百姓家园损失也远低于修堤之用;再者,河水泛滥,必定带来肥沃的淤泥,来年的收成将比去岁多上一倍,离开的百姓能得到一笔钱又能得到更肥沃的土地;扣除十分之七的耕地,需要修堤的也就只有几个无法简单撤离的重要都城……”
王禔已经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从来治河不是防堵,就是想尽办法让河水出海外流,从来也没有人提出像濮阳柔羽这样大胆的看法──让河水泛滥,再利用河水泛滥带来的利益──那对国计民生将是多大的贡献──王禔手心已经渗出汗来。但他毕竟老成持重,长年防堵的方式治河,早已成了习惯,如今乍闻这样新颖的想法,一边是心动一边却是顾虑。
怎么说都是无人尝试过的方法──
王禔紧张的思索著,愈想愈觉得濮阳柔羽的话言之成理。不管如何,撤离的确是个安全的方法,只是要防著河水到处溢流……
唔……河两边地势都低,只要撤离的范围估得大些,比起修堤,那也并不算得上是难事……
王禔已经坐不住,佝偻的身躯颤巍巍立起,倾身去扶濮阳柔羽,拍著他的手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王大人,晚辈-”
“别自称晚辈,你足以当任何人的导师。”刚刚一时激动,有些失了态了。王禔一笑,慈蔼里已经恢复了常态,一顿说道,“你说,你要老夫怎么配合?”
“请王大人先自提辞呈,待晚辈救回玥之后,再请皇命,让王大人官复原职,以统整治河事宜──百姓信任您,只有您才能让他们放弃家园,离开再回来重建。”
“好,好。”王禔欣慰的笑了,望著濮阳柔羽在光影下略微模糊的俊秀脸孔,心中一个念头陡然升起,笑容顿时打住。“这些话,你向君皇提过吗?”
“没有。”濮阳柔羽直截了当的说道。
“这!君皇生性多疑,你曾是宰辅的爱徒,如今又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混乱朝纲,再加上桂匀河一事……别说宰辅欲杀你而后快,就是在君皇面前,你的处境也十分艰难。”
“晚辈明白。”濮阳柔羽淡淡而笑,“君皇早已对我生疑,若是将此事告知,君皇一定会认为晚辈一人就足以左右圣魔界的存亡,是比宰辅更危险的存在,那么无论玥生死如何,晚辈都将无命可活。”
“宰辅若是用玥大人的命来‘清君侧’,你同样难逃一死!”
“嗯。但至少救回了玥。这是我唯一的心愿。”濮阳柔羽敛眉道。
“你……”王禔深沉的舒了口气,“老夫知道你和玥大人交情深厚,但为了他付出生命,你也太傻了点。”
濮阳柔羽微微一笑,“酬知己罢了。”
王禔不无感慨的注视了他半晌,“若是当初收你为徒的是老夫,是不是就不会走到如今这样的地步?”
“世事难料。晚辈感谢王大人知遇之情。”
“柔羽……”王禔唤了他一声,浓长的眉深深皱起,考虑了好一会儿才问道,“七年前,你成亲的时候,老夫因为有事不能去,特地准备了一份礼物要给你。但隔天却传出你与新嫁娘双双被下毒的消息,新娘死去,你也病重濒死。”王禔微微抿了抿唇,看著濮阳柔羽木然的脸色,在心里叹了口气,“老夫不信有人能在宰辅府中下毒,你与宰辅之间-”
“王大人,”濮阳柔羽抬眼温存的望著他,淡淡的打断他的话,“事情过去了。那是晚辈心里的伤痛,王大人关心,晚辈感激,但王大人也不想见晚辈在这里痛哭失声吧?”幽幽一笑,濮阳柔羽一揖到地,“晚辈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