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压低音量,在客房里踱来踱去,又看见倒在床上的醉汉,他的心情更差!鱼没批回来,人倒捡回来一个。好歹还是个黄花大闺女,躺在床上的混球明明是个男人啊!
边喝茶、边耸肩,筑君避重就轻,「救命恩人啰!当然要拾回来。」
发财在一旁猛点头。
「醉成这样!能救你?」
见少爷不相信主人的话,发财在旁仗义执言,「他的武功盖世耶!光几颗石头就把城西那三个坏蛋打得说不出话来,大家都呆住了呢!」
席筑君白了帮腔的笨丫鬟一眼,不说话会死啊!万一让老哥知道已出了三条人命,那他可不止跺脚而已了。
笨发财!蠢发财!筑君在心中喃喃咒骂。
「遇到城西的无赖?」席德平的脸色更难看了,再度瞄了瞄床上的壮汉,这家伙体格倒是下错。
「可不是?大家吓得屁滚尿流,只有他见义勇为!」发财加油添醋。
「哦!那倒是个人才。」
席德平自有打算。眼看妹妹为酒楼忙得焦头烂额,跑进跑出,要被老爹知道未出嫁的闺女替自己出生入死,他的皮不被活活剥下来才怪。如果眼前这个武艺不错的家伙能留下来,那……
转过身对发财嘱咐,「你好好伺候著,等客人醒了,再来叫我。」
「哥,你不生气啦?」
「生什么气?你的安全也是我该留心的事。酒楼里外的事情那么多,有人帮我保护你,那我才能放心。」
「哥,你的意思是……」
不想多谈,保护妹妹是他早该想到的事。席德平只有拍拍筑君的肩,「今天你受惊了,你也好好休息。酒楼还没处理的事情还很多,我先出去了。」他回身退出。
望著哥哥的背影,筑君耸耸肩。天知道他一副神秘兮兮的模样要干嘛?反正只要不要把恩人轰出酒楼就好了。
转过身,就看到发财皱著小鼻子喃喃自语,「救命恩人好臭哦!不知道几天没洗澡了?」
「连住的地方都没有!哪管洗不洗澡?」
「也是喔。」发财搔搔头。
筑君微微一笑,「没关系。发财,咱们先替恩人准备好衣裳和酒菜。一定要好好谢谢他,没有他,咱们就惨了!」
「好!我找恭禧来量他的身型,帮他做件好衣裳。」
「还要烧些热水,身体要洗干净。胡子也要剃一剃,干脆叫剃头师傅来帮他整理好了。」站在床边,筑君一直打量著恩人。
睡中的「恩人」翻了个身,睡得似乎不怎么舒服,眉头皱得死紧。
「咱们出去好了,免得吵到恩人。」筑君刻意压低音量。
发财点点头。她也该去烧热水了,免得恩人起床时没有水可以用。
*****
直到房内的人都离去,端木忍才睁开眼睛。
怎么会这样?就为了看那一抹似笑非笑的容颜,反倒替自己招来一些麻烦。唉!他有点责怪自己,真是发花痴了。
只是没想到那个叫「筑君」的男子,他的笑容竟然和似水如此相仿。
就是那一副爱笑不笑的样子,令他魂萦梦萦。
记得那年,大哥和南方人订亲时,自己还取笑过他,什么……美人如花隔云端,上有青冥之长天,下有涤水之波澜,天长地远魂飞苦,梦行不到观山难!
但他私心以为除了似水表妹,又有哪个女人值得称上一个「美」字,可以让他饱受相思的锥心之痛?
这下子可是现世报了。
来到这个和北地绝对不同的地方,才发现岂止是嫂子那般娇贵的大家闺秀?连随便在街上遇到的文弱书生,也有著和似水一般的笑容。江南人就真的比较娇贵吗?而自己就像个呆子,为了多看那一眼,天大的麻烦也替他解决!
唉!简直就是莫名其妙到底了。要是让大哥知道,不被他笑死才怪,到底嫂子和似水还有八分像,即使婚后有麻烦,还是甘之如饴。而自己呢?
就说是为了笑容?说出来别说大哥不相信,自己也觉得难以置信。这下可怎么办才好呢?端木忍郁闷极了。
总不能娶个男人回去吧?
别说娘不答应,就是不说话由得自己胡闹,他也不敢。那该怎么办呢?还是走人吧!
端木忍才起身,却想到那抹似笑非笑的容颜,勾人心魄的眼神……
天!那年似水才及笄,他兴高采烈地买了匹小白马给她时,她站在梅树下,也是用那副爱笑不笑的样子看他。
尽管似水身上穿著棉袄,虚弱的身子仍然抵不过冬天的第一场雪,边咳边喘地看著自己,欲言又止。白雪缓缓地白天而降,飘忽在天地间,他想撤下自己的披风为她披上,而她只是摇摇头、轻轻说:「你会著凉。」
那时,自己看著雪中的似水,感动得说不出话来。
那么娇弱的身体,除了要忍受病痛的折磨,还要忍耐自己的胡闹。送什么礼物?她身子不好,别说骑马,平常连绣房也鲜少跨出一步,哪会需要小白马?
可是,她就是温柔地看著自己,什么也不说。
端木忍越想越觉得自己是个混蛋!如果似水不是因为那天受寒,身体也不会一日差过一日,搞不好现在还活得好好的。
如今他也不用为了留恋和她相仿的笑容而忘返江北了!
心中的疼痛又一阵大过一阵。
倒回床铺,端木忍一动也不动,只是看著顶上的梁柱。突然间,一颗豆大的泪珠自眼角滑下。
闭上眼,他知道男儿有泪不轻弹,但如果已到伤心处了呢?
似水在天上,会不会知道自己想她,比起她想自己多出那么多?
记得娘以前曾说,古早人口渴,就在眼前摆几颗梅子,便会止渴了。那自己对似水的思念之情呢?是不是只要看看那个相仿的笑容,心中的隐痛便会痊愈?不再疼痛了?
如此,痊愈的时候到了吗?被思念缚住的心有松绑的时刻吗?
端木忍辗转反侧,心中不断呼唤……
*****
「恩人!大恩人!」
一阵急切温和的呼唤声,直冲端木忍的耳膜。
他收回漫游的思绪。美书生--席筑君才映入眼帘,他心中不禁微微一叹,江南人不愧是江南人!连男人都可以眉目如画,冰肌玉骨。
见到如游魂似的恩人,筑君不禁皱眉。
这个异乡人真是心事重重!在酒楼已待两天了,不是喝酒就是睡觉,话少得可怕。发财只说请不动恩人,连洗澡都不肯,一双牛眼睁得比什么还大,迳是瞪著屋梁发愣,把她吓得不敢进门招呼,只能向自己求救。偏偏这几天的酒楼生意好得不得了……
「什么事?」
「您总算理人了,大恩人!」筑君微笑,拱手向他一揖。
端木忍看著她的笑容,眼神又直了。
「恩人……」
「叫我忍,我复姓端木。」克制不住自己澎湃的情感,端木忍一手就扶住筑君的手,瞳孔中倒映著尽是她可人的容颜。
「原来恩人是端木公子!」
她才奇怪发财这个小笨蛋,连住了几天的恩人都不知道他的尊姓大名,自己没说上两句话,人家不仅自报姓氏、还礼貌周到,哪有啥怪异之处?
「叫我忍!」凝视那张相仿的笑颜,他坚持。
筑君从恩人的体格言谈,可以判定他是北地人!果真如传闻中的一般潇洒豪迈、不拘小节,过于拘谨倒是显得自己小家子气了,所以她也乐得直点头,「忍!多谢你两天前在城西的救命之恩。」
又是一谢!直愣愣地勾著筑君的手,端木忍不肯放,「如果放在心上,又怎么曾到今天才来?」
「咦?」素来就心思敏捷的筑君却被端木忍的话问得愣在当场,是没想到恩人会清算自己前来致谢的日子。
莫非他生气了?难怪不理发财。
对端木忍的阴阳怪气下了如此的解释后,筑君才拚命解释,「对不起!这两天的酒楼生意太好了,白天抽不出空过来,晚上又怕打扰您休息,所以才迟了两天。」
「你这么文弱?还要管生意?」
端木忍的口气当中带著绝对的怀疑和不悦。眼前这个文弱的他,如果那天不是遇到自己,无赖们不知会怎么对付他?
皱紧眉,端木忍的心无端又痛了!
「端木公子,我的手……」混乱的嗓音提醒著。
恩人不会这么小气吧?道谢才迟个两天,就气到变脸了?筑君暗自揣想。
「叫我忍!」他还是坚持。
「忍,我的手……」
「你听话,我不就放开了?」咧嘴一笑,端木忍果真放开筑君了。
没料到端木忍也会笑,筑君倒看呆了。
但这暧昧的景象却恰巧让进门的发财给撞见,怎么回事?叫「君少爷」听话?嗯……救命恩人比较喜欢男人吗?还是他已经看出「君少爷」是个姑娘?她两颗眼珠胡乱转动,还没想出答案来。
端木忍瞪了发财一眼,这碍事的家伙!
「什么事?」克制狂跳不已的心,筑君的两颊发烫。
「水已经烧开了,请恩人沐浴。」瘪瘪小嘴,恩人好可怕哦!发财再也不敢进客房了……
「我身上满干净的,不需要洗吧?」又送给发财一道杀人的目光,与其洗澡,他情愿和筑君多聊聊。
不洗澡怎么行?筑君可不想再看到他倒在街头睡觉了。
所以……只要把端木忍带给大哥看,留个好印象,这样才方便在酒楼替他安插一份差事。所以他怎么可以不洗?虽然传言北地男子豪迈热情、不拘小节,但总不能老是衣容不整吧?
「恩人,那热水是特地为你烧的……」她直皱眉。
「叫我忍!」绝不妥协。
筑君觉得头有些痛,眼前这男人真是超级难缠,「忍,我每天都要人为你准备热水。你……」
扬起眉毛,端木忍嘴角微勾,「你这么在意我洗不洗澡?」
不会笑的男人,在笑起来的时候总是令人怦然心动。筑君没法抵抗他的笑容,老实地点点头,语带埋怨,「我每天都要发财烧热水,没想到你这么不给面子,洗得干净一些不好吗?」
望著那张清丽白皙的容颜,端木忍又呆了。
「好!我洗。」
「真的?」不知道端木忍为何又改变主意,筑君怕他反悔,忙追道:「还要刮胡子、理头发,新衣裳也替你准备好了,等会儿就要丫鬟帮你送上。」
「这么忙?」
「我已准备好酒菜要替你接风,大哥也会过来。」
端木忍笑眯了眼,筑君忙吆喝发财,「快叫他们把木桶搬进来,恭禧,你把衣裳放到哪边去了?还有那个理发师傅……」
端木忍搞不清筑君到底在想什么,何必在吃顿饭前整理仪容、又穿新衣。但看到他高高兴兴嘱付著下人忙进忙出,也就算了!他喜欢看筑君笑的样子。似水不生病时,也是这样,就爱穷忙。
她喜欢看这样子的他!筑君越想越得意,一定要帮端木忍在酒楼找份差事。
听说北方气候不好,讨生活不容易,难怪恩人武功高强,也会穷途潦倒,睡卧街头。唉,可怜哪!
*****
「哥!吃顿饭,你就一个劲的跑进跑出。」
「可不是!等会儿鱼行、蟹行、姜行、菜行、卖零嘴的五间楼全会上门结帐,我不交代好怎么成?」
「我早帮你算好帐了。你就来吃饭,其他交给帐房处理就成了。」瞪大眼,筑君死拖著席德平,往酒楼里设备最豪华的阁子走去。
救命恩人正在等他们呢!
「好啦!别拉了!我这不是在走了?」席德平真是会被这个莽撞又热心过头的妹子给烦死,真是没个姑娘家样,还好没人认出来。他是该高兴,还是担心呢?竟没人看出筑君是姑娘家?唉……
两人鱼贯进了会仙阁。这会儿,会仙楼的头牌娼妓--纤纤,也在其中恭候多时了。
「平少爷好!君少爷好!」纤纤盈盈屈身。
席家两「兄弟」颔首,浅浅一笑,端是风度翩翩。也难怪酒楼中的娼妓们对这对年轻的当家趋之若骛了!
筑君看过去,就看到器宇轩昂的端木忍站在窗边,和众人离了个老远,而纤纤已经嘟起小嘴,似乎不满意。
「纤纤姊心情不好?」筑君满脸笑意。
「看到笑咪咪的君少爷,心情不好也得好!」纤纤自然地靠入筑君的胸中,跟她使了个委屈至极的眼色。唉!从会仙楼开张至今,还没有半个男人敢这样对她。居然敢用「背」看她,可恶!
筑君俏皮地跟纤纤眨了眨眼睛,「我跟你介绍。」
她迳自走到端木忍身旁,扯著他的衣袖,「端木恩公!我来跟您介绍一下家兄……」
没料……「恩公」一转身,席筑君的嗓子像哑了般,只是看著他的脸发愣。
嗯,她的恩公竟有这么好看?
高瘦的身材配上新裁好的锦织锻衣裳,显得玉树临风、潇洒倜傥;两道浓浓的黑眉下,扑闪著一对非常明亮的眼睛。这跟倒在街上,披头散发、臭味四溢的大恩人是同一个人吗?
捏了捏自己的脸颊。好痛耶!不是在作梦!果真是佛要金装,人要衣装,怎么才理个发、换个衣,就全不一样了。
一旁的纤纤也呆住了,这个北方人果然跩得有道理啊!
「怎么不说话?」端木忍深情款款地凝视自己身旁的俪人,虽然明知道「他」是男的,仍然忍不住心喜。
勉强克制住狂跳不已的心,筑君微笑道:「大哥,这位是端木公子。」
「多谢您救了舍弟。」席德平拱手道谢,指向满桌的酒菜,「几样小菜,不成敬意。」
「是筑君投我的缘!他有危险,我不能不帮。」端木忍一手就搭在筑君的肩上,两人一副很熟的模样。
他霍霍大度的行止让席德平的眉毛差点揪起来。
筑君是他的妹子,可不是什么……算了!不知者无罪,更何况日后还要借重他的武功保护妹妹。
倒是在旁探头探脑的发财看出不同的意思来,她倒觉得端木忍看君少爷的眼神很特别,一定有断袖之癖的嗜好。
她怎么会那么笃定呢?会仙楼的头牌神女--纤纤早就在旁伺候,要是寻常男人,哪有坐怀不乱的道理?放眼苏州城,多少多情公子为了她销魂,只盼与她共度春宵。岂知纤纤的魅力碰上「端木恩公」就烟清云散,连瞄都不屑瞄一眼咧!更别提会给其他莺莺燕燕好脸色看!但端木忍一看到君少爷,脸上的冰山马上溶解,连隐藏在瞳孔中的利刃也消失无踪。由此可知,这个恐怖的男人的确是喜欢上「君少爷」了!
哎哟!这可怎么办才好呢?武功高强的端木恩公要是欺负「君少爷」后,才发现她是「母」的,那会怎么对付「她」呢?
发财越想头越低,头痛死了!
一不小心撞倒端木忍的背,筑君还来不及开口询问,倒是发财看到端木忍那双大眼睛在自己眼前,不自主地尖叫一声,人便昏倒了。
「怎么会这样?」
命人把发财抬下去后,席德平忙间端木忍以后的去处,「不知端木公子以后作何打算?」
喝了口水酒,端木忍满眼眷恋地看著筑君,「好男儿四海为家,我打算历练几年后,再回江北。」
「端木兄既然和筑君如此投缘,那可否考虑留在会仙楼,当咱们席家的保镖呢?」席德平倒也看得出眼前这个陌生的男人对他的妹子不坏。
「是当二少爷的保镖吧?」
来酒楼这几日,端木忍自然从发财那只小九官鸟身上知道不少会仙楼的事,自然也了解文弱的「君少爷」可是店主人胸口永远放不下的石头,帮他请个保镖也是早晚的事。」
「跑外头危险,站在朋友的立场,端木兄应该也不想看到筑君又被无赖缠上吧?这也算帮了我一个大忙。」席家手足间浓郁的情感,立即流露。
端木忍满眼欣羡,他心中突然升起离家在外的黯然。
当下点头称是,「说帮忙不敢当,我家在江北就开镖行,我一直就是个镖师。」
贪恋那抹神似似水的笑容,端木忍当然是立刻答允了,「我只要一日不离开江南,就负责君少爷一日的安全。」
笨蛋也听得出他口中的调侃之意。筑君握起拳,瞪大眼,「你叫我『君少爷』,我就叫你『大恩人』!」语毕,粉脸已是涨得通红。
「哈哈哈!」放声大笑,端木忍眉飞色舞。
「嘿嘿嘿!」回答得有气无力,筑君一点也不觉得好玩。
还亏她正烦恼要用什么借口让哥哥答应给端木忍一个差事呢,谁知道两个一厢情愿的男人就是觉得她很文弱可欺,也没征得她同意,就擅自替她请了保镖。可恶透了!偏偏看在端木忍是救命恩人的份上,自己一点也不敢反对,真是讨厌死了。
她还担心他流落街头,没想到他竟然帮著哥哥一起欺负她!
「难得大伙儿的兴致都这么好,纤纤就弹琴助兴吧!」鲜少被冷落在一边的花魁扯高嗓门,边说边走向端木忍,还不忘向他抛媚眼。她不知在哪时就命人把乐器搬来,看样子非要露几手不可。
冷冷地看了眼前这个狐媚的女人一眼。端木忍打从一进阁,就被她身上浓郁的花香味呛得打了好几个喷嚏,所以,他故意的离她好几步远,没想到她居然又靠了过来!
真是个天下无敌的狐狸精啊!这下该往哪里逃?
东瞄西飘,端木忍就看到筑君用折扇掩著嘴,笑得眼睛都快眯起来,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
一把捞起筑君,他非常不满意地表示,「君少爷应该先带我参观以后的工作环境吧?」
「纤纤姊的琴弹得不错……」
话尚未说完,筑君就被端木忍拉出会仙阁,连迟钝的席德平都可以感觉到端木忍是逃命去了。纤纤有这么可怕吗?不过就是唱个曲儿、弹个琴而已,他怕啥呀?
「平少爷!」纤纤猛跺脚,不依地窝在席德平身上撒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