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O—一年三月十一日,下午二点四十六分,日本发生了规模九点O的超级强震,伴随之后卷起的十公尺海啸,最后总计造成近两万人失踪罹难。
那时的李薇没有计算时间,只是楞楞地站在二楼窗前等着,等待熟悉的身影从街道那端跑回来。
第一次,她明白望穿秋水是怎样的心情与冀盼,胸口很痛,一颗心在里头不安分,一次两次仿佛将跃出胸腔似的,疼得她皱眉。
她告诉自己没事的,她安抚自己,等阿尚回来,那个痛便会消失无踪,只要阿尚回来。
可是她没等到阿尚的身影,却等来波涛汹涌的海浪。
眼看海浪一步步呑噬着土地、房子、汽车吞掉了人额辛苦建立的文明,它怒吼着,仿佛这块土地上的人民是它不共戴天的仇敌。
恐惧像荆棘,一寸寸往上攀长,它密密麻麻地包裹了她全身,让她连呼叫哀号都不能,冷她从没这样冷过,仿佛坠入地狱……可,怎不是地狱?眼前便是地狱呵,海水轰隆轰隆地发出巨吼,许多房子在她眼前开塌,像散架的积木般,轻易就碎裂成千、成万。
她慌了,因为太多的房子垮了,更因为眼中落下定点的那条街变了样貌。怎么办?阿尚回来的时候会不会找不到路?
前辈的房子因大水漫过而摇摇晃晃,不知几时,它也将放弃矗立于这块土地上,海潮带来的木头、汽车一次次擦击着房子,前辈的妻儿缩在墙角痛哭流涕,人间炼狱,她硬生生走了一回。
但她死命咬紧牙关,不哭,她要保留力气,等阿尚回来。
阿尚那样聪明,他应付危急状况的能力很强,在这种时候,他一定会逃进最近的一栋高楼里,然后和她一样,俯视着这片汪洋,在心底反省人类对大自然做过的坏事。
他一定会反省的,因为如果不是这样的反省,他怎会比多数人都了解生机的重要性?他讲过千百次了,“地球只有一个”并不是美丽的文藻或口号,而是人们应该正视的事实真相。
他向她解释过若全球均温升高两度的危险,他要她想象几年后,台湾淹没在海水底下的情景,他教会她,与其在名牌上头费心,不如把心思拿来想想,如何多为地球做些事情。
瞧,他是这样爱护地球的人,如果这个世界上真的有神明、有上帝,那么祂们会在千钧一发之际,保住阿尚的命,因为这个地球需要他的努力,需要他推广正确概念,助地球逃过文明劫难。
阿尚不会出事的,她比谁都清楚,因为好人有好报,这是定律,是天道循环、永不变更的定律。
所以她不哭,她就是知道阿尚不会出事。
她不哭的,虽然泪水刷过她的脸庞,一滴滴垂到颊边:她不哭的,虽然呜咽声自喉间逸出。
她不哭!因为她不是傻瓜,她比谁都确定,阿尚会平平安安站在她眼前,她不能害怕、不能让他看见自己的恐惧,她再不要他……为自己心疼不已。
她不哭,绝对、绝对不哭。
不知道在窗前站了多久,不知道房屋剧烈摇晃过几遍,她也听不见前辈的家人哭得声嘶力竭,她只在心底默默祈求上天,如果祂们非要让阿尚离开这个世间,那么,请在下一个波涛来袭时,一起把她卷入黑暗中。
她站得笔直,一动不动,全身偁硬得像海中飙来的浮木,世界在她眼前一寸寸被摧毁,她却视而不见,她仍然凝视着已经不成街的街道,等待熟悉的身影出现。
天黑天亮、天亮天黑,她不知道经过几个日夜,只记得要背好包包,把她和阿尚的钱和护照带好,她坚持等待,等阿尚带自己回家。
饿吗?没感觉:累吗?不滑楚。所有的意志力都用在坚持上,坚持着等阿尚出现。
救援的人来了,他们要来带走他们,可她不想走,因为她人生地不熟,离开这里,她要到哪里找同一个等待的街角?
前辈的妻子过来拉她,她想也不想甩开,冷冷说:f我不走,我等阿尚回来一起走。”等他们回台湾,她第一件要做的事是去买验孕棒,看看他们有没有造成无法改变的事实,她要积极拼命,在最短的时间里设法让爸妈接纳阿尚这个好女婿。
这次,她要听阿尚的话改变自己说话的态度,学习用温柔得能拍出水的眼神望向妈妈,用坚定却温和的口气向妈妈说明,阿尚是怎样的、难得的绩优股,请妈妈相信她一次。
如果没有造成既定事实呢?
没关系,她来发一次大脾气,逼阿尚得休假一星期,然后关起门来,从早做到晚,非要做出一条小生命来证明他们的爱情真实存在,证明他们已经下定决心,一辈子走在一块儿,证明再没有任何意外可以让两人分开……救难人员带走了前辈的儿女,前辈的妻子又一次来拉她,哇啦哇啦对她说了一大串日语,她听不懂,摇摇头,再次申明,“我等阿尚回来一起走。”也许房子会在下一秒解体,也许这里真的很危险,可是如果她走了、阿尚回来……不,她才不要就此与他错过。
他们已经错过好多年了呢,那个念大一的自己,早在阿尚心底深烙,如果不是阿尚那个夭寿同学乱说话,说什么她身边的男人身价以十亿为单位计算,也许他们的爱情已经走过风风雨雨,走向幸福园地。
错过一回便是多年,她哪有资本再错第两回、第三回,七年很宝贵,对她、对阿尚都是,所以她选择等待。
她的固执让所有人无奈,前辈的妻子再也看不下去,冲了过来,狠狠甩她一巴掌,力气相当大,轰得她耳朵呜呜作响,然后死命握住她的肩膀,前后摇晃,好像要把她的脑浆摇出来似的。
她对她大吼,用怪怪的中文喊道:“死了,阿尚死了,阿尚不回来了!”李薇的耳朵还在呜呜作晌,可把前辈妻子的话听得好滑楚,干涸的泪水再度狂飙,她瞪大了眼睛,脸上无半分表情,只是泪水一滴一滴、一串一串滑下,湿了衣襟。
救难人员看着她的眼泪,心更酸涩,他们的家人何尝没有在这次的地震中去世,只是,活着的人没有别的路,只能选择继续往前走。
他们上前拽住她的双臂,她没反抗,却不断用文法紊乱的日语对他们说:“阿尚没死,阿尚不会死,他是好人,天底下最好最好的人……”她不停说着,用中文、用日文、用英文、用台语……用所有她想得到的语言,她必须让他们明白,阿尚没死,虽然这个“必须”既无意义也无聊.但是,她……必须……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下楼的,她无法分辨踩在泥泞中是什么感觉,只记得要不断重复说着阿尚没死、不断地说自己她和阿尚还有很多、很多个明天……她一面哭、一面被推拉着往前,可是阿尚没来,她看不见前面啊……
突然,他们听见不远处的救难队高声呼喊,她转过头,试着理解他们在讲些什么,她的日文很差,但她看懂了他们的动作,那里有一个人等待救援。
有人?还活着吗?死了吗?
像是有什么东西射进她脑袋里似的,她甩掉拉着自己手臂的男人,蹒跚地朝着不远处的救难队跑去。一定是阿尚,那是阿尚,阿尚听见了,听见她在喊他……她不懂,为什么自己的步伐那样蹒跚,不懂为什么才几步路,她就走得气喘吁吁,是她的肺甚至心脏破了大洞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