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不肯赏脸么?”
怎么又是这一句……
今日本是吴天子的寿辰,不知谁宴上一句戏言,要我一舞助兴。我再三搪塞过去,他却死咬着不放,而且大家,都好像兴致勃勃的样子。不若如此,我还不知道我当真是名贯吴中了。
然后我硬着头皮说了一声:“我不会。”
……
“东方说笑了,莫非本王的面子还没有那宇文子昊来得大,是不是啊……胡宜?”
胡宜和我同席,就坐在我身侧,他低头答了声:“是……”然后又像突然醒悟似的猛地抬起头:“不是!”
我心下凉了又凉,浅阳果然什么都知道,他的眼线无处不在,我在西疆的一切行动他简直是了若指掌。可即使这样,我大劫将至的时候他居然也会坐视不理……然后横卧高榻等着看我笑话。
不等他们继续发言,我抢声道:“殿堂之上岂可儿戏……东方是朝臣,不是舞姬……”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定要着样说,反而是贻笑大方。本朝自古民风开放,又何来此多礼数,这种小事比比皆是,当君臣同乐耳……
浅阳已经是站起来了,何渝微笑着向我这边走来,全然无视气氛的紧张,那个唯一能配剑入殿的美人手中的剑紧了又紧,莫不是要将我杀之后快?而那些表面一霎肃静的臣子们,只会暗地里笑话我不知进退罢了。
可不是,那边申大夫已经拈须笑道:“将军何必这么认真,大家都想欣赏一下舞中至绝,都迫不及待呢。”他这么一圆场,吴天子也坐了下来,人们瞬间挥散了面上的僵硬,宣事殿又开始其乐融融起来。
真是难为老臣了,我本该顺着他的竿往下滑,这样大家都不会太难看。
我明明知道该怎么做,可,张口的却是一句:
“士可杀,不可辱。”
大殿里顿时安静下来,每个人看看我、又看看吴王,一副不知如何是好的表情。这下好了,我已经不只是扫了大家的兴致,本来秉着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的为臣之道,我却把这么芝麻粒大的小事愈演愈烈,终於弄到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
同座一桌的胡宜拉拉我的袖子,小声道:
“我早说过,你不把大家那点泛滥的同情心都给糟蹋了,你就是不甘心。”
我劈头就是一句:“我不需要什么泛滥的同情心,你若喜欢拿去好了。”说完不禁咋舌,我哪里来那么大火气?看看一堆子左右为难的官员,看看胡宜很是无辜的脸……池鱼已被我泱及一片了。
胡宜假意笑笑,“你还真会安慰自己。”
“你还真会落井下石。”我回嘴,当仁不让。
然后我们也都静了下来,因为我们几乎是同时感受到了周围的空气冻结,一双寒光直逼而来,那无疑是吴天子的目光了。有这么一个不留情面的臣子,怕是德行再高的君王,想不发作都难。
吴王正要说什么,忽闻太庙击鼓三声……
……有大礼到。
送进来的是个酒鼎大的木匣,附上一封信函。木匣的周围散发着一股血腥的气息,不详的预感渐渐弥漫了整个宣事殿。大家沉默了许久,只听“唰”地一声,自修抽出配剑一剑挑翻了那木匣,
一颗狰狞的人头咕噜噜地滚向大殿一角……
我定睛一看,是我国驻楚安度使徐翥的人头。
大殿顿时沸腾了。吴王接过信函,一目数行,然后缓缓抬起头,面色凝重:“今日大宴到此为止,诸将士回去整装应战吧。”
再明白不过了,楚国战书。
都说了回去准备,可一班不甘寂寞的臣等非但没个离场的,而且还开始纷纷发表言论……
“楚王如此背信弃义,出尔反尔,我吴国称霸东方百余载,岂是易与之辈。”
“哼,昔日手下败将,如今倒是来自取灭亡。”……
这样说话的大家,其实都晓得事情并没那么简单。楚国君召和,毕竟也是天下名君,不容小觑。
况且……他选了吴王大寿之日礼奉此书,居然还杀我朝中重臣,如此招摇天下,若不是有十全的把握,又怎会如此大张旗鼓……
可这种时候最要不得的,就是长他人志气,灭我国威风。
大殿上几位大夫个个义正词严,有一种阔别多年的情感慢慢在心里滋生。我转首望向殿外,如水的月光渐渐敛去,美丽的江南又开始阴云密布。可豪情……已然充斥了这蜇伏多年的宣事殿,曾经一度烟消云散的豪言壮语,再度嘹亮了东方吴国的夜空……
“哈哈哈,好!”
不知大家都说了些什么,吴王终於是大笑三声,然后举杯道:“愿我吴威风常在。”
堂下一干人等立即下跪,齐声道:“愿我吴威风常在!”
群情激动。
“镇宇将军,本王就命你……”吴王说到这里突然停住了,想必这句话也是一时振奋脱口而出。整场的气氛霎时诡异起来,刚刚还充斥着奋进与激昂的大殿里……一片死寂。
天子干咳了两声,看了看身侧的自修,想说点别的什么,可脱口的仍然是,
“东方……”
全场哑然。
我心中一急,他到底还是舍不得自修,都什么时候了,居然还计较这等儿女情长……
凝固的气氛并没有僵持多久,台下官员们纷纷在大殿各个角落里交头接耳……最后由申大夫站出来:“大王三思啊,两国交锋不可儿戏,怎能叫一个废人……”说到这里,他有些抱歉的递了我一眼,然后就立马掉回头去继续他的耿介直言。
有了申大夫开头,臣子们又振奋起来,一句接着一句源源不断的鼓舞圣心……
“真是自以为是,我吴国人才济济,以为少了个东方就无人能么?”
“吴国百年称雄,又岂只是一个东方撑起来的,我大吴还不至如此不济。”
“以为我吴国无将了么?”
“……”
我呆呆的坐在原处,看着一班臣等举重若轻……国难当头,大家说话都直指要害,都不留余地。
袖子里的手不知被谁握住了,温暖渐渐袭漫了全身,我回头看到身后的何渝,他脸上挂着淡淡的安慰,他已经站在我身后很久了,只是我没有发现而已。
我释怀一笑,对他说:“浅阳是个明君呢,有这么一班不迎不讳直谏大臣,我该欣慰才是。”……不错,我的确该高兴才是,至少大家不是声色犬马之徒,至少我吴中还有万众一心。
可是我不高兴,我本就不是人们所想象的那么大义凛然……一朝荣辱,真真是一朝荣辱!天下能者居上,我现在在大家的眼里究竟算什么?
何渝看得出来,不说。
我也不说。
何必问世道为何如此残酷?我不过是暂时的……提不起、放不下罢了。
再看浅阳,他也是一副犹豫不决的样子。
纵横沙场何等快意,可我已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于是抽了被握住的手,不顾人们讶然的目光,跪倒在圣前,故作悲恸道:
“吾王大局为重,东方一个折损的半调子臣子,实在难能堪当大任。”
我说这话的时候,浅阳嘴角没有一丝笑意,自修也没有笑,现在不是谁嘲弄谁的时候,大家都知道事态紧急非常。明显看出人们脸上的尴尬与焦迫,这种事情根本没有转寰的余地……谁都知道。
吴王眼扫阶下一众,还是不肯罢休问道:“镇宇将军可有合适的人选?”
真是多此一举。
台下百官急切,众目齐刷刷投向尉迟自修,呼之欲出。我侧眼看了看自修,他一身正气,已有凛凛之威。
收回目光的同时我也正了身,昂扬道:“在下保举牙门校尉胡宜,率领三军。”
“荒唐,区区四品校尉率领三军,说出去还真让人以为我大吴国穷途末路,岂不是笑话。”
“申大夫,本王问你,东方将军当年是几品?”
此言一出,即塞了众口。谁都知道我当年初战不过是应急措施,尚无头衔……
“为了万无一失,就让东方将军随行,暂为参军吧。东方,你可授?”
我一低头,算是应了。这话本就是该我提出的,可我无法掂量出自己还有多少份量,又怕哗众,所以还琢磨着私下里背着说……现在倒是水到渠成了。
原先要结束的盛宴居然也继续了下来,大家都在喝酒,也都带着一副副兴高采烈的面具,寿宴变成了开工正气的响宴。宽心的是吴王,那种如获大释的神色无一不在彰表着此事已定格,臣子们也无法再作出消减士气的言论了。
胡宜的脸色一直不是太好。这是自然的,他又不是傻子,我若是他也不会好看到哪里去,只是我没想到他会表现得这么明显,他一向就不是这么容易挫败的人……想到这里,我有些情不自禁的张了张口……可我想对他说什么呢?
他突然侧头看着我,目光炯炯:“别说对不起,虽然我还不完全清楚,但是,我理解。”然后他笑了,神色也变得婉转多了,“机会难得,胡宜谢过东方保荐了。”
这话说得并不让人安心。什么叫做‘我理解’,他真的理解么?
“胡宜,我相信你不会掉下去的。”我不知道我的话里有多少力度,因为连我自己都感觉不到,只是听了他的话便很想这么回而已,我想让他更明白一点。
不过看样子,他比我想像得还要清明很多。
我们没再说什么,接着就有很多人都过来给他进酒,说些荣贺、恭喜什么的。这些都是必要的繁文缛节,想越过去都难,他在顷刻间攀上了一个扶摇直上的桅杆,相应的,下面很快就会聚集一大群或倚他或抬他的人。
可谁都清楚世事无常,根本没有一锤定音的事情,这不过是一朝荣辱罢了。结局与否恐怕也只有当事者自己才会在意……或者根本意识不到……
直到今天,我还清晰的记忆着……五年前我第一次出征前的那个晚上,也是这样的盛宴,那时候我也喝了好多杯贺酒,而且还兴奋了整整一夜,都没有醉的……真是又痴又傻。
“来,东方,我敬你一杯,恭喜你荣降参军。”
我微笑着把酒吞进去,“自修,你是今晚唯一一个向我进酒的人。”说出比对方更令自己尴尬的话语竟是这么的自然,我都不晓得我是怎么做到的。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呢?现在可以趾高气扬的人……是我。
他像是终於发怒了一般把酒杯里的酒水一甩,然后将脸凑得很近,并且以一种倾压的姿势贴着我:“东方,在你眼里……”他没有说完,而是撇了眼一旁的胡宜,然后又转回目光对着我,竟有些惋惜的说:“你在把他往火坑里推。”
“是,我知道。”
“你不吃惊?……咦,你知道?”
“你看我像不知道的样子么?”我小声道,同时也扭头看向那边被拉去接连灌酒的胡宜……不错,就是这样,一切都在我或编织或回顾的想像当中进展,分毫无差……
胡宜,我也想看看你是如何沦陷到无力自拔的地步,或者想看看聪明如你是如何从表面辉煌实则毒辣的烈火中脱身出来,或者想看着你和我一样从高邈的山峰跌到谷底,想看那种同我一样惨烈的倒影,或想从你身上也找到我寻不着的出路,我想看那或美丽或残酷的一瞬间,我想……我疯狂的想像。
多么完美,无论哪一种结局都是我拭目以待的。
“你还真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以为这样就能灭了我?真是愚蠢。东方,我再敬你,我们来日方长……也愿你日后不会后悔。”自修再度举杯,仿佛已在我身上看到了悲伤的影子般笑得高深而残酷。
他明明输了一局,却像是赢家一样……让人感到怀疑又恐惧。
可我无论如何都不后悔走这一步,我只是想自救而已。而这……参军。这仅仅只是第一步,等我稳固了自己,你们,你们这些一再耍弄我的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什么梦想什么感情统统都是假的!我什么都不要了……只要足够的余力。
***
不知什么时候自修已经离开,胡宜却走到我身旁:
“我会做给你看,让你知道我的下场并不会比你好,如果你非要个证明不可,如果你非要这样才能感到安慰……”
他的眼眶红红的,眼神也很沉重……他醉了,否则他决不会这样认真的说些什么。
可是我没有醉,有那么一瞬我几乎都想放弃了,但我不能,我的报复才刚刚开始。我抄起酒杯猛灌了一口,再度安定了心神。无辜的人到处都是,谁可怜谁谁对谁有情就是绝了自己!
“胡宜,恨我么?”
居然感到有些惬意,既然你醉了,就让我多听些真话好了。
“你知道我永远也不可能……”
我伸手掩住了他的口……够了,我不想再听,我以为你永远也不会像当年的我。我不想再看见这种没有经过伪装的你,因为我……好不容易才想通了,‘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所以……你也不要令我失望。
***
看来我的酒量不错,居然能从宣事殿一直喝回将军府,何渝一直把我送进了卧房都不敢离开,他真是多虑了。
“浅阳又开始用我了呢,我是不是该高兴一下?来,我们再喝。”
“东方,你醉了。”
“没有……没有没有没有没有……”我一把摔了酒壶,掩不住心底的愤恨,“我为他做了多少,他就这样对待我,这不公平,我不甘心!”
他顿了顿,然后终于吃透了我的话,说:“你不该怪浅阳,他也有顾忌自修。”
“自修?你拿我跟自修比?”
浅阳是怎么对自修的?……他把自修保护得太好了,他连战场都舍不得让他上,我都不明白自修有什么可嫉恨我的。
“他只是做了顺水推舟的事情,你不承认?”
“顺水推舟?好,就算是。那他把我下拔西塞也是顺水推舟么?”
“那时候已经……”
“住口,那时候……”思绪陡转,我也回想起了两年前……真是无知得紧:“那时候我还傻乎乎的问,‘西边很重要么?非要我去不可么?……我不想离开你,不想再离开吴国了。’你说,我多傻?”
谁不知道西部连接着楚国,就算他想扩大版图也该把我往北调。
征西,他就是这样跟我说的,他连一兵一卒都不给我,怎么可能是叫我去征西?
“你知道他给我千两金银是做什么的么?……你当然知道,大家都知而不言!那是我的奉禄,那就是我鞠躬尽瘁九死报国所换来的奉禄!天下太平了,我没有用了,我就像条狗一样被人招之即来,挥之即去……
“可即使是这样,我还自以为可以分担他的苦衷,还以为能知他懂他可以让他无忧无虑……我不断告诉自己要重义气,要相信朋友,我拿着我所有的奉禄换来一群重赏之下的乌合之众去替他实现那个所谓的什么征西……
“我做到了,我真的做到了,可他……可他根本不要,我就是拼了命他也不会拿我当回事。
“这就是愚忠,和我父亲一样!
“多可笑,就象历史重演一样。我父亲一辈子忠心耿耿,守节重义。可他活得多辛苦,死得又有多荒唐。被两个无比亲密的挚友合谋杀害,一个是先王,为了君臣之间毫无原由的猜忌;一个尉迟远威,仅仅为了鸿门宴上女子的惊鸿一瞥……二十多年的友情,就是如此的不可靠。
“尉迟远威,那个混蛋!从我母亲跟尉迟远威跑的那一刻起,我就恨透了尉迟家的人!
“可是自修……自修跑到我面前来跟我割袍,他对我说:‘从今以后尉迟东方两家恩断义绝’。这是什么?这就是朋友!我爹跟尉迟远威二十几年的朋友就这么浅薄,连带他一脉相承的儿子……尉迟家的人统统都无情!……该恨得是我,明明该恨得是我啊!
“他那个时候起改叫我东方,可我却坚持着去扳转去维系……我都不知道我在坚持什么?!
“平肇战役的那一年,他领着十万军,都已经行到了在瓮城外围十里,从那儿的山坡,都可以看到战场,他一定看到了看到我是如何拼命如何垂死挣扎的!……可是他就站在那里隔岸观火,他要我死!你听明白了没有?他是要我死啊!!他怎么能做得那么狠那么绝……”
我不晓得今晚为什么会这么多话,这些都是以往不愿再提的事情,我以为我已经忘了,现在才发现,他们原来像是毒瘤一样恒久的盘踞在我心底……因为这一点点觉悟,我无法自制的开口问道:“我……是不是很失败?”
何渝突然抱住我,
“琅琊,你还有我,还有我始终叫你琅琊,为什么你独独把我当成敌人?其实,失败的人……应该是我。”
失败的是你么?你也会茫无目标么?为了我么?……真是笑话。
我看着他那种坦诚而又无力的样子竟毫无心酸的感觉,我想我终于是可以石化可以开始了。我知道,这种事情不过是最平凡的历史演绎,再普遍不过,任何一个年代,任何一个国家都可能发生,只是在我们身边,就显得太过突兀了……可这并不是我的错!
“你父亲那件事,其实大家都受了伤害,那时候大家也都看到了事情今后的走向……我们都在极力避免啊。我记得你总爱说一句话,‘有很多事情,我自己都不太清楚会往什么样的局势发展,如果不能完全掌握不能够完全控制,总该留条后路。’……那么你,给自己留过后路么?”
是么,大家都在极力避免,只有我一个人在加速,是么?
“那你倒说说,大家是不是都要做绝了,从此以后形同陌路,就可以避免些什么?”
“琅琊,有些东西早该放手了,就不必再坚持,那样只会把自己往死胡同里逼……你要知道没有人逼你,是你自己不放过自己。”
我讨厌他这种苛责的语气,在他眼里好像什么都是天经地义的。我更厌恶这种对事不对人的个性,那会让你感到尤为冰冷。
可是他说得没有错,我们必须想办法摆脱。因此我挑了他希望听到的言语,“我知道了,我会尽量在把那些过往忘记。”一切都结束了,不是吗?我马上也可以离开姑苏了……
然而他忘了,有些东西发生得太规律,而规律,就像轨道,是轮回着转的,脱不开……我没有想背弃谁,真的。只是突然发觉这种事情再也不可能了,“御史大夫方怡非保不了我爹,你方何渝又有能耐护得住我么?有朝一日我被他们逼上了断头台,你是不是也要学你爹一样辞官告老?何渝,你说实话。”
他似乎斟酌了一下,结果还是说了实话:“事至如今,何渝也无法力挽狂澜了……就如同我父亲救不了大司马一样,他只是保住了自己的命。”
“这不就是了么。”我对他嘲弄的笑了笑……
所以……我骗了你,第一,我没有忘掉什么。第二,这种事情也不能忘……我要做那个改变轨道的人,而不是像你一样逃脱轨道!我还要报复,以为这样就算完了么?那我东方琅琊算什么!
我,绝不会像父亲那样做个荒唐的人……对,他确实荒唐,我看不起他那种愚蠢的性格!……我转身对何渝说:
“我告诉你,我爹并不是为了我娘上交兵权,他其实……只是为了守住那一点点不可靠的义气,留着半条命还得以捐躯赴国难,可他逃得过一劫,却逃不过环锁重重。”我想看看何渝是如何对待的,可是我失望了……
他看了我很久,以一种晦茫而又无谓的态度。他一向如此,对这种如波澜起伏的情感是从来不会表态的,就如同他做人一样永远滴水不漏的高明而漠然。他明澈的眸子里倒映出了我火一样的仇恨,在这样鲜明的对比中,我第一次看清了我自己……如此的卑微和疯狂。
他总是一次次的令我失望,却又坚固了我如今的决心。
“我曾经离开,甚至希望把你也带走,我这样做,也是不想历史重演而已……其实,我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回来,我回来只是多了一层复杂,多了一层负担而已。我……”
说着这样的断续不白的话,他那张万年不更的面孔顷刻间变得无助而沮丧。
……原来他是不懂?真让我吃惊。这样的局面简直是大快人心,我几乎忍不住笑出声来……瞧,你把什么都看开了,所以你根本就不明白你现在在做什么,你以为别人都跟你一样风清云淡么?那我让你听听实话好了……
“方何渝,我嫉妒你,更恨你!为什么你总是那么成功?……你明明什么都没有做!你这种有道则现无道则隐的小人居然还要摆出一副高端姿态在我面前说什么大道理,你都不晓得你这种自以为是的样子有多让人恶心吗?”
他没有回应我刻毒的言语,而是将我狠狠地推倒在地,然后开始疯狂的撕扯我的衣服。我放声大笑,笑得比他的动作还要疯狂……谁能看到这样的你?看吧,看吧……你引以为傲的自制力原来也是如此的不堪一击!……
他如千军万马在我身体上驰骋,太过激烈而澎湃几乎抵达了原始的边缘,以至于我看不见了他,只看到烛火映照的房屋里无数分歧的光与光,那里有梦的摧折,将一切还存在着寄予的意识与理智淹没殆尽,变成我们下一个崭新的目标的祭奠品。
那种仿佛要将我撕裂的剧痛竟然让我感到无比兴奋,我拼命的叫喊着:“我恨你!我恨自修,我恨浅阳,还有那个叫什么宇文子昊的,你们这些人我统统都恨!!!!!!”
……
天微亮,一夜无眠。
我看看压在我胸口闭着眼睛均匀呼吸的人,回忆起昨夜的翻覆,大概两个人也都累到了极点,却是难得的痛快淋漓。手指覆上他浓密的发,我情不自禁的小声说道:
“你逃的很微妙,也很洒脱。知道吗,这两年来,我一直在学你,可是我不晓得究竟是哪里出了错……现在我明白了,是我起跑得太迟了,我没有你那么明澈,那时候还不懂得失了一次机会就非入了死局不可。所以现在,我就是拼了命也要把你拖进来,我只是……不想孤军奋战而已。”
我以为他已经睡熟了,可是他不着痕迹的动了动……
“知道了。”他轻轻的答。
***
行军并不艰苦,等待战场会敌的日子也并不是那么难熬。天气已经开始转凉,让人心情舒畅。我从来没有想像过,自己竟也有希望离开姑苏的这么一天。
看看身边战马上与我并排的的两个人,何渝,胡宜,加上两旁温和连绵的山峦,广垠静蔼的田园,交织成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安慰。
“胡宜,你们先走,我想去转转,随后赶上。”我承认我任性了,而且我违纪了,可是……眼前的风光,我怎么也放不下。
胡宜显得有些难堪,毕竟现在他是主将,而且初担大任,作风自然苟直中矩。军威朗朗,我在这个时候提出这种不情之请,还真是难为他了。
他还在犹豫之际,何渝已经开口说道:“琅琊你去吧,胡校尉生性爽朗,自然不会像东方将军率兵时那么循规蹈矩。”
何渝,我晓得你是在为我游说。可……有必要那么损我吗?
眼看着大部队离远,我跳下马快速的向田地里跑去……
可惜了这片庄稼,都叫我给糟蹋了。
……
终于是自己一个人了,秋高气爽,我呼吸着微凉的空气,我都想飞了,还有风,无数的风,那种从窒闷的空气里蜕茧而出的新生的风,我被它们荡漾着……我想跳舞。
不论江南西塞,不论雨水水落处还是风沙扬起,不论骄傲往昔激情如血,还是激越萧萧西风悲阔……
这儿,是不一样的,曾经屡屡出征路过都未曾留意农家舍园,曾经不屑一顾的平凡而又质朴的浓郁风光,河渠悠悠潺潺,麦秸疏疏朗朗,田园的阡陌淡开人生的几许悲凉,
这里连空气都安详委婉,和睦得让人感觉不到思绪的存在,万物欣荣,返璞归真……我又是谁?何须计较!
我飞动着身影在拔高的麦林间与风同舞,形骸放浪,烦忧遂逐……苍茫寂寞的蓝天大地,成就我短暂而又艳丽的轻狂放纵吧……
风止于暮霭,群鸟归篱,落日流苏,黄绿相间的新麦丛中,一道清淡风雅身影随着我浅浅的呼吸越发的清晰开来。
“何渝。”我试探性的唤了一声,他就像是扎在田地里的稻草人,闻风不动的。
“你好美。”他痴痴的说。
不知是我总爱视而不见还是他步履轻幽,他总是像鬼魅一样出现在我身后。他究竟在这里看了我多长时间?为何我依旧感觉不到这如此熟悉的气息,我还没有投入至此吧……
忆起前几天晚上的事,几乎都会让我产生一种错觉:这个人,并不是与生俱来的潇洒悠然……刻意的滴水不漏,刻意的步步为营,如果……如果真是这样,我难以想像他到底在做什么……
是不是自己太胡思乱想了?不知晚上睡觉时哪根神经受了压迫,最近总是一惊一诈的。
“对了,你刚刚说什么?”
不是我没有听清,只是希望他能重复一遍。
他愣直了身体,脸上竟然闪过一丝青涩,接着紧紧抿了一下唇,待要开口……
“何渝,你好美。”我抢在他前面说。
“呃?”
他似乎吓了一跳。
“真的,你真的很好看。特别是在这里……”我走到他面前很认真的说:“你就好像一道风景,溶在这样的画面里,说不出的协调。你有风一样的气韵……再也没有比你这种闲云野鹤的人更适合这样的美丽了。”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像是不为所动的说道:“晚了,我们快走吧。”
是不是我哪里说错话了?……我不晓得他是怎么了,他的眼神尤是黯淡。
……
我们赶回军队的时候大家正在扎营造饭。胡宜一个人站在道路口,朝我们来的方向期期艾艾的看着,也不晓得他在那里等了多久,我几乎都能看见他的心情了,若不是身为将领脱不开身,那我在麦丛里见到的人……或许是他。
唉……怎么看都还是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