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经深了,飞雪仍然没有睡意,敞开着窗子对着满窗的月色她愁肠百结,来到京城已有一段时日,如今都已是初秋,她心中的愁结仍未解,而李非云对她的诸多情意,她只能辜负了。
她已经没有多余的感情可以燃烧,她觉得她所有的心力都已经被那份痛楚的爱给消磨光。
忍不住坐在窗下的书桌,她提起笔来无情无绪的随手写了一首诗——
重楼客竟去,小园花飞雪,肠断不忍扫,所得尽湿衣。
此恨秋风难,魂梦与君同,愁寻旧踪迹,相逢不相从。
写完,带着淡淡的凄凉和愁绪,她垂着长长的睫毛,低低的暗诵着自己随手胡写的诗,感觉有些凄凉冷清。
夜风从窗外吹了进来,她有些倦了、有些累了,于是有些困顿的伏在案上,忘了夜风凉如水,忘了自己衣衫单薄,她轻轻的咳嗽几声,昏昏沉沉的睡着。
依稀之间,她虚虚实实的做了一个梦,似乎有人轻轻的来到她的房间。来人立在她身边,抚过她的发鬓,阅读她随手写下的杂诗。
似梦?非梦?一切都在依稀仿佛之间……
窗外已是晓月将沉、星光黯淡而天色微明,一阵沙沙的细碎雨声将她惊醒,她直起身子,一件绣花暖袄从她肩上滑下。
她连忙抓住滑下的衣服,茫然的盯着紧关的窗户,窗外似乎下起细雨。
是谁怕她受寒,为她关上窗?是谁怜她单薄,替她加了衣裳?
是谁……拿走她胡乱写的诗?
她并不是在做梦?真真切切有人进来过了,会是谁?
飞雪摇摇晃晃的站起来,她推开门走入纷飞的细雨中,她痴心妄想的以为那个人是她的裎哥哥。
会吗?会是吗?
静幽幽的湖边小径上有着暗淡而昏黄的光芒,有个淡淡的人影正消失在小径的另一头,她像是追赶什么似的急步向前,她的衣裙在碎石子路上发出沙沙的摩擦声,雨水和露水争着濡湿她的鞋子和衣襟。
终究她还是跟不上那人的脚步,才过一个弯她就已经失去那人的踪影。
她心里一急,跑了起来,差点和从另一条路上出来的人撞在一起。
那个人一把握住她的肩头,帮她稳住重心,以免跌倒。
“飞雪,这么晚了你要去哪里?”
看着李非云斯文的脸,她心下一紧,难道刚刚那人是……
但他冷绝的表情和如刺一般的话扎进她的心,她不禁断了这念头,不可能的……
伤心的泪水混合着雨水落下来。
“进屋去吧!受凉就不好了。”他解下身上的披风,为她被上。
飞雪愣愣的被他拉进屋,仍然回头看着那幽幽的小径,心中仍冀望会有一个熟悉的身影从那里走来。
李非云举起袖子,温柔的替她擦拭额头上的雨水,极近的距离让飞雪觉得有些心也阮。
她连忙往后退了一步。
看着她防备的模样,失望之意明显的浮上他的双眼,不禁叹一口长气,“去把湿衣服换下吧。”他坐下来,“我有好消息要告诉你。”
好消息?飞雪会觉得这是个好消息吗?看了她的表现,他实在是没有把握。
飞雪走入内室,开了箱子取出一件干净的衣服,脱下湿衣服后,她注意到如细丝般的雨从未拉上的窗户飘进来。
她的眼光幽幽的、远远的望着。
突然,她被槐树下一个在暗夜里闪烁的小光源吸引视线。
她仔细的瞧过去,似乎有个人影斜倚树下,她的心猛地漏跳一拍,随即打鼓似的狂跳起来。
那高高的身影仿佛是他!“这……真会是他吗!
突然有一只手无声无息的接近她,一把拉住她,将她拉离窗前,双双倒在床上。
飞雪吓得厉害,一声闷哼消失在喉咙深处。
李非云密密的将她圈在怀里,“别看!飞雪,别看。”他苦涩的说。
他开始相信晴儿说的话了。
当他因为觉得气闷而推开窗户时,就发现万焐裎的身影借着黑夜的掩饰隐在树下。
那是个心口不一的男人,口口声声的说恨她,但却又为什么深夜来窥视她?
他希望飞雪永远都不要发现。
飞雪惊慌的推着他的胸膛,死命的摇头。
“你看到了,你还是注意到了是吗?”他痛苦的问,“飞雪,为什么?怎么样才能断了你的念头?怎么样你才能爱我胜过爱他?告诉我,我要怎么做!”
不要、不要!她在心里大喊,不断的低泣。
别这样对我,求求你!
他深深的凝视着她,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这么的渴望拥有一个人。
可是她会恨他、她会轻视他。如果他轻薄她,那她永远也不会爱他。
他颓然的放开手,飞雪连忙坐起身来,抓住衣服遮住春光,屈辱的眼泪和惊惧犹存。
“对不起。”他苦笑,“我一时失态。”
她将自己缩在床角,无助而泪光盈然的眼眸仿佛是种指控。
“飞雪!”他懊恼的想把自己掐死,他一时冲动的后果是让她离他更遥远。
“抱歉,我管不住自己因为嫉妒产生的冲动,我保证不会了。”他苦涩的说,“别怕我好吗?”
她垂下头,李非云的柔情万种明明就比万焐裎的绝情无义来得令人动容,为什么她却无法舍弃她那坚持多年的深情?
她对李非云诸多辜负实在无情;对万焐裎却始终多情。
但……多情真能不悔吗?真会不悔吗?
他热切而充满期望的盯着她,“不要再抵制对我的感情,在我怀里停留吧。”
“成为我的妻子。”他坚定的说,“我不会让你拒绝我的,让我对你好、让我给你幸福、让我成为你的一切。”
“我不会让我们之间有任何阻碍。”
阻碍……是指万焐裎吗?
飞雪忍不住这么想,如果……这个世上没有她,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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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才刚刚透着光亮,飞雪站在湖边任凭微凉的秋风吹起她的黑发。
她慢慢的往湖里走去,一步抛掉一个回忆,一步扼杀一些感情。
冰凉的湖水浸湿她的鞋袜,也濡湿她的裙摆。
她走得虽然缓慢但却坚定,她的人生里似乎只有这件事是遵照着自己的意见走。
她的人生是一场被安排好的矛盾悲剧,没有一件事是她能够自主的。
至少,她还能够选择何时结束。
水漫过她的腰、肩,浮散在水面上的黑发像是一张网,一张交织得密密麻麻的困网,她被困住了,只有继续往前走才能挣脱。
湖面起了一些涟漪,之后恢复平静。
“飞雪!”
当她的身影完全没入水中之后,万焐裎才惊觉到她究竟在做什么。
她想死!
他踏着水波追逐着她的踪影,如果她就这么死了,那么他宁愿化成厉鬼追到黄泉再跟她纠缠。他的爱放不了手,恨却又断不了根,如果不爱就不痛苦,如果不恨就不矛盾。
如果无心无情,就不会痛苦矛盾。
飞雪写“愁寻旧踪迹,相逢不相从”。
既然无法相从,却又为何要相逢呢?
飞雪……回应我……你在哪里?
他找不到飞雪,在清澈的湖水里他遍寻不着她的身影。
“飞雪!”他浮出水面,痛心的大吼,“把她还给我!贼老天!把她还给我!”
他错了、他错了!他现在知道自己的很有多么盲目。
她那张凄怆的脸与印象中她要自刎时的表情重叠,他竟该死的忘了她曾因要嫁给韦经政而想自杀,这又怎可能会是一个人尽可夫的女子做得出来?这一切铁定是韦经政所的把戏,而自己居然被多年仇恨蒙蔽双眼,看不见她的苦,将她伤得伤痕累累,该死的人是他啊!她何其无辜承受这莫大的哀痛,飞雪!
他的恨意让他所爱的人一个个的离他而去,这是他要的吗?
他要背叛母亲的人付出代价,而他付出的代价有少一丝一毫吗?
母亲自残惩罚的到底是谁?
万焐裎绝望的跟着沉入湖里,他所追寻的八岁新娘此刻沉在深深的湖底。
命运是一条看不见的细线,在绿悠悠的湖底牵引着他到飞雪身边。
他们的纠缠还不是结束的时候。
万焐裎抓住那随着水波晃动的衣袖,拦腰将她抱起来,跟着浮出水面。
“你不会有事的。”看着她毫无知觉的脸庞,他轻轻的说,是许诺同时也释放被恨及怨念禁锢的灵魂。
他抱着湿淋淋的她上岸,翻过她的身子替她抠水,虽然她呕出不少水来,但却仍是一动也不动。
“呼吸!飞雪,求你呼吸!”
他剧烈的摇着她的身子,他愿意花一切的代价只求她睁开那双明眸。
他要怎么去衡量她对自己的爱?他要怎么样才可以改变一切?他要怎么样才能让飞雪再睁开眼睛来?
他要怎么样才不会失去她?
万焐裎拍拍她的脸颊,带着心酸而痛楚的唤她,“飞雪,求求你,别抛下我。”
一股近乎绝望的疼痛紧紧的攫住他,他现在知道那一点一滴的折磨都是从何而来。
在他自以为舍弃所有的感情之后,抛不下的、放不了的依旧是对她的一往情深。
他眷恋的眼光紧紧的缠绕着那张容颜,有多久他不曾这样看她?
万焐裎从来不敢看她、不敢跟她的目光相接,那会让他极力筑起的防备一一的崩塌离解。
他看着她,一瞬也不瞬,然后他彻底的呆住了。
那双眼睛,那双全天下最清澈、最美丽的眼睛跟他对望着。
她看起来好困惑、好无助……可是她却对他笑了。
这不是错觉、不是幻觉!
飞雪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有点疑惑的转动着眼珠。
这是在西天还是地府?
原来所谓的西天跟地府都是自己最向往的吗?否则为什么她会看见裎哥哥那久违的笑脸?
“飞雪……”他紧紧的抱着她,将头埋入她的肩窝,这才平息那股椎心之痛。
他知道这辈子他是不会再放手了,毕竟他已经失去了,也错过太多。
如果承认深爱着飞雪是一种枉顾母亲的罪恶的话,那么就让他沉沦吧!
飞雪半卧在横榻上,睁着一双妙目,对于她投湖之后所发生的事情似乎还觉得有些困惑。
她在婢女的协助下换上干净的衣服,一个头发花白的大夫也来诊视过她,而她的裎哥哥握着她的手坐在床沿,不发一语的看着她,一切都恍恍惚惚的犹在梦中。
是梦吗?
万焐裎接过婢女送上来刚煎好的药,重新坐到飞雪面前。
“大夫说你没大碍,开了些安神镇静的药方子,你吃一些吧。”
他小心地自起药汁送到她嘴前,她柔顺的张开嘴,一口又一口的将那苦涩的药全部吞下肚。
为什么……为什么他脸上的神色是那么的平静柔和?她愣愣的看着他,终于确定一切都是事实。
“你更傻。”沉痛的眼神诚实的传达出他的不舍,“你用自虐来抗议我的绝情吗?”
不是的。她摇头,眼泪忍不住脆弱的夺眶而出,她只是……她只是无路可走呀!
她怯怯的拉过他的手,一笔一画的在他掌心再下,“对不起。”
“为什么要说抱歉?你不恨我吗?是我对不起你,飞雪,难道你还不肯怪我、怨我吗?”
她怜悯的眼神落到他憔悴的脸庞。
如果她能说话,她会告诉他,她从来不恨他,因为她知道受折磨最深的人是他。
她温柔的碰触着他的颊,那宽容的微笑和了解的眼神,终于救赎他。
“飞雪,很抱歉我这样对你。”
将她拥入怀中,这柔软的身躯是他多年来的渴望,当他终于能坦然面对时,拥抱也变得理所当然。
李晴站在窗外轻咬着下唇,手里的罗帕已经在不知不觉中缠绕又放,放了又缠绕。
就像她的心,紧紧的纠在一起,使她疼痛不堪。
她的爱恋和深情似乎变得多余,万焐裎从来没用过那种既温和又柔软的眼神看过她。
李晴想推门进去,她想问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待她?难道她爱得还不够吗?为什么得到他的爱这么难?
她以为自己只是想而已,没想到身体有自我意识的真的这么做了。
李晴像个游魂似的晃到他们面前,“为什么?”
“晴儿?!”万焐裎诧异的说,“你为什么来了?”
自己府内的仆人真失职,竟无人通报!
“我不该来的,是吗?”她幽幽的说。
她本来是要来请万焐裎劝劝皇兄,请他退一步别再为立妃的事和父王争吵。
没想到,她撞见的却是她最不愿去证实的。
当他情意缠绵的唤着另一个不属于她的名时,就已经将她从幸福的顶端推落,那个名字逼她承认他的心里没有她的影子。
“为什么?”她眼里有着泪光,定定的看着万焐裎身后的飞雪,“你不要躲在他身后,告诉我为什么我未来的丈夫心里只有你?”
飞雪慌乱的抓住万焐裎的衣袖,公主那责难的眼光和哀戚的神情让她觉得异常熟悉。
看着她,就像看见一面镜子,反映出来的是她的无奈。
“晴儿。”万焐裎抱歉的看着她,“出去再说。”
她摇摇头,“为什么不能在这说?你怕我说了什么伤害她吗?”
“你不会的,你不是会口出恶言的女子。”
李晴无奈的露出一个凄楚的微笑,“我所受的教养让我无法口出恶言。”
她是最得宠爱的公主,从小被捧在手心长大,她要什么有什么,如今她总算知道有些东西就算是金枝玉叶也无法得到。
“你是个好女孩,是我高攀了。”
“不管我再怎么好,也比不上她。”李睛说道,“你说高攀也只是借口,你不愿跟我成亲了是吗?但圣旨都已经下了,你要怎么告诉我父皇?”
他紧抿着唇,将飞雪的手握得更紧,“万焐裎愿意承担一切后果。”
“为了她你什么都不顾了是吗?”她语带哭音,“我不能让你这么做,父皇不会放过你的。”
“我知道。”
他坚定的眼神有着挑战一切的决心,她知道不管自己说什么都改变不了他的决心,所以她转向飞雪。
“飞雪,这是你要的吗?”她一字一句的说,“让两个男人为你神魂颠倒,让君臣反目、兄弟成仇,这就是你进京的目的?”
两句话说得飞雪浑身冒冷汗,这是她要的吗?
“晴儿,别怪她,这不是她造成的!”
“那我该怪你喽?你心里没有我,当初为何答应这件婚事?”
“君命难违。”
她摇摇头,受伤的神情一览无遗,“我对你一往情深,你对我居然只是君命难违。”
李晴黯然的转身出去,飞雪连忙推推万焐裎示意他追出去。
“你希望我怎么做?”他无法顾虑晴儿的感受,“我如果追出去,你怎么办?”
她不知道该要他怎么办,此时此刻她倒宁愿他是恨她的,她害他陷入两难的境地。
为什么她带来的总是不好的事情?
“去追她。”她在他手里写着,“你已经无情,怎能再无义呢?”
“情义怎能两全?”
“那就舍情就义。”她含泪微笑着,“今生有情无缘,留待来生再续,可好?”
“人会有来生吗?”今生已经如此充满变数和不确定,他还能寄望来生吗?
“有的。我等你,一年、十年、一百年我会等你来找我。”
是他盲目的恨意使他们劳燕分飞,他一手使得上一代的悲剧延到下一代身上。
上一代的情仇,他付出了代价,最昂贵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