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臣议论纷纷,台面上私底下都在打听,不晓得她是怎么了?
第四天早晨,光明宫恢复朝会,韶明戴看一双兽皮缝制的手套,缓缓地坐上大位。
那手套引起一些朝臣注意,众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
不论是手套还是这三天的休息,韶明不解释,也没有说明,只是没事人儿般地示意臣子们奏事。
于是各臣一如往常陈情议事。待得要奏该奏的都奏完后,韶明方才扬起嘴角,说:「吾想,众卿有些疑问在心中,吾也不拐弯抹角,其实,吾遭贼人下毒了。」
此言一出,殿中哗然,惊讶错愕的、忠主关怀的、气恼愤怒的……什么表情和反应都有。
「今上!请让微臣调查此事!」
「不知太医怎么说?」
「是哪个猪狗不如的东西下的手?」
「今上——」
韶明只是不慌不忙地启唇:「吾已经知道是谁做的了。」
她的声音不很大,却令众人登时住口,殿中一片安静,她不急看说下去,待气氛渐渐变得不安和诡谲,才慢腾腾地道:「吾没事,见到了吗?你杀不死吾,就等看吾来收拾你。」
她一席话对看朝臣们说,底下人则是个个无比惊讶。
「是……在这朝会中的人?」有人讶异地说道。
不然还有谁呢。」韶明一笑,跟看,她表情一变,犹如罩上一层寒霜,冰冷地道:「吾给你三天,三天来向吾告这死罪,或许吾可以放你一家生路,过了这三天,就等着诛门灭族吧。」
残狠说完,她又是一笑,却教人战栗,她起身挥袖离开,留下互相对视而惊疑诧异的臣子们。
消息传出去,人人都等看瞧究竟是谁胆敢毒杀皇帝,一时间,王公贵人,贩夫走卒,无时无刻不谈论看这女皇即位来的第一宗奇案,并且期待这出精采好戏的结局。
这教人惊汗又兴奋的氛围,持续三日,终于来到最高chao。
夜里,韶明坐在朝阳殿内,睇着热茶冉冉上升的余烟,她的前面跪着工部尚书,是刚刚才捉拿进宫的。
「今…今上……求、求您……」他凉恐至极,连话也说不好。
下毒的人是他,当日在朝会中,听到韶明说知道下毒者是谁,他背脊窜出一片湿汗,可他随即想,他没有露出什么马脚,这定是韶明的诡疑之计,目的在等真正的凶手自投罗网,于是他在这三日内装得若无其事,和别人一样上朝,和别人一样奏事,和别人一样玩鸟吃茶。
可是他的心里越来越不安。
若是韶明的确是掌握了什么,知道是他呢?这个不安定的疑问总是萦绕在他心底,第二天开始,他就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好,虽然告诉自己肯定不会的,可就是无法完全安心。
这种惊惧几乎令他要吓破胆,第三天晚上,也就是今晚,他终于崩溃了。
吆喝着府里大小,带看简单的行囊,要逃命去,不料却在城门给拦了下来,说是韶明旨意,京官不得离城。
他一听,腿软了,他知道自己上当了,倘若他熬过今晚就会没事,可偏生他就是没熬过!
韶明赌的就是凶手自疑疑她的疑心!
他被侍卫捉拿进宫,直接带到朝阳殿,家人现在不知在哪儿。
韶明将茶搁下,光是杯底触碰桌面那细微的声响,就吓得他几乎要尿出来,他命休矣。
韶明垂眸看着他死人一般的睑色,道:「听搜身的侍卫说,你的行囊里,有一大迭银票呢。」
「我、我……」
「你不用说。」韶明冷冷的,道:「你的所作所为,吾很清楚,吾一直想要换掉你,可吾又想,你虽然不干净,可还是有才的,以前还是做过不少事,或许给你个不算差的结果,让你回去养老也就罢了,只是,你为何要加害吾?就因为吾挡了你的财路?」
工部尚书一个字也讲不出来,整个朝阳殿陷入死寂之中,他只觉过了像一生那么久。
此时,侍卫进来通报道:「工部侍郎带到!」
「带进来。」韶明道。
语毕,就见一个三十来岁的青年,给侍卫左右两边扶看进来,狼狈来到韶明跟前,侍卫押着他跪下。
这个人,是她即位当年,加开恩科,亲自钦点的进士,他一直都做得很好,也顺利升到工部侍郎一职,韶明原本想看换掉工部尚书后,直接升他,可他却是此事的共犯。
工部侍郎只是恶狠狠地瞪看身旁的工部尚书,怒道:「你愚蠢!早就告诉你,不要轻举妄动!现下把我也扯进来了!」
是的,就是工部尚书按捺不住,在离开前留书给工部侍郎,才会让共犯是谁一事泄了底。
此案除了在纸上放毒教人意想不到,还必须知晓韶明平常并不大传御医这个习惯,否则事成前,御医一见便会东窗事发。而韶明平时习惯只有朝中大臣较为了解,所以当初在朝会,她放话出去,因为凶手就是其中一人。
虽然她有猜过共犯一事,可她却没想到会是工部侍郎这个人。见他跪在自己面前还如此猖狂,韶明神色一冷,对他道:「吾待你不好吗?有功,吾的赏赐绝不会少;做得好,吾也升你官职。然而,你为什么和工部尚书狼狈为奸加害吾?」
那工部侍郎转过睑,一双眼睛已然发红,直瞪着她。
「我人都已经被拿到这儿了,也没什么好怕的!当官就是要发财,这是人的天性!我唯一错的,就是让你给抓到了!」
他面目狰狞,咬牙切齿,和以往斯文的样子犹如天壤之别,第一次见他,她的确看出此人的胆色,以为这会成为他当官的助力,而如今,他的胆子已经大到无法无天了。
「……将此二人拿到大理寺,是什么罪,就判什么罪。」韶明淡淡地说完,起身离开了。
身后传来工部尚书的嚎哭和工部侍郎的狂笑,在寒冷夜里,有种可怕的悲伤。
途经长廊,见工部尚书的家人跪在不远处,给侍卫严密地围住监管,其中有老母,有好几名妻妾,更有襁褓中的孩子。韶明撇开脸,命人放了他们,全部逐出京城。
屏退宫女,她独自一人继续慢慢地走着。
她虽会识人,但不表示她就绝不会看错人,她并不愤怒,只是感觉极其失望。本来的好官,为什么会变成贪官?是近墨者黑,又或者真的是人的天性?
心里想看许多事情,走看走看,当发现的时候,藏书阁已经矗立在她的面前。
再走近,站在藏书阁前的景冲和,教她停住了动作。
听到脚步声,他回首,也发现了她。
「今上。」
满腹心事的韶明,在这个时候,却遇见最教她防备不起来的景冲和,她真的是差点就忍不住上前对他诉说一切了。
硬生生让自己平静下来,她有些怪罪地瞅住他。
「你怎么在这里?」
因为数日不见也不能见,所以他来此,是为了看看能否见她一面,以前,天天伴她,他没想过这样的事,如今仅是分开一日,他都会思念。
他脸微热,没有把心里想的讲出来,只是关心问道:「身体无恙了吗?」
听他还在担心白己身上的毒,韶明感动,又不想让他看出来。她平淡地应道:「嗯。」
她已经太习惯隐藏自己的真心,可是在景冲和面前她会不小心泄漏,这令她无法自然地面对他。
「那就好。」景冲和神色柔和地说道。
她有好多好多想跟他讲的,如果她能讲得出来的话,可是,她讲不出来,因为她不习惯。
韶明昂起脸,望看天上胶洁的寒月。
「……景冲和,人心贪得无厌,是吗?」轻轻地,她道。
景冲和当然不知她刚才发生了什么事,只是见她似乎有点愀怆。想了一想,回答她道:「或许是吧,是人总是有欲有求,不过,贪心并不一定全是坏的。」
韶明转而看着他。
「怎么说?」
「譬如一个母亲,贪心地想给孩子最好的;譬如一位国君,贪心地想要做好每一件事……对了,又譬如我,总是贪心地想要看更多的书。」
他是想逗她笑吗?韶明责怪似地看他一眼,他一脸认真,应该不是想逗她笑。
「你说什么呢。」她没办法像他总是那么纯粹,她道:「你的心是干净的,而吾的心,是黑色的。」
景冲和一怔,随即说:「不,我想,你的心和我的心都是肉做的,应该没有不同。」
……她真是跟他说不下去,韶明长叹一声,良久,低声道:「不过你说对了,吾也是贪心的,吾很想把你关在一个没有人知道的地方,教你出不去,也无法见人。」只有我能见你。
她担忧他的安危,唯有这么做才能安心。
景冲和不明白她这话是什么意思,只是她低垂着眼眸,没有表情,脸也和霜雪一般白。于是,他和缓地开口:「那好吧,请今上一定要在那里放满书,我出不去,就看书解闷。」
韶明闻言,凝视着他。
「……总觉得我们俩一直驴头不对马嘴。」她讲的,和他答的,根本是两回事,不过,她的心情是好些了。「你这书痴,来藏书阁这儿是想进去吧?拿去。」韶明从腰间掏出一把钥匙扔给他。
景冲和忙接下,见她转身就走,虽然想唤住她,却又不知用什么理由,她也好像很累,需要休息了。
他垂首望看手里的钥匙,低声道:「我来这里……并不是想要进去。」
韶明其实心里是想继续和他在一起,只是,还要和他讲什么好?
她不知道了。
涩涩地一笑,她朝寝宫的方向走去。衣带被风吹起,一飘一摆的。
她万万没有想到,这竟会是她与景冲和的生离死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