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你想干什么,我也想。”慈政淡淡说道,他和程璃俞在帐篷外生火,留段隆一个人在帐篷里面躺着。段隆这些天身体逐渐复原,青紫消失不见,后庭里慈政每天用程璃俞的药给涂上,伤口也逐渐愈合。
“不过,你回去无非是杀人,没有什么意思。”慈政看着程璃俞眼里的怒火解释,“有时候,人最痛苦的是生不如死。那种折磨是需要时间的,现在你我还没有时间玩那个,不妨放下,我闽中有朋友,我传了信儿过去,他会看好那几个人,等到我们有时间了后再做处置。”
“你暗地里也做了很多事情么。”程璃俞拔拉柴火,冷冷地看着慈政。
“是。”慈政笑笑,忽然站起大喊:“敢言美人者,族!”
程璃俞心里一动,他知道这是当年魏王为龙阳君说过的一句话,以示爱龙阳君之心。慈政喊这话是什么意思,程璃俞不想再猜下去。现今,段隆的情况不对,神志似乎有些问题,先让段隆恢复过来最重要。
“呵呵,呵呵……”程璃俞和慈政听到段隆忽然在帐篷里笑了起来,声音凄惨落魄,两人一惊,连忙掠进帐篷。只见到段隆呕出几口鲜血,淋漓在胸前,眼神凄婉,见到两人进来也不言语,嘴角挤出一丝苦笑。看得程璃俞和慈政心惊胆寒。
“师兄。”程璃俞上前,坐在段隆身边,拉着段隆的手看他,眼眶不禁又红了。那日收拾段隆的衣服,闻到有蛎饼的味道,想是段隆出去给他们买吃食才会遭此不测。“师兄,师兄,我亏对于你,打小儿被你救了后,我就想着此生定要报答你,怎料你需要我的时候我竟不在。”程璃俞说着说着径自饮泣,到最后几乎泣不成声。
“不是救你。”段隆笑着拍拍程璃俞的肩说,“我那时救的是我自己。”他又看了看慈政,“慈政说过我不是我,真正的我躲着,不肯出了,我不信,现在想想,我信了。”段隆看程璃俞有些困惑的眼睛就握住程璃俞的手接着说:“我救的不是小时候的你,我救的是小时候的自己。所以,你不要感到内疚,我从来没有为你做过什么。”
“师兄。”程璃俞刚开口就见段隆摆摆手,是有话要说的样子。
“那年黄河大水,家里都淹了,母亲病重,最后不治。”段隆苦笑,脸上浮现痛苦的神情。程璃俞看了心疼,却也知道阻止不了段隆说下去。慈政面无表情,他心底猜段隆有些不为人知的东西,可为何段隆要在这个时候讲出来。
“母亲临死前跟我说有个姓程的戏班班主,是过世的爷爷的把兄弟,在京城,投奔他,估计我能有个照料。”段隆继续说下去,脸上的神色越发痛苦:“我就从河南一路向京城走去。”他忽然笑笑,“璃俞,慈政,你们猜我怎么去的?”不等二人回答便接着道:“我是一路讨饭过去的,这本平常,饥一顿饱一顿我也能忍,读书时候说过‘小不忍,则乱大谋’,我就那么一点一点的往前赶路。正是十岁的时候。”
程璃俞觉着段隆要说出些什么要命的事情,便捂了段隆的嘴唇:“师兄,你不要说了,歇息一下。都过去了。”说话间手被慈政拽开,“让他说,他若不说,此生都活在阴影里。”慈政觉得真正的段隆就要展现在自己眼前了,可那些过去,里面定是有自己不愿意听到的。
“十岁,我原是读过书的小孩,不像讨饭讨久了的人,不懂规矩,被人排挤,好不容易讨得点饭躲在一个巷子里面吃,却被那本城的讨饭小孩看到了,几个人围堵我在巷子里。把吃的抢去,将我推倒在地给他们当吃饭坐的板凳,那个为首的还带头向我身上撒尿。我那夜又冷又饿,身上都是馊臭的味道。”段隆说着说着眼睛瞪着远方,留下两行清泪。程璃俞听到这里想起自己小时候,不由心碎,这岂是段隆一个人的生活,这也是自己的生活!
“饥寒交迫,我倒在一户人家的门前。那门如老天爷的赏赐般打开了,里面出了个汉子把我抱进去,看我的样子便给我洗澡,弄吃食给我。”段隆的语气轻松起来,似是他那些苦难已经峰回路转。
“我饭饱,那些天的疲倦袭来,便沉沉睡去。夜半感到身下一阵剧痛,我睁眼,看到那汉子把他那阳物径自往我后庭塞去。我哭叫,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那汉子撑碎了我的后庭,血流了满床铺,他捂着我的嘴,不让我哭叫,一边喘着粗气在我身体里进出着。折腾了我一夜,在我后面血流不止的时候他就撑开我的嘴,把那东西放到我的嘴里……”
慈政听到这里心忽悠攥成了一个小团儿,他就知道事情没有那么简单,段隆的过往竟然和程璃俞有着那么相似的地方。
“师兄……”程璃俞泣不成声,拉着段隆的手想让段隆不再说下去。那些非人的日子他也忍过,后来因为自保,又一直忍着,男人不过是从多个换成一个,可是,自己还是男人身下的玩物。
“我后来就发高烧,一直半昏半睡着,那男人也不怎么理我,出门去了。等回来后,身后跟着一些男人,有老的,有小的。能动的,就上我身上折腾,不能动的,就把个硬物,什么烛台,筷子,烧火棍,一径捅进我那里。日复一日,那汉子坐着收钱,等看我不行了,便趁天黑将我扔到偏僻巷子。”段隆的神情高深莫测起来。“可是我没有死,我在地上爬着,寻着能吃的东西就吃,馊臭了几天都无所谓,只要能活下去,我想活下去,非常想。我就那么半昏半醒的活下去了。等有了点力气就接着往京城走。”段隆看向程璃俞,“你知道后来我是怎么走的么?”
程璃俞摇摇头,却又点点头,想必想到了什么,泪水又不停地往下流。
“我走一路,卖一路,没有吃的就敲单身鳏夫的门,拿自己跟他们换吃的,趁着他们睡了就逃走,免得再被当成暗地的相公卖了。就那样,我到了京城,找到了程老爷子。这些年我在程家班,一说一笑都战战兢兢。我不想笑,也不想说,可我还要笑,还要说,为了什么?就为了保命,苟且偷生。我从不忤逆师父的话,在别人招惹我的时候我也忍着。我想也许有一天,我可以忘记我的过去,重新开始,可是每次夜里我总会梦到那些人,梦到小时候娘搂着我,听我读书。”
慈政听到这里什么也说不出了,他很想问,段隆都走过什么地方,即使屠城也要给段隆出这口气。可转念想到天下必定不止段隆一个如此,倘若没有那连年的天灾,或者赈救及时,想必这样的事情也会减少。幸亏还好,段隆还活着,让自己遇到了他,以后只要有自己在,段隆决不会遇到那些事情了,走到哪里也要把段隆带着……慈政猛然发现段隆在心底的分量又重了几分。
“那个时候我多么想有人救我出来,从这个尘世里面,可是没有人。这个世间,人都消失了。所以,当我看到你的时候,璃俞,你知道吗,我就想到了我自己,别人救不了我,我自己救,自己救自己,可我终究没有成功,你也是,我也是,还是困于牢笼。那看不见的牢笼。璃俞,我只是为了我自己,不是为了你,你以后都不要对我那么好了吧。”段隆戚戚恻恻,拉着程璃俞的手,眼里落下几滴泪水。
到了程家班后,程璃俞从未看过段隆落泪,此时看到,明白段隆是哀伤已极。
“不,你救了他,你救了程璃俞。”慈政一直默不作声,此时出言,语出惊人。他看段隆望着自己,知道自己这句话有效,如果说得好,也许可以除去段隆的心魔。
“如果没有你,程璃俞也许就死了,可是死人能做什么?只要活着就有希望。程璃俞现在一身武功,不是比当年手无寸铁强吗,他现在可以自保了。至于你,你不能习武也不是你的错,但是你的才智绝不下当朝任何一位才子。”慈政看段隆那不以为然的表情,忽然咬了咬牙,说出让自己也感到吃惊的话:“你以后不会遇到危险了,你会一直在我身边,我会保护你。没有人,再也没有敢那样对你了。”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程璃俞眼中凶光大盛,杀气立刻笼罩了全身。
“知道。”慈政看了眼程璃俞,把手放在段隆的肩上,“段隆,你看着我,你不要想以前了。你以后想笑就笑,想哭就哭,我都会罩着你,我不会让你一个人上街。无论你到什么地方我都陪着你。”
程璃俞听到这里,手腾就按到了慈政的太阳穴上,只要段隆神色有异,他就要慈政血溅当场。程璃俞回头瞅段隆。看段隆的脸色,只见段隆的脸上似喜似优不知道在想什么,过了半晌儿,眼角淌出一行泪,把头靠在慈政的肩膀上。程璃俞叹了句也罢,便出了帐篷,让段隆一个人靠着慈政哭。
***
“他睡了?”月还没有上中天的时候,慈政从帐篷出来。程璃俞劈头就问了一句。
“他这些天身子不经折腾,你不要碰他。”程璃俞的声音很冷。
“我就是搂着他,让他安心睡觉,否则按照他现在的精神状态,难免将来会疯掉。”慈政看看火堆旁还有程璃俞烤熟的野鸟,便拿来吃。
“你刚才是为了安慰他才说那些话?你什么时候开始对我师兄感兴趣了?”程璃俞盯着慈政的脸问慈政。
“我也不知道,开始闲着无聊,看他似乎表里不一觉得好玩儿,想知道他到底埋了什么在心底,怎么竟丧失了感情。没事儿的时候就逗弄他,想让他理清楚心绪,谁料,最后明白的竟然是自己的心思。”慈政苦笑起来。
“师兄他也许对你不是那种感情。”程璃俞也撕了条野鸟的腿,一边吃一边说:“小时候看他就那么觉得了。他心里有东西,可是都不会爆发出来,今天爆发出来,那事情是个引子,我自然以后会去解决。至于师兄心里,我觉得是缺少个可以让他活下去的原因。当初活下去是因为对自己的未来还有着盼望,他努力拉琴、读书,得到师父的赏识和别人的钦佩,这些都能让他感到自己活着是还好的。至少可以忘了那些往事。可是发生这事情以后,他难免不怀疑自己的努力还有什么用,还是一样的结局,让他生出自尽之心。”程璃俞看慈政僵住的样子接着说了下去。
“给他验伤的时候,我发现他舌头有咬过的痕迹,他自己咬的。不过看你今天的一番话,他像是信了,也许是籍着你的那些话给自己找个活着的理由吧。把他从那些回忆中救回来,让他恢复正常的感情,不是你想的那么容易。我……”程璃俞低头,“就没有做到,我只是怕自己练武将来有什么事情连累他,所以和他很少交谈。也许慈政你有那种能力,师兄在你面前会有些小孩子的样子,虽然你言语中可能伤过他,可他似乎信任你。你救他吧,你救了他,我程璃俞天涯海角都欠你一命,日后你有什么事情,我都不会拒绝。”
“你口气大的很。既然有这样的实力为何还郁郁寡欢?”慈政避开程璃俞的话,问了一句。
“如果你真的保护段隆,那么段隆的那些往事就真的过去了。”程璃俞笑笑,“可是我的往事还持续着。”说罢起身进帐篷休息去了,留慈政一个人在火堆旁发呆。
还持续,慈政仔细品味这句话,回想到段隆用身体换吃的,便大概猜到程璃俞的一身武功如何而来。好男色的江湖人多,可高手少,这样的功夫,想也不是白道上的。段隆想必也知道吧,知道后更恨,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
三个人一直没有走大路,净挑着小路走,没有店家便露宿,慢慢悠悠也不着急。段隆头些天还是不怎么说话,慈政就一直很耐心地照顾他,如同段隆照顾自己的时候一般细心。时刻跟在他身边,骑马也把段隆搂在胸前,低声跟段隆说话,不停的说话,段隆偶尔会回应一两句。程璃俞看了这些也面无表情,慈政不知他在想什么,但是只要段隆开口说话,程璃俞就会笑,微微抿嘴的那种笑。慈政见到程璃俞笑就不由更加搂紧了段隆。
这么走了两个月,才快到扬州。慈政扶段隆下马,程璃俞去店里打尖儿。程璃俞说先在这店里住上一宿,明天再赶路进城,估摸程家班早就到了这里,已唱了好多场。
段隆的情况逐渐好转,一路上看程璃俞和慈政笑骂,时常也插上几句。慈政看着段隆加入他们的谈话便和程璃俞两个人交换了下眼色,都松了一口气。
“璃俞,这些天都劳累你了。”段隆跟程璃俞说,他脸上又露出了从前的那种很温和的表情。
“你若不跟我客气我会更开心。”程璃俞回头,“怎么不见你和慈政客气?师兄你很偏心!”说罢呵呵笑着进店要房间去了。
“三个人,两间上房!”慈政拉着段隆的手,把马托付给小二,跟在程璃俞身后走到老板面前。
“好咧!两间上房~~”掌柜一躬腰,小二带着三个人上楼,不一会儿按照慈政的吩咐弄了一桌子酒菜在程璃俞的房间。
“竹叶蒸鸡、鱼香茄夹、蟹黄豆腐、马蹄桂鱼……”慈政一样一样给段隆夹菜,“这些特色菜扬州城里的意得楼做的不错,这小店照猫画虎,我们只将就吃个样子,等明天进了城去意得楼吃再做个比较。”慈政走遍大江南北,很多地方的名菜他都如数家珍。
“你好品味啊!”程璃俞玩味地给段隆倒酒,“师兄,菜不正宗,酒倒是正宗的,从城里运出来的‘琼花酿’。色泽柔和,味道淳厚,你不妨多喝两杯。”
“你们……”段隆沉默半晌,复又一笑,“这些天我想了很多,一直在想,拼命地想。先是觉得很多事情没有意义,后来觉得我是否把一些事情看得过重了。慈政这些天总陪着我说话,挑些宽慰的事情开导我。我后来便想,普天之下,家破人亡、颠泊流利的岂止我一个。我那么一味地消沉、顾影自怜又有什么用呢。”
程璃俞瞅瞅慈政心说你这些天看来使了不少力气啊,段隆的样子基本是有八九分的正常了。慈政得意地看程璃俞的表情,像是跟他说,我当然很厉害啦。
“璃俞,我还是那句话,我救的不是你,是我自己。”段隆跟程璃俞说,“我在班子里面这些年累心,可师父、你对我确实很好。我有时候庸人自扰的厉害。”
“师兄,不管你怎么想,你都是我救命的恩人,你教我读书识字,通晓天下学问。这个问题我们不要再谈,重要的是你永远都是我的好师兄,这就够了。”程璃俞端起酒杯,冲段隆举了下,一饮而尽。
“都过去了,不要再谈不开心的事情。”慈政也给程璃俞夹菜,“辛苦了,救了我一命,我还一直没有感谢你。此时也不比当初,我也算欠你一个人情。”
“都还了,我反而欠你的。”程璃俞笑笑,意有所指。慈政明白是那天程璃俞说他如果把段隆从神志崩溃的边缘救回来便欠他一个人情的问题。慈政咧咧嘴也笑起来:“现在还不能欠。”
“你们说什么没头没脑的?”段隆拍拍程璃俞的肩膀,跟他碰杯喝酒。
程璃俞琢磨慈政的话心里又一沉,慈政什么意思?还不能欠,就是说,段隆现在的精神其实还没有正常,还是处于危险的状况,可能只是让自己和慈政放心才装出来的?
“如果他的状况还是很危险的话你不妨行招儿险棋。”程璃俞用传音入密的方式跟慈政说。慈政微微一怔,程璃俞知道慈政听到了。
“你是指?”慈政一边给段隆倒酒一边用传音入密的方式回问。
“跟他做吧,我原以为他喜欢女人,不过,现在倒是觉得他喜欢男人,而那个男人就是你。被人强迫和跟自己喜欢的人,那感觉是不一样的,虽然老套了些,但是既然是老套的方式就说明都很好使。”程璃俞嘱咐道。
“你舍得?”慈政这次的话带些玩味。
“他是我师兄,他也只是我师兄。”程璃俞不给慈政猜测的空间。“师兄,来,看到你好了,我很高兴,我们多喝几杯如何?”段隆如程璃俞所愿,一杯接着一杯的喝着。
“我抱他回去。”慈政看着瘫到在桌子上的段隆跟程璃俞说。
程璃俞点点头,他知道慈政下定决心了。要房间的时候,给慈政他们要的就是靠边儿上的,自己挨着他们,纵然半夜有什么声音传来,其他屋子也听不见,这件事情,已是他早就预料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