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雪居住的地方种满了雏菊,好像慕容雪的人一样,有着柔弱的外表,又有着坚强的性格。而慕容山庄为每位子孙都建造了一个符合他们性格脾气的居所,并且每处居所的名字都暗含了它们主人的名字。譬如慕容雪这里就叫“归雪庐”,而慕容如风当年的住所就叫“听风轩”,慕容玄住的地方叫“玄天楼”,慕容南住的地方叫“南剑阁”,慕容明住的地方叫“明心居”,慕容情住的地方则叫“忘情筑”等等。虽然是一个大家族,但大家各有各的生活方式、生活场所,互不干涉又彼此之间相亲相爱,君碧幽常常会觉得整个慕容世家的存在就是一个传奇,而他们对待生活的态度则更是值得称道。这应该就是他们立足于江湖数百年却始终屹立不倒的根本原因。
此刻,君碧幽虽然坐在慕容雪的一侧,但眼神一直在看向归雪庐的对面——归雪庐的外面是一座小湖,再过去就是慕容雨住的地方:待雨斋。从这边远远看去,隐隐约约能看到湖的对岸站着一个人,看穿着是一身的雪白,估计应该是慕容雨,只是不知道他一个人站在那里干什么?
君碧幽一直看着那里,慕容雨则也一直站在那里。慕容雪开始只是低头边刺绣边与君碧幽搭话,后来感觉有点不对,便抬起头来看,这才发现原来君碧幽的注意力并不在这里。顺着君碧幽的眼神看过去,她笑了:“七哥又在出神儿呢。”
“他常这样?”君碧幽问。
慕容雪答道:“以前他在家住的时候偶尔会这样。每回他在湖边出神儿,就说明他一定有什么心事。后来他开始出门四处游荡,一年也不见得能回几趟家,这景象也就很少见了。”
君碧幽默默地听着,依旧看着站在那边的慕容雨,忽然见他拿出那管玉箫,而后就听到箫声悠悠袅袅地从湖的对岸飘来。
一听到箫音,慕容雪露出诧异的神情,喃喃自语般道:“他怎么吹上了这一首?”
君碧幽也略懂音律,听出来这是那首为他带来盛名的《泛沧浪》,只是不知这首曲子与慕容雨有着怎样的关系,于是问道:“这首怎么了?”
慕容雪皱眉道:“通常他只有心情不好时才会吹这一首,而我已经好几年没有听到他吹了。”
是么?那又会是什么事让慕容雨这样一个洒脱人也心烦起来呢?慕容雪都猜不透,君碧幽则就干脆不去想了。
在慕容雪那里坐了一下午,箫声也响了一下午。最后当君碧幽起身向慕容雪告辞的同时,箫声也随之停了。
真是个怪人。君碧幽暗自为慕容雨奇怪的举动感到疑惑。听了一下午的箫声,听得心都有些乱,总觉得那箫声里蕴含着某些很奇怪的东西,如同有魔咒在召唤着她一样。
离开了归雪庐后,君碧幽信步绕着湖边在慕容山庄中四处溜达。走了大半个时辰,突然停驻,原来她发现自己已来到了待雨斋的门前。
在门前驻足了片刻,君碧幽最终还是走了进去,奇怪的是,这里一个人都没有,连刚刚还在湖畔边吹箫的慕容雨此刻都不知了去向。
因为慕容雨擅画的缘故,差不多这里所有的房子都成了画室,从外面就可以看到画室的四周墙壁上到处都挂满了画作,想来应该都是慕容雨的大作。
君碧幽随意走进一间画室,先从左边看起,最左边的是一幅狂草,写的是李白的《将进酒》,而后是一幅泼墨笔法的山水写意,接下来是一张山水画又一张山水画,酣畅淋漓的画风笔法可以使人一下子就联想到慕容雨的为人性格。“画如其人”这四个字在这里可是得到了充分的体现。
君碧幽专注地看着,思绪全都被墙上的画所吸引,猛一回头,面对着最右方一幅落地长卷,竟蓦地被惊住了!
这是一幅足有一人多高的画品,画风一改刚才的雄健洒脱,反而是精细的工笔,记得那天慕容雨曾说自己不喜画精巧之物,于是就误以为他必是画不好这类的风格,却没想到原来所谓的“不喜”并不代表“不行”。如此一幅大作,每个细微之处他都画得极为细腻,包括画中人物的神态、衣着,甚至是头上的珠钗,以及风吹衣动的感觉,都形神兼备,栩栩如生。但真正使得君碧幽吃惊的并不是他的画技,而是他画的内容——那画中人竟是她!
那一瞬间,君碧幽有些迷惑,以为自己是在照镜子,但当她真正触摸到了画纸,闻到了墨香,才确定这真的只是一幅画。仰起脸从最上方看起,那里抄录着几行字,分别来自《诗经》和曹子建的《洛神赋》:
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翩若惊鸿,宛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青松。
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扬兮若流风之回雪。
微幽兰之芳霭兮,步踟蹰于山隅。
叹良会之永绝兮,哀一别而异乡。
最后一句则是将原文中的“悼良会之永绝兮,哀一逝而异乡”略做了改动,因而就更符合眼前之景。
君碧幽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今生还从没有如此觉得难为情。
上次与慕容雨在古城中一别后,坦白说她并没有经常想起过他,尽管他的气质作派很让她欣赏,但她当时的大部分心思依旧徘徊在慕容如风的身上。慕容玄与慕容南对她的追求在她眼中并不以为意,心知自己与他们并不合适,只是不愿说破徒然惹得大家尴尬。可现在当她亲眼看到慕容雨在画中如此赤裸裸地袒露对自己的感情,令一向沉静的她也开始迷乱起来。说不出心中更多的是震撼还是感动?
门外有脚步声传来,君碧幽本能地回头去看,进来的正是慕容雨。他的表情本来是若有所思,但当他突然发现君碧幽站在屋中,而且是站在那幅画前时,白净的脸上倏然泛起一层红晕,不知道是因为尴尬还是激动。
两人就这么无言的面对面站着,谁也不知如何打开这尴尬局面。
君碧幽低头看着地,沉默了好一阵,才忽然抬头一笑道:“画儿画得很好,不负画神之名。”
听她这话,慕容雨的神色也立刻放松下来,自嘲道:“信笔涂鸦,让城主见笑了。”
“原来七公子认得我?”君碧幽很吃惊,不曾有人向他当面介绍过自己,在这里逗留的日子里也不曾与他当面说过话,他缘何会知道自己的?
慕容雨解释道:“那天在九弟的婚宴上我曾见过城主,只是城主当时走得太匆忙,来不及说话。后来听六哥、八弟讲起,才知道原来君姑娘就是声名远播的幽罗城城主。那日在古城……真是唐突了。”
原来是这样。君碧幽笑道:“谈不上唐突,身份也不过是个给外人看的幌子,朋友相交贵在知心,如果也一开始就把你我的身份摆在最前,也许我们那日还不会聊得那般无拘无束。”她想起那个蓝衣男子,于是又问道:“那天和你同行的是……”
“哦,他叫明枫,是靖北将军明翰岳的儿子。”
君碧幽又吃了一惊:“是那个在皇家校场力举千斤鼎,枪挑数营人,被皇上御封为‘玉面金甲小将军’的明枫?”
这回换慕容雨叹服了,“城主足不出户就知天下事,真是了不起。”
“七公子谬赞了。”君碧幽谦虚了一句。想起靖北将军一家乃是与辽人在边关作战多年,据闻明家数代有多人死于战场之上,这也难怪那天明枫提起辽人时会露出那般恨之入骨的神情来。
她想得出神,却听慕容雨又再问道:“城主此番来中原,是专程来参加九弟婚礼的吗?”
“原本是的,但现在我觉得与其就这样平平淡淡地回幽罗城。不如先在中原四处走走,多见识见识中原的风土人情,也算不枉此生。”君碧幽由衷地说道。
慕容雨的眼中立刻焕发出神采:“城主想见识中原的美景,不知是否需要一个向导?”
君碧幽一愣,“七公子的意思是……”
慕容雨笑道:“在下愿意毛遂自荐,做城主中原之行的向导。”
君碧幽又沉默了,如果换作慕容玄或慕容南此刻说这话,她必会毫不犹豫地婉拒,可面对着慕容雨笑吟吟的眸子,她实在说不出口。尽管只认识不久,但凭着她对慕容雨的感觉她可以断定,慕容雨为人开朗潇洒,若与之结伴同行则必会是个很好的玩伴。可是在得知他对自己所有的那番情意之后,她还能潇洒自若处理两人之间的情感关系吗?
慕容雨好似看出她的心思,说道:“若城主是因这幅画而心存芥蒂,雨可以保证,与城主只是朋友,不会过多骚扰的。”
看他说得如此坦诚,君碧幽还有什么理由可以拒绝他呢。盈盈一笑,顿生风情万种,柔声道:“那就多承七公子的盛情,碧幽在此先谢过了。”
为她的笑容所动,慕容雨也情不自禁的展颜而笑。眸光流动,两人都不禁为对方的眼眸所惑,不知自己已开始陷进一个天下男女都难以逃脱的情感游戏中了。
君碧幽默默地注视着站在湖畔为她浅吹低吟玉箫的慕容雨。忍不住暗自在心中将他与慕容如风做着一番比较。虽然两人都惯穿白色,都容貌俊美,都有种出世独立的味道,但他与慕容如风一如江之风,一如天之云。乍看或许有几分相似,其实性格却是南辕北辙。
慕容如风温文尔雅,外柔乃刚,有着水一般的性情,火一般的心。而慕容雨呢?与他虽相交不深,但看得出他放浪的外表下自有一套坚决的做人准则,那种傲视天下,欲将山河一袖卷的气势是慕容如风所不具备的。他们本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人啊,为什么自己会在第一次见到慕容雨时误把他看成了慕容如风?多么可笑的错误。
沉思间蓦然发现慕容雨已放下玉箫注视着她,为自己的走神感到几分抱歉,她随口问了一句:“你这玉箫可有名字?”
本是随口问的,没想到有了下文:“有,名唤莫愁。”
“莫愁?”她讶异的品味这个名字,“听上去很像女孩子的名字,有什么来由吗?”
“没有。”慕容雨的回答又让君碧幽颇感意外。
知她疑惑,索性给她个答案:“只是因为它的前任主人为它取名为‘断肠’,我觉得这名字不吉利,就换了一个。做人如果只是断肠那还有什么意思?要学着无愁无怨才会轻松自在。”
“断肠?莫愁?改得好。”君碧幽赞道,“果然是物随人走,换了主人,东西的性情都跟着变了。”君碧幽接过那只玉箫,仔细把玩。
见她的表情甚是喜欢,慕容雨又道:“其实这箫还有个同胞手足,只是多年不用,被我一直挂在书房之中。”
“哦?箫也有手足?这岂不如同干将莫邪一般?”和慕容雨在一起,总能听到什么新鲜有趣的论调。
慕容雨却不觉得自己说的有什么不妥,反而是进一步论证自己的话:“世上万物,有左必有右,有上必有下,有天必有地,有阴必有阳,有黑必有白,有晴必有缺,干将亦可有莫邪相伴,为何我的‘莫愁’便要行只影单?”
“说得有理,”君碧幽拊掌笑道:“那就有请‘莫愁’的这位‘同胞手足’出来一见啊。”
“城主稍候。”慕容雨一笑,走进另一间画室中。不一会儿,人又走出,手里还捧着一管赤红如血,光滑似玉的长箫来。
君碧幽放下那管“莫愁”,将这管红箫接过,更是惊奇,“我从未见过箫身有这种颜色的。”她抬头促狭地一笑道:“这箫又叫什么?难不成叫‘忘忧’?”
慕容雨深沉地笑笑,答道:“这箫名叫相思。”
“相思?”慕容雨起的名字都很出人意表。但不待君碧幽去问,慕容雨自己解释道:“我是觉得这箫通身赤红又富有光泽,好像情人之泪,有感而发便起了这个名字。”说着,他又低吟了一句诗:“相思本是无凭语,莫向花笺费泪行。”
君碧幽细细抚弄着那箫身,童年的记忆一点点浮上心头,低声道:“我父生前也爱吹箫,只可惜我娘去世得早,在他身边不是下人就是我这个孩童,无人能听懂他箫中含义,令他郁郁寡欢。所以他最常吟颂的一句诗就是‘百年歌自苦,未见有知音’。”她看着慕容雨,想象道:“倘若你早生个二三十年,或许能与他成为至交。”
“我可不想早生这二三十年。”慕容雨又是出语惊人。
“为什么?”君碧幽诧异地问。
慕容雨眸光含蓄的注视着她:“如果我早生二三十年,就未必会有机会和你攀谈人生,共览江山了。”
君碧幽的脸一红,为他的直白不知所措。虽然她也是一城之主,但在面对感情问题上依旧还是生涩,毫无经验可谈。
“七哥好兴致啊,难得今天不画画儿了。”门完传来慕容如风的声音,而后只见他与冷若烟一同从外面走进来。
慕容雨看见他两人,也笑道:“你俩兴致不是更好?新婚燕尔的不在房中多说点儿悄悄话,还四处溜达?”
冷若烟不会斗嘴,只若有所悟地看着他和君碧幽两人。
君碧幽被她看得有点不好意思,好像做了什么错事被人逮到似地。
慕容如风别有深意的看着两人,一边对冷若烟道:“若烟,你知道吗?我这个七哥脾气最怪,平时只知道画画,就是家里人一年也难得和他说上十句话。”
他转头往屋里看,道:“近来又画了什么好画了?我失明这么久,你又一直不在家,这待雨斋我已经有好多年没进来过了。”
慕容雨打趣道:“不能怪我一直没在家,是你的心思一直不在这边。这几年为了冷姑娘你眼中还有谁?现在又装出关心的样子给谁看?”
慕容如风又是一笑,过来拉着他往屋里走:“先别说这个,陪小弟下盘棋,如风还有正经事请你相帮。”
慕容雨道:“就知道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别拿下棋来糊弄我,谁不知道咱家除了老五就数你下棋最厉害,和你下我铁定必输无疑。”
“七哥先别太谦,我失明太久,久已不习棋艺,未必就是你的对手。”他回头对冷若烟道:“若烟,你先陪城主说说话,等我一会儿。”然后就拉着慕容雨进了画室。
冷若烟与君碧幽站在湖畔边,风儿吹着两位女子的衣衫,轻柔的宛若情人之手。
君碧幽先道:“你真是嫁了个好夫婿,全天下不知道有多少女孩儿在嫉妒你。”
“也包括你吗?”冷若烟曼声问了一句。
君碧幽一愣,随即笑道:“陈年旧事你还记得?那不过是我的玩笑之语,早就不会挂怀了。”
“你不用搪塞我,其实我什么都看得出来。”冷若烟道。她的眼睛只看着平静的湖面,眼中有种若有若无的惆怅,“你曾与之我俩的恩情,我无法报答。”
君碧幽将一只手搭在她的肩上,友好地笑道:“你不必将我曾做过的事都惦记一辈子,只要你们过得幸福就是对我最大的报答。再说……”她的神色略暗,“他的心中从没有过一星半点别人的位置,这件事早在两年前初见你们时我就明白了。”她挥挥袖,爽朗的笑道:“所以我也早就认命了。对了,你们最近可有什么新的打算?”
冷若烟道:“如风要和我去趟江南。”
君碧幽眼睛一亮:“江南?那里可是个好地方,听说美得不得了。”
“君姑娘不妨同行啊?”冷若烟真诚地邀请。
君碧幽眨眨眼,“不了,上回我不是说过吗?众人行不如一人行。再说我城中还有诸多事务要办,不能在外面耽搁太久的。”
冷若烟听她说得有理便不再勉强。
屋中,慕容如风正啧啧赞叹那幅君碧幽的肖像画,对慕容雨道:“七哥似乎已经很久没画人物了吧?看这幅画技法纯熟,画中传情,真不是一般人能做得到的。恭喜七哥的画技又上一层啊。”
慕容雨毫无忸怩之态,笑道:“鬼灵精,想说什么?”
慕容如风坐下来,看着他道:“六哥八哥在那边为讨君姑娘一笑而费尽脑筋,谁想七哥你轻轻松松地就‘暗渡陈仓’了。”
“别把话说得那么难听。”慕容雨也笑道:“他们不是也有君子协定吗?各凭本事。我又没刻意做什么,今天还是君姑娘到咱们家后我头一回和她说话。”
“听你这话,似乎以前曾和她见过?”慕容如风敏感地问道,
慕容雨道:“是有过一面之缘。”
慕容如风兴致盎然,“哦?那就更有趣了。上回曾听你说起过什么‘我又不是没有佳人可求’,莫非就是在指她?”
慕容雨这回不说话了,只是微笑,算是默认。
慕容如风抬袖抱腕道:“那就要先恭喜七哥你了,君姑娘乃是天下少见的奇女子,与你若能匹配,堪称佳偶。”
“八字尚没一撇,你这恭喜的话倒说得早。”话虽说得谦虚,但看慕容雨的表情倒更像是已成竹在胸。
慕容如风也看出来了,笑道:“七哥出马,还有什么做不到的?小弟相信你的能力。”
慕容雨故作不悦道:“听你这话的口气好像我是要骗人家什么似地。”
慕容如风慧黠地一笑:“你只要能骗到她的一颗心就好。”
“借你吉言了。”
此时正值春季,春风妖娆,百花初绽。君碧幽心情甚好,很快便向慕容家辞行,要去游览天下。
在慕容雄的“聚雄厅”中,恰巧慕容家的大部分人都在,得知君碧幽要走,大家都很客气的再三挽留,尤其是慕容玄与慕容南,一再打听君碧幽接下来的去向,想以护送之名同行。君碧幽只很有礼貌地说会随便逛逛,然后就返回幽罗城,路上不用任何人护送。
慕容家人知她秉性清高,手下有城中死士众多,自然不必任何外人的护送,便也不再勉强。
临行前,慕容家的众人都来相送,慕容雄抬眼一扫,却看不到慕容雨的身影,便回身问慕容雪:“老七又去哪里了?”
慕容雪答道:“昨天曾听七哥说要去济南一趟,也许已经走了吧。”
想到慕容雨一惯的行事作风,慕容雄也不再追问了。代表慕容家对君碧幽多道了几句“珍重”。在慕容玄及慕容南依依不舍的眼神中,君碧幽乘上马车驶离慕容山庄。
走了没多久,前面就是一个岔路口,路口处有一骑马之人正遥遥相望。当看到君碧幽的马车到达近前后,马上之人笑道:“我还以为老六和老八会一起跟来呢。”
君碧幽掀起车帘,冲那人微笑道:“我若不是拦得紧,他们肯定是要跟来的。不过你这么悄无声息地溜走,回头让他们发现乃是与我在一起,却不怕落人话柄?”
那人哈哈一笑道:“这样走是为了省掉许多被他们盘问的麻烦,倘若有一天真被发现了我也没辙,只好照实招了。”
阳光照在那人身上,见他一身白衣如玉树临风,俊美的脸上满是得意的笑容,腰间那管玉箫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如此的豪迈洒脱,除了爱出人意表的慕容七公子还能是谁?
因为君碧幽和慕容雨都对敦煌古城附近的诸多艺术珍品兴趣最盛,所以两人达成了共识,决定先去敦煌一游,况且那里距君碧幽的幽罗城较近,君碧幽可以一心二用,两不耽误。
决定好了方向,两人就出发了。
车马行进数日,到达一座大城市,慕容雨直接将君碧幽领到一所大府第的门前,君碧幽抬眼一看,门上书:明府。就知这里必是明枫的家,看在古城他二人那般熟络,慕容雨还曾说明枫是他爹的干儿子,想来两家一定交情不浅。
果然,只是刚到大门前,就有家人亲热地上前和慕容雨打招呼,同时大声向里面通报:“七公子来了!七公子来了!”
慕容雨也不客气,不待有人来迎,就径直往里走。从府里首先跑出来迎接他们的并不是明枫,而是一个娇俏秀丽的女孩子。看身量模样大概有十六、七岁,一见到慕容雨就兴奋地大叫:“雨哥哥!你怎么才来啊?”然后就一头扑进慕容雨的怀里,摆出少女天真可爱的样子。
慕容雨用手抚着她的头,笑道:“月儿好像又长高了。”同时用眼角的余光观察着君碧幽的反应。但君碧幽好像并不介意,仍是那样从容地笑着,没有半点不悦。
慕容雨介绍道:“这是明枫的妹妹,叫明月。明月,这位是君碧幽君姑娘,你就叫她君姐姐吧。”
明月这才注意到站在慕容雨身后的君碧幽,眼睛在一瞬间闪过一丝奇特的光芒,但并未太过表露,只是细声细气地叫了一声:“君姐姐。”
君碧幽恍惚间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欠身一礼,回了一句:“月妹妹。”随即冲着慕容雨别有深意的一笑,吟了一句诗:“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
慕容雨只一怔,眉梢一扬,立刻也回了一句:“绝代佳人今何在?幽居空谷叹独香。”
君碧幽脸一红,不再逗他了。
明月却是什么都没听懂,只听到君碧幽的诗里念到自己的名字,也不知道究竟是好话还是坏话,想问又怕人笑话,正傻傻地立在那里,恰巧明枫来了,与慕容雨打着招呼道:“雨兄,怎么会来我这里?”同时他突然看到君碧幽,很是惊奇,道:“这位姑娘不是咱们在古城中遇到的那位吗?怎么会和你在一起?”
慕容雨道:“那日人家不是就说过‘有缘自会相见’,这不正说明我们的确是有缘吗?”
君碧幽看出明枫对她还有不悦,毕竟是和慕容雨同来,还是要卖他三分面子,便道:“那日不知是明公子,多有得罪了。”
明枫的脸色一下子霁和了很多,施礼道:“姑娘客气,那日明枫也多有冒犯,望姑娘见谅。”他转而问道:“还没请教姑娘芳名?”
“君,君碧幽。”君碧幽答道。
明枫眉头一耸,去问慕容雨:“是幽罗城城主?”
慕容雨道:“你既知道还来问我?不是被人家的来头吓倒了吧?好了,还是别傻站在这里为那些繁文缛节罗嗦个没完。走了这么远的路,我也口渴了,上回我曾喝过的那个云南百花茶味道不错,叫人泡一壶来。”
明枫扮作无奈苦笑道:“你的记性倒不差,光拣那最贵的茶点。”话虽如此,但还是对下人吩咐道:“去泡一壶百花茶来。”手一摆,对君碧幽道:“君姑娘里面请。”
明府中并没有君碧幽想象的那般华贵,从府第的设计到装潢摆设都十分简单,可见明家并不是贪图安逸享乐之辈,而是将全部的心思都放在了边关的戍守上,像明家的的老爷子明翰岳就终年长驻边关大营,很少回家。如今留守明家的主家人就是弱冠之年的明枫了。
几人落座后,慕容雨问道:“如风成亲的时候你怎么也不去捧场?害得我被大哥他们问长问短,以为得罪了你。”
明枫叹道:“本来也是要去的,但父帅突然派人送来一封信,要我赶制新的战略图,所以未得分身。”
慕容雨疑问道:“最近边关战事有什么变化吗?”
明枫皱眉道:“还不是老样子?偶尔有些小冲突,倒是还无大碍。前一阵子有传言说辽国有大举进犯我国之意,但是一直得不到证实。而且昨天又有传闻说辽国很有可能会于近日派使节来这边谈判,商量如何停止这种敌对状态。但不管下一步情形究竟如何,我方练军是不会有任何的懈怠,以免给敌人以可乘之机。你来得也巧,我刚回家几天,明天还要动身回军营。”
“那恐怕咱们无法同路了,”慕容雨有几分遗憾,“本来还想约你一道出游的。”
明枫道:“军中事务繁忙,实在无暇顾及其他了。”
明月见哥哥一直在说军中的事,略有不悦,打断道:“雨哥哥,你要去哪儿啊?能带我一起去吗?”
慕容雨道:“我要和君姑娘去趟敦煌,这回就不能带你了。下会有机会再说吧。”
明月脸色骤沉,冷冷的看着坐在自己对面的君碧幽,眸中流露出一股敌意。
君碧幽恍做未见,心里却十分明白她为何会用此种眼光看自己,想起针对慕容雨的那些传言,唉,又有一项被证实了。
第二天君碧幽、慕容雨及明枫同时上路,只不过君碧幽他们往西,明枫往东。互道珍重之后,他们分手了。
路上,慕容雨向君碧幽讲起自己与明枫的交情:“大约十年前,我偶尔同几位兄长出门办事,路上正巧碰到一个卖艺的在当街卖弄自己的臂力,把一块做成石锁样的假石头举上举下骗取围观者的钱。二哥脾气火爆,最见不得那些习武之人弄虚作假,正要上前拆穿他的把戏,没想到却见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一声不响地走出来,一拳就将那块假石头砸成两半,又把那个卖艺的一下子举过头顶,远远地摔了出去,然后转身就走了。我们觉得那少年有趣,就一起过去结识,没想到他竟然就是明翰岳大将军的儿子明枫。你别看他外表瘦弱,其实天生神力,在战场上更是一员猛将,敌人只要听到他的名字就要退避三舍呢。”
君碧幽饶有兴味地听他讲述,虽然也曾听到一些有关明枫的事,但想象他少年之时的那份英武,还是无法和他人的外表结合起来。
慕容家产业极大,到处都有钱庄和宅院。当晚,慕容雨找到一处独门独院的房子作为两人临时的休息处所。
将近子时,君碧幽却仍无睡意。透过窗棂,见外面月色正浓,风儿轻轻,不觉心中一动走了出去。
淡淡的月光,天籁湛蓝,花影扶疏,今夜的风格外的清冷雅致,传递着一股淡淡的桂花香气。院中的石桌旁正坐着一人,手持酒杯仰望天边那一轮明月。君碧幽有几分诧异,没想到慕容雨也没睡。此情此景,令她想起李白的那首《月下独酌》: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想到此,不禁笑道:“我若是也懂作画,一定要将此时这般的景色画下来。”
慕容雨已看到她,本也有些惊异她的未眠,但听到她谈起画,便顺势答道:“说句略狂的话,今生若还有什么是我画不出来的,就是这夜色中的情景交融了。”
“这话怎讲?”君碧幽在他的对面坐了下来。
慕容雨道:“幼时学画画,有一度曾以为自己画得已经很了不起了,便不把任何人、任何画放在眼中,直到有一天读诗,突然看到了这三句:‘疏影横斜,暗香浮动,月明清浅’,顿时便傻住了,问自己如何才能画出这么一幅景象?想了很多日仍是想不出来。从那时起我才明白‘学无止境’的含义,也就放弃自大的念头,从头学起。告诫自己世事无绝对,艺海大无边,不可过分骄傲。懂得谦虚才能更进一步。”
君碧幽心中称赞,嘴上仍问道:“如今你可是‘画神’了,这些话还记得如此清楚?”
慕容雨毫不介意地笑道:“什么‘画神’,人就是人,我从不相信这世上有什么鬼神。旁人爱在我身上安什么头衔就让他们安去,我也管不了。只要心里明白自己有几斤几两重就好了。”
难得能有谁在成名后还如此清醒理智,君碧幽对他的好感又增进一层。
慕容雨从腰间摘下那管名为“莫愁”的玉箫,对她道:“早听说城主武功精湛,趁着今夜你我心情皆好,我有一套步法正好请城主指点。”
君碧幽好奇道:“可是那套‘幻影神行’?”早就听闻慕容家有一套独门武功身法,名为“幻影神行”,一旦步法展开,纵使在千军万马之中取敌人上将首级也易如反掌。当年慕容如风曾在幽罗城中使过那套步法,但由于当时城中一片漆黑,她并未曾真正亲眼见识过那套步法的神奇所在,一直引以为憾。今日听慕容雨提起,便瞬间联想起旧时之事。
没想到慕容雨却道:“‘幻影神行’虽令我慕容家扬名天下,但若抱着这套武功死守一辈子早晚也会为人所破。固步自封乃是武功修为的大忌,只有不断创新才能江山永固。我这套步法来自曹子建的《洛神赋》,故取名为‘洛神云游’,共有九九八十一步,城主请看仔细了!”
说毕,他身形一晃,人已站在院中,长箫横扫,人若秋风,借着月光在庭院间随箫舞动起来。
月夜之下,只见一团白影凌空而转,似如风雷之凌厉,又有流风之飘逸,那白影越转越快,到最后几乎已看不见身形,却还能从隐约飘忽的白影中听到呜咽一般的箫鸣,悠然绵长,无终无绝。
君碧幽不禁再度惊诧,何等的惊世奇才才能创出这样一套惊世武功来?
“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扬兮若流风之回雪”。想当初慕容雨曾把这两句诗题于为她而作的画上,现在看着眼前光景,实在是要汗颜。此时此刻,除了这十八个字,还能用什么语言来形容慕容雨与他的这套“洛神云游”?
九九八十一步走完,慕容雨旋身站住,一扬剑眉,问道:“城主觉得如何?”语气中满是自负,显然他早已将自己独创的这套步法看得甚高。
君碧幽并未急着夸赞,而是低头想了很久,才站起身对慕容雨道:“公子若不介意,可否借玉箫一用?”
慕容雨将箫递给她。且看君碧幽持箫而立,淡笑道:“公子这前四十九步已是登峰造极,无需再改,只是这后面几十步虽然霸气十足,却忽略了防守。不知这样改一下可好?”她一边说着,人已如一团紫云般按照慕容雨刚才所演示的步法重新走了一遍,并修改添加了一些自己的想法。
慕容雨最初给君碧幽演示这套步法的本意其时是自显的成分居多,但当他看到君碧幽重新修改过的步法后,禁不住也要击掌叫好。江湖上虽然对幽罗城的武功知之甚少,但他曾问过冷若烟及慕容如风,对君碧幽的武功修为有一定的了解,只是没想到她如此的冰雪聪明,不但只看一遍便将整套步法默记于胸,而且还修改了其中的不当之处,使其真正达到了完美的境界。此女的确是人间的奇人!
君碧幽转完最后一步后,面向慕容雨,意有所指道:“如此一套绝世武功只有你我二人自赏是不是太孤单了?”
慕容雨瞬间便明白了她的话,苦笑一下道:“还是被你发现了。我原本不准备理她的。”他抬手从身边的一株桂花树上折下一枝,反手如射箭般射向墙头。只听一个女孩儿“哎哟”一声,然后从墙头上跌落下来。君碧幽抬袖一托,那女孩在即将着地之时顿感似被人托了一下,如掉进棉花堆里般轻飘飘地站在地上。
女孩儿垂着头,如犯了什么大错,低低的声音中满是哀求:“雨哥哥,月儿知道错了。”这女孩儿正是明枫的妹妹明月。
慕容雨皱眉道:“你若诚心悔过现在还不迟,这里距离你家只有一天的路程。你马上动身回明府,别让我再费事送你回去。”
明月焦急地抬头求道:“不要啊,雨哥哥,月儿这次出来就是想和雨哥哥一起走,别送我回家。”
慕容雨此刻一扫刚才的潇洒,眉头紧蹙,对明月的哀求置之不理。
君碧幽在旁边道:“今天天色已经晚了,说什么都不方便,不如先留月妹妹住下,明天早上再说。”
慕容雨看着君碧幽,对她的建议也只能暂时听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