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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风万里(下) 11-15 作者:水天
    11

    辽国二人奔行良久,明知眼前不过碎石芦草,走到近处,却是狂风大作,乱砂遮天,前一步怪石险峻,槎枒似剑;退一分横沙立土,重叠如山;更有隐隐江声浪涌,如剑鼓之声大作,直击得人心中血气乱翻,烦躁之极。不知这是何等妖法,尽了全力一掌拍出去,无声无息有如泥牛入海,更有甚者,竟突然反弹,若非退让得快,几乎要伤了自身。两人力气本就消耗许多,这一番折腾下来,任他们都是有数高手,也不由胸膛起伏,气喘吁吁。

    “四弟,别白费力气了。”二哥一把拉住欲再出掌的兄弟,苦涩一笑,“我们遇到高人了,这不是人力能敌。认输罢。”

    “不行!”四弟闻言直跳了起来,瞪眼大吼:“这不知是什麽妖术,我死也不认输!要认你自已认!”

    “我又何尝愿意。”二哥眯起眼,望入云雾重重的前方,“我也不知这是什麽,或许是妖术,但将军还不知道。我们总要有个人回去报告。一个人说不清,就要两个人。你自已选吧,死在这里,还是忍辱同我回去。”

    “我……”四弟愣了愣,摸摸头不知如何决定。

    “活著才能知道这是什麽,才能有机会报仇。”二哥声音低沈,“我不勉强你,你瞧著办吧。”顿了顿,昂首大呼道:“我认输!”

    一声既出,沈郁悠长,空回江上,四周沈寂了片刻,突然爆发一阵欢呼,更有各种刀兵相击铿锵之音。原来端王军中习性,喜在大战前刀枪互撞,以鼓士气,後来又延为贺胜之用,此刻叶长风兵不血刃,奇迹般地取胜,众人不知不觉将习惯都带了出来。

    “我也认输。”四弟垂著头,闷闷道。声音掩在嘈杂声中难以分辩,二哥却已听见,拍了拍他的肩以示安慰。

    叶长风紧绷的心弦终於放下。这阵图只是他根据残文,自行研究得出,还未真正用过,效用怎样,自已也颇忐忑,然而方才势逼如此,那也是无可奈何为之,幸而未辱使命,一击成功。

    仰首长吸一口气,天际白云过眼,耳畔欢呼未歇,一轮磅礴红日欲起未起,霞光已止不住地四射开来,叶长风心中说不出地舒畅快意,豪情万丈,似乎多年苦读沈潜为官,只有这一刻才真正扬眉吐气。

    暗暗念道,唐悦啊唐悦,你固然是英雄豪杰志在四方,我又岂只是儿女情长无计怅惘?你既能抛得下柔情缱绻要掀那万千波涛,难道我便斩不断心魔牵绊定不得邦国边关?

    多日来柔肠百转情衷难解,至此突地豁然开明。叶长风只觉清风大江,心中一片沈静。淡淡一笑,唐悦,我终究狠不下心与你刀兵相见,便借此契机,向皇上要求出战边关,你我,远远而别了罢。

    俯身拔出周围数根芦茎,又将脚边一堆碎石踢散,叶长风还未来得及说话,辽国二人眼前蓦然清明,一提气三两下起落已掠到了叶长风身边。

    对他们浑身的怒意、紧绷的肌肉若无所觉,叶长风瞧著两人,平和一笑:“二位辛苦了。”

    “困住我们的,是什麽?”二哥止住四弟就要冲口而出的责骂,正色问道。

    “杜工部的诗,听过麽?”叶长风不答反问。时年离唐未远,李杜二人大名,四海皆闻,就连辽人也不例外,见二哥点了点头,叶长风微笑,款款而言,“他有首诗赞诸葛武候,开头便说,功盖三分国,名成八阵图。我今天用的,自然比不上武候那阵的玄妙,不过道理,却是一样的。这阵反复八门,按遁甲分休、生、伤、杜、景、死、惊、开。变化无端。若走错了门,休说只是你们两个人,便是一队军马,也只有个等死的。”

    “诸葛武候?八阵图?”二哥皱眉喃喃,突然一抬头,深深注视叶长风,“请问阁下尊姓大名?这八阵图,贵朝又有几个人知晓?”

    “草木之中,尽多英豪。”叶长风知他心意,缓步而下,淡然道,“天下间精通这阵图乃至奇门八卦的,不知凡几,又岂止我一个。至於我的姓名,区区俗人不值一提,莫要追问也罢。”

    这时晨曦已散,阳光明明朗朗落在叶长风身上,较夜间看得越发清晰,二哥呆了一呆,眼前这男子容颜宁静明秀,举止从容有度,一双狭长凤眼更是清亮有神,令人见而忘俗,哪里会是平凡之辈了。自已昨夜大意,错识他为常人,实是懊悔无极。知他不愿留名,也只得作罢,心道难道我们便查不出麽。一抱拳,沈声道:“在下耶律燕,他是我结义兄弟萧伟。就此告辞,後会有期。”

    “慢著。”叶长风突然唤住二人,神色肃然,“你们身为辽国密探,一路肆意妄为,也不知杀了我大宋多少人,探听了多少消息去,我现在有用你们二人处,暂留不杀,但也不能就这样轻易放了──陶威,各废了他们一臂经脉,派两人送他们回辽。”

    名为送,实是监视,陶威浓眉一挑,出手如风,嗖嗖两指各点在辽国两人右肩,耶律燕萧伟痛哼一声,面色苍白。可怜他们俱是一代高手,只因势不如人,不敢反抗,生生被废去一臂,行动虽无碍,武艺却是要大大打个折扣了。

    马匹已备,陶威特意指派两个谨慎老成的下属送押,耶律燕默然骑在马上,突然回头:“那柄承影,倒底是何缘故,在我手中不显剑气?”

    他居然还牵念著这件事。叶长风哦了一声,语声不疾不徐:“剑气是有的,只不过你照错了方向。列子有云,将旦昧爽之交,日夕昏明之际,北面而察之──只有在日夜之交,投映在北面壁上,才看得见承影的剑气,跟握在谁手里,并无关系。其实你只要试挥一下,便知剑气并未消失,是我诈言的缓兵之计。可惜你们谁都未想到。”

    耶律燕不再作声,萧伟却大声道:“有种你去北辽与我家将军一战,我才真正服你。”

    数骑蹄声逐渐远去。叶长风良久才收回目光,怅然一笑:“也不知他所说将军是谁,如此得人爱戴。若能一战,不失为人生快事。”

    陶威早已亲自牵了匹快马过来,助叶长风骑上,笑道:“想要有那一天,也不算很难,跟著我家王爷出征便是。”

    端王是下一任对辽将领?为何迟迟不曾任命动身?与急召自已进京可有关系?疑点诸多叶长风一时也不愿多想,一策马,远远地奔了出去,谁知脑中一眩,眼前昏黑一片,摇摇便欲坠落在地。

    身畔黑影隐约一闪,一双健臂牢牢控住缰绳,将叶长风接入怀中。耳边焦急问候杂乱诸声逐渐淡去,只有那沈然一声“叶长风”如此熟悉,他,倒底还是来了……意识随即涣散,昏倒在来人臂中。

    端王愕然回视怀中想过不知多少遍的容颜,仍是那般恬静安然,只是面色苍白眉心隐黑,秀气双唇紧抿,望之令人惊心。掏出随身药丸塞入叶长风口中,端王冷冷斜睨赶上来的陶威蓝珊:“他这是中了毒罢?”

    12

    猊炉淡烟,混合著草药的微苦气息在房内打转。夜半时分格外宁静,榻上之人偶尔一声细微呻吟也能听得极真切。

    端王放下书卷,皱眉踱了过去,探了探病人的额温,手掌触到肌肤,眷恋著不肯就拿下来。太医说他今日该醒了,怎地到此刻还不见动静?或者,是自已关心则乱?

    微眯起眼睛,想著今日朝会上十数个官员联名上本,推举户部王同选为此次征辽粮草转运使,王同选是三皇子的亲信,转运使这位置本来是自已要留给叶长风的,不知自已的嫡亲叔叔,三皇子赵元化为何会中途杀出,竭力抢夺?

    历来行军打仗最要紧的,无非就是个粮草军需,钱财二字。掌控了这数项,便是掌控了全军的命脉,也难怪三皇子会派人来争,只不过不知他的用心,倒底是单纯想来分一杯功,还是想要挟自已,风闻最近皇上有意决定太子人先,莫非三皇子是想借机表露才干?只可惜这般咄咄逼人,反显得操之过急。端王缓缓地摇了摇头,比起他来,呼声最高的二皇子元侃至今毫无动静,这才真正是隐忍厉害。

    正默默忖思著,榻上的人动了一动,眼还没睁开,先沙哑著嗓子低低道:“……水……”

    烛光半明半昧,益显出他肌肤苍白,黑丝般的长发被冷汗沾湿,顺著脸颊落到颈窝,面目端秀线条分明,不是叶长风还能有谁。

    室内的侍女早被端王打发开,远远在廊外候命,端王也不喊她们,亲手倒了杯茶,在唇边试了试寒温,怜惜地半扶起叶长风:“水来了,慢慢喝。”

    一杯饮尽还嫌不足,叶长风又喝了两杯,才无力地倚在端王肩上,喘息片刻,微微睁开双眼:“不敢有劳王爷……不知子若与三儿何在,王爷但让他们来相陪便是。”

    “本王便不能在此陪你麽?”端王轻笑,俊美无俦的面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你的人另有地方可住,你中了毒,身子虚弱,还是先担心自已罢。”

    叶长风沈默半晌,慢慢道:“不知下官此次急召入京,是皇上的意思,还是王爷的?”

    “是他的,也是我的。”端王一手轻抚叶长风裸露的手臂,笑叹,“谁让我们两人同时放得下心的只有你一个。”

    “我不明白。”叶长风不动声色,轻轻将手臂移开。

    端王恍若不知,停住手,笑道:“辽军压境,边关危急,你也知的。朝中能与之一战的,不过李继隆丁罕王超数人,却又都正忙著平夏,皇上便不想用我也不可得。只是转运使一职至今无人,前後议过不下数十个,不是皇上不允,便是我不信,之後有人举荐你,倒都轻易点头了,这才招你上京,只不过事关机密,没宣布而已。”

    叶长风心知有人举荐云云,定是端王使人所为,其实黄沙辽边出战万里本是自已所愿,却不想见端王得意,轻哼一声:“难怪三皇子会派人杀我──只是自古书生误国,我才力浅薄,担不起这麽大的责任。”

    “你在气我没有回护周全麽?”端王拥著叶长风肩头的手臂紧了一紧,笑容里有丝歉然,“是我派去的人行动不力,我已罚他了,决不会再有下次,你莫要见怪罢。”

    “不是这事。”叶长风想不露痕迹自端王怀中挣开,却动也不能动,叹道,“转运使一事,等我明日里面圣後再说,你先放开我──王爷,你要的究竟是玩物,还是臂助?”

    “哦,此话何意?”端王索性抬起叶长风的脸,使他正视自已,光影里面容沈静,眸子却是熟识的倔强清亮,端王下腹一热,直想将他压倒──向来自傲的控制力竟是不堪一击,忙强定心神,微微暗惊。

    叶长风也不回避他的眼神,淡淡凝注这个强悍男人:“你若想我助你对辽,就要以僚属之礼敬我,若还是只想得个玩物,我从来力弱无从反抗,你想要怎样,便怎样罢──两样都要,却是不能的,万物有限,王爷也不可过贪了。”

    端王心里,自然以大事为重,然而灯下看叶长风,丰神秀骨,风姿凛烈,别有一股英气,实是越瞧越心动,这数十日来心底道不清说不明的情愫一起涌了上来,反身便将怀中人压倒,边吻边笑道:“这些事明日再说……先让我好生疼你……好久不见了……”

    突然叮地一声轻响,端王只觉心窝处寒气澈骨,蓦然僵住,身下叶长风静静握住半出鞘的承影,眸光冷然,也不说话,只是瞧住自已。

    一惊後反而镇定,端王轻轻笑了起来:“长风,你想杀我?”

    “不是。”叶长风淡然一晒,“我就算有剑,也未必能杀得了你,何况,你这样的人,要死也当死在沙场上,死在床第之间,未免可惜了。”

    “那你这是?”

    “不过确认一下,王爷果真选择以玩物视我麽?”叶长风缓缓推剑入鞘,长叹一声,“家国天下,我料王爷必不肯自误的。”

    端王盯著叶长风,两下里眼光对视,室内一时静的如欲窒息。不知过了多久,端王终於松开手,眼光转瞧向承影,淡淡道:“这柄剑,听说是唐悦送你的?”

    “是。”

    “你以剑对我,就是为了他?”

    “没有人会喜欢被凌辱的。”叶长风拉拢衣领,苍白得雪一般的面色上泛出丝苦笑,“王爷身份尊贵,自然不会明白,不说也罢,唐悦与我乃是私事,恕长风也无以见告。夜已深,王爷,但请回吧。”

    13

    见叶长风神色决然,端王已知今日难偿宿愿,望了一眼承影,心中百般滋味,终究都压了下来,不动声色一笑:“好,既如此,你多休息,本王先行告退了。”

    “多谢王爷。”叶长风也暗松一口气,端王心计深沈,气势迫人,与他对峙,实是极累。

    端王淡然一笑,行至门口,突又回头:“叶长风。”

    “何事?”

    见端王如言离去,叶长风语气也不由和缓了几分。

    “都说得不到的东西最好,你百般推拒,莫不是想欲擒故纵罢?”

    “你──”万没料到端王会出此言,一时间叶长风脸气得通红,“──无耻!”

    “只是个玩笑。”端王截口而道,目光在烛影里灼灼闪亮。

    叶长风一怔,还未及思索,已听端王悠悠一声长叹,在光影游移里响起:“长风,你素来沈静,若真当我是一般不相干的闲人,又怎会为了一句戏言轻易动怒?你心里有我,对麽?”

    “不是。”叶长风断然否定,冷冷瞧著端王,“王爷太自以为是。”

    端王微微一笑,也不争辩,拉开房门:“夜果然已太深了,你身体还弱,早些睡罢。”衣袍闪动,靴声橐橐,这回是真的离去了。

    叶长风慢慢松开掌中承影,闭目躺卧,却是思潮如涌,挥之不绝,怎样也难以睡著。

    “你说他受伤了?”亭台深处,藤编躺椅中的唐悦蓦然睁开双眼,盯住面前的黑衣女子。

    “伤在其次,是毒。”黑衣女子是唐悦得力下属,如何认不出他目中怒意,小心道,“三皇子手下趁乱发出的铁棘刺有毒。幸亏解救及时,叶大人现在已经无碍了。”迟疑了一下,又呐呐道,“端王的人武功太高,我们不敢靠近,谁知连他们都护不住……”

    “不怪你们。”唐悦默然半晌,缓缓道,“他们只怕不是护不住,而是不想护。”顿了一顿,有些烦躁,“可见端王必然对长风极是看重,才会引来暗中嫉恨──要你们查的消息都查出来了麽?”

    黑衣女子暗暗钦服首领的料事如神,也明白他为何烦恼,抿唇一笑:“不就是朝中那些事麽,有何难查。”话虽如此说,却迟迟不肯细讲。

    “玉瑶,你就快说吧,别卖关子了,”帘幕後绿珠手捧茶盅,嫋嫋而至,瞄了唐悦一眼,“有人可是著急了几天了。”

    唐悦暗影麾下诸女,对自家这首领多多少少都有些爱慕,却终究心存敬畏,不敢造次,玉瑶眼波一转,娇笑道:“有绿珠姐在,谁还能急什麽……呀,姐姐不要打,我说就是……”嘻闹一阵,才正色相向,娓娓道来。

    唐悦凝神倾听,不知不觉间午夜将近,玉瑶说了一个多时辰也快说到尾声:“……有传言说皇帝要在近期选定太子,因此朝中百官各有所择,乱成一团……倒没听说过端王表态,此时出征辽边,未尝没有避风之意,”喘了一口气,故意道,“叶大人此次进京,就是要当什麽转运使,替端王筹掌钱粮补给去的。想那两人联辔远征,倒也风光得紧……”

    唐悦哼了一声:“转运使负责钱粮调度,并不是时时在战场的。”不愿多说,又问了些枝节,玉瑶有些能答,有些不能,饶是如此,唐悦胸中已有盘算,沈吟道,“太宗多病,现下谁继位的呼声最高?”

    玉瑶想了一想:“大皇子元佐当年与廷美交好,廷美被太宗逼死後不合多说了几句,被废为庶人,大概是不能复出了;二皇子元侃性情阴柔,三皇子元化动若风雨,两人智谋势力不相上下,若要细评,倒是拥立三皇子的人多些。”突地狡黠一笑,“不过,他们的身边,都有我们的人呢。香主,你瞧,我们要帮谁?”

    “现下这时机麽,”唐悦自椅上站起,在屋内踱了几步,舒了舒肩背,轻松笑道,“谁都帮,也谁都不帮。他们打得越热闹越好。你明白麽?”

    “是,属下明白。”玉瑶心领神会,笑道,“回头我就将这话传出去。”

    “不要传。你亲自去。”唐悦抬眼望向窗外,东天已渐发白,长吁一口气,“京师那边,辛娘自然是好的,性子却嫌太急,就怕沈不住气,惹出事端。”含笑回头,看向玉瑶,“只是千里奔波,说不得要辛苦你了。”

    “属下倒没什麽。”玉瑶眨了眨眼睛,“只要公子的他没事,属下就算再累,也是无妨的。”

    “贫嘴。”唐悦笑斥了一句,挥挥手,“去吧,听说有人的青梅竹马上京赶考去了,也不知那人急不急著追。”

    玉瑶脸一红,回身一礼,随即穿窗而出,捷若飞燕。

    唐悦笑了一笑,正待转身,一件外衣已轻轻地披在肩上,随即一双细藕样的玉臂自身後缠上腰来,绿珠闭起双眼,紧贴住唐悦挺直的背,呓语般地轻吟:“……公子……”

    此情此境,美人意欲何为,再清楚不过。

    唐悦拍拍绿珠的手臂,柔声道:“绿珠,我有些倦了,想睡一下。”

    “我知道你只想著他,”绿珠听若未闻,幽幽将脸埋进唐悦的衣衫,“我也不是要和他抢,只不过,他此刻又不在,何况──”停了一停,低低道,“或许他此时已和端王重修旧好,正颠鸾倒凤也末可知……”

    “住口!”温和款款的唐悦极少有这般动怒的神情,扔下两个字,正欲不顾而去,眼光触及绿珠楚楚可怜的神色,心中一软,长叹了一声:“你不懂。”

    解开水蛇般相绕的手臂,踱到另一侧窗前,凝望曙色渐亮,声音沈沈:“他与我知已相交,不在这些小节。更何况,原是我负了他,他再要怎样,我也只能看著。”唇边的笑容将消末消,淡朦的光色里看去竟分外寂寞,“唉,这个人,叫我如何是好……”

    叶长风睡著时已迹近天亮,迷迷糊糊也不太安稳,下人一敲门时立即便醒了。一问却是端王前来相邀上朝,正在厅外候著。

    他便如此迫不及待,要自已实现相助的许诺麽?叶长风暗叹,自忖精神还好,也便利落整衣起床。

    一番洗漱後,与端王相见,却是各各不提昨晚之事,微笑雍容淡若春风,全然一派和煦气象。

    揖让过後,端王稍前领路,叶长风错後半步,与他在花园的青石道上并行,宾主礼足,并无二话。

    转了个弯,叶长风一眼望见树下一物,不由噫了一声:“这绑著的人是?”

    14

    端王朱袍轻绶,黑色官履从容踏过石道,停在苍翠树边:“家奴不忠,妄行欺主,略加惩戒而已。”

    树上这人,双手被吊,脚尖勉强沾地,整个人维持著上下不能的姿势,衣衫上鞭痕宛然,乱发被露水打得湿透,面颊半垂苍白憔悴,再不见原先的明朗俊俏。叶长风不禁皱起了眉,好端端一个美少年蓝珊,才不过几日,怎麽成了如此凄惨模样。

    “他做了什麽?”

    “有意令你中毒。”端王转过身,平淡的口气象在谈论天气,“你之所以昏迷,全因肩上那一枚铁棘刺。刺上淬的暗毒见血封喉,幸好只是擦破皮,若是见血,只怕没这麽轻易便复原。”

    端王用意,叶长风如何不知,沈默片刻,缓缓道:“家有家规,你府中的事我不能多言。但他倒底救过我,若能,不妨看我薄面,放了他吧。”

    端王不远不近将蓝珊绑在此处,等的就是叶长风这句话,一笑:“如此也好。”作了个手势,便有随从上来开解绳索。

    蓝珊被吊数日,粒米未进,虽然内功精湛,也已承受不住,满面疲倦痛苦,却又倔强著不肯哼出声来的神色倒也不象作伪。

    端王冷冷看著:“还不过来拜谢叶大人的活命之恩?”

    “不用。”叶长风不待蓝珊挣扎爬起,摇了摇手,“天色不早,还是快些走罢。”

    心中却暗叹,闹这一出算什麽呢,你对人,就永远这样用手段麽?不再多话,径直向前行去。端王却不禁一呆。淡青色的晨雾里,叶长风临去前一眼,如叹息如无奈,又隐隐有惋惜指责之意,平生还没见过有人这样看自已,竟似有无穷余味,引人深思。

    绕千步廊,入宣德门,正中大庆殿、紫宸殿比次而居,重楼巍峨,滴檐飞瓦,烟雾朦胧里肃穆华美一如往昔。

    风雨流年物犹如此,人却早换了心境。叶长风一路缓步行来,面容平静,心底却是暗暗起伏。眼望华表铜狮,遥想当日少年高中,後拜为一方大员,意气风发由此而出之景,当真恍若一梦。

    早到的官员远远瞧见端王前来,纷纷迎前见礼问候,叶长风也有一班同窗故友,乍然得见,不免一番笑语寒喧,只碍於天威森严,不敢高声。又多有人奇怪这二人怎会同行,猜疑试探,种种热闹,直到升殿锺声响起方止。

    叶长风不是京官,不在每日朝见之列,与一众被召外官立在殿外候旨。不多一刻,便有一个小黄门匆匆自角门而出,尖起眼睛在人群里寻了两下,一眼瞧见叶长风,大声宣道:“圣上有旨,平阳知府,龙图阁一等学士叶长风,含烟殿候驾!”随即笑嘻嘻见了个礼,“恭喜叶大人,一来便蒙圣上特别恩宠,内苑召见,这是多大的福啊。”

    是麽?叶长风在心中苦笑。

    “卿家这边坐下。这里不是金殿,君臣对晤也可轻松些,不用如此拘礼。”黄锦软榻上,太宗眯著眼,笑盈盈地打量著叶长风,一边早有小太监搬过锦凳,供叶长风榻边落座。

    “谢陛下。”

    “外面比京师辛苦罢?爱卿脸色,很不好看哪。”

    叶长风心头一紧,知这位圣主眼线遍布,自已的一举一动,只怕都瞒不过他去。如实道:“臣前日不慎中毒,如今方复原,有劳陛下牵念,臣惶恐。”

    太宗笑了笑,挥手禀退官女太监,立起身,随意踱了几步:“八阵图一出,恩威并施,阻灭辽人气焰,卿家做的不错嘛。不过,听说这毒,倒不是出自辽人之手?”

    “圣上明鉴。确实是一夥盗贼,与辽人无干。”叶长风小心答道,想到张子若数日不见,定已将此事细细回禀,只是三皇子此语,可以由他道出,却绝不能见之已口。

    “哦,只是一夥盗贼麽?”

    太宗岁数已长,一生阅尽多少风云,眼神深沈中别有威势,上下扫视一番,叶长风心中忐忑,却坦然相对,并不回避:“查无实证,自然只能是盗贼。”

    太宗不置可否,回榻上坐下:“听说你住在端王府?那朕传你进京之意,想必都已尽知了,水陆转运使一职,卿家以为如何?”

    “只恐才钝,不堪大用。”叶长风微微一笑,“若论臣的本意,倒是直接与辽人沙场相见来得痛快。”

    “要你作转运使,不是取其才,而是取其忠。”太宗目光如电,紧紧盯视叶长风,“爱卿可明白?”

    “臣以为臣此心,陛下早已尽悉。”叶长风声音清朗,毫不犹豫。

    太宗面色渐渐柔和,叹息道:“卿家是朕亲自选中的,为人如何,朕岂有不知,只不过──”语锋一转,突然道,“据闻你与端王过丛甚密,并涉肌肤之亲,此事可是有的?”

    早知圣上耳目众多,不想却连此等隐秘也一清二楚,只是此事因果交缠,一时却叫自已如何分说。叶长风尴尬点了点头,跪了下来:“事是有的,却非臣所愿。”

    “爱卿之意,是被端王强暴的?何时开始,共有几次?受此逼迫,爱卿为何不对朕诉说?”

    叶长风几乎要窘得无地自容,但皇帝问话,做臣子的却不能不答,低声道:“前後不过数次,臣在京师时便有了,这是臣之耻,臣也不愿以之污了圣上清听。”

    太宗凝视叶长风片刻,终於一叹:“叶长风,你的心,朕也知道,确是委屈你了。朕的臣子若都能象你这样,朕又何必内忧外患,困顿如此?”

    一句委屈,竟似将自已多少含怒忍辱,多少积夜不寐的劳倦都说了去,叶长风眼中一热,忙低头:“不能为主为忧,是臣下之罪。

    请陛下责罚。”

    太宗摇了摇头,目中竟似微微有些忧郁:“关於端王,很多事,你不知道……说起来,朕确实是欠了他家的,又极爱他的才,这多年来其实都是他在东征西伐,为朕除去多少祸患,但朕终究不敢将大军交付……这次征辽,也是迫不得已,幸而有你为粮草调度,可以见机节制。”向一边桌上的玉碗示意,“将它拿来。”

    叶长风一路听来,越听越惊,太宗所说,句句都是不能出口的隐密,如此直白道来,决非臣子之福。

    小心端过玉碗,内里碧森森一汪液体,似水非水,似酒非酒,却香馥异常,也不知是何物,不敢多看,双手呈上。

    太宗却不接,语声中似有无限感慨:“醉飞花,十年了,想不到又有一天要动用到它。长风,你可知这是什麽?”

    叶长风双手不易觉察地一颤,随即平静而答:“略知一二。是一种毒物,毒性可与牵机并列,但牵机发则无救,醉飞花却有解药。”

    “不错。醉飞花是有解的。”太宗自怀里掏出一个玉瓶,羊脂白玉薄而光润,依稀可见其中翠绿丸子滚动,目注叶长风,再不言语。

    事至此处,叶长风反而镇定,端起玉碗一笑:“谢陛下恩。”凑至口边,一饮而下,并无半分皱眉。

    太宗也不由目露欣赏,笑道:“解药十二粒,一月一粒,一年後毒性尽除,再无复发。说起来这解药还是疗伤续命的珍品,长风你此去北辽,刀枪无眼,若有甚麽伤处,服下便当无碍。”递过玉瓶,“这里是六粒,你此去艰险,为防不测,先带在身边罢。”

    言下之意,自然是要他半年内须回京一次了。叶长风早将生死置之度外,服下剧毒之物也不以为异,只是淡淡一笑,心道我若是真要反,难道还在意生死?何况天下之大,也未必便没有解这醉飞花毒的人.制人贵在制心,就凭你刚才一番话,我也再不会叛你,你又何故添此蛇足,反落了下乘。

    由此体会,太宗气度,不但不如太祖,较端王竟也逊色有多。然而……奈何他为君,我为臣,君臣之份早定!

    当晚,留宴玉琼阁,太宗对叶长风言语亲和,再无怀疑,这一顿酒席君主尽欢,叶长风虽不善酒,也被迫饮下不少,到最後,连怎样被小黄门送出宫门,又有轿夫怎样等候门外,接回端王府中也不自知。

    15

    软轿自侧门进入,一路轻捷行转,直抵叶长风所居院落,在阶前停下。早有仆人殷勤挑起轿帘,扶下叶长风:“叶大人,您慢慢走,可小心著脚下……”

    被扑面而至的夜风一激,叶长风昏沈的头脑多少清醒了些,只觉身边嘈杂声此起彼伏,苍蝇一样嗡嗡地响著,叫人难受,顺手拂开最近的人:“行了……我可以走……你们……退下……”

    端府下人早得吩咐,叶长风所说之话不准违抗,正在为难,一双手稳定地扶住叶长风:“你们下去吧,这里有我。”看清来人,端府众人如释重负,陪笑著都退了开去。

    叶长风踉跄进屋,被扶坐在一张木椅上,红烛亮起,隐约听得身边水声悄微,不多时,一把沁凉的手巾递了过来,叶长风下意识接过,用力在脸上擦了几下,含糊笑道:“三儿……你莫要生气……我其实也不算醉……”

    屋内一片寂静,并无三儿往常惯有的唠叨,叶长风终於察觉异样,抬起头,勉强看清眼前的人,不免惊讶:“……蓝珊,是你?你……为何在这里?”

    “叶大人救了我的命,我无以为报,以後就跟著大人,贴身服侍了。”倒底是内功深厚,一天休整下来,蓝珊的脸色虽还带些苍白,较早晨的憔悴已全然不同。

    听著蓝珊没有起伏的平静语声,叶长风不由失笑,且当真笑了起来:“你……你们……可笑。我救了你?他若……真想杀你,不知有多少种法子,用得著……绑在那里麽?又舍不得你,又怕我心怀介意,合起来演这幕戏……也就罢了,到现在还要……还要借此在我身边安插眼线,你家王爷他真真是算无遗策,高明得很……不,我不要你,我要三儿,你将三儿还给我,我要三儿……”

    断断续续地道著,又去推蓝珊的身子,以他现下的力气,自是撼不动蓝珊分毫。说著说著,光影间眼中竟有晶莹闪动:“子若那麽好,原来也是皇上派下的,现在又是你……跟我那麽多人,竟是没一个人没背景没来由……只有三儿,是真真正正跟著我的,你们却连他也想赶走……我才不要你,我还要三儿……”头一低,伏在桌上,双肩耸动竟不能止。

    蓝珊早看得呆了。

    他见过的叶长风,是镇定逾常,沈静自若的,犹记大敌当前,叶长风唇角那一缕泰山崩於前而色不改的柔和微笑,柔和,却又自信,仿佛什麽也不可动摇他的意志,不可阻拦他要去的方向。连蓝珊这样对他没有半分好感的武林高手,也不得不收起轻视之心,正眼相瞧。

    想不到,醉後的叶长风,竟会是这般……率真?什麽庄重,什麽深沈,什麽当说不当说,象褪了层面目,一概都没有了。

    虽然蓝珊极力不愿去想,可仍觉得,此时的叶长风,真的很象一只……小狗。而且是丢失了骨头的那种。

    不知是当哭还是当笑,蓝珊强忍住抽搐的面肌,试著去摇叶长风的肩头:“叶……叶大人,你是不是……该去床上睡了?”

    “不要你管!你走开,别碰我!”叶长风恨恨甩开蓝珊的手,再度伏倒在桌。

    蓝珊只觉一个头有两个大,偏偏对这样的叶长风又恨不起来,怔了一会儿,抓住叶长风的双臂,正想将他强行搬至床上,一声叹息响起,端王也不知在窗外看了多久,此时缓缓步入:“我来罢。”

    小心地拉起叶长风,制住他推拒的双手,半扶半抱在怀里,令他面对著自已,端王正色道:“叶长风,你还识得本王麽?”

    叶长风定定地看了端王一会儿,哼了一声:“认识。名动天下的端王爷,连皇上都要让你三分,跺跺脚全京城都会摇,有谁敢不认识麽?”

    “你平时可不会如此说。”端王也只能苦笑,眼里却多了一份自已也不知的宠溺,“你的三儿,我已经给了他一笔钱,还帮他买屋买地……现在已经是富家翁了,你确定还要找他来侍候麽?”

    自已孑然一身,天涯飘泊,三儿能够安定下来,自然是比跟著自已要好得多,叶长风呆呆立在当地:“可是……我……”

    “我送蓝珊给你,好麽?”端王的声音是轻悄的,柔软的。

    “蓝珊?”

    “是啊。就算是绝世名剑又怎样,怀璧其罪反易遭人嫉妒,只有人,才是最有用的,蓝珊又聪明武功又高,送给你,你喜不喜欢?”

    “可是……”

    “你怕他只效忠於我,不肯听命於你?”端王笑了笑,看向蓝珊,眼光突然变得严肃无比,“蓝珊,我要你从此刻起,只认叶长风这一个主人,只听他一个人的命令,以他的性命为自已的性命,你做得到麽?”

    蓝珊咬住下唇,缓缓跪倒:“……是。”

    “现在他只听你的了,好不好?”端王复又诱哄地看向叶长风。蓝珊心中一酸,他还从来未见过端王这样耐心对一个人说话。

    叶长风迷惘地看著端王一会儿,似也被他的温柔笑容所惑,不再挣扎,却喃喃地道出一句:“可是,他是人啊……”身子一软,跌倒在端王怀中,沈沈睡去。

    端王与蓝珊同时一震。

    可是,他是人啊。

    端王轻叹一声,目光带著爱重,不离叶长风面庞,话却是对身边人说的:“长风他……既然他喜欢这样,要不要跟他,你自已决定吧。”

    “我……愿意跟他。”蓝珊自已也不知为何会吐出这几个字。是彻底绝望?是突然震撼?还是长久未曾有过的,心底莫名泛起的一丝丝感动?

    “跟著他,其实比跟著我要好。”端王淡淡一笑,笑容里是几不可察的一缕歉疚,“这样,对你,我也可安心些。”

    蓝珊又一次呆住。

    今晚是个什麽样的迷乱日子,一切都似乎变得不真实起来,平日里绝不会出口的话,绝不会出口的情感,都象是要悄悄抬头,显山露水现出一角。

    烛光朦朦胧胧,莫非极真实到实处,也会带点梦幻一般的、微微虚渺的晕眩?

    蓝珊不再多说,悄然退出,将房门牢牢扣上。奇怪的是,做这一切的时候,他的心并没有原先想象中的那样痛。

    烛火跳了两跳,端王抱起叶长风,轻轻地放在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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