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上一刻钟,台下十年功,你们好好给我练着,要成角儿,就要吃别人吃不了的苦。段隆,你过来给我看着,让这帮小崽子们都好好儿的,谁偷懒就给我打断谁的腿。”程家班的班主,程宏庆老爷子吩咐身边的那个瘦高的半大小孩。
这个小孩叫段隆,是班主近年收的徒弟里最早进门的。他跟别人不同,别人练的是唱念坐打,他练的是乐器——胡琴儿。
他还记得程宏庆收他进门的时候的那番话:段隆,你嗓子条件虽好,可身子骨儿却弱,唱什么都是出不了头的,不如练琴吧。这旦角的意境除了那妆容就靠这琴声引着了,曲调虽都是一样,但拉的人不同,那精气神儿也不同。你爷爷当年从流寇手底救过我,是我过命的兄弟,我不忘恩,如今你家就剩你一个人,我程宏庆怎么也替你爷爷好好保了你周全和前程。
“是,师父。”段隆恭恭敬敬叩了个头。他知道今后的命运就只能靠着这程老爷子了。黄河大水,淹了不少地方,段家那几亩薄田都泡在水里,父亲被水卷走,母亲哀病身死。本来还可以在村里私塾读书的段隆忽然间就一无所有了。
段隆叹了口气,转过身看着那些和自己差不多大小的孩子练功,自己手里拿着个琴谱,不时拿起来背上一段儿……
三月,京城外的春花开得盛,很多大户人家都出城赏春,有兴致的还请班子来搭台唱戏。程家班被开当铺的胡老板请了去。段隆这年十六岁,在程家班待了五年,从前年起,程老爷子就让他跟着老琴师上台,开始的时候就拉些个过门儿的地方,去年入秋的时候,程老爷子就让段隆为旦角的唱段拉琴,顶了老琴师,程老爷子说,这些年,段隆是他见过最有才气的琴师,那些唱段,无论哀婉凄切还是娇羞窃喜,都让段隆表现个淋漓尽致。
段隆在台角拉着琴,看班子里现今最红的旦角——程璃俞在台上娇声吟哦,绣得繁复的戏装穿在他身上煞是好看,水袖如云甩出,大家闺秀的秀美姿态不带一丝做作。
程璃俞是晚段隆一年进的戏班子。那年,程家班在河南一带赶场。
程老爷子和别的班主不同,从不坐守京城,总靠着那些个老爷官人们吃饭。程老爷子习惯带着班子四处赶场,走到哪儿都打出牌号“京城程家班”,把手下的徒弟们弄得溜光水滑的,往那些小地方的富户家里一站,透着一股子当地戏班比不了的精神劲儿。
“段隆,你要记住,做人不能认死理儿,要活泛,懂得变通,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没有山要懂得找山,没有水要懂得寻水,憋死在一个地方成不了大气。”程老爷子摸摸正给他洗脚的段隆的头,“你的声儿动听,可身子骨弱,没有底气,空废了你的机灵劲儿,或许那当家的花旦就不是你的命。”
“师父,我学拉琴,觉得挺好的。”段隆拿起旁边的手巾,仔细地擦着程老爷子的脚。
“话是这么说,可戏班里哪个不想成角儿呢?可角儿也有他的苦,你还小,不懂,也许老天爷怜惜你,才不给你学戏的本钱。”程老爷子叹了口气,把布鞋套在脚上。“段隆啊,我知道你念过几年私塾,在班儿里得空还寻书看,平日干的活儿也比别人勤,比别人多,赶明儿到了年关我给你点儿钱,你自己买些书读读吧,以后大了还可以帮我管帐。”
“师父!”段隆扑通跪了下来,“师父,我爹娘都没了,还有师父你疼我,我以后会加倍努力学着拉琴,给师父您挣脸。”
“成了,你回屋吧。”程老爷子看看段隆,想起了年轻的时候和段隆的爷爷在一起喝酒,都是一样的眉眼,一样的机灵,只是天妒其才,还没看到出世的儿子就病死了。
段隆出了老爷子的屋门,想着自己以后又能有书看,嘴角儿便不自觉地扬起了一丝笑,师父待他比别人好也许是源着他爷爷,可是师父让他买书是他自己的努力挣来,扶着柱子看着天上的明月,他忽然明白自己从前为何不懂书上说的艰辛。
“只缘身不在此山之中。”段隆嘲笑自己,笑得眼泪也滴出几滴……
程家班给在河南放债的山西商人李老爷演完戏后准备南下,程老爷子说等到入了秋再回京城,把新戏先在小地方演熟练了,等到年冬回了京给过节的老爷们演就不怕了。
一行人出了客栈,家伙事儿都捆的整齐。大家往城外走去,路过南大街的街角,段隆看到了一个小孩被几个人围打。那几个人都是壮汉,打那小孩的时候甚是凶狠,拳脚都招呼到小孩的身上。小孩的嘴角流出几丝血染得嘴唇异样的红。
“别伤着他的脸,相公就指着那个呢!”站在壮汉旁边的一个略微发福的中年男人摇着扇子说道,“跑能跑了你?你要明白入了行就是你的命,认命吧。”
那少年忽然抬起头喊:“原是说好我出来卖四年就可以,你们欺负我不识字,骗我按了手印,终身卖给你们,打死我吧,打死我我也不回去。反正小爷我娘也死了。你们还能胁迫我什么。”
“段隆!”程老爷子看着段隆忽然就那么窜出去,手伸向那个孩子,伸到一半又懦懦收了回来,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程老爷子,慢慢跪下。
“师父,如果他对班子有用,就救了他可好。”段隆当时是这样请求的。那句话程老爷子一辈子都记着,段隆想救人,发善心都发的很有理智。
程璃俞也一辈子都记得那句话,他看着一个比他大几岁的少年就跪在一个老头的面前,背在身后的手不停地抖,可脊梁却是挺直的。
那个老头看了他一眼,向他走了过来。
“这几位爷请停个手。”程老爷子嘴上说着,向那个摇扇子的中年男人拱手,“我看这孩子就是打死了也是个死硬的骨头,污了爷们的手,还费了爷们的钱,不如买给小老儿我如何?”
中年男人打量了一下程老爷子和身后的戏班子,还有戏班子上的旗。“是在李老爷家唱戏的程家班啊!这城里都传着你的班子不错,怎么,少了小旦角儿,还是程老爷子要个跟前的人啊。”
程璃俞看段隆的拳头攥得死紧,程老爷子却面不改色接着道:“看着孩子刚才喊叫,却是个花旦的料儿,就不知道这位爷怎么说呢?”
中年男人看了程老爷子一会儿,从喉咙里面憋出点声儿:“嘿嘿,您要这死骨头也好,就这么着吧,我买他花了些银子,这两年调教他也费了不少功夫,看您的面子,我就要个二十两银子好了。”
“放你的鸟屁,你买小爷才花五两,你……”那小孩没有说完就被中年男人一巴掌给打侧了头,一颗牙从嘴里滚落下来。
“旦角儿的脸是打不得的。”程老爷子拦了那还要踢打的中年男子。
中年男子歪歪嘴:“十五两吧,一两不能少。要不然就是打死了他,我也不心疼,废物。”说罢唾了口吐沫在小孩的身上
程老爷子叫过管帐的师兄,掏出了一些碎银给那个男人,让段隆把小孩扶到马车上继续赶路。
“你救下的人你照看吧。”程老爷子吩咐段隆。
程璃俞看着那个叫段隆的人把自己扶到了马车上,拿了干净的毛巾擦自己的脸,把跌打药酒涂在自己身上……
程老爷子给那孩子取名叫璃俞,姓程,班子里的旦角都用这个姓……
“段隆,你想什么呢?”香秀——班子厨头的女儿问他。“今天从城外回来就看你一个人在这里闷葫芦似的。”程家班挺大的,专门有厨头,在京里或者到外边跑,如果不住店,这饭食都是厨头负责。
“从前的事情。”段隆摸摸香秀的头,“厨头的风湿还好吧,前些天从铺子里抓的药都按时吃了没有?”
段隆有一搭没一搭的问,和香秀言语间,程璃俞从院子中穿过,看到段隆,连声儿也没吱,视若无物地过去了。
“名气大了就不理人了,相当初还是段隆你救的他,他如今得意了,连你也不招呼了。”香秀鄙夷地撇嘴,“谁不知道,唱红的旦角十个有九个都跟富户老爷们有一腿,何况他本来就是相公馆出来的,熟门熟路。”
“香秀!”段隆拍拍她脑袋,“你想什么呢,不要乱讲话,快去厨房看看,我都闻到糊味儿了。”
看着香秀离去,段隆开始想,到底是什么时候让刚来时候黏着自己的程璃俞生分了呢?也许就是因为那件事情吧!
程璃俞伤养好后,程老爷子就给他取了名儿,开始练功。每天,段隆端着曲谱一边背一边看着小孩子们压腿,下腰,甩袖子。程璃俞也是其中的一个,他和别人还不一样,大家都知道他的出身,即使那些同样被程老爷子买来的人也鄙夷程璃俞。
“男窑子,男窑子里面出来的。”几个同是唱旦角的小孩嘀嘀咕咕,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能让程璃俞听到。
程璃俞也不吱声,闷头练功。
段隆看着这一幕,想到自己刚来的时候也这样受过别人的排挤。程老爷子疼他,疼得明显,让很多人,包括比他大很多的师兄都忌妒,暗地里找空儿下拌子。
“璃俞,想学写字吗?我教你可好?”段隆回想起当初他说过因为不识字被人骗的事情。
程璃俞抬头看看他,嘴角忽然扯出一丝笑:“段师兄,那就麻烦您了。”
旁边的人都不吱声了,段隆看来是护定了程璃俞,但是也不明说,可万一真是惹急了段隆,程老爷子肯定是不饶的。
程璃俞看着段隆又低下头去背曲谱,心里慢慢觉出,当初,如果是段隆以外的人求情,或许程老爷子也是不会理的,可是谁会给他求情呢?除了段隆?这十二年,倒是有四年在相公馆里过的,什么样儿的人没有见过,段隆虽然大了几岁,却也是个少年,有多大呢?许是比自己大个两岁吧。他的眼神和馆里看自己的人的不同,可为何他要救自己,他好像有很多的心思,可那些心思都埋了起来。是不是,可以,挖开看看……
“听说你要教璃俞识字?”程老爷子看着在房间里忙进忙出的段隆,段隆自被他收养后就每天都伺候他生活起居,纵是别人暗地说了他什么,他也装听不到的样子,待谁都一样的和善。容他人之不能容,大智慧和大气魄。程老爷子很高兴自己没有走了眼,但是他不常把这种欣赏挂在嘴上和脸上。
“师父,他不是要学花旦吗?多读书识字,理解唱本便深一些,将来唱得好,对程家班不也更好。”段隆垂手站在程老爷子旁边,伺候程老爷子吃饭。
“你这样算是护着他了,他怎么就入了你的眼呢?是因为父母双亡?”程老爷子抛出一句话,说父母双亡的时候特意看看段隆的脸,看他有什么反映。
“嗯,我和他都是同命的人。师父您真是火眼金睛。”段隆表情没有什么变化,一脸的平静,似乎当年亡故的父母已是前世的事情。
做得大事!说话的时候从对方的角度考虑,该说实话的时候就说,但不全说,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程老爷子笑了:“段隆你就教他吧,那孩子身骨不错,值得仔细雕琢。”……
那以后程璃俞就每天晚上跟着段隆读书,白天练功的时候也更加勤奋了些,一年过后,已经能在小地方登台。
就在程璃俞第四次登台的时候出了一件事情:那请他们的富户老爷看上了璃俞,要留他唱一晚的戏。程璃俞脸都绿了,瞪着程老爷子等他发话,段隆也看着程老爷子,不知道他能下什么决定。那个富户是苏杭最大的盐商,官面和江湖都有些交情,这次在苏州最大的园子唱戏就是为了他五十六岁的生辰。
“郑老爷既然看上了,那今晚就让璃俞给您献丑。”程老爷子笑着拉过程璃俞,“不过小孩子不懂事,您多担待。”
段隆脑袋轰的一声,他想起程老爷子说过“可角儿也有他的苦,你还小,不懂,也许老天爷怜惜你,才不给你学戏的本钱……”,当时说的,原是指这样的事情。他看着程璃俞的脸从惨绿变成苍白,又恢复成平静的表情,忽然发现,这一年多来,似乎并不真的认识这个总是和自己黏在一起的师弟。
“我……”段隆张口想和程璃俞说什么,可是开不了口,能说什么呢?都是寄人篱下,生死由命的人。程璃俞看着段隆的脸色忽然一笑,“师兄,我都习惯了,你甭替我着急。”
当日夜里程璃俞就回来了,不过别人都没有看见,除了段隆。程璃俞不是自己回来的,是被人带回来的。一个男人,很高大,一身玄色的衣服,面上的纱帽遮住了脸。
第二天早上程家班启程离开的时候盐商派人送了二百两银子,也没有说原因,就说昨晚家里闹鬼,死了几个人,那程璃俞也不见了,那些银子就当赔给程老爷子一个人。程老爷子收下后就马上启程,走了两天后才叫过段隆问:“璃俞呢?”
“躲在放师父您东西的马车里。”段隆给程老爷子慢慢跪下,“半夜,他似乎被人救回来的,别的,我就不知道了。”
“起来吧,难为你这么细心,那孩子,命格怪异啊,段隆,你当心着点。”程老爷子长出了一口气,让段隆走开了。
戏班就那么一直的走,程璃俞出现在大家面前时也没有多少人欢喜,他也只是给程老爷子磕了头算是赔罪。段隆想起那天的黑衣人,便开始留心程璃俞。他发现程璃俞似乎逐渐在改变,说不出是什么地方,容貌没有从前那么好看,骨骼更粗了,眼睛小了些,可是在他背后不吱声接近他的时候他会猛然回头瞪人,那目光凌厉地可怕。只有见是段隆的时候才柔和一些,晚上去找段隆学读书的时间也少了,学着学着还总是犯困。
段隆那晚没有睡,他站在院子的角落看着,等到夜半的时候看到程璃俞独自从屋子里面出去。段隆在后面偷偷地跟着他,到了一个小巷的人家门口,程璃俞敲门,门开了,一个男人出来。段隆一惊,那竟是那天抱程璃俞回来的人。
忽然段隆还没有反映过来怎么回事情,那个男人就飞身过来,扼住了段隆的喉咙。
“别,他是我师兄。”段隆在昏迷之前听到程璃俞那么喊。
段隆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在一个屋子里面,趴在桌子上,屋子里面还有床,床上的帐子搭拉下来,但是能听到里面人的喘息声。是程璃俞的!
里面的人似乎知道段隆醒了,便掀开帐子,段隆一看正是程璃俞和那个男人。程璃俞什么也没有穿,那男人则光着下身,把自己的硬物插在程璃俞的后庭抽送,程璃俞白着脸发出断断续续的呻吟声儿,最后听得那男人一声嘶吼,把自己的精液射入程璃俞的体内,随后松开了握住程璃俞腰部的手,让程璃俞瘫在床上。
段隆就看着那男人出了门,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似乎想到了什么,身体里的骨头咯咯作响,抖得厉害,好半天才清醒过了,趴到床边扶起了程璃俞。
程璃俞看着段隆,苦笑两声儿,“我们一起回去。”程璃俞一边穿衣服一边说,那张脸在月光下发出几分惨白的光,还是很漂亮,一种凄凉的漂亮。
段隆和程璃俞回到了戏班的院子。段隆没有说话,他等程璃俞先说。
“他是江湖人,那天兴起去看苏州的园子,看到我唱戏,想要我,便救了我。”程璃俞说话的时候搀杂几分苦笑,“我们约定,我做他床上的玩物,他教我武功,直到,我能打败他为止。这样我将来想干什么都没有人拦了。”
段隆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就那么盯着程璃俞看。
程璃俞忽然笑了:“师兄,世上有两个人要教我东西,一个他,一个你,你从来没有要过我什么,他却不同,要得是和相公馆里面的人一样的东西。”他掏出一张皮肤样的物件,“师兄,你知道吗?这个是那人给我的,叫人皮面具,只要我一直戴着它,就不会有人看到我的真面目,以后出名了,也可以隐藏自己的身份,想改成什么都可以。”程璃俞把人皮面具举起来说:“师兄,以后你也见不到我的脸了,希望你记住我现在的样子,不要忘。”说罢就带上了人皮面具,恢复成了段隆前些天看到的那个样子的程璃俞。
段隆看着带上面具的程璃俞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是拍了拍他的肩,也把他的手放在自己肩上,琢磨半天才开口。
“璃俞,记得读书,武功和诗书都要学,我们这样的人虽然现在靠别人,总有一天我们要靠自己。记住,我们只能靠自己。”段隆下决心一样的捶捶程璃俞的逐渐成长的肩膀,回房去了……
从那以后,段隆和程璃俞逐渐的就生分起来。段隆偶尔在夜里看书时发现程璃俞从院子外面跃进,就知道程璃俞的功夫是越来越好了。
程璃俞只有在夜里看到他的时候才跟他点头,白天见到他时候基本当作无视,程璃俞的那张脸随着年龄的增长也逐渐有细微的改变,虽然还是英俊,可只有段隆知道,那些都不是他真实的脸。当初黏着自己学诗书的那个程璃俞的秀丽面容可能再也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