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以为他已经被这个世界遗忘,报章杂志一开始还大篇幅报导,说他这个金融界的明日之星因为利益熏心,自毁前程,总之就是将他批了一顿。
但随着时间慢慢过去,媒体不再讨论这起事件,正如那间公司的股价也慢慢回到了正常,仿佛自始即不曾生过波澜。
这或许对他而言已经是万幸,至少当他走出监狱时还可安慰自己,记得他的人应该不多,也许往后他可以隐姓埋名的话。
曾经的风光如今全都不剩,所谓的雄心抱负,现在看来也像是笑话。追求功名财富这么多年,不是你的就不是你的,即便到手依旧会失去。
不过他自以为这个世界已经抛弃了他,实则不然,有个女人,在他这三年半的牢狱岁月,每个月都会来看他,不曾间断。
一开始,他出于自卑、出于自责,没脸见她,在她面前,他更是自惭形秽;她是个善良的女人,他却是个汲汲营营于利益、贪得无厌的人。
但是她的锲而不舍慢慢融化了他刻意冰封的心,他见了她,甚至吃了她带来的便当,让记忆里那已然陌生的气味与味道再度回到脑海中。
出狱前最后这段日子,他每天最大的期待竟然就是见到欣美,吃到她带来的便当,尽管每次见到她,吃到那与记忆里朦胧的味道相通的便当会让他内心激动不已,甚至落下泪来,但这样的期待已经成为他继续活下去的重要动力。
如今他终于出狱了,虽然只是假释,但至少已经为了他曾经做过的错事付出了代价。站在监狱大门外,骆子杰背着一袋随身衣物,看看四周,看看前方。
监狱位于巷底,只消走过这条马路就可以重新回到社会,可是他该去哪里呢?
他又能去哪里呢?
依旧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骆子杰抬头看着天空,感受天顶炙热的骄阳,目光微敛。脸上的胡髭已经刮除干净,心里总是告诉自己,人生重新开始,过去的不能重来……
虽说重新开始,可是他又能去哪里呢?
他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亲人了,若要说想见谁,脑海里直接浮现的就是欣美的脸。是的,他想见她,虽然每个月都可以在牢里见到她,但现在不同,他出狱了,他想主动去找她。
可是,他有什么资格呢?
想起自己曾经对欣美做过的事,甚至嫌弃她千里迢迢送来的便当,他自己也不争气,没走正路,为了赚钱反而走偏锋,最后背负前科。
他还有什么脸见她呢?
迈开步伐,骆子杰向前走去,走过这段路,看见了车水马龙,看见人来人往的人群,他本来还有点瑟缩,害怕别人是不是会知道他是从牢里走出来的。
不过当他发现四周的人神色匆忙,来来往往脚步急促,根本没时间理他时,他这才放下心来,慢慢的走在骑楼底下,思索着自己的下一步。
当然,他已经不可能回到过去的公司了,人家早就放话永远不再录用他,毕竟他从事内线交易,对这种企业而言却是蒙羞,事实上连他自己也排斥再回去。
出于一种难以形容的心情,骆子杰似乎也不想再看到任何会让他联想到过去的自己的东西,他不愿意再去面对那个贪婪无知的骆子杰,既然出狱了,就让过去的自己死在牢里吧!
但他总要找个落脚处啊!况且人生要重新开始也需要钱,他必须要有工作,要有收入。
◎◎◎
骆子杰站定在公车候车亭,看着站牌,脑袋里却一片空白,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看着站牌上的公车路线也没有意义。
忽然他想起一件事,嘴里喃喃念着……“欣美会不会过几天又跑来看我?”
不排除这个可能,欣美不知道他出狱了,很可能下个星期又北上来探监,到时候一定会扑空。
这是一个强烈的动机,让他认为自己应该去找欣美,让她知道他已经出狱了。
纵使心里还是觉得不应该去打扰、拖累欣美,但至少该去告诉她自己的状况,要她不用白跑一趟,然后离开。
或许他也该回家想去看看,太多年没回去了,自从他上来台北后,每次总像走马看花,仿佛游客般到景点随意看看,然后又匆匆忙忙离开。当时的他,非常挂念台北的一切,不管是学业、还是事业。
但现在不同了,他应该回去看看,纵使心里知道欣美现在的生活很平静,自己不应该打扰她,但他也认为自己应该回去看看,更有义务让欣美安心,让她知道他已出狱,以后不用再每个月北上探望他。
离开候车亭,骆子杰继续往前走去,想找到车站或客运站,打车回家乡。坦白说,在牢里待了这多年,现在的他既没空间的观念,也没时间的观念,为了找到一个可以搭车的地方,竟然可以在大马路上走了好远、好长一段路。
如果是过去的他,大概会觉得这很浪费时间,可是三年半的牢都坐了,关在牢里可说是人生中最浪费时间的事,比当兵还无聊,却是他自找的。
转眼间,他竟然走了一个多小时的路,脸上净是汗水,并没有太过疲累的感觉,毕竟他很久没在马路上走路,看着四周人群的表情,看着车潮川流不息,四周景色竟然这么有趣。
终于他找到了客运站,买了张回家的车票,开车时间是中午,还有一段时间,所以骆子杰坐在站内大厅等着。
出狱后最不习惯的第一件事竟然就是时间,在牢里,他没戴手表,事实上,就算带着手表也没意义,因为永远会有人提醒你接下来要做什么,什么时候要吃饭、劳动、上床睡觉。
可像是现在,他就得注意开车时间,就因为怕错过发车时间,他几乎每五分钟就看一次手表,甚至看手表还不够,他还常抬起头看大厅墙壁上悬挂的钟,确认他的手表没有太快或太慢。
就因为这样专注于时间,想要赶快适应牢外这种没人提醒什么时间该做什么事的生活,骆子杰甚至忘记要吃午餐;等到他上车,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时,这才发现自己忘记要买个便当,肚子已经饿得咕咕叫。
不过想到很快就可以回家乡,甚至见到欣美,骆子杰开心得连肚子饿都忘了,眼睛看向窗外,数着每一根向后退去的电线杆与路灯,仿佛在默数回家还有多远的路。
◎◎◎
这一路整整走了将近四个小时,这才回到家乡。骆子杰下了车,还得再走上一大段路,才能回到熟悉的何家便当店。
然而光回到家乡的客运站,就够他感到激动了,这里还是跟他当年离开时一样,只是经过了十年,人潮也变多了,就不知这些人是否跟他一样,是游子归乡?
还是一般游客?
他走出客运站,有计程车招呼他上车,他没有坐上车,这段路他想要自己走。
回家的路上曾经跌倒,现在他更要自己走。
继续在路上走着,依循的是记忆里的路线,一条走回家的路。幸好他还记得,知道该怎么走,只是真的有点远。
然而不管再远,终究会走到,骆子杰竟然先经过了当年他跟奶奶相依为命时一起住的小房屋,当时房屋就是租来的,奶奶去世后,他上台北念书,房东自然把房屋收了回去。
他停留了一下,看着那熟悉到不能再熟悉,却是多年未见的房屋,心下一阵凄然,嘴里喃喃念着,“奶奶,子杰回来了……”
深呼吸,收起即将留出的眼泪,转过身离开继续走,走向这趟真正的目的地。
那只不过十几条街的距离,一路上却满满的都是回忆。
他好像常常这样走,从家里走到欣美家的店里,在店里打工,然后提着便当回家,或是再回店里跟欣美一起吃饭……
原来他跟欣美一起经历过这么多的事……他们对彼此都这么熟悉,为什么最后会变得这么陌生?
是他啊!他变了,他骆子杰变得贪婪、可怕;一辈子发誓要让自己不再贫穷,要让自己可以吃饱,到最后他竟然最瞧不起的就是一天到晚只想吃饱的人。
他以吃饱为目标,最后却瞧不起这个目标。他放弃的,不只是那个奋发上进的自己,也包括了自己的灵魂。
可悲啊……
停下脚步,终于到了,事实上还有几公尺的距离,但欣美的便当店就在跟前了。熟悉到不能再熟悉,多少回忆全部涌现,甚至连那几乎快要忘记的味道也再度传来。
骆子杰眼眶带泪,身体微微发抖,顿时有点茫然,不知该继续走,还是停在这里就好。但就在此时,眼前的便当店内竟传来脚步声,还有呼喊的声音。
“小泉,你不要跑,这些便当给你。”
“不要!”
定睛一看,原来有个小男孩躲在便当店外头招牌后面。这时,骆子杰看见何欣美拎着一个袋子,里头装着三个便当,冲了出来。
“小泉,这三个便当给你,带回去跟妈妈和奶奶一起吃。”
“不要,谁要吃你的便当。”
“不要这样嘛!我的便当很好吃啊,可以吃的饱饱的喔!”
小男孩明明在吞口水,却为了面子,死都不肯收,“我不要,吃那么饱,都变成大肥猪了。”
“不会啦!我的便当不会太油,不会变胖的,你不要这样嘛!给我一点面子,这些便当给你啦……”
骆子杰在一旁看,皱着眉头。这个小鬼,搞什么啊?欣美要送便当给他,还要这么低声不气的,这算什么?
忍不住,自然也忘了自己这趟来只是想要看看欣美,不打算多做停留,骆子杰竟然跨开步伐上前。“这便当,他不要,给我!”
看向说话的人,何欣美愣住了,不敢相信会在这里看见他,手一松,便当脱落;骆子杰接住,两人四目相交,时间仿佛冻结。
只有小男孩差点没跳起来……他是乱说话的,他要便当啊……
◎◎◎
十分钟后,骆子杰坐在便当店内,大口大口吃着店里卖剩的菜。时间已经八点多了,包括要送给贫穷人家吃的便当,还有上门消费的客人,已经将准备来卖的菜几乎分完,好几盆甚至只剩菜汤。
但是骆子杰也没抱怨,夹着生菜大快朵颐,似乎很久没吃到这么好吃的东西。
何欣美则是忙进忙出。“……对不起,今天的菜剩不少,我再进去炒几样菜,你等我……”
骆子杰才想抬头拦她,何欣美已经走进厨房,只见他拿着筷子的手举在半空中,叹息,放下。
他想说的是:不需要了,这些菜就很好吃,真的,不是违心之论,而是发自肺腑,这些才真的很好吃……
走了这么远的路,经过十年的光阴,他才真正体会到,原来最美味的菜色他早就尝过。
这时,那个原先不肯拿便当的小男孩竟然抓着一个便当进门,坐在骆子杰一旁的位置上,边打开便当,也大快朵颐了起来。
骆子杰看了小男孩一眼,这大概是个八、九岁的男孩,看着他,骆子杰问:“你不是不要便当吗?”
“我哪有?”低下头大口吃饭,真是好吃……
骆子杰不禁笑了笑。
这时何欣美手快,炒好两道青菜走出来放在桌上,她看见小男孩跑回来乖乖吃便当,知道他已拿了两个回家给奶奶和妈妈吃,她很开心,再看到子杰已经出狱,人就坐在他面前大口吃饭,心里更是充满喜悦。“你们多吃一点,我再进去炒。”
骆子杰赶紧抬头,“欣美,太多了,不用了,你也赶快来吃饭。”
“没关系,没关系,你们多吃一点,我马上就好。”不只眼前两个男的要吃,她要再炒几道菜让店里的员工阿桃和她的女儿小敏带回去吃。
见她吃完又走进厨房,骆子杰叹息,看着一旁的小男孩埋头苦“吃”,他却是一笑,不禁回忆往事说道:“你今天的反应跟当年拿着便当追着我跑,要我吃的时候,我的反应一样。”所以想想,他也可以体会小男孩不太礼貌地反应。
小泉抬头看他,“她也追着你跑喔?”
“跑遍整个校园啊!”
“就是,她好恐怖你知不知道,我那天只是在店门口看着菜流口水……因为我很饿啦!他就拿了便当追出来,我吓到赶紧跑走,她就追了我几条街,人家还以为我偷东西……”
骆子杰不禁哈哈大笑,“欣美还是没变。”
“后来她跑到我家,发现我奶奶跟妈妈都生病,她就每天都拿便当到我家,有时候我经过便当店,她就那这三个便当追出来……其实我也不是生气,应该说是被吓到吧!”小男孩虽然很爱面子,但必须承认这一点。
骆子杰点点头,“但你老实说,便当好不好吃?”
用力点头,“超好吃的,我奶奶都说姐姐煮的菜真好吃,不会太油也不会太咸,真的很好吃。”
“好吃就好。”
何欣美又拿着两道菜出来,转眼间又是满满一桌菜。骆子杰依旧招呼要她赶紧坐不吃饭,但她只是笑笑,继续忙着。
她拿出保温盒,先是添满饭,然后将桌上的菜夹到盒子里,也是塞得满满的,似乎很怕人吃不饱。
骆子杰没问这个便当要给谁,但不用问也知道,大概又是要送给哪一户可怜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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