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著手脚渐渐恢复知觉,我的意识也逐渐清楚。
我正躺在一个陌生的地方,脑袋里像是同时有十台搅拌机运作般,不断轰隆作响。
就算有十吨炸药在我头里爆炸也不会比现在更痛!
因为爆炸只有一下子,而我现在的情况却是整个脑子不停地翻转震动,连续引爆,之前爆炸的碎片还来不及落地,下一个爆炸又随之来,真不知道有什么方法可以换取短暂的平静。
从来没有这么痛苦过!
想到这里才发现,我竟然是全身赤裸裸的被包在两片毛皮里,动弹不得。
「学长?」
我奋力从喉咙挤出的呼喊,只剩下黯哑的嘶声。
嘴唇好乾,我环顾周围,有没有清凉的饮料?
眼前是一个简陋的帐篷,中间两根支架撑起厚重的粗布,被拉开成一个狭小空间,我被放置在帐蓬中央的草地上,唯一的光源就在帐蓬的出入口。
当我尝试移动身体的时候,一位妇人走进帐篷。她步向我的身边,将我扶坐起来,并顺手把下滑的毛皮围住我的肩膀。
妇人身穿黑衣,一束长辫梳在身後,随著身体晃动,辫子也甩来甩去。
妇人撑著我无力的後颈部,让我靠在她的胸前。
厚实柔软的衣服透著温暖的体温,好舒服。
「你好!我是唐君威。」
「噢。」
就近一看,妇人红通通的脸颊,布满皱纹,温柔带笑的眼角,显得单纯可爱,完全看不出她的年龄。
正当妇人用湿润的软布擦拭著我的嘴唇时,帐蓬口又走进了两个男人。
他们一高一矮,占满帐蓬里大部份的空间。
高的那个长得特别强壮,身上的毛皮在胸前鼓涨得厉害,彷佛里面塞有饱满的气球一样。
他们蹲在我身边,用我听不懂的语言和妇人交谈著。
由於两人堵住帐蓬的出口,又背著光,使我无法看清他们的表情,我不禁皱起了眉头。
「你们好!我是唐君威,请问我的学长在哪里?」
我的直觉反应是学长救了我,我想让他第一个知道我已经没事了,希望没有耽误太多行程。
大概是我的表情不够和善,他们没有理我,这次我略为放松,再问一次。
「这里除了我还有别人吗?」
结果,壮汉一手掀开毛皮,露出我的肩膀。
「喂!干什么?」
我的肩膀还缠著一团布,又黑又黄,也许是受伤的部位需要包扎,不过这也太脏了吧?
没错!就是太脏!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稍矮的男子轻轻压著包扎的地方,转头对著壮汉说了一些话。
奇怪的是,受伤的部位只是无法动作,一点也不痛。
我对於他们将我排除在外的交谈非常介意。
「这里是哪里?如果是你们救了我,我很感谢,但是我要知道现在的情况!」
三人继续商谈著,我怀疑他们是不是在讨论他们家的小狗小猫。
「你们有人会说普通话吗?」
我勉强坐直,引来一阵晕眩,但是眼前的谜团不解开,我可能要晕眩一辈子。
「我是药厂的研究人员,我身上有很重要的任务,需要马上见到我的夥伴,你们别不当一回事。」
我说的非常符合事实,就差没说我是可以改变世界的重要人物。
「我不是一个人,我的朋友很快就会赶来。」
很好,经过我的警告,他们已经停止交谈了。
看来人多势众这句话果然是对的,我们四对四,魄力也是不容小觊。
也许他们已经开始害怕了,我打算让他们稍微安心一点。
「你们若是听不懂我讲的话,我可以说英文,你们会说英文吗?」
希望国际语言对这些人有用。
稍矮的男子在角落拿来一个盖著红布的碗,询问壮汉的意见。
壮汉掀开红布,接过碗,那是一只银器,里面装著一些液体。
我身後的妇人从宽大的袖口里捞出一支短棍,交给壮汉。
壮汉随即在碗里和著水研磨著。
什么?这碗水是要做什么的?莫非是要给我喝的?难道没有人考虑卫生安全的问题吗?
我的预感不幸成真了!
壮汉把碗伸到我面前。
「拉姆……」
拉个头!我才不喝来路不明的东西!
「我不拉姆!」
妇人听到我说著他们的语言,呵呵大笑,连一旁的男子也相视而笑。
即使我开口拒绝,眼前的碗也没有消失。
这次壮汉说了另一句话,把碗凑近我嘴边,打算直接灌进我嘴里。
我闻到碗里不明所以的怪味。
「我说过我不喝这鬼东西!」
我用尽力气大手一挥,把碗打翻,汤汁洒满一地。
终於让他们了解我的决心了吧?有话可以好好说,何必硬来?
我得意地看著渗入地面的汤汁,覆水难收,想再叫我喝也难了。
突然,毫无预警的,一巴掌落在脸上,我被打倒在地,眼睛顿时失去功能。剩下一片黑暗。
身後的妇人伏在我背上,紧紧抱住我,并用急切的语气责备著,两个男人之间也传出拉扯的声音。
难道他还想打我吗?
我的脸颊发麻,太阳穴附近发出阵阵擂鼓声,规律地鼓动著。
这简直是雪上加霜,原先的头痛加上一巴掌,只要再打一下,我肯定会死掉!
我开始耳鸣,痛苦的范围不断扩大。
终於,我的灵魂渐渐飘浮起来,我听到自己临终前一声长长的虚弱呻吟。
※※※
我相信人死後会留下躯壳,灵魂则是进入轮回。
随著灵魂升空,我开始体验这前所未有的感觉。
灵魂没有形体,也没有重量,像风一样四处游走,带领我看清楚周围的变化。
在一段漫长的黑暗之後,我来到沙漠地带。
四周是没有边际的黄沙,天空的颜色也是一片金黄色。
我转身绕了一圈,所有的景观依然不变。
我还记得身为人类时所拥有的本能,求生与好奇让我试图寻找路的尽头,也许飞行,也许匍匐,我凭著直觉向前移动。
因为没有相对的物件可以比较,所以无法计算移动速度的快慢,如果有根树枝或是石头,或许就没有这种困扰。
不知道灵魂会不会跌倒?如果跌倒了或许也会感到痛吧?
意外发现,我还是那么怕痛,为了避免疼痛,我愿意尽一切努力。
我保持言行乖巧,因此鲜少受罚,我努力锻练身体,也因此难得生病,除了肉体没有疼痛,我的心理也获得很大的满足,免除伤疼,就是提高我个人价值的原动力。
但是这一切,已成过去式,我在一片黄沙当中,慢慢适应灵魂的存在方式。
当一阵清凉渗入脚底的时候,我感觉到时间的流动。
周围景象开始变化,黄沙变成水蓝景色,渐渐从身边扩散开来,连天空也是怡人的蓝。
清凉的触感由脚底漫延到我的手掌心,我让全身放松,浸泡在里面。
也许我是小小的浮游生物,随著波浪载浮载沉。
如果能如此自在舒适,不移动也可以。
周围出奇的宁静,我没有听到海浪起伏的声音,也许我已沉入海底,进入天地刚形成时的时空里,在小小的宇宙里慢慢演化。
听说生长在深海底的浮游生物,大多数是透明的,有些甚至会发出萤光。
不知道我是属於哪一种,也许是水母。
过度饱和的蓝,溶化成水滴,点点融入皮肤,我舒服得要叹息了。
我微微张开嘴,让水滴流进我的嘴里。
当我尝到第一口水的时候,才知道我是那么的渴。
我开始舔舐,渴望得到更多的滋润。
这个动作让我想起小时候养的小兔子,我在笼子外面放个水瓶,上宽下窄,最下面有根吸管深入笼子里,小兔子口渴的时候,只要舔舐吸管,十分方便。
我目前的情况也是如此,吸管在我嘴边,我用舌尖舔著。
这可能是一种虹吸效应或是表面张力。
无论如何,我可能已经进入小兔子的轮回了。
水瓶里的水源源不绝,喝完之後,又被注满,来来回回好几次。
我的主人一定是个细心善良的人,为了永不餍足的宠物,不厌其烦地加水灌救。
当我不停地舔著吸管的时候,湿润的吸管竟然变得柔软起来,水已经被我喝光,再也没有清凉的水,取而代之的是温暖的怀抱。
嘴里的柔软没有消失,而且富有弹性,温暖多汁,於是我开始吸吭起来。
虽然很不可思议,但是我不得不说服自己,因为我大概又已进入另一个轮回。
这次我变成小婴儿了,嘴里充满母亲的乳汁。
整个轮回的过程,我只是张著嘴,顶多用点力气轻叹,没有疼痛及不适。
最让我放心的是,我终於变成小婴儿,开始另一个新的人生。
所谓的投胎转世应该就是这种情形。
我隐约记得前世的记忆,但是新的人生更让我充满期待。
我希望这一世能生长在只有一个小孩的小家庭里,同时拥有父母亲的爱,而且不用和兄弟姐妹分享,所有的一切都是因为我一个人才存在。
自从我有记忆以来,父母已经垂垂老矣,青少年及创业中的兄姊,虽然对我相当疼爱,但毕竟时间有限,而且他们也不见得知道我真正的渴盼,我因此想要得到更多的关爱。
邻居们口口声声说我们是礼教传家,手足情深,其实是我的机灵才能保全美好的名声。
早就受够了委曲求全,我要尽情放纵,享受人生,这一定是种全新的经验。
「嗯!」
我打定主意,在母亲的怀里肯定的应答一声,贪心地吸吮著。
母亲的手扶住我的脸,将胸部移开,拔出乳头,我下意识地转头追逐。
我有个好母亲,我唇上的温热又回来了。
给我吧!我要认真长大!
这次我尝到一些浓稠的糊状物,出於本能,我用舌头推拒著想要吐掉,结果却闻到一股刺鼻的药草味。
这气味有点熟悉,就像……就像我打翻的那碗汤汁!
「啊?」
我猝地睁开眼睛。
一张黝黑的脸孔出现,盯著我瞧,我们的脸几乎要贴在一起了。
我想推开他,才发现他的舌竟然在我的嘴里。
我想起之前的壮汉,我还没有死吗?
他还那么亲匿的入侵我的嘴,那是情人才允许的举动,却被他用来灌药,彻底破坏亲吻的美感。
之前那些轮回的经验是怎么回事?
我该不会是睡昏了吧?
我无暇地无心寻找答案,眼前有更急迫的待决之事。
他正在强迫我吃我原先打翻的东西!
我绝对不答应,我努力摇头反抗,拒绝的话卡在喉咙,说不出口。
壮汉不顾我的挣扎,用手夹住我的脸颊,迫使下颚张开,将糊状物全数塞入我的口中。
那些东西奇臭无比,味道难闻,而且一定很脏,我根本吞不下去。
他压著我的唇,阻止我呕出来,直到我开始吞咽才稍微放松。
我觉得我在受虐,全身开始起了阵阵寒颤,惊吓不已。
他不顾我的感受,抬起我的头,举起碗,逼我喝水。
那碗水和矿泉水不同,之前一定浸泡过别的东西。
「我不要喝……」
我用残存的勇敢表达我的坚持,这是我的基本人权。
他听到我的抗议之後,嘴里嘟嚷几句,像是威胁我的口气,然後改变姿势,将大腿伸到我的颈後,让我靠在他的腿上,我以为他感知到我的不满,没想到,他又开始喂我喝水。
他还不懂吗?
「我不要的事,没有人可以勉强我!」
我正要举手,打掉他的水,但是他的动作更快,直接将水灌入我的嘴里,然後捏住我的鼻子。
憋不了多久,我为了呼吸,只好不停地吞咽,交换一口新鲜的空气。
这样的情景一定很可笑,我像是待宰的鸭子,张著大嘴被狠心的填塞著,一球一球的食物经过喉咙进入胃里,像超大型珍珠项练卡在食道里一样。
我闭上双眼,感受他的大手抚摸我的颈部,平顺每一次吞咽的凸起,我彷佛看到我伸直了脖子,坐视大刀挥下的那一刻。
等待的残酷手段并没有发生,过度紧绷的情绪也耗尽我仅有的体力,我终於松懈守备,随他处置,虚弱地进入另一次昏睡中。
※※※
这次我彻底地清醒了。
醒来後伴随的头痛,已经减轻许多,肌肉酸麻的现象也消失。
我摆脱我那套轮回理论,因为我根本还活得好好的,相对的,空气中弥漫的恼人气味,四周陌生而且落後的景象,在在提醒我还在受虐的压力下。回想起残存的不愉快记忆,不是被强迫灌食,就是被打,再加上语言不通所带来的困扰,我对未来充满不确定感。
趁著此刻空无一人,我试著活动筋骨,舒活手脚的关节。
当身体的状况恢复到满意状态後,我开始我的逃亡计划。
我首先解开右肩上层层的破布,肩膀整个从杆臼关节到上臂,布满黑色的草药。
恶!他们对我的伤口做了什么?
我嫌恶地将乾燥的硬块剥除,全部丢到草地上,连残留的碎屑也抽掉。
这么一来,破烂不堪的伤口露了出来,幸好已经结痴,只剩下血块。
「哼!好在没有感染,不然我绝不轻饶你们!」
我钻出毛皮,依然是全身赤裸。
我检视我的伤势,右半边从肋骨到大腿都有大大小小的撕裂伤及肿块,只要有流血的地方,都有草药的痕迹,最严重的是腰部,因为那里也缠著布。
左边,伤痕没有那么明显,但也还是有草药的碎屑,范围比较小。
我看到左手腕,原先戴手表的地方,以为可以救命的手表在不该断的时候断了,手腕上留下的点点瘀青,已经淡得看不清楚了。
也许从山上跌下的时候,因为有厚重衣物的保护,没有伤得太重,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要快点和学长会合。」
姑且不管衣服了,我把毛皮披在身上,毛皮有两个超大的袖子,应该是件藏袍,我把前襟交叉後用皮绳绑紧。
这件藏袍对我一七五的身高来说有点短,下摆只到膝盖,因为身无片褛,宽松的藏袍穿在身上,感觉凉飕飕的。
我拿起本来是床垫的毛皮,围在下半身。
重新整装完毕,我随即爬出帐蓬外。
首先进入眼廉的是一大片平原,除了草地之外,就是错落的帐篷,没有特别醒目的建物或标记。
连个人影也没有。
如果我现在站直的话,就是最高地标了,准备逃亡的我,不会做这种愚蠢的行为。
天际呈现向晚时分的昏黄,再不走,那些人可能又要回到这里了。
只要远离此地,不管到哪里都好,我下定决心,开始行动。
我压低身体,往帐蓬聚集的反方向跑去。
本来还担心光著脚会碰到玻璃碎片或是石头,但是踩踏著彷如地毯般松软的草坪,让我放心地加快脚步。
「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哪来的玻璃呀?」
偏僻荒凉就是我对於这个地方的印象。
草原的尽头是一片树林。
如果躲在树林里,至少敌明我暗,我可以休息一晚,等第二天一早再出发,到时後,十匹马也追不回我。
目标明确之後,我加快脚步进入树林,避开他们的追捕。
我深入林内,藉著残留的余光寻找适当的藏身处,最後在一个巨石旁边坐下。
在我调整呼吸的同时,天色忽然暗了下来,我消失在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