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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夜情 第二章 作者:暗涌
    忽闻有人喊他的名字:"沈子颜!子颜!"

    他一怔,停住了脚步,朝身后望去。

    那辆紧跟着他的轿车已停下,银灰色的车门啪一声开了,他望见了一张熟悉的脸——隔着雨帘,四周的一切都如水晕般淡散了去,唯有他,却重墨似的一点,在他眼中份外剔透。

    不禁痴顿着了。

    "愣着干嘛?上车啊!"凌熙然伸出手拉他。

    沈子颜下意识地缩了缩身子,可还是被他拽住了手臂,一使力,被拉上了车。

    "这么大的雨,也不撑把伞?"凌熙然侧过身,关上了车门。

    沈子颜低头看见自己湿漉漉的袍子不住淌水,已在皮椅上留下了好几圈水渍,抱歉道:"对不起,把你的车子给弄脏了……"

    凌熙然扬眉:"为何你每次见到我都说对不起什么的,多无趣!"

    子颜愣愣地:"那该说什么……"

    凌熙然叹口气,"难怪莉莉说你呆头呆脑的,劝我别签你呢!"

    "签……签什么?"子颜又一怔。

    凌熙然咧嘴笑道:"到我家去,我慢慢告诉你!"说罢,踩下了油门。

    子颜还未应声,脸色已是煞白。他每天都搭乘的电车自与这种小车不同,再加上凌熙然开得风驰电掣似的,不多时,子颜只觉头晕目眩,竟瘫倒在了椅背上。

    "怎么了?"凌熙然别过脸看他。

    子颜捂住嘴:"我……我要下车……"

    "你不舒服?啊,一定是淋了雨,感冒了吧!"凌熙然加速,"我家有药,你再坚持一下,就在前头了!"

    子颜点点头,又忍了片刻,但终奈不住胃部的痉挛:"我……想……想吐!"

    话音未落,凌熙然已踩下急刹车,把门推开:”你晕车,干嘛不早说?快下车!”

    子颜冷汗涔涔,又道几声抱歉,挣扎着下了车。把头直垂到胸前,跌跌撞撞地往前走,心中又懊又恼:怎办怎办?我得罪他了!

    "你往哪边走,我家在这儿!"凌熙然一把扶住他的肩。

    子颜无力地朝他看:"你家?"

    凌熙然努努嘴:"呶!"伸手去揿门铃。

    子颜抬头望,"呀"了一声——原来是一栋建在弄堂底的老式洋楼,红砖红瓦红烟囱,白色的露台一直延到门廊。一枝粉红的夹竹桃穿过镂空的院墙,俏生生地探出头来。

    煞是好看。

    子颜虽还未缓过劲来,可一想到他原来不是要赶自己下车的,唇角竟溢出了些笑意。

    只听门那边已有人急急地奔来,嚷嚷道:"先生,做啥不响几声车喇叭呀?我好早些出来开门!"

    凌熙然大声喊:"少废话,快开门!我的客人不舒服!"

    开门的是个中年女佣,慌慌张张地将一把油纸伞擎到主人的头顶:"先生,瞧您的衣裳都湿了……"

    被凌熙然打断:"给他撑!"

    子颜窘得很,却是那种受宠若惊的窘意,夹杂着甜蜜。

    这女佣显然懂得查颜观色,忙不迭把油纸伞朝子颜那边移了三分,冷眼里却打量起他的那身穷酸打扮,很是不屑。

    穿过小花园,凌熙然跨前两步,把子颜扶进了客厅内,让他坐在沙发上:"靠着休息一下。"又回头吩咐女佣道,"去厨房熬碗姜汁来。"

    子颜连忙道:"快别忙了,我已不碍事了。"

    凌熙然探身过来,望定他:"真的?"

    子颜一见他的身子趋近,脸颊陡然通红,颔首不语。

    凌熙然伸出手掌覆在他额上,皱起了眉:"这么烫!该不会是发烧了吧?你那身子骨未免也太弱了些!"

    子颜猛一触他凉凉的掌心,冷的冷,烫的烫,浑身轰然骚热起来。他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只是心头禁不住有些慌乱。莫非真的病了?

    凌熙然望一眼他湿透的长衫,又喊:"徐妈,去烧点洗澡水,再拿套干净的衣裳来!"

    那徐妈喏喏应声,过了片刻又来报,说是锅炉里的水都烧热了,随时可以洗。

    凌熙然搀起他的手:"来,洗个热水澡,定定神!"

    子颜忙一迭声道:"不不不,我已太打搅贵府了,还是让我回家吧!"

    "你是我请来的,说什么打不打搅的!"凌熙然拉他到一个客房间门口,"再说,等你出来,我们还有正经事要谈呢!"

    "正经事……"子颜疑惑地望向他,见他还是那副笑吟吟的模样。

    "瞧你那蔫样儿,怕是连洗澡都无力了吧,要不要我帮你?"他作势要跟他进房。

    子颜一惊,连忙用双手把他阻挡在外,将房门关上了。

    凌熙然在外敲门:"给你换的衣裳还没拿呢!"等子颜开了条门缝,把衣服递给了他。

    子颜这才低声道:"我从没在浴室里洗过澡,我……我不懂。"

    凌熙然不以为然地笑道:"去洗吧。我在这儿呆着,你有什么要问的就大声喊。对了,红色的水龙头里是滚水,当心别烫着。"

    子颜朝他感激地笑笑,掩上了门。一转身,霍地看见一张傻呵呵的脸正朝自己笑着,待定睛一瞧,才知不过是面穿衣镜。

    从小到大,还从未有一个陌生人对自己这般好过,顷刻间,他陶醉于这突如其来的幸运中,竟分不清是梦是真……

    终于在凌熙然的指导下安全洗完了澡。被水汽这么一蒸腾,子颜全身沁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疲劳感尽消,人也精神了不少。

    打开门,见凌熙然还站在原地,很是不好意思:"我洗完了。"

    凌熙然听闻,抬眼朝他看去,眸子一亮,惊诧道:"啊,子颜!"

    莫非是哪里穿错了?子颜惴惴地朝自己身上望——倒也没发现什么缺失,可穿着别人的衣裳,总有些不自然,于是说:"我那衫子马上就要干了,我还是去换回来吧……"

    凌熙然像是没有听见,反将他拉近身,仔细端详起来。

    子颜只觉衣衫紧贴在潮湿的皮肤上,涩涩地颤着,自己站在他的面前,是寒碜碜赤裸裸的。

    半晌,却听他击节叫好道:"我果真没看错人!"

    子颜被吓了一跳:"什么?"

    凌熙然哈哈笑:"对了,我们还未正式介绍认识过呢。我是凌熙然,正在筹拍一部电影……"

    子颜点点头:"这些我都听别人说起过的。"

    凌熙然笑问:"他们有没有提起我正在找寻影片的男主角?"

    子颜又点头。

    凌熙然不动声色:"那他们又知不知道我想请沈子颜先生担任男主角呢?"

    子颜正要点头,陡然顿住——什么?他在说什么?

    凌熙然一字一字地说:"我正式邀请你参加我的影片,并担任男主人公一角,你看如何?"

    子颜这回可听得清清楚楚,只是脑内反映不过来,仍然呆呆地望着他:"凌导演,别,别开玩笑!"

    "我像在开玩笑么?合约已经起草好了,你过目一下。"转身取出搁在公文包里的文件,递给他看。

    子颜接过,双手轻颤着,低头看一阵,仍觉不信:"怎么可能?凌导演,你昨天才见到我……"

    "昨天才见过的又怎么了?我这人就是当机立断——哈哈,莉莉说我是武断——管她呢,我觉得你行,你就行!"他自信地笑笑,又指着合约上的条款道,"你仔细看一看,尽早给我答复!"

    "不用试镜了吗?"子颜手心直冒汗,把合约的封面濡湿了一大片。

    凌熙然眨眨眼:"试镜?已试过了,难不成你忘了昨天早上的那段'英英'……"

    "啊!"子颜这才想起那个尴尬的时刻,脸一红。

    "你当龙套真是屈才,长久以来,你只是缺少一个契机,一个能够让你发挥实力的契机——现在,你等到了。"凌熙然低柔的嗓音似乎具有某种蛊惑性,他几乎要沉溺其间了。

    是的,长久以来……他隐隐地想。

    又把剧本给了他:"电影名字还没起,你趁有空的时候先读一下吧。特别是你要演的角色——'方莫华'方少爷的部分。"

    "少爷?我不会演少爷……"子颜嗫嚅着说。

    凌熙然抬手将子颜额前的一绺湿发别到耳后,望定他的眼:"你可以的。就像你昨天演得那样,你不认识什么'英英',但你的眼神告诉我,你正爱慕着一个叫'英英'的女子……瞧,这就是演戏,这就是电影!"

    子颜颔首。其实他还不太明白,可望着凌熙然坚定的神情,添了不少信心。

    徐妈原本坐在外间绣枕套,见那天色暗了,起身到厅里来开亮了吊灯,屋内立即豁亮。

    子颜大惊失色:"几点了?"

    "七点多了……啊,瞧我都说得忘了时间!你饿了?不如在这里吃晚饭吧!"凌熙然说着就要让徐妈去开饭。

    "不,我要回家了!"子颜念起家中三人,心急如焚。捧起剧本合约就往外跑。

    凌熙然叫住他:"我送你!"

    子颜边跑边回头道:"不用了,我怕又要晕车!"

    凌熙然大步上前,捉小鸡似地抓住他,把斜在门边的油纸伞塞到他手里:"我可不想让未来的大明星有任何闪失!"

    又陪他出门叫了辆黄包车,把钱付清了,这才与他告别。

    雨还在下,马路已蜿蜒成了小河,车轮碾过,水花"哗哗"地向两旁飞溅。路灯是璀璨的一串,映在水中,也是璀璨的一串,碎了又合拢。他幽幽地想,多好看,仿佛整个世间都被照亮了。

    直到下了车,双脚踩在熟悉的砖地上,他的心中才燃起些真实的欢愉。他幸福地不知所措,紧握住那把伞,站定在路旁的一棵法国梧桐前,用指尖轻轻剥开一截枯败的老皮。

    ——"噼啵",是清脆的声响。

    他心花怒放了。

    蹬蹬蹬冲上楼,只见子珍在楼梯口坐着,暗影下眸光微颤,分不清是哭是笑:"大哥……"

    子颜忙道:"对不起,我有事担搁了。晚饭还没吃吧?大哥来做!"说着,走近几步,想把她扶起身,却见她的蓝布衫子被扯破了一大块,裸露的颈上渗出几滴血珠来。

    "小妹!"子颜心中一凛,抱住她的瑟瑟发抖的肩,已然猜到几分:"啊,是妈!她又怎么了?"

    子珍紧紧揪住他的衣襟,不说话。

    却听隔壁的房门砰一声打开了,有个愤怒的声音:"沈先生,她吵了好几个钟头了,你也不管管!这叫我们怎么住?"

    子颜急道:"对不起对不起。"拉起子珍回家。

    这时,幽暗的楼道深处又传出几声歇斯底里的尖叫,子珍打了个冷战,不肯再往前迈步,轻声道:"大哥,妈刚才骂我是祸根……她叫我滚……"

    子颜拍拍她的肩:"妈在生病呢,她说的都不是真心话。别怕,有大哥在!"

    子珍点点头,缩着脖子躲在子颜身后。

    扭开门,几根竹筷齐刷刷飞过,子仪蹦跳着逃出来,冲子颜大叫:"大哥怎么办?我实在劝不住!"

    子颜道:"快到对街把许大夫叫来!"又将子珍拉到一旁,把伞和剧本递给她,自己走了进去——他们的小天地已翻覆,满地的碎碗砾,踩在上头,鞋底咔咔作响。

    煤油灯不知所踪,借着窗外街灯的一斜光线,他看见母亲赵月芝披散着乱发,形同鬼魅。她在屋内兜转,双手挥舞着,将面前的一切掷于地上,口中喃喃:"不是好东西……全是祸根啊祸根……"

    他佯装无事,上前淡淡问:"妈,你是不是想找什么?我帮你吧……"

    赵月芝怔怔地回头,迷惘了半晌,似想起了什么,竟一笑:"先生,今朝到哪儿吃点心?我倒想起个地方,蟹粉小笼顶好吃啦!"说着,挽住他的手。

    子颜惊骇,挡开母亲的手:"妈,我是小颜!我是你儿子啊!"

    赵月芝捂嘴笑个不停:"瞧您说的……"又斜睨他一眼,"啊呀,我忘了把您送的台灯放哪儿了……刚才就快找着了,您非要和我说话!"

    台灯……子颜想起家中曾有一盏玻璃罩子的小台灯,灯罩子是倒百合式的,只听母亲说是年轻时的追求者送的,也不知她为何忽然想起这个来了?

    "妈,上次收拾东西,我把它塞你床底下了。"说着,蹲下身,把那台灯搜了出来。

    "点上点上!"赵月芝嚷嚷起来。

    "妈,我们交不起费用,早断电了。"子颜把它递到母亲手里。

    赵月芝捧在手里一看,随及把它推给了子颜:"不是它不是它!明明是簇新的……"她又慌张起来,眼中失了焦距。

    所幸许大夫及时赶到,给她打了一针镇静剂,让她睡去了。他已认得三兄妹十多年,也知他们不容易,即温和道:"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尽管开口。"

    子颜满怀感激:"您能宽限我们晚些付医药费,已是帮了最大的忙了。"

    他让子仪送大夫出门,自己到张家阿婆家去借了一盏煤油灯。回到家中,见子珍已默默地扫起地来。

    满室狼藉,唯有那盏台灯还清冷地立在桌上。

    他上前拨开蒙在灯罩上厚厚的尘垢,指尖顺着百合的脉络轻抚着,不由得一阵心酸——可怜母亲仍活在从前,活在那个梦死醉生的从前,看不到自己的孩子,更看不到他们已被她所伤。

    "大哥,你的东西。"子珍指指被她放在床沿上的剧本和合约,油纸伞也给斜倚在了床架上,雨水汇到伞尖,在木头地板上晕成一个圆。

    "啊,可别让雨水渗到楼下去了!"他匆忙拎起伞,突然想起了它主人的身影。虽然经历大战,他的心境已与刚回来时隔了两重天,可还有那么一丝喜意,挥散不去。

    正巧子仪进门,望着子颜停住了脚:"大哥,你的衣服……"起先黑灯瞎火的,倒也没注意子颜的服饰有变,这会儿才发现了。

    子颜笑而不答,转身从枕下取出了几个角子,招呼弟妹道:"走,大哥请你们吃馄饨去!"

    子仪和子珍都欢呼起来,一人一手拖着子颜出门去了。

    第二天,剧组听闻老板对秦导下了命令,让他一定要抢在月底前封镜,原因是"有两位演员要参于即将开拍的新戏"。瞧着秦导板起的脸,众人议论纷纷,猜测起除了苏莉莉外,还有哪一位幸运儿可搭上凌熙然导演的顺风车。

    子颜耷拉着眼皮坐在角落,对周围的一切不闻不问。前一日晚上吃完馄饨后,又回家收拾残局,一直忙到半夜,很是累着了。

    苏莉莉走过他身旁:"小沈,怎得愁眉苦脸的?熙然已与你谈过了吧!"

    子颜抬眼一看,慌忙站起身:"是的。"

    "你还不乐意?"苏莉莉秀眉一挑。

    "不不不,我乐意!只是太高兴,都不知是真是假了!"子颜急道。

    苏莉莉噗嗤一声笑了:"呵,瞧你这样儿还想演我主子呢!"

    子颜垂下脸:"苏小姐,我……"

    "呆会儿熙然要来找我试装,有话还是和他去说吧。"说着要走。

    "苏小姐,我已决定与凌导签约了,将来还要请你多指教!"子颜欠身道。

    苏莉莉回头笑道:”我当仁不让。往后大家都在一个剧组做事,就叫我莉莉吧。”

    子颜憨憨地一笑:"莉莉姐!"

    俨然已成了新友。

    午后时分,果真见凌熙然来了,身后跟着化妆师和服装道具师,浩浩荡荡。秦导气绿了脸:"我还没死呢,他就要来收我的摊子了!"

    苏莉莉笑道:"秦导,这有什么好生气的?你若有他一半风风火火的气魄和才华,我准一辈子死乞白赖地留在你身边!"

    秦导冷哼一声,不再言语。

    凌熙然已进得门来:"秦导,冒昧了。我要问你借两个人试装,一会儿就好!"

    秦导无言,背对着他挥挥手。

    凌熙然道声谢,转首对苏莉莉眨眨眼:"苏小姐,麻烦你了。"

    苏莉莉妩媚地瞪他一眼:"这么客气干嘛?"随及拧着细腰拉化妆师进了化妆间。

    凌熙然又望定人群中的一点,笑道:"还有你呢,也麻烦你跟我去一下吧。"

    众人回身张望,只见沈子颜在点头应声,皆不置信地惊呼出声:"他!"亦有人问:"他是谁?"

    凌熙然当即将他拉到自己身旁,望向众人道:"沈子颜先生是我回国后拍摄的第一部电影的男主角,他将与苏莉莉小姐演对手戏,请大家多多关注和支持!"

    子颜不自然地笑笑,随他进化妆间时低声道:"何必这么早宣布,万一我不行,要换角呢……"

    凌熙然看他一眼:"忘了我昨天和你说什么了?你行的!记得我初到欧洲时,大家都认为我生于落后国家,怎可能懂得如何拍摄文明戏?可我对自己说,别人怎么看我我不管,我怎么看自己才是最重要的……瞧我现在!"他笑着耸耸肩。

    子颜颔首道:"我永不会忘了你的话。"说完,才觉此话道出了心中的一丝幽情,不由得红了脸。

    "呦,忘不了什么呀?"苏莉莉面朝着化妆师,眼珠子却转到子颜身上。

    凌熙然笑道:"当然是忘不了我的谆谆教诲,你要不要听听?"

    苏莉莉啐道:"去你的,我耳朵都快听出茧子来了。"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倒把子颜撂在了一旁。他也瞧出他们的关系非同一般,又不敢上前与他们打成一片,只默然站着,有些尴尬。

    直到苏莉莉钻进布幔后换服装,凌熙然这才转过头来叫他:"子颜,过来!叫服装师傅给你量量身,也好多备几件合身的戏服。"

    子颜依言让师傅量身,由戏装想起了昨日穿回家的衣裳,开口道:"凌导演,我把你借我的衣服洗了,等晒干了,我会送去府上,也好把我那件衫子带回来。"

    凌熙然"啊"了一声,敲敲脑门:"你那件衫子?不好意思,我见那么破旧,就让徐妈扔了。"眼见子颜脸色一黯,笑道:"还要那种东西干嘛?你拍戏期间要应付新闻媒介和大众的关注,无论吃穿都要最好的,我会给你安排,你放宽心吧。"

    子颜点点头,抿住了唇。

    虽然衫子不值钱,可那是母亲清醒时给他缝的,丢了,实在可惜。

    那边厢苏莉莉已换好丫鬟的装束,对着穿衣镜扮了个低眉顺眼的样儿,又捻着手绢儿走了两步,突然泄下气来:"熙然,你竟让我穿蓝缎褂子,真难看!"

    凌熙然笑道:"哪儿难看了?谁敢说我们的莉莉难看!"说着,上前去拈拈褂子的袖口,"多好的料子啊!你要不是演贴身丫鬟,还穿不着这褂子呢!"

    苏莉莉顿足道:"我知道了!你是想报以前的仇!"

    "什么仇?"凌熙然斜睨她。

    她瞪他一眼:"你心里晓得……"

    凌熙然一把捉住她的手,似笑非笑:”莉莉,我疼你还来不及,怎会记什么仇?”

    "发痴!"苏莉莉娇呼一声,红霞飞到了颊上。

    子颜依旧在一旁量身,被服装师左右摆弄着,唯有眼睛直直地盯住了面前的穿衣镜——镜子里是他和她。

    他的心头渐渐黯了去。

    却听凌熙然唤他名字:"子颜,你倒也来评评莉莉她难不难看?"

    子颜回头,淡淡一笑:"依我看,漂亮得很。"

    凌熙然笑道:"听听,你有多少倾慕者呀。"

    "去你的。"苏莉莉甩开他的手,神情已缓下来,低头看了一眼手表道,"呦,不早了。我再不出去,秦导非闯进来把你宰了不可。"

    凌熙然道:"那我等你完事了一起去吃晚饭吧——子颜也去!"

    子颜忙道:"抱歉,我抽不开身。弟弟妹妹还在等着我回家呢!"

    凌熙然叹口气:"莉莉呢?赏个脸吧!"

    "我倒是想陪陪你,可有人比你早约了我。"苏莉莉捻手绢儿朝他面上一拂,做了个哀怨的表情,"凌大导演,请恕我不能奉陪了。"

    凌熙然悻悻道:"谁约了你啊?难道比我的面子还大?"

    苏莉莉弯下腰,解了布鞋上的搭扣,又侧过脸望住他:"我干大哥。"

    凌熙然一愣,随及笑道:"什么时候认的大哥,我怎么不知道?"

    "什么时候?我想想……该是你在欧洲四处游学,顾不得上海还有个苏家小妹的时候吧。"苏莉莉答得冷然。

    子颜瞧在眼里,心知两人之间必有一些前尘旧事,又望向凌熙然,见他略现颓然,不禁吃了一惊。打从认得他后,只见过他意气风发的模样,却不知他亦会被某个人某件事而刺痛了心房——

    "他是谁?"凌熙然望住她。

    "烟草大王常五爷,常振霆。"苏莉莉笑道,"将来有机会定是要介绍你俩认识的。"

    凌熙然冷笑:"那是当然。上海滩谁人不想认得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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