绕了两圈的围巾遮住她的呼气,保留住一些暖意。她搓了搓两手,再放进大衣口袋,起步走向一条街外的停车处。她就这么走着,脚步拖曳,心沉甸甸。这两天不知为了什么,彷佛所有人都消失了,小苗请病假,陈盛和跑客户根本未进店面,恩琪始终不在家也没接电话,至于宋子赫——
她扯开挡住口鼻的围巾,做了个绵长的深呼吸,抚平那三个字引发的急剧心跳。那天刻意对他说了那番话,他不会再来了吧?依照她这种凡事先挑明的性格,任谁也没法在她身上找到耽溺在激情里的乐趣吧?
“没人知道我也好想什么也不管啊,但就是不行啊。”她对自己嗟怨着。
鞋跟踩踏路面的声音在清晨的巷道显得极为脆响,她数着脚步声转移注意力;一段距离后,身后行人的脚步加入,扰乱了她的内心活动。她侧让一边让其他行人通过,等了一会,脚步声仍紧随在后未并超前,她不耐烦起来,干脆停步,等侯陌生人与她擦身而过。
脚步声齐停,她听到一个极近的呼吸声,与她稍快的心跳声唱和,她屏息以待,骤然回头,一张熟悉的睑庞正俯视她,并且意味深长地笑着。她捣胸呵出一口气,原本快速的心跳频率在乍见对方的刹那奇异地平息了。她不得不端起面孔微叱:“又不声不响吓我,为什么不叫我?”
“我在你家楼下大门旁等很久了,你出门也不东张西望看一下,直接就往前走,我只是想试试看有人可以心不在焉到什么地步。”他忍不住笑开。
“怎么不上去等?”她打量他,天候这般凉冷,他穿得不算多。
“怕有人要告我擅闯民宅。”
“你事先告诉我让我有心理准备不就行了。”她不以为然嗔他一眼。
“唔,事先告诉你就行了。”复诵一遍,似在调侃。
他靠近她,照惯例抓出她口袋里的一只手,放进自己的外套口袋,一齐并肩往前走。他的手奇暖,她的手安栖在他包裹下,感到难言的安适,那股安适使她默然不语。她安静傍着他,揣想他到底等了她多久,一太早,他苏醒后的第一个念头难道是她?还是,他又彻夜未眠?
忽然兴起一股不可思议的奢望,与罪恶感悄悄交织——可不可以什么都不管,就这样一直走下去,一直……
她暗暗吃了一惊,那掩不住的欲望随着他对她的锲而不舍慢慢窜爬出意识层,已到了她再也不能忽视的地步;她渴望见到他,渴望这个不被祝福的关系持续下去,渴望……但渴望是毒药,不会让她得到救赎,只会让她不停期盼。
在他掌中的手指被亲腻抚捏着,时而紧握时而缠绕,彼此像在无声的戏玩对话,她不自觉抿嘴笑,不久,忽然感到某种金属硬物刮擦过她的一只手指,产生了挤迫感,她狐疑地缩回手,指间一点奇异的亮璨在眼前划过,定晴一看,一枚秀气的钻戒在无名指一套到底,对她闪着折射的晶光,她惊讶地掩嘴。
“知道你低调,所以选了小一点的,如果你不喜欢,我们再一起重新挑。”他柔声解释。“没有事先告诉你,希望你别介意。”
下颚止不住微颤,她双唇抿成一条线,禁止自己低喊出声。戒指小小的体积,瞬间在她体内引起巨大的澎湃,她原地驻足许久,依然说不出什么来。
“你慢慢想,再答覆我,不过,希望是我要的那个答案——碧海,我是认真的。”他亲吻她的发际。
“你不知道,我不能——”慌乱、酸甜、不知所措、罪恶感交相冲击着她,无论是哪一句话,都无法完整表达她此际的感受。
“我知道,我全都知道。”他两掌包覆住她面颊,定定看住她的眼,一脸坚定。“我爱你,田碧海,不把你娶回家,无法让我夜夜好眠。”
再也抑遏不住,她踮起脚尖亲吻了他,虽仅短短两秒,已足够使他获得莫大鼓励,一双眼激动明亮起来,他诚恳地宣布:“不管有多少困难,我们一起面对,错是我造成的,不该你一个人承担。”
“……”她略显迷惑。“你是说——”她以为他指的是肌肤之亲那件事。
“恩琪,我和她见过面了,我都明白了。”他道出了最困难的部分。
她霎时色变,楞楞发傻,半晌合不拢嘴,确定自己没有听错,她喃喃念着:“你见过她了,你见过她了,她说了什么?难怪我找不到她,你对她说了什么?”
“镇定一点,碧海,总有一天我们要面对的。”
“我们?”她现在和宋子赫站在同一阵线了?我们?他也是以相同语气和恩琪述说这段关系了?“不可以这样,不能这样,绝不能伤害她——”
手机铃声趁乱响起,她从手袋摸索出手机,混乱地接听,听完唇色泛白,她木然道:“恩琪她——我得去和她解释!”眼角余光瞥见了手上那点亮光,她急忙撑开左手五指,打算卸除那枚戒指。“千万不能让她看见——”
“碧海,你不该逃避。”他捉住她的手。
“你根本不懂,她对我很重要……”她推开他,奋力想拔除戒指,但那指环从套上就像与她合体,她费尽通身力气,顶多挪到了指节下方就再也移动不了分毫,徒然胀红了脸蛋。“怎么回事?你是怎么戴上去的?怎么拿不下来——”
“戒指可能太小。别再伤神了,她不会注意到的,我送你去吧。”
“不,我自己去,你别出现,求你……”她苦苦央求。“不管怎样,我很感激你对我的心意,但我现在不能答应你,你必须了解——”
“我了解,去吧。”他拥抱了她一下,再放她离去。
他不会为难她,尤其是此时此刻,他不会再放一丁点负荷在她内心那座岌岌可危的天平上。
就在刚才,他在她眼里见到了被激发的真心,他确定那就是他要的爱,凭着那份爱,他可以不畏难,为她做任何事,去除任何阻碍。
他眼里只有她,但向恩琪在她心中的份量却远超出他所能理解。他拿出手机,拨出号码。“子俐,快起床,帮我一个忙……”
*****
三天了。
田碧海没有出现,没有给予他任何回音,他加重了安眠药剂量。
他不催促,努力按捺起伏的心绪。坐立不安不是他常有的经验,学生时代面对各种大考他都未曾这般心神不宁;那是被交托在别人手上的失依感,不再有掌控力,他想起了田碧海对他曾有过的谴责,霎时间,他明了了什么。
过往他加诸在女友们身上的心理煎熬也不遑多让吧?他太专注在自己的感受,和对事物的理解,相信人该自我承担,邓欣够强,但向恩琪呢?其他人呢?
缺乏怜惜?他思考这四个字。长此以往,他冻结了怜惜他人的本能,因为他从不怜惜自己;他不值得怜惜,他顾着埋藏记忆,一层又一层地埋藏,方法就是让新鲜且截然不同的女人占据他的生活,至于对方的感受,他无暇顾及;所以这一刻,他因启动了真心而加倍难受,但这回不会是终结,他有预感,那最终的惩罚将透过他爱上的女人,隐隐然在不远的距离等着他。老奶奶预言得没错,他自有一番苦头要尝,而他将挺直脊梁,迎向那未知的未来。
只是,在未得到更明朗化的讯息前,他仍然得赶赴每一场推卸不掉的饭局,努力让生活常轨化,蓄积正面迎击的能量。第三天下午,车子刚驶出办公大楼地下车场,店里电话便来到。
“大哥,你能不能来一趟店里?”是小苗欲言又止的声音。
“怎么了?”他心脏猛击了一下。
“田小姐刚刚爬梯子要拿东西,突然人就倒下来了。”
“她受伤了?”
“也不是。我猜是太累了,这几天都没看她吃什么,脸白得像纸,也不愿意休息,今天下午还坚持跟车出货,回来时走路就不太稳了,我想是不是要送医院,先问问你的意见——”
“我马上过去。”
他扳转方向盘,回绕相反路径,猛踩油门,中途两次紧急煞车,他不耐久候,穿巷绕弄快车抵达。
一推开店玻璃门,他张望了一下,随即看见角落一张躺椅上,田碧海正悠悠转醒,小苗在一旁看顾,见到他,开心地跳起来。
他接手扶起田碧海,稍微观察触诊了一番,便断定她轻微发了烧且血糖不足。但这不是真正的病源,病源是她掩盖在体内的心力交瘁,让她缺乏食欲,失去正常的抵抗力。
“你应该吃点东西。”他拧起眉头,到底她和向恩琪之间发生了哪些纠葛?
“我有吃,不知道为什么都吐出来了。”中气不足的她只剩气音。
“我送你回家。”
“别让我爸知道——”她吃力地摇头。“也别送我去医院。”
“那么去我那儿?”
他没有得到答覆,她傍着他又失去意识,那模样似沉沉入睡。
他稍作考虑,吩咐了小苗一些事项,便拦腰抱起田碧海回车上。
途中他转绕至熟悉的医院部门一趟,费了二十分钟,以私人关系带出一袋医疗用品,再驱车回住处。
一路上田碧海几乎没有转醒过,当他将她放妥在卧房大床上,她一度张开了眼睛,看见俯视的他,竟给了他微笑,启口要求:“我好想喝碗汤。”
他回头便钻进厨房张罗出一碗速食热汤,兴匆匆端到床边,她又阖上了眼皮。他扶起她,拍拍她的面颊。“碧海,醒来一下,你一定得吃点东西。”
她勉强睁眼,见是他,又笑,“宋子赫,是你啊。”
“是我。”
发烧兼虚弱使她神智在混沌中,失去了平日的矜持,还透出些傻气;他让她靠坐在床头,将热汤一匙匙送进她嘴里,她乖顺吞下。他欣喜地看着一碗汤慢慢消失在碗里,就在碗底即将浮现时,她忽然而色一变,倒抽口气,猝不及防将胃里的汤直线喷出,汤液大量洒泼在她自身胸前,以及他整张脸。他镇定地将碗放置一旁,一面掂量现况,她恐怕已将整碗汤如数奉还给他了。
“好吧,这证明你没骗我,你很努力在吃东西了,是你的胃不听话。”他无奈,只得让她重新躺下,转身到浴室快速把一头一脸的狼狈清洗干净,换好干净衣物,回到床边注视着她,几经估量,决定了处理方法。
他翻找出一件尺寸稍窄的T恤衫,准备好湿毛巾,坐回她身旁,细心替她揩去下巴、颈项沾染的汤液;接着,他未加犹豫,伸手解开她衬衫钮扣,从上到下,一颗、两颗,到小腹之上的最后一颗,幸好她均未出现反应。
他深吸一口气,左右掀开衣襟,那裹着她白皙胸房的粉蓝色内衣完整呈现在他面前;他匆匆扫过一眼,欲替她换下脏污的衬衫,视线却定住不能移。他瞠目而视,迅速俯下身,就着床头灯仔细观察她内衣之外的裸裎肌肤,接近胸骨下方附近,有几道未淡化的旧疤痕,呈深褐色,有些则盘在侧腰,他轻轻将她扳成侧卧,果不其然,背部也散布数道相同的伤痕,有深有浅,他以指尖触摸那些不祥的色泽,心中充满了惊疑。
他忖度一会,继续往下解开她的裤头,拉下拉链,小心翼翼褪下她的长裤;他稍扳开她的双腿检视,大腿前面、外侧相类似的痕迹证实了他的猜测,这些印记绝对是她长期只穿着长裤长裙的主因,她恐怕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到海边戏水了。
“你到底发生过什么事?”他不舍地轻问。
他撩住汹涌的情绪,替她换上T恤,一番肢体拨弄,她又苏醒,冲着他友善的笑。“你还在啊?我很饿。”
“乖,你现在不能吃,我替你另外补充养分。”他怜惜地抚摩她的脸。
她没有反抗,或许是缺乏体力和思考力,她半睁着眼看他娴熟地为她在手腕上擦拭消毒酒精,找到静脉血管,刺入针头,让点滴管慢慢将葡萄糖液输入她体内,竟没有发出疑问,只说些让他震惊不已的话。“你真像个医生。”她弯起唇角,似在回虑。“在医院那段时间,有个实习医生天天来看我,他人很好,他说我一定会好起来,和以前一样。”
“对,你会和以前一样。”
“以前我和子俐一样,也爱穿短裙。”
“我真想看。”
“他说错了,再也不会一样了。”
他突然语塞,接不下话,但她闭上了眼睛。“你长得和他很像,只是他有头漂亮的金发,他说他来自塞尔维亚。”
“你一定会好的。”他将手掌放在她前额。
“谢谢你。”
“睡一下。”
“好。”她嚅动唇瓣,声量更小:“真希望不是现在才遇见你。”
他听见了,突然感到吞咽困难。替她盖好被褥,他起身走出卧房,打了几通必要的电话,其中一通是给田鹤年。他撒了点谎,让这个老好人放心女儿的去处;再拨给宋子俐,他腾了腾微哑的喉咙,说道:“有件事再帮我查一下,碧海回国前住过大学附近哪间医院,这件事请千万保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