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的晨光,说短不短说长却也不长,略为休憩一晚后,隔天中午徐晨曦就跟着古天溟启程赴约,先从洞庭湖溯江上行一段,近目的地时再上岸换马兜了圈反向逆行。
比起前几天没日没夜鞍不离臀的滋味,这一趟就算没游山玩水的舒心惬意也已称得上从容宽裕,至少吃的好住的好,目的当然不外乎养精蓄锐好对应这场鸿门宴,再者套句古大门主说的──
万一不小心真见了阎王,也不至于做个可怜兮兮的饿死鬼。
一路上,两人都极有默契地闭口不谈那莫名诡谲的一夜,一则「谈心」本就是件叫人浑身不自在的别扭事,另则没有答案的东西说得再多也无意义,虽然古天溟留了未竟的话尾,徐晨曦却不认为还会再有机会去烦恼这些个不明暧昧。
想从「她」手里全身而退,不比缘木求鱼的无望……怕也是蜀道登天难。
「……这叫请君入瓮吗?」低伏在陵丘上大片白茫芦苇间,古天溟遥对着半里外的画舫苦笑不已,最后干脆肚皮朝天一翻来个眼不见为净,摇玩着芦苇杆改看起落日余晖下的霞云朵朵。
离帖上具载的时间还有半个多时辰,之所以刻意早到就是想先踩踩盘观察一下附近地形,免得情势不妙闪人时错了方位,数月前某人壮烈奔崖的精采画面迄今还历历在目,他可不想重蹈覆辙也来上那么一遍,拿自个儿的血肉证明他俩真是系出同源。(注)
然而主意虽好,到底人算还是不如天算,小心翼翼摸上地头探着的就是眼前这叫人傻眼的画面──
一艘不算小的华丽舟舫就这么大剌剌地停在南水地界的边上……
拿膝盖想都知道等会儿的鸿门宴会在哪儿开席,到时候帆起绳放桨摆再一荡,悠悠水中央还真是叫天不应叫地难灵。
「……麻烦啊。」喃喃自语着,古天溟难得举棋不定陷入了两难。
虽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但若是虎嘴就大张着等在面前,脑袋还该伸进去比脖子硬还是牙齿利吗?怎么想都该打道回府另谋定策合理些。
问题是……连个影儿都没瞧见能怎么个定策法?纸上谈兵也得有个行军布局的方向哪,他是不是该想想办法跟旁边这只蚌壳打商量。
眼微瞇,古天溟开始想着该找什么样的理由诓人开口。
虽然说过不勉强的,但如今天时地利没一样在手,事急从权,说不得也只好食言肥上这一回,就不知他所图的家伙接不接受这叫做能屈能伸,如果可以,他也同样不想拿这个来证明自己是昂藏七尺的大丈夫,奈何种种不怎么妙的征象都不由得他再等闲视之。
从洞庭出发直到地头,一路上明哮暗探回报的消息都静无异常,这个神秘对手一点小动作也没,叫他连跟监这档事都不必花心思细索
再看看眼前,别说方圆几里了,就是船边三尺他都敢说没个携刀带剑的,大方到他都快笑不出来。
因为这摆明说着一件事──
对方有所凭恃,自认吃定了他,更胜者,也许洞庭的那块招牌在这群人眼里根本不值一哂。
究竟会是谁呢?江湖上有这狂妄本钱的就只有远在黄河北的泱泱大帮,但……
「不像啊,上回虽然都带着面具,但言行间感觉磊落的很,再说偷偷摸摸玩这见不得人的把戏也未免有损泷帮的名儿,弄个不好可是会被冠上邪魔之名讨伐的。」刻意将脑海里的思绪化作言词低喃,古天溟面上却犹作自言自语的愁眉深锁样
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他可没硬把钩子往人嘴上套,只不过挂了块让人很难忽略的香饵。
「不是泷帮。」
一如所料,听见他叨叨碎念后蚌壳马上主动开口,不但开了口语气还是令他颇为意外的坚定,甚至在四目相交时又再补了句掷地有声的铿然信语。
「不会是封擎云。」
眉微挑,古天溟没接口表示同意或反对,只是目含深意地瞅了眼趴俯在旁的身影,他本就觉得不是泷帮所为,但显然眼前人所持的理由比他所掌握的讯息更具说服力得多,否则那语声不该如此肯定。
看来这人儿和北方那头似乎关系匪浅,至少,要比自己这南边土生土长的亲近得多。
种种迹象早显示这谜样的男人远比他还在意这场莫名邀约,占着这便宜他只需顺水推舟偶尔再推波助澜一下,余下等待就好,想知道的迟早会送上门。
果然,不过片刻的静默就又让人沉不住气地再度掀了唇。
「相信我……」话才出口,说话的人表情就似后悔得直想把舌头咬掉,紧接着就是偏过脸转身背人,欲盖弥彰地像是想藏起不知是窘还是恼的神情。
然而实际挂在那张俊秀脸孔上的,却是抹鄙意十足的讽笑。
呿,没十分也有九成像吧,连他自己都要以为真是又羞又气了……蔑恶的眼神一瞬即逝,徐晨曦身子一滚也肚腹朝天躺成了大字状。
直视着天边浮云,倒映澄彩的墨瞳完全不去看身旁男人会是什么样的表情,他知道,唇边微挑的嘲意在任何人眼里都会解读成失言的懊悔,只有他自己明白,那是对自己作戏本领精湛的厌恶。
念头,早在那场湖中议事时就隐隐生成,至此就再无一分动摇,危险当然难免,却是一石二鸟的好计。
提着古天溟这份大礼上门,既能合情合理地重回「她」身边螫伏,顺带也多了次机会,再一次一探那朱门里头究竟有没有他容身的所在。
何况若不虚虚实实玩点窝里反的把戏,光明正大地硬碰硬在她手里头可讨不了便宜,而反反复覆的背叛者角色,自己扮来驾轻就熟再适合不过,无论哪一边,他都有绝对的自信不叫人起疑。
既已决定了替擎云守护着那毕生渴求的「家」,他就绝对不会让任何人破坏这圈整圆,哪怕对手是「她」也不让。
最坏,不过是早些把这身骨血还给「她」罢了。
至于另层用心……说到底,他还是没法潇洒地说放手就放手,就此放下了那追乞了二十年的冀求,纵使心底早明白──
答案,不会是他所期待的那个。
只可惜徐晨曦偏就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的人,那时候逃避没做的结束,这回就一次做个了结。
不论结果是否如他所愿,都是最后。
就不晓得当古天溟发现被他「卖」了时,表情又会是哪一种?微弯的唇弧复又挑扬几分,徐晨曦不由地兴出跃跃欲试的战意。
这位霸踞一方的大门主恐怕怎么也没想到江湖历练十数载还会有天被人蒙着拐吧?其实称不上大意或轻忽与否,而是对手既是自己,阴沟里翻船就只是迟早的事。
他有点好奇,这总游刃有余的天之骄子是否也有气急败坏搥胸顿足的那面狼狈?
「要我相信你什么?」等了大半晌始终未闻下文,古天溟只好主动拾起了话尾接续,语声温和依旧听不出有什么不对,彷佛「相信」这字眼在他们之间一点也不显得滑稽。
身子猛然一颤,原本因为懊恼而紧抿的嘴唇霎时变成了不能置信地微张。
这就是现在的自己该有的表情吧,惶惶不安,既期待又怕希冀落空……不用铜镜相照,徐晨曦也确定端与人看的毫无丝破绽再自然不过,一颦一行一语一言都早是深刻入体化为骨血般地熟稔。
只是若如姓古的所言每张脸孔都是自己……为什么他总无法全然地融入?
感觉像是被分作了两半如镜对映,一个完美诠释着久旱逢霖的愕喜彷徨,另个则冷眼旁观这荒诞的虚情假戏。
「你,相信我吗?」
语音轻吐,屏息做出无措又紧张的局促模样,垂掩的睫羽间目光不安游移着,就连心音也入戏似地越跳越剧。
徐晨曦有些迷惑地眨了眨眼。
他是「真的」在期待吗?期待什么?边构织着陷阱还边期待着被算计的倒楣鬼盲目地信任自己?
睫微敛,掩饰着眼里抑不住泛涌的讽意,片刻睫掩的暗瞳又再次浮起抹茫然惘色。
怎么搞地今天这么不对劲?唇微抿,徐晨曦不懂自己怎会突然如此地反常,尽想些有的没有的,从前在帮里不也常这般因时应地扮戏骗着人吗?怎么就没这些个乱七八糟的……
风雨欲来,所以心乱了吗?
兀自沉思着原由,却忽然眼前一暗,一抹偌大的阴影遮去了夕彩,徐晨曦吓了跳地陡然睁大眼,这回可是来不及伪装的真实反应,就见双灿星般灼亮的黑瞳正一瞬不眨地紧盯在他脸上。
「为什么不看着我问?不怕我信手捻个答案随便搪塞你?」
「……」睁如圆杏的漆眸在一惊之后目光又开始漫无目的地游走,却怎么都脱离不了那两道炽灼缚锁的范围。
心跳得更急了,徐晨曦下意识屏住相缠的吸吐,在还没想出怎么脱离这迫人的情境前,他只能任由对方温暖的气息扑袭在脸上。
「唉,我有这么恐怖吗?小羿难道没跟你说我笑的时候才比较可怕?」西子捧心地故作伤心状,古天溟不觉莞尔地扬起了唇弧,他没想过人也会有紧张如斯的时候,是因为那句问语后的答案,很在乎吧。
「说吧,想要我怎么配合。」
侧身让出个不叫人感到压迫的距离,古天溟撑肘支颊一旁斜睨着,只见那秀气的容颜几个呼吸间已渐渐退去潮红恢复正常,只是在听及自己的话语后睫羽半敛的明眸又倏然大睁。
「怎么,主戏是你不对吗?难道我猜错了?」饶富兴趣地一轩眉梢,古天溟笑瞅着面前的那双眼又开始降下睫幕掩饰。
他早发现,每当这双眼的主人情绪来不及藏匿时就会用这招来逃避,被看穿后反倒成了最明显的提示。
然而古天溟却忽略了,最明显的往往也是最容易添料做文章的。
「……为什么这么猜?」
「嘿,如果钝到被人拿来当饵还不自知,青浥门迄今还能屹立洞庭未免也太过侥幸。」
屈身坐起,望着那双染着沉郁的眼,古天溟突然有股冲动,想拿手上的芦苇扫去这份不适合明媚春阳的阴晦。
「打开始你就没掩藏对这事的知情,而在『水泱阁』你虽然分析的头头是道,改派他人赴会这点却是提都不提,只是顺着话力争相随,一个看事如此透彻的人怎么可能忽略这一点,唯一解释就是这场约你希望或是需要我参与,别人无法取代。」
「你真的……很聪明。」唇角微扬,徐晨曦笑得既是钦佩又有几许复杂。
他还是太小觑这个男人了,这事上他不但不曾积极怂恿连搧风点火都没有,赴约与否全是古天溟自己提出的意思,没想到自己刻意忽略的矛盾根本完全被人看在眼里。
真是个可怕的家伙……倘若再多相处几天,自己这点伎俩也许就什么都藏不住了。
可惜这位大门主虽然摸索出了点概廓,却料不到后者还有多深,若是知道自己打算吊他这块饵在鬼门关前晃的话,大概就不会应允得这么爽快了。
「无关聪明与否,等哪天你被拱上这位子上时就知道了,脑袋若不转得比别人快点,很多人会跟着没饭吃。」抿嘴微哂,古天溟把话说得甚是轻松,只有经历过的人才能体会多少辛酸苦劳尽藏其中。
「既然知道我在利用你,又何必这么慷慨顺着我铺的路子走?胆子很大嘛,不怕我跟幕后黑手同一路,连声通气把你卖了?」侧转了半身向人,一丝邪魅的笑意缓缓染上徐晨曦的唇棱,明眸朱颜霎时倍增风采。
「怕,怎么不怕?怕你卖不到个好价钱反而蚀了老本,小心别把自己也给赔进去了。」玩笑般的言语实则意有所指,古天溟睇凝着那双写满讽诮的黑瞳,轻柔的语声里有着不容错认的关怀。
他感觉得到,从接帖的那刻起人就心事重重紧绷如弦,一如死囚被逼着面对刑台般,每近一步活气就少一口,偏又是莫名执着地不肯停步,叫人看着不知该说佩服还是摇头。
「……天快黑了。」胸口没来由地一紧,徐晨曦骤然移开眼重新望向暮色沉浓的夜空,屈臂做枕让自己躺的更舒服些。
旁人听来也许没什么,听在别有用心者好比自己的耳里,方才那几句玩笑话无异是一语双关,让他心虚后是阵难以呼吸的窒闷。
若不是那双子夜般的漆彩里真诚地毫无一丝杂色,他真要以为古天溟这话的意思是已经看穿了他的真意在嘲讽他的天真,然而正因为事非如此,所以那双镜澄的眼……他无法正视。
他没想过,欺瞒这男人感觉竟是这般难以负荷的沉重。
「我没失忆。」吁口气舒缓着胸口的不适,权衡利弊后徐晨曦决定先吐露点实情,一来他没把握将来还有机会解释这一切,二来再不说些什么「真话」,他就快叫心头那沉重的莫名罪恶感给压得透不过气了。
「这点相信你早就知道了,想必你也察觉到了我很在意那张帖,在意到……失了常性,否则离开洞庭那晚你不会看到那样的我,一个软弱的连我自己都看不起的可怜家伙。」
扯唇露出个意味难明的笑容,徐晨曦缓缓阖上了眼,轻喃的低语宛如烟杳。
「执意跟着你来,原因之一就是为了确定这个下帖的究竟是不是我以为的那一个,如果是……事情就会变得很精采,非常、精采。」
「精采?」眉微挑,古天溟迅速整理着脑中所得,若照眼前人此刻表露的神情其实不难推断何谓「精采」,然而他却是不怎么确定自己推测出的答案,因为他实在想不出个让人除之而后快的好理由。
「要我的命吗?这么大阵仗不嫌太麻烦了点?」
自己该没那么惹人厌吧?就算有,也该不必如此大费周章地摆上这场鸿门盛宴,他又不是足不出户的姑娘家,出门也没有达官贵人前呼后拥的热闹排场,多的是他人单势孤的时候可下手。
「呵呵……看来光拿聪明来形容实在太委屈大门主了,难怪十八帮同盟各玩各的到现在还没散回原形。」忍不住咯咯低笑了几声,对于古天溟那神鬼般的脑袋徐晨曦这回是由衷地感到佩服,不愧是能够与北水分庭抗礼的风云人物,然而一接着想起另个大人物时,赞叹就立刻变成了嘟囔怨埋。
「真搞不懂,明明就同个老子,擎云那小子怎么就没你的一半精?打不同娘胎出来吗……可她也不笨啊,满肚子坏水,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错,害我整日为那笨小子提心吊胆的,离了十万八千里也放不下……」
「什么?」江岸强风猎猎直拂,古天溟是真没听明白后头这段近乎呢喃的低语。
「没什么,只是感叹自己不长眼,这些日子尽在你大门主面前班门弄斧耍花枪,难为你还闷不吭声忍了这么久。」挺腰起身,徐晨曦双手向后一撑仰首眺望着靛蓝夜幕渐降,夜星般璀璨的黑瞳流转着梦般溢彩。
「你猜的没错,若是『那个人』,抓你威胁青浥的确还在其次,那女人是恨不得把你剥皮拆骨从头到脚切作十、七八截啃。」
「女人?」眉梢子挑的更高,新添的线索不但没让古天溟多点眉目反是又遮上了一层重雾。
对于男女之事他向来谨慎,就算年少轻狂那段风流岁月也不曾过火惹下什么情债,他实在不认为有女人对他这般恨之入骨。遑说是女人,以他处事之圆融他也想不出会有谁与他仇不共戴天。
但面前人言之凿凿却又不由得他不信。
「嗯,女人,一个武功高强又手段毒辣的大美女,保证可以叫门主大开眼界。」唇棱斜挑,徐晨曦笑得几分揶揄,眉飞色舞的飞扬神采一扫之前的阴郁。
「大开眼界?照你刚才的形容,你确定到时我还有命张得开眼?」相较于面前人无谓的轻松,古天溟的笑容可就显得无奈许多。
「老实说,除了冯倩外我真不知道还惹了哪个女人,可不可以好心点多提个醒?总不好万一到了阎判面前还说不出谁送我来的吧。」
「放心。」两扇如羽长睫轻眨了眨,黑瞳里微光一黯似覆了层雾般,望着缀点着天幕的蒙蒙星辰,「到那时候……我会替你说的。」
轻语随风,却是最重的生死誓诺。
「……」心跳霎时漏了拍,古天溟突然很想捏自己一把确定没在作梦,否则要他怎么解释耳边听到的。
这实在不像那个别扭家伙清醒时会说的台词,个把时辰前的那顿吃食里该没掺酒吧?
「其实知道她是谁也没用,徒增心头负累罢了。」肩头微耸,徐晨曦收回远眺的视线转对着人瞧,眼里哪还有半分蒙眬,清澈地彷佛片刻前的低语喃诺根本不曾说过。
「再说若让她看出你已知她的底那可不妙,我可没打算戏未开锣就谢幕。你现在还来得及决定这瓮把子钻是不钻,这我勉强不了,谁叫我打不过你,绑也绑不上去。」
眼波流转,顾盼之间徐晨曦不自觉地露出过往的灵动神韵,一如艳阳般炫目夺人,叫人打从心底深受吸引胸怀大敞。
若有所思地睇视着面前的动人笑颜,不一会儿古天溟也跟着笑开了脸:「好,反正打不过也该逃得了,大不了拉着你多喝几口浑水,大爷吩咐吧,哪些才是我该知道该要做的。」
怔然一愣,这回换成徐晨曦觉得在作梦了,他没想过古天溟真那么听话?就这样不再过问细节地把命交到他手上?一时间心底的感受就彷如打翻了酱瓶醋罐五味杂陈,撼动之余却也不免气恼。
这家伙,究竟是以什么为恃敢这般相信他?难道不怕他假戏真做?没人规定钓鱼的还得顾及饵食安全吧?再说他们非亲非故的,就算真把人卖了也不算在情理之外。
搞了老半天,兄弟两个原来全一个蠢样,姓古的实在没比姓封的笨小子好到哪儿去……
真要挑明比,姓古的不过是运气好些,现在的自己已不如当年那般痴迷着那份冀索不到的亲情,不再莽撞地不留一分退路,否则不必留到「她」动手,袖中的那把利匕早送人一程下去见阎王了。
当年对封擎云下手时,他可一次也没手软。
若非时宜不合,徐晨曦是真的很想抱头猛摇,然后再把人揍上个两拳好解气,怎么他遇到的全是无药可救的主儿?莫非他徐晨曦扮良装善的嘴脸已经高明到几可乱真不成。
「第一,那女人非常擅使毒,酒食杯箸什么的最好都别碰,有些古怪玩意不是单靠内力深厚就能抵御的了,别冒险,万不得已,也得等我碰到吃过了你才能动。」
怨归怨,该交代的还是不能马虎,徐晨曦低声吩嘱着,虽然这些说到底也只是表面功夫纯然做给古天溟看的,「她」的本事如果真只这么点也不必他这般弹精竭虑算计了。
「你碰过吃过的我才动?防得这么明显戏还唱得下去?」
「啰唆,我自有办法叫她不起疑。」气犹未消,徐晨曦没好气地凶了声,片刻后斯文脸容上却是眼瞇唇扬地堆满狡黠笑意:「别忘了我是个失忆的人,安什么样的身分都没好奇怪的,我做戏子的功夫你该很有信心才是,只不过嘛……要委屈你大门主了。」
「敢问阁下,打算选哪个角儿扮?」眼也跟着微微瞇起,古天溟有种不怎么好的预感,眼前人的笑法跟家里小鬼头算计自己时简直同个模倒出来似的如出一辙,果然下一句答案马上印证了这点。
「古大门主的──脔宠。」
「咳咳咳……」万般庆幸现在嘴里头没什么能喷出去的,古天溟真不知该拣什么词来表达自己对这惊世骇俗主义的敬叹。
敬的是敢对南水十八帮龙头的他大剌剌说出这种话,叹的则是居然还说得如此坦荡地脸不红气也不喘。
这小子到底知不知道做人「脔宠」的意思?还是说相处不过数月,人也被家里那几个不良示范带坏了,不计成本地想替他这张脸换换颜色?
头摇了摇,古天溟开始合计着是不是该把人带着远离自家窝里的那群匪类。
其实说来也不是不愿意或是觉得有何不妥,在意的倒不是形象被诋毁,百思中古天溟依然没忽略自己这点奇特的心思,被人安了个好男色的身分竟是不觉分毫难堪也无恼怒,就算是假的常人也会感到不自在吧。
因为扮戏的对象是那男人吗?所以自己也能这般坦然?
「嗯,我在外头的名声好象没这么素行不良吧,你确定这主意好?
「骗别人也许很难,骗她却一定可以,她的想法本就……与众不同。」
极乐谷本就走淫邪一路,封若樱当年更是武林群起诛之的淫邪魔女,自己的用词可说是非常保留了,毕竟那些外人的形容他实难说得出口。
红唇又是自嘲地一抿,仗着暮色深浓,徐晨曦不再掩饰眸底掠过的种种。
子不言母过吗?也许,有些东西总难说断就断得干净。
「第二,事关我的问题全由你发挥,只要别离谱到让我接不下去就好,至于她说我什么……我的意见是:不管听到什么面上都别显得太惊讶,毕竟按常理说,青浥之主不该轻易就受陌生人三言两语影响,至于私底下信是不信……随你。」
「随我?」眉微挑,古天溟随即苦笑地又想摇头。
他这盟友还真是斤斤计较的很,半点口风都不肯多露,连身分来历究竟为何都不先给个交代。
什么都不说,就要他拿命陪着玩,这家伙口里所谓的「相信」还真彻底得可以。
「对,随你怎么想,就是别想从我嘴里得到答案。」看着人满脸无奈一副误上贼船不胜唏嘘感慨的模样,徐晨曦唇边的笑意就不由地真心灿烂了些。
吃定这种人中龙凤的感觉还真是叫人痛快……然而一想到在戏锣开响的那刻这张俊颜上或许会出现的怨忿鄙夷,璀璨的笑容又渐渐隐逝在暮色里。
即使不是真心把人卖了,甚至即使出发点是为了保全他保全青浥古家,但欺骗终归是欺骗,事情没个完美的段落前,姓古的要恨要怨,不会没有理由。
甩甩头,徐晨曦很快就把这一点惆怅甩到脑后遗忘重新打起精神,管人到时摆出什么难看的脸色,忍忍几句难听的也就过了,就当是利用这家伙为饵的一点代价,反正想再多他也无意改变决定,遑论事情又还没发生,他何苦庸人自扰。
大家喜欢的都是那个属于阳光的「徐晨曦」不是吗?那么还能呼吸的时候,就让他尽情纵性地笑着吧。
「如果她想留我下来,别阻拦,记得我只是你一时兴起的脔宠,别让她以为可以拿我威胁你什么。我不是自抬身价,只是怕你一个表错情害我死的冤枉。」
突然肃整起脸孔,徐晨曦万分认真交代着,这回可不是假意做做样子,不先说清楚,就怕有个万一时某人还死脑筋自以为仗义地非抓着他一块逃不可,那可就白费他如此苦心算计了。
「听起来你的危险不下于我,你确定有留下的必要?不必担心会拖累我,我也不是自抬身价,只是怕你估不准我的身家底子白受委曲。」
打趣般的词语却是和着沁暖的关怀狠狠袭上心头,完全不同于自己为了诱人入壳的伪假,徐晨曦再次心虚地别开眼。
他真的不懂,虚言假笑在他而言早如家常便饭般,为什么这次,却是这样的难……
「呵,估不准就不敢找你来了,我留下是另有目的你别碍事,我啊,留在她那儿比留在你身边……更有用。」轻笑了声,尾音渐缓渐低,翻腾的心绪暖暖感动依旧,只是另股怅痛更浓更深。
棋子,本就该放在最有力的位置。
「什么?」再一次,轻语随风逝散,古天溟有些懊恼地想着是不是该挪个位子到下风处才接得到这顺即杳然无踪的话语。
「古天溟……你可曾想过自己也许还有个兄弟?」骤然转了话题,徐晨曦字字斟酌试探着。
如果答案为否,他会想法子圆过去,没必要在这时扰人心乱,但如果答案为然,他打算留条线索当是替这对缘浅的兄弟尽分力。
以这男人的胸襟,应该会欣然接受擎云那样出色的弟弟,而擎云……也该会高兴有古天溟这般的兄长,就这些日子的观察,他不认为青浥门里没有擎云的容身之地。
所谓的古家不要他,应该只是误会吧,因为那女人的恨意刻意织构的虚伪假象。
他相信能教养出古天溟如此气度的父母,必不会是心狭眼窄的庸碌之辈。
「……」目光在那张八风不动的脸盘上转了又转,半晌后古天溟终于投降地叹了口大气:「我还以为这是什么了不得的秘密,没想到连你都知道。怎么,这回的事与他也有关系?」
「有关,也可以说无关。」
心,终于不再高悬缓缓放下,却又掺了点悲伤和一点寂寞,徐晨曦淡淡笑着,连他也厘不清自己此刻激荡的心绪是戏还是真。
「事情很复杂,不是三言两语说得清,而就算能够……我想,也不该由我这个外人来说。」
一家团圆,他该要替擎云高兴的不是吗?片刻前他不也由衷这么期待着,却为何当愿望成真时胸口又像是压了块重石?
就好象他仍在嫉妒着,怨怼着那完整衬托出自己永远也得不到的缺憾。
「等等,你刚说的女人……该不会指的就是我那兄弟的亲娘?」
「……呵,你这家伙还真是精得出油。」眼底掠过抹赞佩,徐晨曦知道自己是白替人担心了,照这份聪颖,根本无须他提示也总有天能弄清楚所有的来龙去脉。
这男人知道的其实并不比他少,只是欠缺些顺序还没法一一串整起来罢了。
「难怪她会知道管道递那张帖,可是谁呢?如果如你所言这么厉害,江湖上不会默默无名,二十多年前的人物……」知道无法从伙伴口中得到答案,古天溟只有自己推敲着,只是声音清晰地一点也不像自言自语。
「别再费力拐我的话了,有机会问你爹吧,虽然时隔已久,但我想那女人的特别他该忘不了才对。」再次仰首眺望星空,徐晨曦微挑的唇角有几分幸灾乐祸。
难得这精明似鬼的家伙也有用错方法的时候,如果他装作已知内情顺口掰上两句,自己说不定真会被套出点端倪来。
「问我爹?天知道除了这一个外我还有没有其他的兄弟姐妹。」话说的俏皮,古天溟心里则不断默祷着──
老爹呀,别怪儿子我怀疑您的清白,借当幌子用一下。
「哈哈~」被逗得忍不住噗哧笑出声,徐晨曦显然没料到人这般求知若渴,竟连自家长辈的声誉都不惜砸下手当本。
「……你这家伙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笑到双肩连耸,嘴上却偏是不让自己好过地直指症结:「扯了老半天,我好象没说我这个『外人』的角色,你不问吗?」
「你希望我问?」
似曾相识的话语让嘻笑的人影不由地怔了怔,朦胧浮起心头的又是那句──
『你想说的时候,我愿意听。』
闭上眼,静听着耳畔风语,徐晨曦细细品享着留经心底的暖意。
原来他要的,只是这样而已,只是这样就够了,不必镜花水月难求……
注:详见乱石崩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