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生,你怎么了祈生?发生什么事了呀?”
“没事,妈。”柔声安抚着母亲,莫祈生走进护理室内径自取药。
莫夫人紧跟在他身后,喋喋不休地询问着他的伤势和昨晚的行踪,他只是敷衍地说他留在以前的同学家过夜,额头上的伤是打球时不小心碰撞来的。
见母亲依然叨念不断,莫祈生烦躁地低喊了声:“妈。”
莫夫人一怔,随即合了合眼神。“你没事就好。”甫转身,又听见莫祈生叫住她。
“妈,我有话要跟你说。”
“我也是。”莫夫人听了精神为之一振。
“我已经知道了。”莫祈生坚定地说:“我不能跟宓结婚。”
“你……你在说什么啊!”莫夫人拧着细细弯弯的柳眉低喊,像是害伯旁人听见这惊人的消息般,急忙把他拉到里面的休息室去。
“妈,我是说真的。”莫祈生再次言明。
莫夫人就拍着他的手安抚道:“好好好,别急。我知道突然间要接受自己多了个媳妇儿不是件容易的事,这些天我看你跟宓儿相处得挺好,别跟妈妈说你对宓儿一点儿感觉都没,我是不会相信的。”
“妈--”
像是刻意不给他开口辩驳的机会似的,莫母又打断了他的话。“爸妈会这么做都是为你着想啊!想想看,你到美国一去就是十年,回家之后又马上接手医院的工作,哪里有时间选媳妇儿。宓儿既漂亮又能干,打哪儿去找这么好的女孩啊!”
莫祈生不可思议地看着母亲。真的是这样吗?他们所看见的夏宓真是这样吗?难道没有人看见夏宓满腔的怒火就要焚毁这个家了吗?
莫祈生依然没有丝毫开口的机会,因为当他正要启口的同时,休息室的门就被打开了,进来的人不用想也知道,是夏宓。
依旧是娴雅文静的模样,乖巧得让人疼怜。然而她明显肿胀的眼眶,却丝毫没逃过莫祈生的注视。
“妈妈,听阿惠说祈生哥受了伤,我来帮他搽药。”夏宓捧着医药箱走近他。
“那正好,你跟祈生好好聊聊,我还有事要忙。”莫夫人乘机留给他们独处的空间,她相信夏宓绝对比地更有能耐说服祈生。
莫夫人一走,气氛顿时一转。两人交错的眼神,瞬间爆擦出灼人的火花。
***
“靖,你到哪去了?靖--”夏母追着一进门就直往房间走去的夏靖。
“我去老师家。”
夏母拉住他的手,看见他回避的眼神与困窘的表情,她清楚地看到那点点紫红印记清晰地印在他的颈项间。
“你老师昨晚打过电话。”夏母的语气里没有责备,眼神却显得哀愁。
夏靖微怔,随即心虚地脸红了。
“靖,老师说下个礼拜就要帮你送推荐书到体院,这两天你跟老师联络一下,有一些要面谈的问题,老师说要跟你商量。”
“我不想念。”他低低地咕哝了一句。
夏母还是听见了,她忧心仲仲地看着他。“靖,最近你是怎么了?”
“妈,我不想去台北念书,不想离开这里。你别担心我,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只要照顾好自己的身体就好了。”不等她响应,夏靖一说完马上跑回房间。
夏母望着紧闭的房门,愁声一叹,“你真的知道你自己在做什么吗?如果你知道,就不会对我撒谎了……”
如果不去细想现实中的挫折和痛苦,其实现在对他来说,就已经是天堂了呀!扭开了风扇,夏靖坐在地上靠着床,换上莫祈生送给他的运动服,套上那双高级球鞋。这是他这辈子穿过最好的料子、最好穿的鞋子,这样穿着,就好象祈生正拥抱着他的身体,他有着说不出的激动与感动。
开心地从地上一跃而起,夏靖就像个考满分得到奖励的孩子一样,雀跃地跳着。要不是因为在家里,他多想大声的呐喊出--祈生,我爱你!
一个跳跃直接落坐在床上,脸上的笑容也逐渐退去,额上的汗水滑下他尖削的下巴,狂乱的心跳重击着强烈起伏的胸膛。
骤然转换而上的失落与伤感,浓稠地掩盖了原有的喜乐情绪,他终于颓丧地往后一倒,只手掩脸、双肩抽颤,其实他真正想喊出的是--
祈生,不要结婚!我不要你结婚,更不要你结婚的人是宓!我不要……
***
“祈生哥,我能信任你吗?”夏宓的眼神中没有丝毫的乞求,只有一种说不出的坚决,死而后已的强烈坚决!莫祈生在她眼中看见了这样的火热。
这句话她问的是多余了,事实上她根本就是问来增加自己的信心的,因为她很清楚,他是唯一能让她交托信任的人。
“人家说,双胞胎的心电感应超乎常人想象,所以我对靖的爱有多浓、靖对我的爱有多深,你一定感受得到。就像靖时常跟我提起,他知道你很爱他。”
夏宓柔柔地笑了。她就是强烈地感受到了,才会受到这么大的刺激,才会完全被他的真情所打击!
“这真是我看过最荒谬的事了。”笑容一褪,她神色黯然地接续道:“是不是越光鲜耀眼的外表,底下藏匿的真实就越丑陋呢?”
莫祈生浓眉一蹙。
“你说的对,自由、爱情对我来说都是不存在的。在这样的时代,太多事都是不容许的。我时常在想,如果我和靖同样是男孩子,那么我的人生会变得如何?如果靖和我一样是女孩,那结果又会如何?对你来说,靖本来就是女孩是吧?”她冷冷一笑,目光又悲又苦。
莫祈生忍着不反驳,也刻意不去理会她的讽刺。他只想听听她到底想说些什么,因为他看得出来,她的眼神已经不再像之前那般犀利无情。
“我承认,你们的感情真使我作呕,我甚至怀疑你只是用你的花言巧语在哄骗靖而已……”她话一顿,心头骤然一紧,小小的身子开始颤抖。
“但是比起你们的勇气,那些披着人皮的野兽更让人恶心!”
莫祈生怔愣地看着她,他看见夏宓的眼神满是凄冷。
“我太了解靖了,他若真爱上一个人,是连生命都可以不要的。你呢?祈生哥,你可以为他牺牲什么?”
“你,想证明什么?”总觉得有一股浓密的阴霾正席卷而来。
“我想证明,你值不值得我成全。”
莫祈生蓦地瞠大了眼,随即向前惊喜地握住她娇小的双肩。“宓,你愿意?”
“放手!”他失控的力道让夏宓蹙起了秀眉。
“抱歉。”莫祈生赶紧松开手,难掩激动地说:“宓!你该知道,如果我会顾虑那么多,我就不会跟你承认我爱靖的事实。十年!我压抑了这段感情整整十年,就是等他长大的这一天。我根本不在乎名声、面子这种虚华的东西,甚至连医院我都可以不要,但要我舍弃这段感情我绝对做不到!这样你明白吗?”
“所以我说你真是天真得无可救药。”夏宓一桶冷水毫不留情地往他头上泼去,当场让他浑身一僵。
夏宓缓缓坐上靠墙的藤椅,她看起来似乎相当疲累。
“祈生哥,你绝对比我清楚,一旦你跟靖的事曝光之后的下场会有多可怕。我当然知道你不在乎,靖也不在乎,但你们真的能够完全不受影响吗?”
莫祈生沉默了,心痛极了。
“所以,我们的婚事是非结不可的。”她平静地说。“这是你们可以一直相爱下去,又不会被人发现的最好方法。”夏宓的锐气已然消失。
莫祈生惊愕地望着她,只觉得她飘幻得像随时都会消失一般。
“至于你最烦心的传宗接代,你大可不必担心。”
“什么意思?”莫祈生心跳愈加狂烈。
然后他看见她笑了,像夏靖一样美丽得令人难以逼视的笑容,然而下一瞬间却涌出的泪水。他诧异莫名,这是他第一次看见夏宓在他面前表现出脆弱的一面。
她用她的秘密,成全他跟夏靖悖逆的禁恋,却带给他另一个更大的打击!他该不该接受这残酷的事实?接受这难堪的交易?莫祈生心痛地看着夏宓,心疼地紧拥住她。
“莫家亏欠你的,让我来还吧。”
“你若真要还,就让我看见靖的幸福!”
他对夏宓改观了,彻底地改观了。
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限制呢?莫祈生伫立在窗前,拧眉望着夜空中皎洁明亮的月亮。很美的夜景,入了他的眼却不见任何赞叹,只有满眼的孤寂、哀愁。
回想起在美国的这个时候,他总是一个人挑着夜灯苦读,偶尔思念起故乡,想的全都是记忆中那个漂亮又倔气的孩子。
此刻的心情,是未曾有过的沉重。此刻是宵禁的时间他无法外出,却如此渴望能够飞奔去拥抱那个让他迷恋痴狂的身体。
他所爱的少年,他的靖!现在一定还在痴痴等着他的电话,但他居然鼓不起勇气拨出号码。
莫祈生,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窝囊了?居然连自己的人生都无法决定,只能由着人摆布?!他忍不住自嘲地苦笑。
下午在医院结束与夏宓的谈话之后,他发现夏宓的坚强远超过他的想象,他难以置信那样一个小小的身体,居然有能耐承担如此庞大的压力!
花了好长的时间,他才冷静下差点崩溃的情绪。他真的不知该如何向夏靖启口,他可以想象电话接通之后,将遭受到多大的怒火炮轰,不过他终是耐不住这疯狂的想念,拿起房间里的电话,他打给夏靖。
“靖。”
电话那头始终不吭声,沉沉的低喘传入耳中,莫祈生感受得到他的怒气。
“对不起,靖。如果你不想听我解释,我什么都不会说。”
“你又迟了。”夏靖的口气像吃了火药。
“对不起。”
“别老说这句,我要睡觉了!”夏靖生气地低吼。
“我好想你……”
一句话!轻易地就浇熄了他满腔的怒火。夏靖开始生自己的气,为什么面对他的柔情攻势,自己就变得完全不堪一击,连一丝丝的抵抗能力都没有?
“为什么现在才打?”夏靖闷声地问。
“靖,如果我现在去找你,会不会半路被巡警抓去关?”
“会。”
莫祈生笑了,他可以想象电话那头的他正可爱的噘着嘴。他的心情,因为靖而暂时得到纡解。
“靖,你现在在做什么?”
“当然是在等你的电话。”夏靖抱怨的口吻像赌气,传入莫祈生耳里却成了撒娇。
“我想知道你现在穿着什么衣服,用什么姿势,以什么表情在跟我说话。”
“你有病。”夏靖笑了出来。
“告诉我这个濒死的病人吧!我好想象你的模样,作为我活下去的力量。”
“喂!你再乱说话我就挂电话哦!”夏靖生气地叫道。
听见耳边传来他温柔的笑声,夏靖这才红着脸说:“我打着赤膊,穿着短裤,躺在床上,瞪着你送我的怀表跟你讲电话!活过来了吧?”
好可爱、好可爱的靖!莫祈生笑出声来。“靖,我们聊天,什么都聊,一直聊到天亮都不要挂电话。”
“那天亮之后呢?”
“你睡觉,我上班。”
夏靖噗哧一笑,“你不怕精神不济医死人哦?”
“那正好,医院就可以关门,我就有借口带着你隐退山林,避风头去。”
“哈!你自己干的蠢事别扯我下水。”
“你不想跟我走吗?”
“就算你去坐牢我也会跟着去的。”
亲昵的口吻,透过电话线紧紧缠绵。现实已经逼着他们走到了该下决定的崖边,没有后路可退,只有相拥着彼此往崖底下坠。
其实已经不必挑明来说个明白了,他们都清楚现实由不得他们任性地爱这一回!
夏靖已经不想过问他迟打这通电话的理由,不用想也知道一定跟他的婚事有关。他已经允许了祈生跟夏宓的婚事,在不愿妥协、不肯放手的坚决之下,只有强迫自己不理会,催眠自己承担得起这一切。
他们真的彻夜聊了通宵,真的什么都聊。梦想、理想、幻想,编织着无数美丽的想象,沉浸在虚构的两人世界,贪婪地撷取这自欺欺人的幸福。
直到天已经蒙蒙地亮了,夏靖已经昏昏欲睡,莫祈生在最后做了结尾的告白--
“靖,我要你清清楚楚地明白,不管将来会发生什么事,也不管未来会有什么变量,我爱你的心绝对绝对不会改变!”
然后挂上电话,莫祈生下定决心,不再拖延逃避!
***
“爸、妈,我答应跟宓结婚。”
餐桌上,莫祈生突如其来一句,当场让桌边三人出现极端的三种表情。夏宓平淡依旧、神色自若,一如平常默默地为他们添早饭。
莫夫人自然是喜出望外,而莫家主人倒是出乎意外的沉着冷静,但他一闪即逝的眼神,绝对逃不过有心人一眼就探测到的心虚。
“而且我希望越快越好。”莫祈生依然淡声说道。
“祈生啊!你总算想通了,我--”莫夫人兴奋得差点就要抱住他亲吻了。语末竟,莫祈生冷淡地打断她的话。
“不快点,恐怕掩饰不了。”这句话,他说得极轻。
“你说什么?”莫夫人恐怕是唯一没听明白的人。
“我说婚礼结束后,我要马上离开。”
这下莫家老爷终于变了脸色,莫夫人更是当场惊慌失色地叫道:“为什么?祈生,你在说什么呀?”
莫祈生支开了所有的下人之后,正色而凝肃地对双亲说:“爸、妈,从小我不曾违逆过你们,你们对我的期望我也努力去完成。但是今天你们擅自决定了我的婚事,我实在难以接受。但既然你们都已经做好了决定,我不想让你们对外人难以交代,尤其是对宓--”
他别过头,应该是对着母亲说的话,却是看着严肃冷峻的父亲开口:“妈妈说的没错,像宓这样的好女孩确实不多。这样的好女孩,怎能忍心再伤害她?”
诡谲的气氛在凝聚,山雨欲来的前兆、暴风雨前的宁静,在餐桌上形成一股压迫窒人的气流。
“既然这样,你还走啥?”莫夫人心慌地说。
“父亲还这么年轻,医院根本还不用我继承,何况我的抱负不在这里,镇里已经够繁荣。我打算到东部的偏远地区,为山地同胞开诊所,这才是我回国该做的贡献。”
“荒唐!”向来默不应声的莫老爷子终于动怒了,一开口就是威凛得教人心惊肉颤。
“我砸了大笔的钱栽培你出国拿学位,是让你回来之后到乡下当土大夫的吗?这间医院你不继承谁来继承?”
莫家两老根本想不到一向温文儒雅的儿子,居然会出现如此强烈的反应!
“你现在再栽培一个我来继承家业,绝对来得及。”莫祈生语气虽然平缓,但却是字句锋利,眼神不惧不畏。
“啪”!一声响亮的耳光,伴着莫夫人仓皇的尖叫回荡在偌大的餐厅里。
莫家老爷气白了一张脸,浑身颤抖,挥出的巴掌丝毫不留手劲,直狠狠地在莫祈生脸上甩出清晰浮肿的红痕。
这一巴掌,真正痛入了心坎。莫祈生几乎是心碎地望着父亲那双带着些许后悔,又掩不住心虚的闪躲眼神。
这样的一句话,引来父亲强烈的反应,使他原本还带着一丝丝的怀疑与希望,全部破灭。天底下还有什么比这更可悲的事吗?
“婚礼可以马上举行,你要离开这里免谈!”莫老爷撂下一句话,气冲冲地拂袖而去。
然而,莫祈生跟夏宓两人,完全明白父亲是狼狈地逃走了。
“祈生啊,你这是什么想法?你要妈妈该怎么办啊?”莫母急得迸出了眼泪,拿着手巾心疼地为他擦拭唇边的血渍。
望着他单纯、一无所知的母亲,莫祈生满是愧疚,更是无比的心疼。这辈子,他都要教母亲失望了。
莫祈生将眼光移向始终沉默的夏宓,只见她侧着脸望着窗外,看不出她此刻是什么心情,然而她浓密睫毛下的星眸,他似乎看见有水光盈盈闪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