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七点钟,王蔷准时睁眼,听见婴儿床上悉悉索索的声音,她翻过身,看见女儿坐在婴儿床内抓着大象布偶的鼻子甩来甩去,嘴里还喳喳呼呼地说着听不懂的话语。
她露出微笑,静静地看着女儿玩耍。每次看着甜甜,就会赞叹生命的奇妙,她一直觉得这辈子自己不会结婚也不要小孩,没想到婚是没结,却多了一个小宝贝。
她从来不特别喜欢孩子,嫌吵,又无法讲道理,只能哄着,但确定怀孕后又怕小孩不健康,只盼她健健康康长大,担心这担心那,直到小孩生下来才真正有尘埃落定的感觉。
未婚妈妈的身分在邻里间少不得被指指点点,她却不动如山。闲言闲语这等事她自小就开始领受,已不在乎别人的看法。
甜甜抓了象宝宝又去抓小猴子,奶声奶气,含糊地说着:“猴叽。”
王蔷笑意更深。女儿已经一岁,开始学说话学走路,软绵绵的声音让人心都发软。甜甜一转头,瞧见妈妈醒了,开心地叫着:“妈妈妈妈……”
王蔷拿起床头的眼镜戴上,笑着将她抱起,帮她梳理头发。“要不要喝ㄋㄟㄋㄟ?”
甜甜点头。“ㄋㄟㄋㄟ。”
王蔷走进厨房,将她放在幼儿椅上,一边跟她说话一边泡牛奶,甜甜听着她说话的声音,偶尔重复着说了几句。
泡好牛奶后,她把奶瓶递给女儿,甜甜高兴地将奶嘴放入口中,黑白分明的双眸眨啊眨的,显得很满足。
王蔷趁女儿喝牛奶的时候进浴室梳洗,而后开始准备早餐,用完餐后,她会念图画书给甜甜听,再陪她玩一会儿就得将她送到保母那儿,自己则到蛋糕店准备烤蛋糕跟饼干。
蛋糕店是她自纽约回来后开的,当时忙进忙出,差点没累垮,幸好生意一直不错,除了贩售蛋糕之外,还有饼干跟茶饮及下午茶的服务,不过店内位子不多,只有四桌,一般还是外带为主。
每天她的生活都是如此,平凡而规律,可是她觉得很充实。现在的目标很简单,就是好好把甜甜抚养成人,就像阿嬷阿公当初养大她那样。
走出浴室时,她习惯性地瞄了眼走廊上的照片,阿嬷阿公正微笑地望着她,她扬起嘴角,无声地说道:“早。”
***
戚慕生丢开手中的笔,烦躁地靠着椅背,双脚举到桌面上,手臂交叠在脑后,望着天花板,桌上散着各式设计稿,有些甚至滑落到地板。
“怎么样?”工作室的门被打开,一个矮胖的男子走了进来,手上端着一盘巧克力蛋糕。
“别来烦我。”他不悦道。
“我马上就出去。”陈子蜚说道。“吃块蛋糕,休息一下。”他把甜点放到桌上。“工读小妹说是很有名的蛋糕。”
戚慕生根本没看他,左手甩了甩,示意他出去,陈子蜚也不以为意,安静地走了出去,跟艺术家打交道他已很有经验,他们创作的时候像鬼一样六亲不认,身边还附带打火机与瓦斯桶随时引爆。
戚慕生烦躁地拿起遥控器朝音响按下,嘶吼高亢的摇滚乐迸发而出,他动动脖子,让音乐敲打他的脑袋,十分钟后,他拿起笔在纸上画着。
他手上现在有几个案子在进行,却进行得不太顺利,虽然与市府谈妥在广场前摆设大型装置艺术,但他要的大型物件却做得不是很顺利。
专心工作半小时后,他无意识地叉了一小块蛋糕入口,拿起笔在包包上又修了几笔,兀地,他突然僵住,所有的注意力集中在口中的味道。
他又送了一块蛋糕入口,朝门外大喊“陈子蜚——”想起工作室有隔音,他快步走到门口。
“陈子蜚。”他开门朝走廊喊了一声。
矮胖的人影自走廊一端走过来。“怎么?”
“蛋糕哪里买的?”
“怎么,不好吃?”
他脾气一下上来。“别废话,哪里买的?”
陈子蜚抬手示意他稍安勿躁,转身走回开放的办公间。“小妹,过来,蛋糕哪里买的?”
戚慕生不耐烦地以脚敲垃,听见他们悉悉索索地讲了一会儿,陈子蜚走过来,把一只黑色纸袋交给他。
“地址、电话都在上面。”陈子蜚说道。“店名很奇怪,叫‘我的巧克力’,不过袋子设计得满有质感的。”纸袋是以黑色为底色,底部以白色弧线勾勒,正中央是咖啡豆与几何图案的组合,典雅又不失活泼。
戚慕生彷佛没听见他说的话,聚精会神地瞅着纸袋,不发一语地关上门。
陈子蜚耸耸肩,正打算走进走廊右侧的办公室时,方才被称做小妹的女生跑了过来,小声问道:“是不是他觉得不好吃?”
“应该不是,如果不好吃他早就开骂了。”陈子蜚说道。作为戚慕生的经理人,对他的脾气自有几分把握。
小妹松口气。“那就好,我以为他要骂人。”虽然戚大哥长得还满帅的,她也曾冒泡地发过几天花痴,但真的只有几天,因为有一次她看桌子乱,草稿丢得到处都是,好心帮他整理了一下,结果被他轰出办公室。
虽然他骂的一大串英文她几乎都听不懂,不过shit跟fuck两个单字她是不会漏听的,若不是陈大哥赶紧把她带走,她可能早被他从窗口推下去。她自认EQ还不错,却被他弄得泪流满面,生平第一次想要在他喝的水里加料、回家扎草人。
陈子蜚笑道:“习惯就好了,人应征得怎么样?”这次与市政府合作的展览需要一些人手,所以决定在当地应征几个细心勤劳的绘画助手。
“洪大哥还在筛选,明后天应该就会确定。”小妹回答。洪寿铭是戚慕生的助理,专门处理艺术绘画这一块,陈子蜚则处理人事、合约、行销等等。
刚来时,她根本不知道他们是干什么的,只晓得好像是跟艺术有关系,役来上网查资料,才知道戚慕生是艺术家,在当代艺术领域还挺有名的。
他今年二十六岁,大学毕业就到纽约发展,虽然从小就学油画,不过大学念的却是商,在纽约的前两年,他担任大师的助手,今年与另外两个朋友合组一个工作室,不过通常还是各自创作、各接案子,除非过上大型提案才会三人一起合作。
其实,艺术领域运作的方式跟商业市场没什么两样,这圈子主要由艺术家、艺评家、策展人、艺廊、拍卖公司、画商组成,有时还可一人分饰两角,例如有些艺术家也会兼艺评家。
现在是重行销合作的年代,除了参加展览外,如果能跟时尚界或是精品业合作,对于打开知名度有很大的推助作用。
比如戚慕生年初跟时装界合作,设计的一款包包很风行,原本要价只有十万,现在已经涨到快四十万,翻了四倍。年中跟市政府合作,年底还要参加新艺术展跟国外几个重要展览。
“你去忙你的吧。”陈子蜚说道。
“好。”小妹回办公间整理资料。
工作室内,戚慕生瞪着手上的纸袋冷笑。“这女人……”刚吃了一口蛋糕还无法百分百确定是她做的,如今看了纸袋设计,他已经能完全肯定。
当初听她说想开蛋糕店,他随手画了商标跟纸袋包装给她参考,她不是很满意,自己做了一些修改,然后他再改一些,她再修一些,就变成手上纸袋的模样。
她还真敢。戚慕生冷哼一声,不告而别就算了,还把他设计的东西偷走。他轻敲桌沿,目露凶光,直盯着纸袋上地址,离这儿似乎不远……
他唰地起身,拿起西装外套与太阳眼镜走出去。这该死的女人,他今天就要把帐算清楚!
一到外头,拦了辆计程车,就往“我的巧克力”奔去。过了两个街口后,戚慕生才稍稍冷静下来。
他以为两年的时间会让自己冷静一点,没想到怒气还是一下子被激起。回来台湾后,他不止一次闪过要与她联络的念头,但都让他硬生生压下了。
既然她选择离开,他尊重她的决定,不平的只是她有必要偷偷摸摸地走吗?难道不能等他从法国回来再说?
念头才起,他烦躁地将之踢开。现在想这些没什么意思。
感情不是此去的重点,剽窃设计才是,谁晓得她还偷了多少他的东西,当时他可画了不少草稿。
他冷笑一声,对即将到来昀会面感到兴奋,等不及想看她的表情。
大约二十分钟后,车子在蛋糕店对面停下。戚慕生刻意不停在门口,进去前,他想先观察一下蛋糕店的设计。
招牌的设计走欧洲仕女风格,以简单俐落的线条勾勒三个女生撑着洋伞坐在乡村小屋外头吃蛋糕,配色以明黄、咖啡及草绿色为主。
他不喜欢喜饼式的温暖热闹风格,但大部分的女人喜欢,所以也算中规中矩。
他戴上太阳眼镜,缓缓朝对街走去。
大门也是木制的乡村风格,外框以草绿色勾勒,玻璃下方贴着大型的花朵贴纸跟三只可爱小熊,门上挂着“公休”的牌子。他冷笑一声,推门而入,风钤般清脆的声音响起,店里三个女人同时望了过来。
他一眼就瞧见王蔷。她的外貌没有太大的改变,细长的凤眼,肤色白皙,鼻子挺俏,唇色如樱花瓣柔美好看,微鬈的黑发披在屑上,眼镜由无框换成了金框。她不戴眼镜时柔媚动人,戴上眼镜就成了精明的女强人。
戚慕生一直觉得像她如此冷情的女人应该配黑框眼镜、黑长发,黑口红跟黑指甲油,才能显出她的冷酷与不可亲近,他曾试着要将她打扮成庞克女郎跟吸血鬼,她极力反抗,骂他变态,两人在屋子里追逐,她尖叫着在屋里奔跑,他扑过去将她压在床上,笑着吻她倔强的眼神、骂人的小嘴……
“今天公休。”
一个橘头发的女人打断了他的遐思,戚慕生顿了两秒,才把眼前的脸跟以前的学妹合在一起。几年不见,秋月竟变得如此新潮,还染了颗橘子头。
他走上前,另一名高个子的女人把怀里的小女娃塞到秋月手上,挡住他。
“没听到吗,今天公休。”
他低头,记得她叫阿葳,喜欢运动,似乎还练过跆拳道,两人没说过什么话,不过因为与秋月熟识的关系,见过几次面。
戚慕生没理她,视线往左移,盯着王蔷。她拧着眉头,眼神不善地回视,他翘起嘴角,慢条斯理地抬手摘下眼镜。
罗品葳惊得退后一步,秋月倒抽口气,王蔷却是面无表情,但眼中一闪而逝的惊愕没逃过他的目光。
她以为这辈子再也不会见到戚慕生……或许如此说法略嫌夸张,毕竟他们之间有甜甜这不可分割的联系,只是她没想过他会这么快现身。
他看来与两年前没什么不同,剑眉星眸,鼻子直挺,身材高瘦,眼神总是带着三分嘲笑。他有张俊帅的脸,也很有男子气概,但人缘并不好,主要是他有副坏脾气,喜怒明显,骂起人来不留情面。
从美国回来后,有段时间她战战兢兢,担心他突如而至,朝她破口大骂。半年后,她才开始相信他真的不会找来,安心地过起日子,谁晓得他竟会突然现身,让她措手不及。她缓缓地数着呼吸,让自己慢慢镇定下来。
秋月不知道他们僵了多久,直到甜甜唉呀呀地抓着她的头发,她痛呼一声,打破凝滞的气氛。
“秋月,先回去吧,再不回去你婆婆不高兴。”王蔷沈静地转向她。
婆婆?她什么时候有婆婆……秋月领悟过来,抱起甜甜。“好……好吧,你确定……”
她点头。“阿葳在这里陪我就行了。”
罗品葳附和道:“有我在,阿蔷不会吃亏。”
秋月抱着甜甜急匆匆往门口走,一边故意提高嗓门道:“我们回家了,乖女儿。”
看着秋月仓皇而逃,戚慕生挑起眉头。他有这么吓人吗?大学时他虽然喜欢捉弄秋月,可不至于会让她落下阴影吧?
“秋月结婚了?”他将墨镜挂在外套上。“没想到连孩子都生了。”
“你来做什么?”罗品葳怒斥。
“我不能来吗?”戚慕生望向王蔷,随手拿起柜台上的菜单浏览,一边打量屋内的装潢。
他只有四个字可以形容——乏善可陈。
中规中矩的配色,随处可见的桌子与藤椅,墙上挂着几幅欧洲街景的复制画与干燥花装饰,还贴了半面墙的可可树与巧克力豆壁纸,阳光自落地窗外照进来,显得太过明亮。
“你再不走,我就——”
“阿葳。”王蔷忙打断她的话。“我跟他谈谈。”
“有什么好谈的?”罗品葳冷笑。“会打——”
“阿葳。”王蔷急急打断她的话,将她拉到一旁,小声道:“别把事情闹大,我先问他来做什么。”
“跟他这种人有什么好谈的。”罗品葳不肯让步。
“阿葳,我不是小孩子。”她蹙眉,表情凝重。“我可以自己处理自己的事。”
“可是……”
“你坐在这里等,有事我会叫你。”她强硬地看着好友。
罗品葳烦躁地抓了下头,搞不懂跟会打女人的男人有什么好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