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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中池(上) 第二章 作者:起司
    “何渝,先前是谁说人非草木。”浮云过眼而散漫,曾有忘我无心之言也只不过是昙花一现,明知不可信不可求,我却仍愿赌上一赌。

    “何渝刚才只不过是……罢了,反正你是不愿跟我走了。倒也省心,这牢锁坚固非常,凭何渝之力也未必能斩得断。”

    ——我晓得你刚才只不过是安慰我,现下又不过是安慰你自己。何渝这个人,总会给人一种出世清澄的感觉,眉宇间却又带着徐徐暖色。他是大夫,然而没有人称他大夫,人们叫他少司命,又或者方司命。何渝以前说过,‘病由心生’。司命是他,读心是他,之所以为天下名医,天下有什么病是他不能诊的?……天下又还有什么事是他方何渝看不透的?

    最后一口酒入肠,索然无味。家乡的酒很淡,就像有的话语一样丝毫没有半点说服力,所以不必说出来。然而这酒虽清凉若水,却温存得让人心酸。

    ……

    “走了?”

    “再不走要赶上那女人给你送晚饭,被发现了不好。”

    有人出去,有人进来,前后不过半柱香,我已换了一个世界。

    ***

    “翠儿,宇文城主现下在做什么?”

    “他正在摆酒设宴,召集四方……”她有些迟疑,甚至没有把话说完整,我已了解她此番顾虑为何。四方……这两年来邺城版图一扩百里,周边远近不论长久部族还是稍有新兴之地皆被我连盘攻下。除此之外,只余沙漠草泽。这四方又从何而来?

    瞥一眼似乎正在斟酌着该不该跟我讲些什么的丫头,我问道:“翠儿,你说,他是不是把番地都还给了众族?”

    “子昊那个笨蛋,说什么要这么大个地盘也没用,他能力有限又管理不过来,还是像以前那样子就好。翠儿即使是个丫头,也知道城主攻下那些领地有多不容易,真是没见过他那么笨的笨蛋。”

    刻意忽略回答中极其亲昵的称呼和毫无间隙的语段。翠儿不过是个丫头,怎会明白宇文一番作法实在是逼不得以。那家伙并不笨,能把我关在这里足以证明他暗地里费了多少周章。我就是再懵懂,到了如今这般田地也断不可能仍旧蒙在鼓里继续自欺欺人了。

    东方琅琊身为吴国将军,直属朝廷,纵使称霸一方,也时时刻刻在此以身待命。只要吴天子一句回师,我必然当机立断,就算邺城是诸侯国,东方依然是吴天子的朝臣。

    就是君要臣死,臣也不得不死。

    当今局势纷繁复杂,东吴南楚,西北诸侯。吴楚交战三年,楚败,以致国衰不足以抗吴。东方有吴国撑腰,吴王调发身边重臣,本有它虑。而封我做一城之主,名为镇西,实为征西。所以才任凭我四处烧杀抢掠,开疆劈土。宇文一族不过是割地为主,钥城不过是形式上附庸吴楚之中的吴国罢了。若单单以诸侯国名讳占据如此大的势力,天下霸主必防患于未然,吴国先诛,楚国再诛。他区区绵力何以抗吴楚?再者人心背向,那群恶狗本就不服,又畏惧我武功卓绝镇宇之威,暗地里蠢蠢欲动。他只得做了个顺水人情,从此西塞城城相扣,礼尚往来,我一个大恶人被关在这里,还有谁还会不服他?

    我对翠儿说:“宇文倒真是劳务缠身啊,忙得连都不记得这里还有个囚犯听候发问了。翠儿,这几日若不是你照顾着,我恐怕早已饿死在这里都没人晓得。”

    “城……城主,翠儿只是……子昊他……他大概是太忙了……翠儿本就应该……城主不要这样说……”

    她越说越紧张,越说越语无伦次,我连嘲笑她的兴趣都懒得提起。看吧,现在不是我把你当狗,只是你习惯了作条狗,听我说一句好话都能稀罕成这样。以为穿成这样就是个人了么?简直太荒诞。

    我记得初来邺地的时候,这里的百姓正在闹饥荒,吴王未调给我一兵一卒,倒是发了我万两金银。本来就是个鸟不生毛的黄土坡,再加上这里的汉姓没有地位,让我如鱼得水几天之内买下大批的饥民供我差遣。印象之深,我第一个买下的,就是翠儿。

    那时候她头上插了根稻草跪在破落的街口,面前横摆着饿死的妇人尸体。那丫头希望我能给她六个铜钱,说六个铜钱可以买到对面人家的一张草席,都已经讲好价了。

    她没有名字。我随口说了个‘翠儿’。

    她说她本来是想把自己卖给人家作媳妇的,可是很多人走过场也滞留过……却没人出得起六个铜钱。我一时玩心大起,告诉她现在我不是把你买了么?她神色灰暗,小声说,她只配给我做条狗。

    ……我告诉她这里所有的人都只配给我做狗。

    她一愣,就站在我身后,眼泪扑涑涑的掉下来。

    后来,后来的后来,我一直在想,当初为什么没有把她叫做‘六钱’什么的,而是要叫她‘翠儿’。当宇文指着那个满脸灰尘努力吹着灶火的丫头问我:“她是谁?”

    我答:“我唤她翠儿。”

    他讪讪道:“翠儿,好名字,玉中之冠,出类拔萃。”

    我一笑了之。

    翠儿……我好恨!

    我脑中的悬丝未定一掌击上她胸口,虽然隔着栏杆,虽然我的手没什么力气,但她到底还是痛得呻吟一声。我当然知道为什么。她身上到处都布满了错综复杂的鞭痕,那是前些日子我打的。只要我喜欢,任何一条狗都能被我打得皮开肉绽,十天半个月不见好转。

    “城主,您的手……您的手上有伤啊,翠儿……翠儿自己来就是。”她急急说着,一边还担心的审视着我的手。然后竟真的跪在我面前,一巴掌接着一巴掌朝自己脸上煽去。我错愕的瞪着她,直到她扇红了脸,嘴角开始淌出血。“够了!你发什么神经。”

    她停下来直勾勾看我,仿佛要把我穿出一个洞来才甘心。

    “那城主您的手……”

    我看看自己的手腕,挑断筋脉的地方已经长合,只余下淡淡的红痕,宇文的力道掌握得极有分寸,显然他对伤到我没什么兴趣。只可惜昔日惊绝天下的武功已不在,再也没有人会惧怕东方了。

    我刚想说“不碍了”,就听见叮呤哐噹一阵粗鲁的开门声,几个仆从装扮的人走进来。

    “夫人……您的脸。”带头的是个瘸子,他骇然的看着翠儿,然后又转头对着我,恶狠狠的像是要把我生吞活剥。“夫人,小的这就去掌他几掌,替您出气。”说着就拿钥匙开锁,那迫不及待邀功的样子让我猛然记起了这个人好像叫什么朱三,以前替我般石头的,还被我打断了腿,一直以来都对我点头哈腰。

    真是好一条吠犬。

    翠儿抬手就是一个巴掌:“闭嘴!少管闲事!”

    一瞬间我恍然失了神……面前这个女子整个像是换了一个人,竟有说不出的高贵威仪,真真是让人难以置信。我想起风雷山上纤尘不染的慕蝶,曾用那么虔诚的眼光探询那样的女子……是否能告诉我,这样悠然的气质从何而来?

    慕蝶说:“人活着,始终不是一成不变的,谁都有谁的位置,可是谁都保不住最合适的那一个。一生有太多的机会天翻地覆物转星移,如果每一个改变都不能很快适应,那岂不是太辛苦?……其实人的适应力是很强的,至少比你想像的强许多。”

    她的话没有错。比如说我现在悠闲的作着一头落地犬,比如说隔了几个房屋的大殿里新主忙得不可开交,比如说眼前这只斑鸠栖上了棵梧桐便极力展示她凤凰的翎羽……所有这些,如同天然轮回的轨道,没有专为你准备的位置,越快适应了便越合适,不论好坏高低。

    我曾问慕蝶:“你爱何渝么?”

    她答:“横竖都已经随了他,自然是配合默契。”

    那么翠儿,你爱宇文么?……看你配合得多么天衣无缝。

    人与犬不过一沟之隔,掉进去爬出来。一朝做了人上人,一朝做了人下人。何求‘匹配’二字?哪里又真有天生的贵种?

    有些话实在不宜问出口……纵使翠儿你爱的是东方,也已经毫无意义了。

    “废物,随我去沐浴更衣,宇文城主在大殿候着,要快。”说完一个转身,朱三面上已改了副颜色,对翠儿恭恭敬敬道:“还请夫人先回吧。”

    ***

    我穿着‘圆衣’来到大殿上,就是那件沉重而粗鄙的族服。面前的青藤架上颤巍巍的立着那把巨型陋刀,仿佛在向我昭示着今天此来的目的。

    一眼扫过四周,在座的无不是昔日手下败将,今日他们聚集一堂,我才发现……居然会有那么多人。他们或怨或恨或复杂或等着看好戏的眼光纷纷向我投来。因为大家都曾是我的狗,如今衣冠楚楚。

    坐在殿上的首席,身穿紫袍,发束金冠……那是宇文。他的面容不如往昔一般漠然,英挺中透着绝对的威严,一时间我将他错认为吴天子,如此器宇轩昂,威摄宾客,毕竟已成了一方诸侯。

    “东方,你看今日宾客满座,你可知他们为何而来?”

    多日以来的第一句话,就是出言不善,连一点铺垫都吝啬给我。早在穿上这样的衣服时,我已经猜透了七八分。宇文,不扳回一成你不甘心么?刚才是我看错了么?首席上的王者,明明是那么的大器。不知你是睚眦必报,还是快意恩仇?如果非这样不可,如果这是你化解恩怨的方式……我随了你可好?

    我低头,答道:“东方不知。”

    “他们可都是慕名而来,为欣赏东方你的‘圆衣舞’。”意料之中的回答,只是,慕名而来……说得也太牵强了吧,看过我跳舞的唯你一人,知道我能跳舞的也只有你。还真是要麻烦宇文不辞辛苦为我弘扬光大了。

    不就是一个舞么?我伸手去提那把刀。再明显不过,宇文要当众羞辱我。以为这种时候能求他放过我,那简直是痴人说梦。我坚定如初,我知道哪怕是目光中透露半点哀怨,都只会是自取其辱。

    “怎么,提不动么?东方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柔弱了。”

    刀好重,比想像中的重好多。以前身怀绝技,从来都没有觉得拿这把刀会有多困难。如今堪堪只是武功被废,竟然一下子变得这么重,用尽了蛮力也动不了它。我定了定神,松开手,道:“东方提不动。”

    我刚说完,只听“哄”的一声,四周像炸开了锅,嘲笑、辱骂……如翻江倒海般向我席卷而来。宇文坐在高堂上纵声大笑,整个大殿都因他的笑声而越发的雄壮,那是一个得胜者无比兴奋的摧残风中败烛的狂傲姿态。

    这也是他第一次对我笑,在这样荒唐的处境里,我依然为他初次绽放的笑而眩晕。那笑里有说不尽的豪情,有说不尽的得意。这样一个男人,一直以来的忍辱负重,真真只有在今天这样的局面下才能够笑得出来。这一笑,惊鸿万里,血气方刚……原来他坐这个位置,比我合适太多了。

    笑声渐渐掩去,他舒了一口气,道:“东方,我以为你多少还能有点用,现在看来倒是我太高估你了,废物就是废物。”

    阴厉的,讽刺的……若不是看着那个人的口形变化,还真以为这些话说从我的嘴里说出,这哪里还是宇文。今非昔比,乾坤颠倒,这分明是往日的东方啊。万般不善的言语已让我心中有数,嘲讽单对我来说并不毒,但是配上这样的场合,却让我置身万丈悬崖,无路可退。这哪里只是扳回一局,这根本是要置我于死地啊。是我太天真,有些东西还是不要痴心妄想了。

    ……废物……我倒要让你看清楚,既然你想玩,我就奉陪到底。我转身离去,没有人拦我,因为最后一个骄傲的眼神已经耗尽了我的所有。他们知道……我还会回来,否则我就完了。

    ……

    我再来到大殿上时,已是一身艳红羽纱,袒露肩背,长发随意挽成流水一结,足踝上银铃轻响。这样的装扮实在让人羞耻,我却并不以此为辱。

    “天下传言吴天子身边有两位年少英才,镇宇将军东方琅琊和西宁将军尉迟自修。二人皆是美人良将,上得战场,入得君榻。老夫曾见东方沙场狂野,今日再见,方知这狂野别有它意,说得莫不是冶艳?”此人说完便哈哈大笑起来。这个人我识得,他是紧挨王都姑苏的徐州吏令——胡承和,也是这里唯一和我没有恩怨的人,然而他说得这翻话却辱我至极。什么入得君榻,那种事分明只有尉迟一个人在做。西宁将军……好一个西宁,明明这么明显的封号,本该是他调到这种虎狼之地,可当今天子只一句“我当高悬卧榻做寡人了”,言下之意就是‘本王不忍轻别意中人,东方,你看着办吧。’这话是针对我说的,我只得应道“天子卧榻万斛重,吊不起。”就得替了西宁前来。

    吴楚三年征战,我每每身先士卒,难得死里脱身,为吴拿下郡县有七,城池十三,珠宝金玉美人不计。两年前吴王封我为镇宇大将军的时候顺带封了他个西宁。尉迟倒也是个人才,偏偏吴国人才辈出有我无他。那家伙总是不满镇宇的封号高过西宁,三番五次的捅我漏子。好在君王一句论功加封便让他闭了口,却在私地里百般纵容,不过是最难消受枕边人。天下人总是两将并提,有人现在一步万里飞黄腾达,我也得无上荣幸的享受着‘入得君榻’的谣言,真是沾光了。

    我刻意对着胡承和频频颔笑,随后牵动身姿,回忆着往昔母亲周旋于百官之间的每一种动作,再熟悉的姿势摆出来皆是入木三分。一笑风情我做得完美无缺。连那些刚才还是仇恨满满的眼睛都敛去了一份戾气,多了一分沉迷。我看向宇文,他眼中的颜色翻了几翻,变幻莫测。不知他心中在想些什么?

    过了好一阵子,他才像是有所了悟,道:“曾闻庄姬娇小玲珑,笙乐初扬,人已颠于云之上。东方七尺有余修长挺拔,不知如何能跳这……‘艳、裳’?”

    “宇文是在夸我么?宇文,你唯有这一点没变,到底什么时候你才能直接点……”我笑着,在这个时候我只能笑。伴着他阴霾的脸色,伴着我不自觉的戏笑言语,远处的羌琴飘飘入耳,好像全然没有开始的那一刻,我人已荡在瑶池中,承若流水,轻如浮萍,全无战场之上的肃杀狂妄。谁说堂堂七尺男儿不可驾云娉?在场的谁不知道这池中舞的是昔日镇宇将军,邺城城主?如今却只看到我翩若轻霞,飘虹幻雾。

    我十指翻飞,似织女抽线,线的另一端直直牵进众人眼珠。驾着每一个流畅的音符,腰旋藤葫,迎风摆柳。腿足能抬云,肩臂似流水。

    曲未终,舞未止,人已入诗入梦。

    “庄姬再现,当年艳裳一舞引得楚燕东飞,百花无颜,多少公孙王侯千金散尽,庄姬却是成了司马池中物,从此艳裳无缘再求。今日东方复此一舞,今日一过,东方必定名冠吴中。”下面赞叹一片,这话不知谁说的。我笑,舞依旧。舞惊天下可不是我的愿望,东方也曾心在四野,也曾儿女情长,如今看来,恍如隔世。人每过一段时日,便如身经了百战,希望的事情总是因时而转。就象现在,我只希望面对这样的奇耻大辱,自己还能有点韧性挺过去。

    铮~~~随着琴乐最后一个尾符,我人已落入宇文怀中。四座皆为我痴,我却已先痴了,只因看见了他笑,温和而又洒落。“宇文还是笑的好看。”我这话刚一抛出,他眉目一滞,反又不笑了。压抑的空气一时间让我感到手足无措,只得径自倒了杯酒想缓解一下自己的紧张。刚递到唇边,心念一闪,於是将酒杯换了个方向,道:“宇文可愿意为我喝了它?”

    尽力使自己看上去大大方方,心里却是七上八下。

    “好。”他居然一口答应下来,咬杯仰头,顺着我的手一口将杯中酒吞下去。

    我整个人一时呆住了,几乎不敢相信眼前是谁。宇文何曾如此嚣张过,何曾如此风流过?……其实我……又何曾真正了解过他。几近痴迷的看着他潇洒而又利落的动作……男儿不是不风流,只缘未到得意时。这,或许才是他的本色。

    “宇文今日宴客诸雄,美人又怎可一人消受?”说着便一把将我推开,笑的不知所然。我心中半凉,这言下之意,大家心知肚明。无论我如何努力戒激戒躁,终究还是落了他的陷阱,自取了辱。他处处伺机辱我,我本处下风,纵是使出浑身解数千般应对,又怎能躲得个一干二净?

    我闷不作声,努力使自己看上去不以为然,然后对他妩媚一笑,便转身坐到一旁的胡承和腿上,动作夸张之极,竟让老头子诚惶诚恐起来。顺势倒酒,他就立马伸出手来要接酒杯。我嫣然拍掉他的手,眼中光华流转,缓缓将酒喂入他嘴中。在他呆滞的目光中一笑起身,落入下一个人膝上……

    宇文回到首席双击两掌,顿时间声乐四起,歌舞大盛,气氛一下子热闹起来,众人谈笑声声,一波胜似一波。我泰然融进这纸醉金迷的场面中,不厌其烦的接连敬酒,时不时还暖昧两句与人调笑。从一个男人怀中换到另一个男人怀中,前一个人口中刚说出来的挑逗言语,便自我口中对下一个人吐出,方便省事。

    邺城的大殿里似乎从长久没有过这般歌舞升平的气象。鬓影殊疏,弦歌悠扬,一池的乱花渐欲直迷了人眼。无所谓的听者珠连炮似的侮辱和调戏的言语,在众人的嘻笑怒骂中我笑得醉生梦死,就好像九流的烟花之地里最下贱的妓女。我不断告诉自己要放松,这里的的人都对我有仇,宇文他把我推进了狼群,在这个时候若走错一步都将是万劫不复。放纵一次又如何?大家都是男人,逢场作秀,玩玩而已。

    “东方,还记得陈炀么?”

    我坐在一个叫陈炀的人腿上,他曾是扈地的首领,现在也是,只不过这其中有一段时间我挑了他的寨子,他给我做了狗。这个人到底有多恨我,我从他的眼睛里可以看到,那样沉迷的眸子里却满满带着隐毒的笑。

    “其实……陈炀你长得还不错,东方以前就中意你了。”说着自己都觉得好笑的话,我以前连他叫什么都懒得知道,不过是一头丧家之犬。

    “是……么?”他的笑意更深了,越发的狰狞,一只手居然伸进我的衣摆里,在我腿上来回揉弄。太过分了,东方可以任杀任剐,但绝不甘受这样的羞辱。

    我不自觉看像宇文,明知道这种时候,只会换来对方对我手无缚鸡之力的样子更多的嘲笑,却不知道为什么还一心想要求助于他……

    可惜我太高估自己了,宇文根本没在注意我,他正在欠身与一边的胡承和谈些什么。

    我拼命扭动身体想摆脱陈炀,可是连武功都被废了半点内力也使不出来,那家伙一掌如山将我固个死紧。

    “你给我老实点。”他砸下句狠话,手掌忽然向下一滑,毫无预期的,竟然猛力刺进我的后庭。

    好痛,撕心裂肺的痛,也不知道下面插的是几根手指还是整只手。我能听见像刀子捅进肉里的声音,能感到后面的血在源源不断往外流出,那个混蛋的手在里面不断翻搅。我拼命的仰头不让自己叫出声来,视线模糊一片,迷茫茫的…看不清任何东西……

    “东方,你过来。你还要我喊几遍!”

    ……是……宇文在叫我么?我浑身打了一个激凌,慢慢调整好同身体一起虚脱了的思维。后庭里插的那只手已经僵持不下,也许真是听见了宇文发话。

    “东方,还要我过来请你么?”确实是宇文,声色俱厉。

    我瞬然间如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地向外一挣,竟抽离了陈炀。紧接着就是一阵天旋地转,我重重的摔倒在地上,全身痉脔卷曲,胃里更是翻江倒海……我以为我的肠子都被牵扯出来了。

    我趴在地上大口大口的喘气,不知道现在这个样子有多狼狈,等缓过劲来才发觉已经有很多人走到我身边,好像是看怪物那般用很奇异的眼光看着我。

    ……这里边没有宇文。

    我死死咬紧牙关,努力了半天终於翻转过身体,在触碰到众人耀热的目光那一刻,蔚然一笑:“东方莫不是喝醉了,哪里是路都不见。”

    “是,东方还真是醉得不轻……”很多人无趣的应着,带着他们恶心的笑回了自己的席位。

    我卖力撑起身体,想尽量自然的向宇文走去,两条腿却怎么也撑不直,好像不是自己的一样。还不能倒下,无论如何都熬到现在了,这样的宴会已经持续了很久,再坚持一阵子就可以过去了。我踩着虚浮的步子咬着牙齿对大家笑,依旧笑得百媚纵生,依旧笑得弱水三千,将场中人一一蛊惑。等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来到宇文面前时,已经是虚汗泠泠。

    他显得极不耐烦,抬头道:“方才见你和陈炀兄弟聊得那么开心,不知是什么有趣的事?”

    我俯身,巧笑嫣然:“原来宇文这么关心,宇文一直在注意东方么?”

    他脸色忽而转青,一把揽过我的腰将我摁在他膝上。“嗯……”好痛。我以为我怎么都可以忍住不出声的,可他动作太过突然,我根本反应不及。

    “你这是怎么回事?陈炀到底把你怎么了!”

    我心中一凛。这样急迫的语气,这种关怀的神情,好像梦一样的不真实,可就在我的面前。难道他真是看出什么端倪才叫我过来的么?——宇文你是在关心东方么?东方是不是又在胡思乱想了?

    我苦涩一笑,侨声道:“宇文动作太快,把我吓了一跳呢。”

    “不对。”他迅不及防一手摸至我坐下。我一惊:“宇文你要做什么?”

    他将手掌抽出,摊开看到,掌心一片殷红。

    连我自己都被吓住了,不由的暗自庆幸,要不是身上穿着这件红衣掩盖了血色,只怕刚才……就已沦为多少人的笑柄。

    宇文的手掌狠狠地攥成拳头,我伸手去掰,他僵持了半天都不肯松开,几乎是咬牙切齿的说道:“他竟敢对你……”

    我扬起头对着他痴痴的笑:“宇文,你可满意?”

    没有回答,尽管我很想知道这个人接下来会怎样嘲讽我。然而我只感觉到他一支手臂将我紧紧的搂住,像是要嵌入身体那般用力。我全身酸酸楚楚的,连呼吸都困难。池中的歌舞继续,耳边笙乐朦胧,远远近进,高高低低,让人听着眩晕,哪里又来了三分醉意。我把脸埋进他胸口,也不知怎么了就开始淌眼泪。我从来都没有哭过

    过了好久,在我以为一切都已经过去了的时候,头顶上忽然传来“嘿、嘿”两声闷笑。我暗觉得不对,但是迟了……

    宇文一把揪起我的头发,在我还全然不知所错的时候将我的脸转向众人,接着附在我的耳边小声说:“还真没见过你这么死要面子打肿脸充胖子的人,差点儿被你骗过去。”

    我甚至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他已拎起我的头发站了起来,把我推向舞池中间。放声道:“大家刚才哪里对不住东方了?东方怎么哭了?”

    众人遥相一望,互相转几番眼色,紧接着一起哄堂大笑,连池中的舞姬都停下舞步笑得直不起腰来。

    宇文在我身后笑得猖獗无比……

    这……这到底是怎么了?我头脑嗡嗡的,究竟是哪里不对了?明明前一刻还是那种患得患失的感觉,衣袖体肤皆是他的余温,眼前却一霎间风云变色。本来整个晚上都能伶俐周旋,此时所有的神经却都像违背了自己的意志而停止了它们的运作,我张了张口,发不出声来。隐约间,似乎是自己的声音问道:“为……什么?”

    “为什么啊……”他有意顿了顿,像是在思考,嘴角勾起一抹邪妄的温存,“如果不来这一手,怎么能欣赏到这么美丽的风景?你看,大家笑得有多开心,这可都是东方的功劳啊!”

    好明显的侮辱。他是怎么了?刚才……刚才还不是……刚才那是梦么?……

    我又是怎么了?仅仅为了一个拥抱,就能任人欺凌成这样。我不明白,我怎么都不能明白……

    我陷入前所未有的麻木不仁中。但是很快的,在看到他眼里反射着大殿奢靡的流光,映在我眼里是一阵比一阵的绝望,我猛然间找回了自己正常的思考,然而这一时刻,所有的一切竟是那么明目而昭然的划过心头,我霎时浑身冰冷:

    “你都知道……你根本就什么都知道,你知道我对你的感情,你知道我有多喜欢你,所以不惜利用这种方式羞辱我,你是故意的。宇文你……你知道你有多残忍么?”

    “残忍?”他好像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眼角眉梢尽是里满满的冷嘲:“东方,我记得你曾经指着这些人对我说‘瞧,这就是狗,你要他们生不如死他们便只能生不如死’……现在他们全都在这里,我突然想看看东方如何叫他们生不如死。”

    我惊愕的看着他无比刚毅无比冷绝的脸,他的目光在这个时候说不出的坦白,坦白的近乎讽刺。“看不出宇文如此声明大义,倒是东方的报应了。”可即使是这样,我仍忍不住闷声道,“我只问你一句,你除了看不惯我胡作非为,难道就没有别的什么了么?东方在你眼里果真一无是处么?”

    他听完就笑了,那俯仰间狂妄的笑意,简直像一匹把玩着猎物的豺狼,紧接着衣袖一挥,我立时感到左脸火辣辣的生疼。我咬紧唇,强迫自己听着那不可错辨的特有的磁性语音……

    “东方,你的感情就跟你的棋艺一样破败。还记得么?以前你跟我下棋的时候总是输……

    “其实,我本可以在三十子之内就把你杀得片甲不留,知道为什么每次我都会拖了那么久?那是因为你根本就不会棋,却又要强撑。所以每局下来,棋盘上总是摆满了兵法战阵,我每换一个步调围你的子,你就会送我一套兵阵。

    “后来你知道自己为什么又能赢了么?那自然是因为我摆出了你的兵阵,你又送了我破阵的方法,所以就在前些日子,我能领着钥城的残众破了你的城。”

    原来……事实就是这样,这么简单。我却连想都没想过,一旦把对方的为事为人给认定了,余下的便只是自己的愚蠢了。我从来都不认为宇文会是这么阴鸷而伪诈的一个人……不,是我刻意不愿想往坏处去想,我可曾仔细去斟酌过他?……两年,太短。的确不足以看清楚一个人的本质。是我太自以为是了,在这样的绝境居然还能傻到抱有一丝希望……

    “你究竟算计了我多久?”这句话本没有必要再问,可我必须听他亲口说出来,如果绝望可以更深一层,那就让它深到骨子里好了。毕竟这两年来,他把自己掩藏的是多么精绝,我就是死,也要死的明目。

    “这就对了嘛,能问出这样的话,你也算是开悟了。我告诉你呵……还有‘圆衣舞’,你以为我真喜欢看你跳舞么?知道我为什么死都要你用那把刀吗?第一,我料准了你不会让我死,你只会妥协。其二,你先前也试过了,没有内力是根本提不动那么重的刀的。那把刀会逼得你蕴气丹田跳舞时还要借以武力,动作却仍旧比舞一般兵器来的缓慢。我的内力和武功根基都不差,只是路数不对,不得精确要领。而你跳舞时每一个动作里内藏的精要,甚至包括所到之处运力长短,都会在那一时成为我的计算。——东方,其实你仔细想想什么都能明白,只可惜你比我想像得要天真,枉费我还曾提心吊胆过。”

    一字一句,掷耳有声,如同昔日那‘凤飞’的音节,那里面究竟伏击了多少恨意,掩藏了多少嘲弄?我怎么会不知道,我怎么会听不明白?……是我,是我一直故意忽略故意充耳不闻故意要欺骗自己,以为总有一天……

    “宇文,你无耻。你欺骗我的感情。”这句话几乎是吼出来的,而我说完就后悔,人到冲动的时候,居然真会口不择言。

    “欺骗?东方,今天晚上的笑话已经够多了,我不介意你再多闹一个。我可什么时候也没说过喜欢你,且不论你是个男人,你和那个叫方何渝的睡过吧?一个被人玩过的败货又怎么提得起我的兴趣……

    “你一定奇怪我怎么知道,无妨告诉你,是你自己做事太不小心了,以往被翠儿瞧见了,前几天她又说漏了嘴,跑到我面前说什么你为了我什么什么的,真是单纯的姑娘家,不过我很喜欢。是你看不出我对你无意,更看不出我一只把你当猴耍么?真是可怜……况且,你这人做事为什么总是那么可笑,你知道我每次忍笑忍得多辛苦么?”

    他说完又是一阵大笑,仿佛真的是忍了很久,大殿里所有的人跟着他一起笑,一浪高过一浪汹涌的笑声,像无数尖利的刀刃在我身上一片一片挖剐,心里像被掏空了一般感到前胸贴着后背的单薄无依,我颓然倒在地上,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尽。再也看不到了前前后后一张张鬼魅般的面孔,偌大一个天地间只有我,无所顾忌的在众人面前泪流得肆无忌惮。

    众人的欢娱彰显着他们正是这出连台好戏的主导,而我是丑角,像断翅的鸟儿一样,根本飞不出早已布好的剧本。

    ……总有一天,就是今天这样……宇文,生不如死……东方已经尝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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