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历了这么一次打击,原本还有些自命清高的欧东林终于明白:钱不是万能的,可是没有钱,却是万万不能的。如今他既然下定了决心要出头,工作起来不但卖力,而且更是前所未有的积极主动。苏凌轩也总算放下心来。
业务员的奖金并不完全是直接与业绩挂钩的,因为要保证工作质量,所以还是规定了上限。偏偏欧东林的诚恳谦和在往来的客户间是出了名的,不但老客户愿意一直跟着他,还想介绍些新主顾过来。欧东林一推托,客户就把电话打到主管这里来了,一来二去,销售科都知道有着一个业务出色的小伙子。
像穆氏这样具有良好企业文化的大公司里,实力优先决定着一切。半年之后,欧东林不但已经站稳了脚跟,更是大家眼里的后起之秀;借着一次机会,主管愣是破格给他加了500元的基本工资。
也不知道老天爷那段日子是不是良心发现,欧东林的运气在持续下跌之后,不但渐渐止跌回稳了,而且因为上行空间充足,索性反弹出一根历史性的阳线!
那天中午,销售科里的一台电话,「嘀嘀——!嘀嘀——!」响了起来。
办公室的人都出去吃饭的时间,偏偏欧东林为了赶一个报告,又投靠了泡面大娘。这电话原本不是在他办公桌面上的,隔着好几桌子,甚至不是一业务组的呢。而且中午是休息时间,不接电话、不办公,怎么着也是天经地义的啊,要不干嘛规定作息时间?
可是,电话响了三声,好孩子欧东林就飞跑着过去给接起来了。
「我说你们的产品这是什么质量啊?我大冬天的买了空调不能用?你叫我冻死了找谁去?」电话那面的老大爷,人老可身子骨硬朗,拿出晨练时喊口号的力气,也没问明白,张嘴就对着话筒气势如虹魔音贯耳了。
欧东林一接电话就知道,一准是老人家眼花,没看清楚保修单,就把维修站的电话给打到了销售科。
要不怎么说,机遇还需要素质呢?要是欧东林这会客客气气打断老大爷的激励呈词、慷慨激昂,一准这事也就完了。可欧东林没有,他不但没挂电话,反而认认真真向老大爷要了地址,还留下了对方的联系电话。
欧东林知道:搞好产品的推广不容易,可是售后服务更加重要。自己帮老大爷把电话转了过去,可今天是周末,维修站怎么着要到下礼拜才能出动。现在是深冬,S城的冬天虽说雨雪不多,可那股子阴冷冷的劲头,一个老人家怎么捱得住?
下班以后,欧东林先回了趟家,拿好自己的电热炉,立刻按着地址找了过去。老大爷居住的大院有小战士看守,欧东林也没多想,掏出工作证登记完就进去了。开门的是一个小保姆,看了证件就让他进了屋。
欧东林在客厅里喝着茶,一面打量屋子:偌大的一个套间,虽然装修得很简约,却看得出来造价不菲。欧东林坐得开始哆嗦时,老人家拎着菜篮子精神抖擞的回来了。
没说两句,老人家明白了欧东林不是维修站的,当场眉毛一瞪。
「我要你一个销售人员过来有啥用处?你们就这么糊弄顾客啊?你什么都别说了,我原本就打算,要是天黑之前没有维修人员过来,我就上电视台给你们曝光去?什么穆氏,整一假冒伪劣!」
欧东林等老人家把火气发作得差不多了,这才赔着笑掏出电炉。
「老人家您别急,实在是维修站有规定,三个工作日内上门服务就是正常的。您看,这不明天周末么?我怕您真冻出个好歹,东西虽破,可总比没有要强不是?您老消消气,我一准让他们周一就来给您解决问题。」
一席话又是赔礼又是保证,还附送了个大『温暖』。老人家虽然一辈子身居要职,难免耍耍官腔,可总还不是得理不饶人的主。这事,也就被欧东林顺顺当当压了下来。
***
周一上班,欧东林刚处理完周末积压的事情,正准备再打电话去老大爷家,就被主管叫进了办公室。
「东林啊,你跟我说实话,业务上到底出什么问题了?」主管一脸焦急。
欧东林一怔,仔细想想,没有啊?
「没有?那总经理还打电话给我,要你去他那里一趟?这位主可是出了名的来者不善,你一个小小业务员,居然惊动了他!看样子你不但捅了篓子,还是大篓子啊!」主管历来关照欧东林,这会儿已是急得团团转。奈何毕竟能力有限,最终只能叹了一口气,安慰几句,「万一被辞了,我想法子把这个月的工资多算一点给你,你安心的去吧!」
主管挥挥手,就这么壮士断腕般,把一头雾水的欧东林推进了电梯,送他上了号称『天堂』的顶层高级办公区。
当欧东林看到穆总经理神情谨慎地举着一只破旧小电炉时,他忍笑忍得辛苦,因为他认出了自己的顶头上司。能跟销售科经理、副经理站在一起的人,哪个的级别都比自己高上一截。笑?除非他真不想要工作,人家不但一脸严肃还都冒着冷汗呢!
「欧东林,这次的事件你处理得很好,不但帮我们公司挽回了信誉,更及时阻止了可能急遽恶化的形势。」
穆总经理的表扬,让欧东林感动,可他还是没明白:老大爷的问题解决了,所以电炉子还我?可用得着摆这么大的阵仗么?
穆总经理拍完欧东林的肩膀,回过身来却气急败坏,「你们知不知道问题有多严重么?对方是革命老干部,虽然已经退下来了,可『虎死不倒威』知不知道?!何况人家的儿子是商联总会主席!!这件事要是传了出去,商界、政界,穆氏将来还要怎么发展?这一次的事情,你们质检科首当其冲,其余销售科、售后服务科也都脱不了关系!」
原来,欧东林误打误撞,不但见识了传说中的高阶老将领,而且还成了穆氏的『恩人』。
如果是别人,怎么着也得居功自傲,从此在公司里横行几分吧?
至少,也得当场讨个封赏不是?
可欧东林只是抱着电炉走上前,问了一句,「总经理,没有别的事,我可以先下去么?我还要出去拜访一位客户。」
穆总经理一愣,算是彻底记住了这名员工。
欧东林见完客户回来,办公室已经沸沸扬扬:穆总经理亲自升调欧东林为业务部经理助理。
主管笑眯眯,「好小子,我干了5年,不过是个小主管。你来了半年,就被总经理看上了!我果然没有看错人。你是我手底下出来的兵,以后机灵点,也是我脸上的光彩。」
欧东林春风得意,一路飙升。苏凌轩这边,最近却是『一子错,满盘皆啰嗦』。
商场如战场,既然是战场,胜败就是兵家常事。可苏凌轩这次的失败,是一时分心所致。
S城的房地产业,近年来迅速升温,早已成了各大财团眼中炙手可热的香饽饽。苏凌轩的企管学硕士不是白拿的,苏氏更是实力雄厚;他看中的老城区的一块地皮,几年前就造过计划案,苏夫人也有参加,正在欧东林居住的棚户区那一带。
这几个月来,苏凌轩在这上面花了不少心思。可是竞标那日,碰巧欧东林出院,手续上出了一些问题急找苏凌轩到场。他不过中途退场半个小时,谁知竞标居然提前结束。秘书小姐成不了气候,慌慌张张已经丢了地皮。
如果只是一般的业务,眨眨眼也就过去了,偏偏这是苏夫人离任之前的最后一个房地产项目,自然尤其关注。问来问去,就从老陈那里知道了当天的事情,更知道了有『欧东林』这么一号人物。
身经百战的苏夫人是何等人物?这么一个来历不明的下等人,短短半年就已经跟儿子走得那么近,她要是还能视若无睹,那她就不是苏氏的前董事长!
表面上却是波澜不惊的,儿子一向言听计从,况且提审逼供那一套,做起来实在有失大家风范。她苏夫人不但不屑,更觉得太没效率。
一个电话打出去,欧东林就此享受国际级大明星待遇,祖宗八代、日常生活,都有人关心着。考古家和狗崽队,却是由某家侦讯社的事务员们充当了。
***
欧东林做了业务部的经理助理,工作起来不用再长年累月、顶风冒雪的跑客户,倒是跟高层们的见面机会猛增。
他渐渐就从女同事们的叽叽喳喳中知道,提拔他的穆总经理,单名一个「凯」字,是董事长的二公子。人家不光是出身黄金、挺拔英俊,更是远渡英伦、苦读归来的大才子,能够击败穆家大少坐上今天的位置,全凭着一身真本事。
身为富家子并不可憎,关键是你付出的努力,有没有跟常人一样多。所以,欧东林从心里敬重着穆凯:穆凯少年时便离乡背井,全靠打工完成学业——就只这一点,欧东林都已自愧不如。
「欧助理,你一会把这份报告亲自交到总经理手中,其它的事情等我回来再说。」业务经理正赶飞机去南方出差,临行前交待。
送走经理,欧东林返身取了文件,上楼敲开穆凯的办公室门。
「这份文件就搁在我这里吧。」穆凯草草翻阅了一遍,随意搁在了旁边,「小欧,工作怎么样,还适应得过来么?」
欧东林似乎跟这位总经理特别投缘,总能让他碰着龙颜大悦。
「多谢总经理关心,一切都好,只是……」欧东林脸一红,声音低了下去,「我的学历实在太低,学起来太慢,恐怕会辜负总经理的信任。」
「我特别关照过你们经理,不要一开始就给你安排太多任务,一点一点熟悉嘛!」穆凯毫不在意地端起咖啡喝了一口,「优秀的管理人员就一定要是博士硕士?谁也没有规定吧?只要好学肯干,我看你就是块好料子。」
欧东林心中感激,正要开口,桌上电话一响,穆凯已经接了起来。
跟对方说了不几句,穆凯的眉头蹙了起来,「你好好休息!」挂断后就支着手陷入了沉思,脸上的乌云却是久久不散。
欧东林进退不是,突然穆凯扫了他一眼,云开雾散,「你晚上有事没有?」
「呃?」欧东林一愣,没明白过来。
「我的搭档刚刚遇到了场小型车祸,偏偏晚上的聚会已经通知过是两个人。如果你方便,能不能陪我一起去?」担心欧东林拒绝,穆凯连忙又补充,「只是家庭型的,不用特别隆重着装的那种。」
被上司这样的委托,再怎么样也不可以说不行吧?所以即使欧东林有一千个担心,也咬牙点了头。
***
车子开进白家大宅,车速放缓。
慢慢行驶在通往主屋的道路上,欧东林傻眼了——四处都是流光溢彩的,可前面那幢灯火辉映的房子,分明就是电视里才有的中世纪古宅;欧东林顺溜着眼睛,好不容易才数完那些露出黄橙橙灯光的大格子玻璃窗。车道两旁,柱灯照着一望无际铺张开来的草坪,边缘隐没在白桦林的树影下……左面用铁丝网圈出一个网球场,右边随意摆放着些休闲桌椅……
欧东林不禁在心底惊叫,现在才知道有人可以把屋子建在公园里。
「很漂亮吧?每个第一次来白宅的人,都会发出这种感慨哦!」穆凯并不计较欧东林的失态,反而表示理解。
白氏在一个世纪前,就已经是这S城里当之无愧的首富。近年来更是出了个叫『白灏』的人物——白氏财团在商界龙头老大的位置,可谓『任凭风起云涌,我自巍然不动』。
也只有这样的百年望族,才配得上此般的豪阔门庭!——穆凯还记得,七岁时随父亲来到这里的自己,就曾如此感慨。直到今天,白氏还是白氏,他穆凯,却终于可以平视这座庭院!掩去嘴角一丝挑衅的笑意,穆凯端坐车内,看着主宅迎面靠拢。
「总经理,我想还是不进去了。」欧东林下了决心般开口,「我真的对这种场合没有半点经验,万一要是说错了话、做错了事,自己丢脸没关系,可我不能连累您啊!」
欧东林一口气说完,可怜兮兮地看着穆凯,就希望对方一声恩准,好跟着司机开溜。
「那怎么行?你是我今天特意安排的呢……」穆凯微微一笑,欧东林只觉得他话里透着的诡异,心中隐隐发寒。
轻快柔和的小提琴舞曲已经飘荡在耳,欧东林战战兢兢下了车,跟着穆凯进了玄关。
厅堂里处处都是金碧辉煌,华服倩影来来往往,就在欧东林被耀眼夺目的光亮照得晕晕忽忽、不分东西的时候,他听到了一声熟悉的招呼。
「欧东林,你怎么会在这里的?」
说话的正是苏凌轩,语气又惊又喜:喜的是,居然会在这里跟好朋友不期而遇;惊的是,平日看着只是顺眼的欧东林,今夜一经修饰,几乎让自己不敢相认。眼前的他,衣着光鲜、神采飞扬,分明就是一位玉树临风的美男子,竟把在场的许多公子哥儿都比了下去。
可这疑问,只持续了一瞬,他看清了欧东林身后的穆凯。
欧东林看着苏凌轩一身白色西服,同色立皱领的衬衣上打着深蓝色的领结,即使是看惯了他锦衣模样的自己,也觉得他今夜格外的俊雅倜傥。
「你们原来认识?」穆凯笑了起来,「看来苏董事长并不讨厌穆氏的所有人。」
苏凌轩不理会穆凯,笑着牵过白蝶介绍,「她是小蝶,这家的三小姐,我的未婚妻。」
欧东林抬眼看去,亲热勾住苏凌轩臂膀的女孩实在是明艳照人。一袭粉红色的露肩晚礼服,曳地裙摆上成片铺开着蕾丝亮片小玫瑰,愈发衬得精致面孔娇俏妩媚。此刻,她手执一把白色亮片小绒扇,眼波流转之间,定定注视着自己。
欧东林有些尴尬,穆凯已开口替他解围,「白小姐,好久不见。您是愈来愈美丽迷人了!」
白蝶大方主动,把手递了过去,欧东林轻轻一握,立刻放开。
白蝶笑,「哥,你的朋友好可爱,为什么之前没有听你提起过?」
欧东林只当她是在揶揄,更加不敢直视。
白蝶却是再也装不下去,哈哈大笑起来,朝苏凌轩吐着舌头。
苏凌轩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连忙安抚欧东林,「你别以为她是什么气势凌人的大小姐,刚刚是她故意逗你的。等以后看到她疯起来的样子,你就什么底细都知道了。」
白蝶果然换回活泼女孩的样子,好奇的缠着欧东林开始问东问西。
穆凯被他们搁在一旁许久,居然半点也不生气,这会子白蝶拉了欧东林走开,他才趁机走到苏凌轩身边,「凌轩,你还在为上次那块地皮生气么?」
苏凌轩看他一眼,端着酒杯转身就走,穆凯不着痕迹地将他挡下,「我的助手并不知道你那天中途离席,如果你真介意,我们完全可以联合开发……」
「我想穆总您是误会了。」不等穆凯说完,苏凌轩淡淡开口,「这次老城区地皮竞拍的结果,虽然出乎我的意料,但S城里有实力和苏氏竞争的,除了白氏,也只有穆氏。机会总是不止一次,我期待着到时大家可以再决高低。」不再正眼看他。
又一次拦住想要离开的苏凌轩,穆凯压低了声音,带着几分恳求,「轩轩,你就不能念在我们过去的情分,对我稍微好一点么?」
苏凌轩闻言身体一震,死死盯住穆凯,「穆凯,我就是一直记得大家从小相处的情分,这些年来才几次三番的原谅你……你给我听好,如果你敢打东林一星半点的主意,别怪我不客气!」
苏凌轩说完这话,愤然离去。
穆凯站在原地,并没有再追过去,咬牙切齿——
欧东林么?原来你早已看出我今夜带他过来的目的,果然不愧是苏凌轩啊。我今夜的收获也不算小,你竟然可以为了一个低贱男子说出你最不屑的威胁之语?凌轩啊凌轩,你要记住,这张王牌可是你亲手塞给我的。
穆凯合上眼睛,想将那渐渐远去的身影牢牢锁在心底……再睁开眼时,先前眼中跳动的火焰熄灭,已是换了玩世不恭的花花公子;他从走过身边的侍者手中取过一杯琥珀色的鸡尾酒,向注视着自己脸红心跳的淑女们遥遥一举致敬,然后微笑着,缓缓地仰头饮尽。
白蝶的确大方可爱,欧东林初见她时的拘谨尴尬,早在宴会的交谈中化解,他那晚之后心里已把她划到了『妹妹』一栏。
身为白家三小姐,外面的世界、常人的生活对她来说充满趣味。尤其是苏凌轩这位好兄弟,他的经历对她来说完全就是另一个世界的见闻,怎么听都觉得稀奇。
欧东林当时看她总是闪烁晶亮的一对眸子,霎时心想:这样的女孩子,换了谁也会想要纵容宠爱吧?
所以当苏凌轩打电话来说,周末白蝶邀请他去烧烤,虽然知道又要被各种问题狂轰滥炸一番,他还是开开心心答应下来。
躺在草地上,欧东林正叼着草茎看着天上浮云,白蝶突然问他。
「欧东林,我原说要你今天带女朋友来,可苏凌轩说你没有。我给你介绍一个吧?」侧脸望去,白蝶正对着笑得暧昧,一脸怂恿神色,「人可是极好的,是我最亲密的同学呢!」
欧东林坐起身来,一字一字认真回答,「小蝶,可我还配不上人家。」
能跟白家小姐交往的对象,怎么着也不会是小家碧玉?即便只是个普通学生,自己的学历、身份,不是明摆着是高攀么。
欧东林虽然笑着,苏凌轩却看清了他眼底藏不住的淡淡怅然。苏凌轩心口好难过,闷闷的说不出话来。
白蝶咬着嘴唇低下头,想要开口反驳,却不知道能说什么;肩头轻轻搭过一只手;她扭头,看见苏凌轩朝她意味深长地摇着头,也就闭口不语了。
天很蓝,风很轻,冬季干净的阳光很和煦。
这一刻,各自想着心事的三人,静静看着天空,静静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