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随着啁啾鸟语,和暖春阳自窗外照进……那洒落面颊之上的温暖,让青年自沉眠中缓缓醒转。
双睫轻颤、幽眸浅睁。随之入眼的,是晨光中稍嫌陌生的床帷。
因而察觉了什么,白冽予抬手捂面惊坐而起——过于剧烈的动作令伤处传来阵阵痛楚,却也让他忆起了什么。
看了看缠绕着绷带的肩头,又看了看枕侧平放着的面具……昨夜的一切悉数浮现。他放下了原先试图遮掩的掌,一声叹息。
充斥着屋内的阳光,和煦而明亮。
一如他此刻的心境。
“冽,起身了么?”
“嗯……算吧。”
淡淡一句回应了房外友人的探问后,他一拨长发、起身下床梳洗。
也在同时,外头的东方煜推门入内:“我给你拿了更换的衣裳来——”
话未说完,便因人眼的情景而硬生生地中断了。
得着回应,本以为友人已经梳洗完毕,多少穿了中衣、披上外褂的,怎料青年仅是一袭里衣裹身……那隐约可见的优美身形教他一阵心乱。当下匆忙别开视线,却又旋即为入眼的、那仍有些陌生的容颜吸引了住。
虽非初见,可时地一改,眼下阳光又好,那容颜瞧来自也格外——
也难怪会有人将他列为美人榜头名吧?虽说……见着冽此刻的风采,便是评为天下第一美男子也绝对……
“煜?”
拉回了思绪的,是身前友人的一唤。
此刻,那张仍嫌陌生的绝世容颜之上带着的,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属于李列的淡淡忧色……与温柔。
如此事实教他胸口没来由地一痛,而终是忍不住抬起了掌、轻抚上眼前的容颜。
以往,“李列”虽总由着他拥抱,却向来极力避免让他碰到脸的……可此刻,眼前的青年却只在微微一怔后,双眸轻阖,任由他的掌贴覆于面颊之上。
掌下的肌肤平滑细致,而透着几分与身子一般的寒凉。
这才是真正的他吗?
真正的……“冽”……
望着友人闭着双眸静静地由着他触碰的模样,某种压抑已久的冲动乍然溃堤。当下已是难以自禁地一个倾身、将唇贴近了眼前毫无防备的红艳唇瓣——
却在触上前一刻,猛然惊醒。
他收回了掌,并趁着友人睁眼前有些狼狈地转过了身。
“衣裳先搁在这里,我到门外去等吧。”
“……劳烦你了。”
察觉了东方煜语气中隐透的几分异样,白冽予本欲说些什么,却在瞧着友人一瞬间透着几分寂寥的背影之时,探问的话语成了单纯的应答。
而在见着友人出房后,唇间一声轻叹流泄。
他一如往常地开始梳洗,可心思,却仍停留在此刻于房外候着的友人身上。
这次之所以来白莲镇,不光是为了青龙,也是为了东方煜——为此,他刻意让碧风楼得知了青龙意图暗杀的消息,而一如期望地等到了三年未见的友人。
三年未见,却始终让他思念着的——
自怀中取出了这三年来始终不曾离身的香囊,青年唇角苦笑浅勾。
不光只是单纯的思念而已。
这三年多来,盘据于心头的……是某种名为“相思”的、更为深刻的情感。
尽管他并不十分明白这样的情感究竟代表了什么。
将香囊搁入怀中,白冽予取过布巾擦了擦脸,却在触上方才为友人抚着的左颊时,微微一怔。
那仿佛仍残留着的温热,缓缓渗透人心。
却又……带着几分莫名的酸涩。
他轻轻阖上了双眸。
稍嫌粗糙的掌透来阵阵温暖……一片静谧中,但觉友人的身子渐近,灼热鼻息,随之落上面颊。
那一瞬间,他本以为他会如过往安慰、支持着自己时那般将身子紧紧拥入怀中。可继之而来的,却是自面颊移开的掌、以及那隐透着几分苦涩的背影。
所以,在他离去之后,叹息。
因为东方煜的反常,也因为自己的。
对友人碰触与拥抱的盼望,一如心头的相思之情般,难解。
而他一向不喜欢这种超乎控制之外、却又无法理解的情感——知己知彼一向是他致胜的关键。自身若失了控制,则不论想出来的计画再好,都会存在缺陷。
白冽予双眸浅睁:心中已然有了决意。
结束了惯常的梳洗,他在将衣物穿戴完毕、简单打理好仪容后,收好面具离开了房间。
房外,见友人出房,好不容易稳下心绪的东方煜当即迎上了前:“先去用早膳吧?用完早膳后,如果方便,我还有些事得……”
语句末完,便因瞧清了友人的面孔而呆了一呆,“你不易容?”
“既无隐瞒的必要,又何需易容?而且,我也该正式向伯父请安了。”
“可……”
“怎么?”
“该怎么说?这个……你突然换了张脸,我实在有些……”
“不适应?”
“……嗯。”
“既然如此,更该早些习惯不是?”
反问的一句脱口,白冽予淡笑浅勾,眸中却已隐带上几分戏谑。
察觉这点,东方煜半是认命半是宠溺地一声低叹后,领着友人往饭厅去了。
****
“贤侄当真好手艺。”
将杯中的茶一口饮尽,品味着那滑入喉间的温润与残留的芬芳,卓常峰十分满足地道。
用完早膳后,白冽予为即将展开的谈话泡了壶茶,也因而有了方才的一幕。
见父亲如此称赞友人的手艺,东方煜与有荣焉地笑了笑:“正是。这茶本就好,又得经冽妙手,饮来着实是人生一大享受。”
听他父子二人盛赞若此,白冽予唇角微扬,淡淡道:“二位过奖了。冽予一介武夫,唯一称得上风雅的,也只有这一手了。”
“贤侄此言差矣——如此识见、如此才智,又岂是一介武夫所能拥有的?”
搁下手中瓷杯,卓常峰笑着化解了青年自谦的一句,“贤侄风采,可真是得了昔年令尊令堂的真传呐!”
“伯父客气了。”
略一颔首谢过,青年神色淡然一如先前,眸间却已带上了几分黯然。
知道他是给勾起了哀思,比父亲更清楚友人过往的东方煜心头一紧正待出言安慰,身旁的父亲却话锋一转,问:“令尊过世……是去年的事了吧?”
“是的,享年四十九岁。冽予来此前,才方过了家父的忌辰。”
“年纪轻轻便遭逢这些,倒也辛苦你了。如不嫌弃,便把这儿当成自己的家吧?你同煜儿相交至深,于伯父而言,便也等同半子了。”
柔和了音调这么道,卓常峰望着青年的目光已然带上了几分慈和。
早在见面之初,这个青年所展露出的才华与心性便让他极为喜爱……眼下既知其为故人之子,又有独子的情分在,自然更觉亲近——若下是担心有所唐突,他早就出言要求将青年收做义子了。
只是这份出于关爱的话语,却让一旁的亲生儿子听得冷汗涔涔。原因无他:那“半子”二子,岂不是摆明了将冽当成了媳妇看待?
幸得青年并未察觉什么,只在微微一怔后,淡笑浅扬:“如此,伯父请唤声‘冽儿’便好——家父过世前,向来是这么喊的。”
音调恭敬一如先前,却已因对方的那番话少了些生分、多了些亲昵。
如此一句让卓常峰闻言大悦,笑道:“那伯父可就不客气了。冽儿,你今后可有什么打算么?”
“若无意外,这几日便会动身回山庄,准备接下来的一些计画吧。冽予忝为擎云山庄二庄主,有些事自是不能搁下的。”
顿了顿,目光一转,望向了一旁的友人:“当然,在此之前,我想以私人身分邀请‘柳兄’前往敞庄一游。”
得他此言,东方煜先是一愣,而随即明白了他的用意。
以冽的能耐,那“二庄主”之称自无可能如传闻般只是虚名。一个是擎云山庄二庄主,一个是碧风楼楼主……便是私交再好,一旦牵扯到公务,事情自然复杂许多。也因此,为了不让他为难,冽才选择了邀请“柳方宇”,而非碧风楼楼主东方煜。
只是……
回想起早先自个儿险些失控吻了对方的情景,本该明快的同意立时为几分犹豫所取代。
见他似有些为难,白冽予苦笑了下后正待提议作罢,一旁的卓常峰却已先一步道:
“那我这做爹的便先代他谢过了。听闻擎云山庄园林之景颇为一绝,又有至交好友相伴,煜儿此去,定能玩得十分之愉快——是吧,煜儿?”
“嗯。”
友人苦笑扬起之时,东方煜本就对自己的犹疑存着三分后悔了,此时又听父亲先行答应过,当即重重点头,接受了友人的邀请。
事情至此定下。而白冽予也在微微一笑后,语气一转:“接下来,便让我解释一下昨夜之事的因由吧。”
“青龙作为‘天方四鬼’之首,图谋自立已久。这些年来不但暗中于天方内部培养势力,对外也积极建立管道私接委托。天方之主天帝为了将他除去,于查清其‘管道’后设下圈套引他人壳。而冽予此来,则是作为计画的‘执行者’除去青龙——至少,表面上是如此的。”
有“表面上”,自也有“真正”的目的。而答案,无须多言便十分清楚了。
轻啜了口茶后,白冽予眸光微垂,续道:“说来巧合……冽予由天方处接下委托后,方知‘诱饵’便是伯父,遂做主将消息告知碧风楼,一方面以防万一,一方面也藉机见见久违的友人。”
“这么说,你早就知道我的身世了?”
由青年话中听出了什么,东方煜心下一惊,“我本以为你只是由世伯处知道‘柳方宇便是东方煜’而已。”
“你和伯父的父子关系,我是由光磊处得知的。”
“光磊?是了,爹的门生于光磊本就出身擎云山庄……”
“此外,早在你我相识之初,我便已猜出你的身份了。”
“咦?怎么会……难道也是因为‘日魂’?”
“不错。”
回想起当时的情景,白冽予淡淡一笑:“你也多少猜出来了吧?我真正擅长的是剑而不是鞭。而我的爱剑,便是‘月魄’。”
“原来——”
“只是先前为隐瞒身份,比试时未能全力施为,当真十分抱歉。”
“不,我能理解你的苦衷。况且当初本就是我的不对,你无须在意的。”
知道他是说五年前傲天堡再见时,自己强邀他以剑对剑之事,东方煜摇了摇头表示无妨,心底却已是一股喜悦涌升,因为彼此配剑成双的事实。
没有让这份喜悦溢于言表,他语气一转,带着几分忧心地:“你……还好吗?”
稍嫌突来的一句探问,却足以令对方明白其意下所指。
闻言,白冽予面上笑意稍敛,眸间却已再添了几分温柔。
“多亏了你,一切比我所预期的还要好上许多。”
“我?”
东方煜闻言一怔,“怎么说?”
可青年并不答话。
他只是深深凝视了友人好一阵后,将目光移向了一旁的长者。
“今后尚有利用到伯父‘身分’的地方……冽予便先在此告罪了。”
“……原来如此,你放手去做便是,伯父相信你。”
“多谢伯父。”
知道长者已多少猜到了他的心思,白冽予颔首谢过,又道:“伯父多年来劳心于朝中事务,身子难免有欠调养。正好冽予粗通医理,趁此机会便让我为伯父配几帖宁神养生茶调调身子吧?”
“那就劳烦你了。”
言罢,卓常峰已然极其干脆地伸出了手,让青年替他切脉诊断。
没想到二人短短时间内便已融洽若此,突然给晾在一边的东方煜不由得一阵叹息。
此刻的他,倒是不由得期待起彼此单独旅行、相处的时光了——
****
于白莲镇再行逗留三日后,二人终于道别了卓常峰,于白冽予的安排下乘船前往擎云山庄。
此番受邀虽在意料之外,可东方煜本就是时常四处奔走的主儿,这白莲镇又是碧风楼在外的一个重要据点,有什么须得交代的自然不成问题;至于白冽予么,船是他安排的,又有关阳随侍,当然更谈不上什么麻烦了。
便在一切准备妥当后,船顺利启航,展开了为期一个月的行程。
任凭清风拂面,和暖春阳下,东方煜孤身伫立船头,静静欣赏着沿江两岸殊丽的春景。
由于白冽予正在舱内同下属商讨公事,作为“外人”的他为了避嫌,只得暂时离开,到外头吹吹风、散散心了。
回想起近日来的种种,东方煜一声叹息。
在此之前,他不是没想过李列可能藏有其他的身分——原因无他,三年前他二人阻止漠清阁狙杀两大当主的计画时,天方进攻漠清阁的行动也几乎同时展开。本该不相统属的两个行动却于时机上配合得如此之好,相互间也未造成任何的牵制或误会,简直就像是经过了什么人精心策划一般。
面对如此情况,他最先想到的,自然是知道大概的行动计画、却又不属于碧风楼的李列了。
只是他二人本就互有隐瞒,此事又让碧风楼避免了无谓的损伤,故东方煜怀疑归怀疑,倒也没多想什么。
可他想不到的是:向来与擎云山庄颇有冲突的“李列”,竟然就是擎云山庄那个传闻中体弱多病、容姿双绝的二庄主。
乍听之下太过让人讶异的事实,却在细细思量后,成了心中无数疑问的最好解答。
刻下想来,那年中秋剿灭漠清阁的计画,想必也是由冽一手策划的吧?
孝顺如他,既然得知该事可能危及父亲安全,自是无论如何都得想办法化解的……为此,他设法让自己知道南安寺决战之事,从而使自己主动插手,将事情顺利化解。
但说来奇妙——或许是明白他的苦衷,又受心底那份过深的爱意影响吧?尽管清楚了三年前自个儿被利用的事实,东方煜却怎么也气不起来。
真要说有什么感想,无非是又一次深深体会到友人才智之高吧。
冽欲图谋什么,从不是主动威逼利诱,而是布好环境、设下圈套,让对方心甘情愿地自己跳下去……对敌人如是,对友方亦如是。差别,只在于他绝不会令为其所利用、却又不是敌人的对象有所损失而已。
因为他……一直就是这么个太过善良、也太过温柔的人。
尽管这份温柔,向来是隐藏在波澜不惊地淡然静稳之下的。
因而忆起了心中同样得解的另一个疑惑,东方煜胸口立时一阵紧缩——为此刻仍在房内议事的友人。
他曾不解于友人因何对人防备若此,可在得知“李列便是白冽予”之后,这个问题迎刃而解。
尤其,在亲耳听得那晚青龙与冽之间的对话后。
曾受过那样深切的欺骗与背叛、甚至因而失了挚爱的亲人……冽当年不过八、九岁的年纪,要想克服丧母之痛已是极难,更遑论进一步克服心头的伤?
事情发生后,冽想必将一切都当成了自己的责任,长年来不断苛责自己。之所以有那种越是痛苦的事便越强逼自己冷静面对的习惯,想必也是为此。
一思及这点,胸中的疼惜怜爱之情便怎么也无法压抑了——却又在深觉不舍的同时,不由自主地憎恨起造成这一切的青龙。
‘相较之下,我还比较想知道当年留在二少爷身上的印记究竟如何了——这十三年来,阿青可是时刻惦着您啊!’
不期然间,那晚青龙曾有过的话语于脑中浮现。这似乎藏了些暧昧的话语让东方煜心头憎恶更甚,却又忍不住回想起昔日曾经见过的、青年无一丝瑕疵的上身……
所谓的“印记”,究竟——
“东方楼主。”
却在此时,身后足音响起,稍嫌陌生的一唤随之传来。一个回眸,只见友人那位姓关名阳的下属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眸中毫无掩饰地流泄了敌意。
东方煜虽觉得有些莫名奇妙,却仍是爽朗一笑,问:“原来是关兄……事情结束了么?”
“暂时吧。二爷请您入内。”
“多谢——劳烦关兄了。”
“在下不过奉主命而为罢了,楼主无须客气。”
言罢,他一个行礼后,也不多说便自转身入了舱。
虽仍没搞懂对方的敌意究竟因何而起,可一想着友人正在里头候着,敌意什么的便全都无所谓了……深深吸了口气稳下心绪后,他提足入舱、朝友人的房间直行而去。
“请进。”
方至房前,便听得友人淡然低幽的音色传来。东方煜依言入房,只见那个过于出色的青年正一身便衫静坐桌畔,身前还搁了个像是酒壶的物事。
房内,阵阵酒香逸散,进一步证实了他的判断。
东方煜因而一呆:“冽,你不是不能喝酒么?”
“李列不能,不代表白冽予也不能。”
拐了个小弯答了他的话,白冽予淡笑浅扬、一个抬手:“坐?”
“……多谢。”
足愣了好一阵后才由友人的话中明白了过来,他苦笑着一应后,于友人对侧歇坐了下。
“我本还将无法同你把酒言欢当成人生一大憾事,不想今日却突如其来地实现了——这五年来,你可瞒得我好苦呀。”
最后的一句刻意地带上了几分哀怨,而教听着的青年不禁一阵莞尔……眸光略缓,他双唇浅张,淡淡道:“既是如此,何不藉着这个机会彼此好好了解一番?”
“机会?你是说……”
“要想把酒言欢,也总得找些话谈谈不是?”
“这倒是——可是真的没问题么?”
他指了指桌上搁着的酒壶:“这是岳阳擎风楼的‘碧空’吧?此酒口感清冽,后劲却不小……你伤势还没完全好,便要喝酒,也不必选——”
“煜。”
中断了话头的,是身前友人的一唤。东方煜微微一怔,只见青年神色淡然如旧,眸间却已带上了几分戏谑:“一点酒,不妨事的……还是说,你对我的酒量就这么没信心?”
“咦?这……”
“有什么要担心的,等将我灌醉之后再来也不迟——当然,也得楼主您有那份能耐才成。”
说着,白冽予替彼此各斟了杯酒:“现在,便由我先敬一杯,作为这五年来多有隐瞒的赔礼吧。”
语音初落,未待友人反应,他已自举杯、仰首将酒一饮而尽。
足称豪气的动作,可由他做来,却成了优雅之至的美态……沾染了酒液的唇瓣,红艳勾人更甚于前。
吐息因而有了一瞬间的微滞。东方煜掩饰着提杯回敬,心下却已暗暗叫苦。
才开始喝便已如此,若等晚些友人酒醉,自个儿也有三分酒意时,不就更一发不可收拾了?
只是这份忧虑很快便转成了几分无奈,因为自个儿先入为主地认为友人酒量不好的这个想法。
他搁了瓷杆,苦笑着一声叹息。
“说实在,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直觉得你的酒量不行……若真要解释,大概是‘李列’的印象太深,而‘白冽予’又是出了名地体弱多病的缘故吧?虽知那些传言不过是空穴来风,但——”
“那些传言,倒不见得全是空穴来风。”
淡淡一句断了他未完的话语,白冽予神色静稳如旧,并于对方震惊的目光中又自倒了杯酒,近唇浅尝。
“关于‘我’的事,你想必多少清楚一些吧。”
“……大概知道。”
“那些‘传言’中所说,我被青龙废手足、毁经脉的事,确实是真的——若非师父及时赶至,只怕时至今日,我都还是个手不能提、脚不能行的废人。”
“师父?”
“你也知道了吧?早在遇见那石御医前,我便懂得医术了。”
“嗯。”
“我的师父,就是‘医仙’聂昙。”
“……以聂前辈的能耐,接续手足确非难事。”
略一颔首表示明白,眸光却已不由自主地落上了青年袖口半露的皓腕。
虽早清楚上头半点伤痕也无,可一想着他曾遭遇过的一切,胸口便不禁泛起了阵阵痛楚。
察觉了友人的想法,白冽予眸光微柔,续道:“当时我还没有这一身玄异的真气,全仗着师傅的药好,才能免去了手脚的伤痕——虽说,当时的我真正在意的……只是他留在胸口的‘青龙’二字。”
“冽……”
这才清楚了青龙那日所谓的“印记”是什么,东方煜胸口的痛楚已又深了几分:“你可以不必勉强自己告诉我这些的。”
“我没有勉强自己。”
“但……”
“正因为对象是你,我才能这样平静地道出一切——虽说,我心底,或许也有些盼着你的安慰吧。”
顿了顿,而在友人反应过来前,语气一转:“伤愈后,我得师傅收为弟子,离家前往东北长白学医,并从而得遇机缘恢复武功、习得了这一身至寒至玄的真气……直到五年前我才告别了师父,并在父亲的同意下以‘李列’这个身份入江湖历练。”
“而初试啼声之处,便是当时意图扳倒擎云山庄的傲天堡?”
“不错。”
“这么说来,当时你刻意先以一剑手的身分崭露头角,直至与令兄一战时才改剑用鞭‘展现实力’,便是打算以虚实之计让人相信你真正擅长的是鞭术?”
“嗯。不过三年前南安寺一战时,我为扭转劣势而弃鞭用剑……若非当时赶来的是家父,只怕事情便要曝露了。”
“原来如此。可我还有一事不解:听闻聂前辈早年曾以鞭为兵器行走江湖,你的鞭艺想必由此习得。但剑术呢?”
闻言,白冽予不答反问:“你还记得冱羽么?”
“自然。他的好哥儿们锅巴同你可亲……等等,难道你和他——”
“此事知者甚稀——黄泉剑聂扬与师父同出一门。我的剑术,便是出于师叔的指点。”
“这么说,你和冱羽是师兄弟了?”
“他初入师门时,可是由我一手照料的。锅巴孵出时我也在场。”
“……你师兄弟二人的默契真好。”
竟联手将我瞒得这样彻底……最后的话语未曾道出。他只是叹息着举杯,将余下的小半杯酒一饮而尽。
如此稍嫌沮丧的模样教瞧着的白冽予一阵莞尔,笑道:“你我间的默契难道不好么?”
“但……”
“况且,能令我信任依赖若此的,也只有你一个人。”
叙述的音调依旧淡然,却也正因为如此,让人份外感受到话中蕴藏的情感之深。
而这点,让听着的东方煜欣喜之余亦是一阵心酸。
欣喜,是因为友人的信赖;心酸,却是因为清楚这份信赖全是出自于友情。
尽管他早就清楚自己是绝无可能得偿所愿的。
骤然袭上心头的苦楚教东方煜几乎再难按捺,却因友人便在面前而只得掩饰地倒了杯酒,一饮而尽。
而后,又是一杯。
原还担心着酒后失态的他,此刻却反倒盼着能一醉解千愁了。
察觉了友人的异样,白冽予正待出言探问,却在望见俊朗面容之上那隐隐透着的、过于熟悉的几分苦涩之时,胸口一紧。
“煜。”
轻唤脱口之时,他已自起身,直步近友人身畔。
如此举动教喝起闷酒的东方煜微微一愣,却方抬头,便给对方轻拥了住。
几许寒凉,透过薄薄春衫传至己身。那份属于青年的、过于醉人的温柔,亦同。
尽管知道不该这样放纵自己、不该这样利用友人的关怀,可这份温柔却教他再难自禁,终是一个抬臂、轻轻回抱住了青年的身子。
而至、紧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