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交拜……」
喜帕遮着她的脸,小初只能从盖头底下看到他一双大脚,稳稳当当的踩在青石地砖上。
磊哥哥以前脚有这么大吗?那他现在长得有多高了?从前他老爱笑说,抱她总像是老鹰抓小鸡。大拇指一拎,就可以把她挂在半空中,现在呢,恐怕是一根小指头就够了。这几年她好象也没长高多少。
回房后可不知要让他怎生取笑了……
昨日听闻他回来了,原来是立刻要奔去找他的,可他们说拜堂之前是不能见面的,而且丫鬟又缠着她试新衣。唉!她就一个人,哪需要那么多新衣裳呢!
罢了,她都等了十年了,又等过一个月,没道理几个时辰,她都等不了……
终于连这几个时辰,她都等过了……
她笑得眼睛弯了,唇儿也弯了,藏在盖头底下,谁也没见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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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已经不耐烦再等下去了。
枯坐在新房中几个时辰,也没谁来理会她。那顶凤冠压得她头昏眼花。她先把喜帕取下,再小心移开凤冠,轻轻叹了口气。案上的龙凤喜烛都已经烧了一大半,看来她的新郎不知躲在哪儿生闷气了。
他当然是生气被强逼着娶了一个陌生的女子进门,可不知气得有多厉害呢!因为他不知道,他娶的人是他的小初妹妹啊!
索性连嫁服也换下了,她换上一身穿惯了的旧衣袍,石府的范围可不小,轻便的衣衫才好一处一处找人。开了房门,左右张望了下,该先上哪儿去呢?
深夜不睡的人可真不少,一座凉亭半掩在隐密的树丛中,隐隐约约可听见几名女子的低声细语传了过来。有两个人的声音是她熟悉的,大概是冬梅和秋菊吧。另外两名,她认不出,正想上前问问她们知不知道石磊人在哪儿,她们的对话却随风吹送过来--
……那种不要脸的女人,怎么配当我们的少夫人……
……咱少爷何等人物,竟落得娶一个丑女为妻……
……一年后再娶了表小姐,由妻变妾,表小姐怎能甘心,少爷喜欢的人明明是她啊……
……也怪少爷事业心太重,把婚事一年一年的拖着,哪知到最后,却便宜了那个女人……
……硬要把自己嫁进来,可丢人了吧!洞房花烛夜呢,少爷不进新房,反倒和表小姐在园子里卿卿我我……
……夫人也真是的,毫不顾虑石家堡的面子,凭少夫人那副尊容,连我们这些做下人的都觉得丢脸……
……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女人呢!居然好意思自己开口说要嫁给少爷……
不是这样的!小初再也听不下去,踉跄的转身走了几步,跌坐在地上。
不是这样又是怎样?是她自己开口求亲,她是个丑女……不,她不是丑女,磊哥哥说过就算她脸上有了十道疤,八道疤,都还是个美人……
颤巍巍的起身,她勉强定下心神,旁人说些什么有什么要紧?只有石磊说的才算数。
她们说他和他的心莲表妹在一起。
心莲表妹住在芙蓉楼,从塘边的小径走过去就是。小初宁愿那小路远一些,远得她永远都走不到……
他居然真的和他的表妹在一起……
她亲昵的偎在他怀中,两人共坐在一张窄窄的石椅上。
那张她朝思暮想的脸孔,贴着另一个女子的脸,正和她絮絮低语。
夜太静,小初无法装做听不清楚……
「表哥,你真的不会和她……」娇娇柔柔的美人儿轻声问道。
他的表情莫测高深,言语却明明白白。
「毕竟她治好了娘的病,妳委屈些,我们一年后再成婚。」
「可是,她若是先有了孩子……」贺心莲知道石家的传统,除非没有子嗣,否则不许纳妾。
「除非她偷人,否则怎会有孩子?」石磊有些不耐烦了,他不都说要娶她了吗?
贺心莲倒是情愿这位「表嫂」偷人,表哥就可以名正言顺休了她,如此一来,自己就可以不用屈居人下了。
「可你们成了亲,睡同一间屋……」夜里熄了灯,是美是丑也分不出来了。
「我对女夜叉没有兴趣。」他没好气的答道。怎么心莲表妹也变得这么唠叨?他总以为她是个温柔沉静的女子。
算了,女人不全都一样,可以帮他生下子嗣就好了。「我不跟她睡同一间房,我根本就不想见到她。」
「表哥……」这样她就放心了。两只手攀住了他的颈项,大胆又羞涩的主动贴上他的唇。
石磊在她唇上轻点了下,才拉开她。「快二更了,回去睡吧。夜深露重,小心着凉。」
「嗯,表哥也早点休息。」
小初直到那柔情蜜意的两人依依不舍的道别后许久,仍跪坐在树丛中,没有起身。
她抬手在左颊上轻轻摸索着。数了一次,两次,总共有十一道疤。不是十道,不是八道。她再数上三次,也不会少上一道。
一个让他见都不愿见的女夜叉。
一手滑到唇上,在严寒的雪山度过漫长的十年之后,那儿仍有着十二岁生辰时,他留下来的热度。而他的却已冷却,冷得可以随意去亲别的女子的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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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红喜烛仍亮得刺眼,冷清的新房中独坐着一个被遗忘的新娘。
她脱鞋上榻,两眼无神的盯着床顶。她是多么的自以为是,于是她让一个串笼困住了她,也困住了他。
君心不似我心。
已负了,相思意。
她揉揉干涩疲惫的双眼,眸中早已无泪。不远处传来报晓的鸡鸣。天亮了,她听见了丫鬟走动的声音。伺候她的秋菊像往日一样,端了热水走进外厅,等候她起来梳洗。显然府中每一个人都认为,她的新郎在新婚之夜未曾踏进新房一步,是理所当然的。
「少夫人,我给您端热水来了。」秋菊在卧房外低声喊道。
小初披上外衣,仍是她自己的旧衣,不是那些新裁的罗衫之一。漱了口,洗好脸,眼下的黑影是再多热水都消除不了的。
「老夫人起床了吗?」她边梳着长发,边问道。
「起床了。少夫人要不要陪老夫人一起用早膳?少爷也在。」
「不了,我晚些再过去。」她淡淡回道。
什么?她不趁机兴师问罪,跟婆婆抱怨自己受了冷落吗?秋菊有点讶异的看了她一眼。
「那我去端早膳过来。」
「嗯,多谢了。」小初记得昨夜批评她的人之中也有秋菊的声音。让她服侍一个她瞧不起又厌恶的人,大概是十分为难的吧!还是尽可能别麻烦她的好。
「另外,请总管派名长工过来。我想在外面园子辟个地方种些药草,得有人帮忙翻土。」
「是。」秋菊虽然不解,也没多话,很快退了下去。
小初走进外厅,推开窗子,呆呆望着窗外。那方铭刻着「顽石居」三个大字的巨石,清楚的映入眼中。
人毕竟不是石头,无法长久不变。
她心中百味杂陈,毫无头绪,该如何从这场困境中脱身,也让他从她所造成的困境中脱身?
一走了之吧!可她仍是他名义上的妻,道义上,他们仍是要找她的吧?
她占了一个她不该占的位置,害得石磊无法名正言顺的娶他心爱的女子。
他心中对她这个妻子,该是如何怨恨?她怎么也没料到有朝一日,他竟会怨恨他的小初妹妹……
她决计不让他有机会认出她来,不想让她原先以为会看到的惊喜,变成错愕……
恍恍惚惚的胡思乱想一阵,她食不知味的吃了几口秋菊端过来的早膳,便把她打发走。
被派过来的长工,已在园中候着。
她得要辟个够大的园子,才能让自己有许多事可以忙。
「少夫人,妳的园子要辟在那一处?」
一个年轻爽朗的声音吸引了她的注意。
小初抬头看了看那张俊俏的脸孔几眼。男子高大结实的身子穿著一身俐落的短衫长裤,手里拿着一柄锄头。
小初心中有了一个模模糊糊的想法。该如何让自己脱身,也让石磊脱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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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王,你家里还有些什么人?」小初边把种子均匀的埋进土里,一边问道。
「就我和我娘两个人,她是石家堡的厨娘。」
「你和石府签的是终身契吗?」
「不是,只是五年的短契。石府用人顶多签十年契,期限一到,如果不想走人,再续约。」
「那你还有几年约?」
「两年,我娘也是。」王凯虽觉这位少夫人问得太过仔细,却也如实回答。
「两年到了,你会继续留下来吗?」
「我和我娘本来是打算五年一到,攒够了钱,就自己出去开一家小饭馆的,可是……」
「有什么困难吗?本钱不够?」
「不是,是这一年来,我娘的身子不太好,也看过大夫了,说是风湿。」
「明天你带她来给我看看。说不定我开的方子,可以治好她。」
王凯感激的答道:「多谢少夫人。」
「没什么。」小初不觉得自己值得他的感谢。她需要一个帮手,正打算把他拖下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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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夫人,少爷又让人送了一盒首饰过来。还有这些衣料,您挑几件喜欢的,好让人量身裁几件新衣。」
小初随意扫了那几匹丝绸锦缎一眼,胡乱指了几匹。「也不用量身了,就照以前的衣衫去裁吧。」
「您瞧瞧这盒子里的首饰,这一串是南洋来的珍珠,这么大颗又色泽饱满的足足有二十四颗,可真难得。我听小三子说,是少爷这次去南方,特地费心帮少夫人带回来的……」
小初有些不耐烦的瞄了一眼,她拿这些珠子做什么好?当弹珠打,都还嫌它太脆弱呢!
她敷衍的点点头,表示她知道了。「把它收起来吧。」
「是。」秋菊收起盒子,放进抽屉之中。那儿已足足摆了三大盒的珠宝,件件价值非凡。
可是这位少夫人真是奇怪,从来也不戴。只有去见夫人时,才在发上随意插上一支玉簪,那是这些首饰之中最不起眼的一件。还有那些精致的罗衫,她一回到房里就换下,仍旧穿她那些寒酸的旧衣。
一点也不像是石家堡的少夫人该有的样子。
「没事了,妳下去吧。」
石磊才刚从海南回来,听说又马上整装,要到兰州。这一去恐怕来回就要大半年。这样也好,等他回来,离他们成亲也就差不多快一年了,是他答应过娶他的心莲表妹的日子,也是她答应石夫人,要让他纳妾的期限。
她自然不会有雅量眼睁睁地看着他和别的女子成亲。
呵,她为什么不能接受呢?他们之间无论有过什么,在十年前就结束了。岁月不留情,划伤她的那柄短刀更不留情。系着的红线已断,无法接续。
她走进园子里,仔细地替她的药草园除着杂草。药草她已收成过一回,种子是她从山上带下来的。平地太湿暖的气候,让她照料起来异常艰辛。虽然辛苦,总算值得,总有收成的日子。
但不是样样事情都是这样……她习惯性的抬手轻抚着颊上的伤痕,那儿似乎隐隐约约的疼了起来。不该是这样的,她的伤应该早已痊愈……
「少夫人,园子是不是该施肥了?我挑了担花肥过来。您看看,要浇多少?」
「别喊我少夫人!」小初突然觉得这个称呼十分刺耳。她不是任何人的「夫人」!
王凯愣了一下,也不太意外。全府上下,无人不知少爷自成亲以来从未踏进过顽石居一步。想想少夫人也是可怜,被自己的丈夫这般冷落,虽然她脸上有伤,看惯了也并不觉得碍眼。那双水亮的大眼,明如秋水,发黑如墨,肤白胜雪,嫣红的唇像是初放的花蕾。虽然此刻脸色不豫,仍是一位美丽的女子。
府上其它人,将她说得颇为不堪。他最常听到的是「不知羞耻的丑女」,先别说她根本就不丑,就算当初是她主动向夫人提起婚事,夫人若是不愿,可以不同意啊。而且,少爷回家若是反对,大可以退婚。如今和人家成亲了,又对她不闻不问,让她守活寡,这少爷也太过分了。
王凯忿忿不平的想着。换了他,疼她都来不及……
惊觉自己在想些什么,脸上不由得热辣辣得红了起来。
小初见他呆呆的瞧着自己,脸色发红,以为他生自己的气。
哎,小王又没得罪她,她怎么可以用这种语气和他说话?
「对不住,我没有怪你的意思。这样吧,我正在帮你娘治病,你喊我白大夫就好了,别喊我夫人。」
「我称妳白姑娘好了。」王凯倒是高高兴兴的回答。反正她和少爷不过是有名无实的夫妻。
小初也不反对,什么称呼都比「少夫人」好。
「对了,王妈的病好些了吗?有没有照我开的方子按时吃药?」
「好多了,多谢姑娘。姑娘真是神医。我娘她还做了些小点心,让我带过来给姑娘尝尝,听说少爷……」也爱吃的,他收回最后几个字。「我是说这桂花糖藕挺好吃的。」他放下扁担,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包。
小初伸手接了过来,一层层的打开那个油纸包,呆呆地瞧着手上的点心。泪水一滴一滴的跌落在纸包上。以前……以前……
「白姑娘……」王凯顿时手足无措。这是怎么一回事?就算她不爱吃,也用不着哭成这样啊!
「没……没事!」小初仍抽抽噎噎的,连话都说不清楚。
没事?王凯仍是满肚子疑惑。「姑娘不爱吃桂花糖藕吗?那我拿回去,让娘再做点别的帮妳送过来。」
「我要吃的!」她急切的喊道,紧紧揣着那包点心。
「好,好!」他赶紧安抚的说。「姑娘喜欢就好。」他也没要把它抢回来啊!
「你回去吧!明日再来施肥。」此刻她不想见到任何人。
「哦,好,那我回去了。」王凯点头应着,脚下却有些迟疑,着实不愿把她一个人丢在这里。
小初也看出他的迟疑。「我真的没事,你走吧!」
王凯只好转身往门口走去,又担心的回头看她一眼。
小初仍低着头,没有发现他关怀的眼神。
她走进外厅,把门紧紧合上,替自己倒了一杯清茶。一口一口慢慢的把桂花糖藕吃下肚。
好甜……好甜……好苦……好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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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珠宝盒,一一被摊放在桌上。
小初一样一样的把那些珍珠玛瑙捡出来看,又一样一样的放回去。
她对这些首饰该值多少银子,完全无法估计。开一家饭馆得下多少本钱,她也不明白。索性随意选了两样用绣帕包了起来,一样是秋菊特地跟她提过的南洋珍珠,硕大莹白的珠子该值不少钱吧!还有一支金手镯,雕工极为精巧,加起来总值个一千两银子,够开一家店了吧!
然而,就算有了一千两银子,小王会肯帮她吗?她帮他治好了王妈的病,他该肯的吧?
小初忽然想到自己染上了一个坏毛病--老喜欢用自己的医术去强人所难……
师父说过「医者父母心」,若是知道她这个徒弟,一下山就只会胡作非为,怕不气得跳脚!
唉,师父一直都是对的。她根本就不应该下山……
「少夫人!少夫人!」秋菊兴匆匆的跑进房间,唇边眼角全带着笑。
小初不甚感兴趣的瞧她一眼,世上还有任何事值得人这般开心吗?「什么事?」
「少爷捎信回来了,下个月初就会到家。老夫人请妳过去看看信。」
「我知道了。」小初仍是淡淡的神色。「妳告诉老夫人,我不过去了。」反正信也不是写给她的。
对于她淡漠的语调,秋菊也不觉得奇怪。就算少爷回家,对少夫人也没任何差别吧?更何况老夫人已经开始在筹备少爷和表小姐的婚事了。这一回可比上次少爷成亲更加隆重。
少夫人也着实让人同情。虽说她今日这般可怜,是为了她自己当初做出那般可恶之事,可她的确是个极好伺候的主子。说话和气,自己可以动手的,绝不麻烦人。她秋菊可说是全府最好命的丫鬟了,常常闲得让她不知如何是好。
说实在的,少夫人和长工小王在一块的时间,好象还比她这个贴身丫鬟多得多……
小王居然也下喊她少夫人,开口闭口就是白姑娘的……秋菊不由得蹙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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园中那一畦贝母,娇艳的黄花已逐渐凋残。
小初愣愣的瞧着,真不知自己这一番辛苦所为何来。
明知她来得及看花开,却已来不及收成可以制药的鳞茎了。
外头隐隐约约传来杂沓的脚步声。虽然无人对她明说,她也大约知道府中在忙些什么。
她床边绣帷上那一对对戏水鸳鸯,鲜艳的光泽都还没褪色呢!
弯下身子看看新植的药草,有一半都被蝼蛄啃光了,来不及长出新叶。小初也不甚在意。反正等她走后,这园子终归也要荒废的。拿来种些牡丹或芍药可美得多了。
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小初慢慢地站起身。
「小王,你……考虑得怎样了?」
王凯垂着头,好一会儿没有回答。
「看在我医好石夫人的份上,我想石家不会为难我的,你放心。」
「白姑娘,妳何必这样破坏自己的名誉?」王凯怎么也想不通。
小初倒不觉得名誉有什么要紧。她总得给石家一个理由,才能名正言顺的休妻。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我和石磊是正式拜过堂成过亲的。除非他休了我,否则我至死都离不开石家。」
「妳要真想离开,就偷偷的走好了,何必让大家以为妳……」
「石家堡有可能让明媒正娶的媳妇就这样失踪,而不去找人吗?我要拿着休书堂堂正正的离开,从此和石家永无瓜葛。」
这哪能叫做堂堂正正的离开?王凯颇不以为然。可是白姑娘显然是吃了秤陀铁了心,执意非要这么做不可。这个忙他要是不帮,难保她不会再去找别人,重赏之下,哪会找不到人?一千两银子可不是个小数目。
他当然不是为了丰厚的报酬。要是她愿意的话,他宁可她两手空空的跟着他走。
「好……好吧!」他终于勉强同意。「我帮妳,可是要怎么做呢?」
「那容易得很。」小初微微一笑。「谣言传得速度比什么都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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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夫人,有一件事,我……我不知道该不该跟您说……」冬梅手里拿着象牙发梳,慢慢地梳着石夫人那一头略杂了几根银丝的长发,一边吞吞吐吐的说道。
「什么事?这么不干不脆?」石夫人微皱着眉,从镜中看了她一眼。
「是这样的,最近连续好几天,秋菊见到府里的长工小王,天还没亮的时候鬼鬼祟祟的从少夫人的房里走出来。」
「什么?秋菊说的?这个死丫头敢造这种谣言?」石夫人直觉就是不信。玉儿怎么可能做这种事?
「夫人,秋菊在府上也好多年了,一向对您忠心耿耿。她的性子您也不是不知道,她不是个爱乱说话的人。而且小王天天往顽石居跑,是大家都知道的。这种事您不留点心,怕最后闹出事来,让少爷面子上不好看。」
提到她那儿子,石夫人不由得叹口气,他和玉儿成亲以来,在家的日子屈指可数。冷落了新婚妻子也是事实,这个媳妇是硬塞给他的,她也不好对他说些什么。可就算如此,玉儿也不该如此不检点啊!
「唉!」她沉重的叹气,委实不知该如何是好。如果真有这等丑事,石家怎能留这种媳妇?「那……妳们帮我留意着点吧!她虽是我的媳妇,也是我的救命恩人。光凭一些捕风捉影的谣传,我也不能如何,如果真有其事,再瞧着办吧!」
冬梅点点头。「知道了,夫人。」到时还能怎么办?这位少夫人还不被扫地出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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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晌午时,一部车帘子遮得密密实实的马车在石府门前停下。雨匹拉车的马儿吐着白沬,昂首嘶声,似乎经历了一趟马不停蹄的长途跋涉。
驾车的车夫下了马车,走到车旁,掀开帘子。「公子,石家堡到了。」
先下车的,是石磊的贴身小厮小三子。「少爷,我扶你下车,你还撑得住吧?」
石磊步履艰辛地跨下马车,脸色苍白,一手扶在小三子肩上。
「没事。」他闭了闭眼,深吸了一口气,手放开了小三子的肩。
「到家我就放心了,少夫人的医术那么厉害,一定可以把你给治好的。」
「你别惊动她,也别惊动任何人。」
「可是……」不惊动她,怎么替少爷治病?小三子纳闷的想着。
「咱们从后门进去,你先悄悄的去镇上把江大夫请过来。」
小三子不懂,他为什么要舍近求远。何况江大夫上回替夫人治病,可也没把她给治好。是少夫人出手才把夫人给治好的,两人的医术高下立判,这少爷到底在想些什么?
「少爷,为什么不找少夫人……」
「我不要那个女人来帮我解毒。」石磊断然答道。那位女神医要的诊金太昂贵,他不打算再付。
小三子也知少爷讨厌他的夫人。可两人毕竟是拜堂了,怎么还这样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他瞧了瞧少爷的神情,显然没有转寰的余地。只好叹口气答道:「那我现在就去请江大夫过来。可是老夫人还是会发现的……」
「你就说我得了风寒,得休息几天。」他不信世上除了那石少夫人,就没别的大夫能解他的毒了。虽然一路上求教的大夫连他中了什么毒都说不出来,但料想也不是太厉害的,否则也不会一拖一两个月,他还没有丧命,只是身体越来越虚弱。
两个月前在兰州城外遇上的那群盗匪看起来像是波斯人,武功不怎样,倒是会使些旁门左道。当时一察觉自己中了毒,便立即用内力护住心脉,勉强回到城中客栈,延医诊治,竟都看不出所以然来,一群胡涂郎中!
他转过墙角,走到后门前,门栓上了,他勉力攀上墙头,翻进后院,累得出了一身大汗。若是以往这矮墙哪看在眼里?
这奇毒每日子时午时发作。一发作起来,冷热交替,体内如火焚,体外如入冰窖,异常难受。虽然难受,忍一忍也就过去了,怎么样也不会去找那个女人……
小三子手脚倒是俐落,一路上没惊动任何人,悄悄地把江大夫带到了他床边。
「……石少爷,恕老夫眼拙,委实看不出这奇毒是何来历……」
石磊虽有些失望,却也不太讶异。「下毒的是一名胡人。这毒江大夫看不出也是常理。眼下并无性命之忧,只是每到子时午时,发作的时间一日比一日长,一日比一日难受,大夫可有法子减轻这症状?」
「这……」江大夫迟疑了好一会儿……「尊夫人医术高明,难道她也看不出吗?」
「看不出。」石磊毫不迟疑的答道。他又不打算让她看,她怎么看得出?
那可真是棘手了。「让我再研究研究……」
石磊看他样子,也知他是研究不出什么的。「那,有劳江大夫费心了。」
让小三子把江大夫送出门,他疲惫的躺回枕上,从怀中摸出一个沉旧的香囊,呆呆的瞧着。瞧着瞧着,眼前模糊了起来。连香囊上绣了几块石头都看不清楚了,虽则看不清楚,那石头的姿态,他还是明明白白……
小初见到他这模样会说些什么?
耳边彷佛听见她清脆的声音:「磊哥哥,你年未三十,便视茫茫而发苍苍,是个老头子了……来,张嘴,我看看你是不是牙齿都动摇了……你瞧,我虽然吃了那么多桂花糖藕,每一颗牙可都还长得牢牢的呢……」
半睡半醒之间,她得意的笑语在耳边回荡……
磊哥哥……
他在西域、在海南也没找着她。他其实早就知道她在哪儿了--
在树林里一座小小的土坟之中……
他们其实离得很近,越来越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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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磊儿……」他一醒来就见母亲在床边掉泪。
石磊心中暗暗叹气,这小三子可不会什么都招了吧?
「娘,您别担心,只不过是风寒罢了……江大夫也看过了。」
「你还敢说,不肖子。」石夫人责备道:「都病成这样子了,做啥偷偷自己溜回房间?大夫都看过了,才让娘知道,也不怕我担心。」
「就是怕妳担心,才不给知道啊。大夫说过没事,静养一两天就好了。」
「真的?药抓回来了没?我让丫鬟先去帮你煎药。」
江大夫什么都瞧不出来,哪敢胡乱开药?他露出一丝苦笑虚应道:「江大夫说我身强体壮,一点小风寒,用不着吃药,蒙着被睡一觉就好了。」
石夫人怀疑的盯着儿子瘦削的脸孔。「真是这样吗?可别瞒着娘。我看你瘦了许多,脸色很差。」
「在路上奔波了几个月,哪有不瘦的。娘,您别瞎操心。」
「我看得让玉儿来看过,我才放心。」话是这么说,石夫人心中不免有些犹豫。小夫妻俩形同陌路,玉儿又和下人不干不净……
「我不见她!」他的眼冷了下来,绝然说道。
提起玉儿,石夫人也觉十分心烦。「唉!」她沉重地叹口气。「我都不知她肯不肯来呢?」
「什么?」石磊问道,他只知不愿见到妻子,可不知妻子也不愿见到他。
「儿子,你媳妇……唉,你媳妇她……娘对不住你……」她吞吞吐吐的欲言又止。
「娘,」石磊颇觉疑惑。「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媳妇她……她和长工有暧昧……」
石磊大吃一惊。想不到他娶的这个好妻子,不仅贪慕虚荣,还不安于室……
不过,也不能苛责于她,他一直让她守活寡……
只是,这女子也太嚣张了吧!石府耳目众多,哪能逃过每一个人的眼?「会不会是误传?」他半信半疑问道。
「我也希望是误传……」可那些丫鬟指证历历。
「娘亲眼见过?」
「那倒没有。」真亲眼见过,还容得下她吗?「她是明媒正娶进门的,又于我有恩。这种事就算我质问她,她也不可能承认的。」
若有真凭实据,也由不得她不承认。虽不真当她是妻子,可也由不得她败坏门风,让石家成为众人的笑柄。
「娘,您别挂心了,这事我会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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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磊对那未经证实的谣言,是什么都不处理。
这种事一传出去,于他和石家自然是脸上大大挂不住。
而且,他觉得自己其实没什么资格指责那个女人。虽说她不该要求嫁他为妻的,但他以冷落做为报复也是事实。
就算她偷人,终究救过母亲一命。
就算是两不相欠吧!
「表哥,姨母说你生病了,好些了吗?吃过药没?」贺心莲泪眼汪汪的走进书房,一手拉着他的袖子,忧急的问道。
「没事。」石磊不着痕迹地将右手收回,从笔架上抽出一支狼毫,在摊开的宣纸上画了起来。
贺心莲见他脸色苍白,不像是没事的样子。可听他说话的语气神态,又似乎一如往常。
「表哥……那……你说过……一年到了……就……」她微红着脸,犹豫的说道。他们本来不是等一年到了就要成亲吗?本来姨母也已经开始准备婚事了,怎么表哥一回来,反而都停顿了下来?
姨母还说过一阵子再说,她说这是表哥的主意。
为什么还要再过一阵子?她都足足等了一年了。下,是足足等了八年了。从她十一岁进石家堡开始。
石磊此刻可没心情来考虑婚事。如今他朝不保夕,可不想再多个女人为他守寡。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病一日比一日加重。每日毒发的时间越来越长,越来越难受。他让小三子秘密找来的大夫,个个束手无策。想想这也是天意,只是对不起父母。唉!
贺心莲听他叹气,一时大为羞窘。以为他不高兴自己一个黄花大闺女急着出嫁。「表哥,我……我没催你的意思……」
「心莲,我让娘找媒婆替妳说门别的亲事吧!妳别把心思放在我身上了。」
「表哥……」她惶急的喊着:「你是什么意思?你是不是后悔了,还是那个女人后悔了?」一提起那个女人,贺心莲不由得怒气填膺。「那个不要脸的女人,凭什么不许你娶别人?她自己不守妇道,和长工眉来眼去,打情骂俏,还和他……」同盖一个被窝,那些丫鬟说得可直接了。可是她这个黄花大姑娘到底说不出口……
石磊听得直皱眉,那个女人是怎么回事?当全府上下都瞎了眼不成?居然明目张胆地做出这些下流勾当,全不将他放在眼里?
唉!他们这对挂名夫妻,可从没见过面,她自然没将他放在眼里……
表妹虽是羞羞怯怯的文静性子,一急起来,也是什么损人的话都说得出口,那副嘴脸,着实令他不敢领教。
不像他的小初妹妹,就算是瞪大了眼,嘟着嘴,指着他大骂:「一堆臭石头!」神态都如此娇俏可人。他所见过的女子,没一个及得上她的十分之一、百分之一、千分之一……
贺心莲见他好半天不说话,却是若有所思,唇边淡淡地漾着一抹微笑,不知在想些什么,或是想起了谁……她怎么也想不通自己方才所说的有任何可笑之处?
何况表哥是从来也不爱笑的。她还记得十一岁时她父母双亡,被送进石家扶养,那时表哥已经十九岁了,一手支撑起石家堡的事业。一年到头,南来北往,难得在家。偶而得空在家见到她时,总爱拉着她的辫子轻轻抚摸,每次出门总会帮她带些别致的发饰回来让她系在发辫上。绿翡翠,猫儿眼什么的,到现在都已送了满满一匣子了。
表哥待她的好,是无庸置疑的。
「表哥……」她再一次唤道,终于拉回他的神智,「你答应过的……」
他也答应过小初的。一手轻抚着香囊,里头那一绺发丝,光泽不变,香气未减,仍是当初从她发上剪下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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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爷,你让我去办的那件事,我已经查过了。那名长工名叫王凯,说是去帮少夫人种花,天天往顽石居跑也不假。更过分的是,有一次天还没亮我见他从顽石居的门口走出来,还左右张望,怕人瞧见似的。我当时真恨不得街上去打他一顿。」小三子忿忿不平的报告。
石磊沉吟了片刻没说话,好半晌才道:「这事你别声张。继续盯着顽石居,见到王凯夜里进了顽石居,再来跟我说。」
「好,少爷,这事包在我身上,一定教你人赃俱获!」小三子拍着胸脯保证道。
听听他那兴奋的语气,石磊不由得有些好笑,好象这有多光采似的。
这事当然不光采。可石磊也不太在乎,反而松了口气,觉得自己就快丢掉一个麻烦。一个女人,被称为他的妻子,光听着就十分刺耳。虽然他原先也打算过娶表妹,可在他心中,她只会是他孩子的娘,没有别的……
「你去把门关上,快到午时了,别让任何人来打扰我。」他的胸口渐渐灼热,像是被火烤着。四肢却渐渐发冷,像被埋在万丈冰雪之中,这阵子下来,这种痛楚也成了家常便饭了。
小三子连忙把门关得密密实实的,又转回头担忧的问道:「少爷,你看过好几个大夫了,病情越来越重,不如去找少夫人看看吧。先把病治好,要不等她被逮到,那时怕她再也不肯帮你医治……」
「生死有命。」他若欠了她这个人情,还怎么把她扫地出门?「你别多事了,给我泄漏半点风声出去,我唯你是问。」
小三子犹豫的点点头。「知道了,可是……」
「别可是了,出去吧。我没力气和你说话了,记得我交代过的事……」
小三子只好听命转过身,一边叨叨念念:「唯我是问?老夫人要知道我瞒着她,不剥了我一层皮才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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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门连栓都没栓上。
朦胧的烛火中,帐中人影依稀可见。
床前并排着两双鞋,一双男人的粗布鞋和一双小巧的女人绣鞋。
石磊一走进内室门口,刻意放轻了脚步。帐中两人倒也机伶,忙忙乱乱的披衣而起。一名精壮结实的年轻男子胡乱披上外衣,半露出光裸的胸膛,把绣帷一掀,双脚下地,一时找不到鞋子,只好赤着脚往窗边奔去。一抬头发现杵在门口的高大身影,脚下顿时生了根,不敢再动。抖抖嗦嗦的喊道:「少……少爷……」
王凯其实不是那么有把握,少爷会真如白姑娘所料的,轻易地放过他们。声音中的惧意一点也不用作假……
小初慢条斯理的随手取件外衣披上,没有拢紧衣襟,微微地露出雪白的颈项与小部份的胸口肌肤。
她徐徐穿了绣鞋,始终低着头,长发披垂,只露出那半边受损的脸孔和十一道鲜明的伤疤。
石磊只是冷冷的瞧着她,并不开口。他要瞧这个女人能编出什么样的借口。
「既然教你当场撞见了,我也没别的话好说。」小初压低了声音沉着说道。「烦你写张休书,放了我和王凯去吧!」
石磊讶异的扬扬眉,这个女人倒是干脆。他也不啰唆,走到桌前,发现连现成的笔墨都有,想是因她是个大夫,随时准备开方子吧!没一刻钟,休书已写妥,他连同两张一千两的银票放在桌上。「这些钱算是妳治病的诊金,此后妳与石家永无瓜葛,听清楚了吗?」
小初只微微点头,并不说话,永无瓜葛,她与他的瓜葛早在十一年前就断绝了。
她背过身子,扣好衣襟,一边说道:「多谢石少爷慷慨,我们马上就走。」
她从柜中翻出一个布包,里头是几件干净的换洗衣物。现下有了银票,她连那串南洋珍珠和金镯子都不用带了。
王凯这时总算相信,石少爷的确不会对他们不利。他连忙穿好鞋子,牵着小初的手,往门口走去。
「小三子,你送他们两人出大门。交代门房,永不许这两人再上门。」
石磊有些多余的又吩咐了两句。这女子如此容易打发,着实出乎他意料之外,二千两银子于石家堡不过是九牛一毛。
一直等在厅外的小三子大声应道:「知道了,少爷。」把一对奸夫淫妇赶出门,当然是痛快的。可是会不会有点太轻易放过他们了?
而且不许他们再上门?那……少爷的病怎么办?
听见石磊的临别留言,小初仍低着头,握着王凯的手紧了紧,终于忍住了,没有回头再看他一眼。
磊哥哥……你真的忘了我吗?你的心记不得,你的眼认不出……玉佩在她胸口上冷冷的,没有一点热度,就像他驱赶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