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华紫蓉与姊姊坐于庭院之间,望着天上那轮仍然亮如铜镜之满月,她绞着双手,心里其实总有股不安稳之忐忑感受。
离开西门豹后,在朱富江安排之下,他们每日皆换上一组快马,加上苍狼先前指示过她通往苍山捷径,他们只花了七日便抵达苍山。
三日前,华紫蓉被姊夫接入苍山石堡之后,她沉睡了一日一夜方才醒来。而后石堡里的大夫帮她把了脉,确定她已有一个多月的身孕。
在确定了这事之后,她心里一则以喜,一则以忧。她其实颇笃定西门豹会追上来,只是——
她虽早他一些出门,可他行动敏捷,若是快马赶来,算算路程也该到达了哪。华紫蓉喝了口茶,却蹙起眉,生怕他在路上遇着了什么未知意外。
“妹妹,你当真不给他捎个消息吗?”华泽兰握着妹妹的手,柔声问道。
“我会来找你,这事应当是谁都能料到吧。”遑论是精明如西门豹呢。
“但苍山可不是谁都上得来啊。”华泽兰长叹了口气,怎么会没看出来妹妹记挂着西门豹之心思呢?
“就是要他吃点苦头,谁要他那样待我,要我多在乎他,却又夜夜和女人厮混。”华紫蓉说到此处,仍是不由得恼怒地微噘起双唇。
“你不是告诉过我,你猜想他是因为怕失去你,因此才……”
“我离开,就是为了给他一记当头棒喝!我陪在他身边也有一段时日了,他若真有心,便该好好想想法子留住我,而非镇日借酒装疯哪。”她斩钉截铁地说道。
“但他知道你的心意吗?”
华紫蓉一怔,蓦抬眸看向姊姊。“姊姊意思是?”
“他若以为你不过是因为受他胁迫而不得不待在他身边,那他自然没法子对你安心,总是会想试探你一番啊。”
“我若是不在意他,何必对他说了那么多事?何必盼得他能走出心防,重新做个好人呢?”她摇头,不认为会有这般情形发生。
“你性子原就古道热肠,兴许他觉得你待他并无不同。”
华紫蓉皱起眉头,认真地想了一回,继而用力摇了摇头。“这人可精明了,总是谁眼色才多动些,他便能猜到心思了,又怎么可能不知情我的……”
“人若太在乎,眼睛便像被蒙上一层纱,怎么样也觉得瞧不真切。总不免会希望能闹得你发发脾气、生些妒意,那样才像是在乎他哪。”
华紫蓉闻言,忽而不安了起来,只得绞着双手,喃喃自言地说道:“总之……他这些时日欺压我不少,我让他多费点心思也是理所应当之事吧……况且,我还让朱富江守在苍山附近,也算是给了他一点线索,不算太为难他……”
“西门豹中箭!”
一阵响彻云霄之雄浑低语,霎时飘上山头,打断了姊妹俩之对谈。
“什么?”华紫蓉脸色顿时惨白,即刻起身往外狂奔。
地上染了雾气,正是微湿,华紫蓉双脚不免打滑了一下。
“小心!”华泽兰急忙扶住她身子,撑住了那一跤。
“他们在哪?在哪?”华紫蓉急得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心神不宁地左右张望着。
“跟我来。”华泽兰扶着她,并肩走到石堡大门前。
不一会儿之后,苍狼莫稽后背抬了个人,健步如飞地跨步上来,朱富江则是气喘如牛地跟在后头。
华紫蓉一见到西门豹肩上插着一枝羽箭,以及他身上汩汩流出之鲜血,她心一急一痛,双膝险些撑不住身子,竟是靠着姊姊之扶持才能走到他身边。
“他怎么了?”华紫蓉颤声问道,目光定于西门豹惨白面容上。
“苍山之间机关重重,他只中了一箭,便被我发现了,算是命大。”莫稽粗声说道,继续抬着人往石堡里头走去。
莫稽才在华紫蓉房里卧榻上放下了西门豹,鲜血便从他明黄绸衫一路流至洁白被褥之上,红艳得让人心惊胆跳。
“姊夫,可否为他取出箭头?”华紫蓉坐上榻边,握住西门豹冰冷手掌,小脸竟与他如出一辙地青白无血色。
莫稽点头,拿出一把薄如蝉翼般利刃,在蜡烛上将利刃烧成通红。
“宠奴儿……”西门豹微睁开眼,低喃了一声。
“我在这、我在这!”华紫蓉牢牢地握着他手掌,即便冻得一颗心都痛了起来,却依然不愿松手。
西门豹嘴角颤抖着,没答话,只是奋力扬起一双亮眸紧盯着她。
“压住他的肩。”莫稽命令道。
华紫蓉与朱富江闻言,一人一边制住西门豹肩膀。
“啊!”
当莫稽利刃划下之际,西门豹身子整个痛拱了起来。华紫蓉泪流满面,心痛得冷汗涔涔,像是那把刀割入的是她的血肉一般。
莫稽拔出弓箭后,华紫蓉马上自怀里取出金创药抹上西门豹伤口。所幸,不过几次呼吸时间,血流便止住了。
华紫蓉一抚西门豹的额头,只觉他全身冷得像冰,急忙将一旁毯毡全都覆到了他身上。
朱富江亦是连忙从怀里掏出补气丸药,递到西门豹唇边。
西门豹以舌尖尝了下味道,张口将丸药咽下了,但他依然双颊惨白,全身也不停地颤抖着,再看了华紫蓉一眼后,他闭上眼,竟像是昏了过去一般。
华紫蓉心急如焚,举起衣袖,拭着他额上不停沁出之冷汗。
他身子原就微寒,可他此时身子竟冷得像是肌理间都覆了一层薄冰似的。华紫蓉咬着唇,忍着不哭出声,却止不住地猛掉眼泪。
她真想给自己一个耳刮子,都是她害他受伤的!
华泽兰此时早已奔向外头寻找着大夫,亦让灶房去烧些热水,煮些热汤过来。而莫稽在看了他们一眼之后,便朝朱富江使了个眼色,两人一同走了出去。
华紫蓉一心守护着西门豹,完全没注意到屋内此时只剩下他们两人。
“啊!”西门豹忽而嗄喊出声,他痛得弓起身子,绞紧了她的手指。
“怎么会这样?箭上有毒吗?我去找姊夫问个清楚。”华紫蓉急得六神无主,起身就想往外走,偏偏他无论如何就是不放手。
“这是血毒……”他双眼无神地看着她,感觉阵阵剧寒针刺过他全身,逼得他只得蜷着身子低喘。
“今儿是十五!”华紫蓉惊呼出声,伸手便要到他怀里拿解药。“血毒的解药在哪?”
“在家。”
华紫蓉闻言,心一沉,目光惊慌地看着他。
“我立刻让朱富江回去拿。”
“远水救不了近火……横竖……血毒死不了人……不过是要被这冰寒折腾个几日几夜而已……”西门豹用力揪住她手掌,喘着气说道。
“姊姊成亲时,你送了她什么火焰草丹,说什么可稍解身子冰寒,那对你可有帮助?”华紫蓉将面颊贴上他的,虽被他冰得直打嗦哆,却仍坚持要紧拥着他。
“或多或少吧……”他每说多一个字,全身便要抖得更厉害些。
“我去拿火焰草丹!”
“别去。”西门豹咬紧牙根,用了全身力气环住她的腰,不让她移动半分。
“我一下子便回来。”她说。
“骗子……你违反了承诺……你求了我三次……却依然扔下我……”他双唇发紫,说话已是上气不接下气,却仍坚持不放手。
华紫蓉看着他一脸病弱,她的泪水咚地落到他脸上。
“姊姊,请拿一些火焰草丹药过来。”华紫蓉拥着他身子,对着外头大喊出声。
“听见了。”莫稽浑厚叫声回复道。
不一会儿,莫稽一脚踢开门,火焰草丹与祛寒热汤、热水全一块送了上来,他并带了名大夫为西门豹把了脉之后,再次离开。
华紫蓉服侍西门豹吞下丹药、热茶,为他换上姊夫衣裳,再拿着足以烫手布巾贴上他面颊。忙碌了一会儿后,总算看到他双唇微有血色,呼吸也已然较为平稳,她一颗惊慌失措的心,这才渐渐地平静了下来。
西门豹躺于榻间,贪婪地望着为他马不停蹄的华紫蓉。
他薄冷双唇轻轻地上扬,此时便觉得自己挨到十五月夜才上山,让她多心疼了他几分,这一切苦便都值得了。
“明知道会这么不舒服,为什么不把解药带在身上?”她心疼地抚着他脸颊。他身子骨原就瘦削,裹在姊夫衣裳里更显出他此时样貌孱弱。
“我一心只想着要追上你,哪来心思计较那么多……”他的身子自枕间滑下,硬是要偎在她怀里,非将她抱得牢密不可。
“与其花费时间带我回去,当初为何不多用点心思好留住我?”她俯身而下,再为他将毡毯拉得紧密一些。
“你若会甘心留在我身边,我便不用多跑这一遭……人总是有些得不到的遗憾……”他垂眸低语道,长睫轻轻颤动着。
“若你找着了我,我仍然不在意你,那么你留我在身边,又有何益?”她今日非得逼出他的真心不可。
西门豹闻言,身子蓦地一颤,却仍然紧闭双眼,不愿意面对她。
“总之……你在我身边……那就够了……”他咬住唇,只觉身子又是一阵恶寒而起,他半侧过身,冰冷脸庞泰半埋入她腰间,拚命地揽紧着她。
华紫蓉低眸望着他瘦弱背脊,一阵心酸袭来,她突然间忍无可忍了。
这人明明拚了命上山觅她,怎么偏偏就是嘴硬,不肯说出一句真心呢?亏他平日风流倜傥,眼神言语调情皆是风情万种,怎么如今却是这般木讷!
“西门豹,你究竟是用何种心情待我?”她脱口问道。
“你是我的宠奴儿,我一生一世都不放开。”西门豹睁开眼,一字一句都像冰珠子般坚硬无比。
“只是宠奴儿吗?我傻到将心放在你身上,怎么你也傻到不知道我的心思,不敢说出真心话吗?”华紫蓉俯身以额头抵着他的,耳根竟微红了起来。
“你……的心……在我身上……”西门豹粗喘一声,正要惊坐起身时,虚弱身子却是无力地直要往榻边滑下。
“小心。”华紫蓉惊呼一声,揽住他的身子,让他背倚着墙而坐。
西门豹顾不得自己整个人还天旋地转间,他咬牙忍着不适,揪着她衣襟,迫不及待地问道:“你再说一次方才的话。”
“我这颗心若不在你身上,又何必为你落泪如此多回?你从前作恶多端,如今即便是痛到在地上打滚,也与我无关啊。”瞧他这般忍痛也要挨上苍山,她早已不想再保留什么了。
华紫蓉捧住他冰冷脸庞,目光依恋地瞅着他。
西门豹迎视她晶灿水眸,心窝先是一暖,继而蹙起眉,摇了摇头。“你总之是不会不管我的,你有副好心肠……”唉。
“我有副好心肠,可每个人受了箭伤,每个人中了毒,我都要哭成这样吗?”华紫蓉娇啐了他一声,将脸颊伏到他胸口。这人还嫌她话说得不够清楚吗?她总是个姑娘家啊!
“你怎么会对我……”西门豹鼻尖贪着要呼吸她的发香,一时之间竟上气不接下气地猛咳了起来。“咳……咳咳……”
华紫蓉见状,连忙又是搂抱,又是拍抚着他背心,怜惜之意便是不言而喻了。
“你……怎么会中意我呢?”他小喘之后,便马上又追着问道。
“那你又怎么会中意我?”她红着脸,瞅他一眼反问道。
“你的心琉璃般透亮,任何一颗混浊的心都会想巴着你不放。”他指尖触着她下颚,扬起她脸庞,小心翼翼地像是生怕捏碎了她。
“那我这颗琉璃透亮心,怎么不去照亮其他混浊之人?”
“不许!”他惊喘一声,却不慎扯动了肩上伤口,又是一阵弓身痛喘忍痛。
“你给我安分地躺好,我总是会待在你身边的啊。”华紫蓉脸色惨白地扶着他躺下,又被他给急出了满眶泪水。
西门豹望着她一脸心急模样,明明身子依然难受地像是处于冰狱之间,但唇边却已不由自主地勾起了笑容。
“你这傻子,我哪里要别人呢!旁人不会让我脸红心跳,旁人不会同你一般在乎我、怜惜我、任我予取予求。”华紫蓉朗声说道,两颗泪水随之滑出眼眶。“我只要你一人哪。”
“你此话当真?”他以指尖接住她那两颗泪水,珍惜地点在唇间,仙丹妙药似地抿入唇间。
“我若不是存心要让你找到,我何必躲到苍山?”华紫蓉瞥他一眼,不客气地说道。
“你心里若真在意我,那时又为何要扔下我一人?你可知当我苦候至子夜,而你却依然未曾回府时的焦急心情?你的不告而别,比最椎心刺骨之毒药还让人难受哪啊……”这一串话,说得他气喘不已,但他不许她阻止,仍是坚持要把话说完。
“我那时只是……”不想委屈了肚里的孩子哪。
西门豹摇头,捣住了她的唇,打断她的话。待得他好不容易调匀了气息之后,他便又接着说道:“我原本不该奢望我这样一个罪孽满身之人,能修出一段好姻缘的。偏偏你那一晚又给了我期待,我作了一整晚美梦,谁知道醒来后,前方等待的竟是一场地狱煎熬。”
他定定望着她,一对凤瞳明明染着怒焰,整个人却落寞得像是随时要落泪一般。
“我没欺骗你,我当时只盼得你能好好过日子啊。”华紫蓉急声说道。
“失去你,你要我如何好好过……”西门豹低吼一声,喉咙竟梗塞地没法子说完一句话。
他狼狈地别过头,胸口粗重地喘息着。
华紫蓉鼻尖一酸,泪水一个劲地掉着。她俯首枕上他未受伤之左肩,双手环抱着他手臂,好让他知道她的疚意。
“在赶路的这些时日里,我的脑子里始终转着你那一晚说过的话。我一下想着你待我自然是真心,可我又不知你又为何要逃走。几日来,我整个人失心疯似地在马上狂吼狂叫着,恨不得自己从快马上狠狠摔下去,一命呜呼也好过那样折磨……”
“不许再说了。”华紫蓉泪流满面地捣住他的唇,不忍心听他再多说一个字。
“我不准你再离开我!”他闷吼一声,将脸颊埋入她的颈窝处。
华紫蓉感觉到颈窝一热,正是他的泪水烫着了她的肌肤。她心一动,也随之落下了泪。
两人就这么互拥着,默默地流着泪,直到彼此心跳安抚了不安心绪为止。
“总之嘛……你活该这些时间里担心受怕,谁要你先前流连花丛,伤了我的心,否则我何必要忿然离开呢?”华紫蓉止住了泪后,这抬头似嗔似怨地瞅他一眼。
西门豹一手扣住她的后颈,将她身子拉下,抿住了她的双唇。
“实话告诉你吧,见了你之后,我心里、眼里就只你一人,谁也容不下了。”他说。
华紫蓉轻笑出声,又怕压着了他,于是抬起身子靠在他身侧。
“在我离开之前,你答应过我的事,你可要做到哪。”她忽而蹙着眉,一本正经地看着他。
“不就是要我放下这一身使毒功夫吗?我既答应过你,便不会出尔反尔,我可不像你……”他眉眼含笑,轻弹了下她鼻尖,身子虽虚弱难受着,气色却已精神了起来。
“若不是我这出尔反尔,逼出了你一颗真心,我们如今还在互相猜疑哪。”她皱着鼻尖,朝他噘了下唇。
“日后你说什么,我全照办就是。”他宠溺地望着她娇俏眉宇,薄唇一抿也就笑了。
“那就好,我可不希望肚子里的孩儿,有一个人称‘毒王’的爹。”她娇笑地说道,水亮眸子瞅他一眼,雪白面颊顿时嫣红一片。
“你……你说什么……”西门豹呼吸一窒,呆愣地看着她,惊讶到连嘴都忘了要闭上。
“这里有你的孩儿了。”她拉着他的手,搁到她肚子上。
西门豹的手才触及她的身子,便惊惶地抽回手,身子猛退了数步。
“你不欢喜吗?”她咬着唇,心里一阵紧张。
“我怕……冻着了……孩子……”他结结巴巴地说道。
华紫蓉头一回见到向来潇洒的他,这般木头傻气呆样,不由得噗哧一声低笑了出来。
“你冻不坏他的。”华紫蓉拥住他,硬是将他的手再次放到肚子上。
“我……没想过会有妻有子……”他望着她,黑色冷眸如今却是氰氲着泪光。
“现下你双喜临门,可喜可贺哪。”华紫蓉仰起俏美小脸,一迳地对他笑着。
那笑容对西门豹而言太甜太美太抚慰人心,像是能解百毒之万灵药。他只能捧住她脸颊,近乎虔敬地在她唇间印上一吻。
老天待他——
终究是不薄哪……
【全书完】
编注:
*华泽兰跟苍狼莫稽的缠绵情事,请看【相思债】之一采花685《苍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