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蔚有些庆幸,或许,暂别这四个月,对彼此来说,都是好的。他们不必再这样对彼此大吼大叫了,可是,却也有些落寞。
望着空荡荡的对桌,贵蔚想起贵媛安那又轻又暖的诱哄声。
蔚蔚,妳觉得,哥哥能给妳的,是否太少了?
哥哥能给蔚蔚的,也不只有这些……
人在自己身边时,她觉得压力好大;不在自己身边时,又无法克制去思念……
这庞杂,压得她更加紧闭自己的心房,不想和任何人说话,总是很孤僻的,把自己关在多福院里。
当然,她也知道,这可以让婢女们好办事。她们一定被仔细地嘱咐过,要好好地看牢她,不准她跨出这宅邸半步,更不准在她面前闲言闲语,说些外头的事。
她再度变回那孤寂的贵蔚,只有手里的陶土与油彩,可以让她暂时幻想一下,自己有父亲、母亲、兄弟姊妹,以及无话不谈的朋友们……
贵蔚就这样茫茫然地,与陶俑们共度了两个月的时光。
一天,晴朗的冬日午后,终于让贵蔚走出阴闷的屋子,到多褔院的园子透气。婢女们为她备了炭盆与手炉,也在她停留的亭子外加了三层帷幕,不让她害寒。
空气的微冷,让贵蔚的神智清醒许多,不再像之前闷在屋子里,浑浑噩噩的。
她恢复了些精神,勤快地摆放着工具与油彩,然后打开那只装盛着陶俑作品的木盒,继续未完的工序。
看着那木盒里的陶俑,她忽然一愣。这木盒是贵媛安请人特制的,一个大盒子分成狭长的五格,可以一次盛放五只陶俑。贵蔚这样一看去,才发觉……
这盒子里的陶俑,塑的全是贵媛安。严肃的贵媛安,带笑的贵媛安,熟睡的贵媛安,生气的贵媛安,难过的贵媛安……
这些天,自己昏昏涂涂地想了些什么,都已不复记忆。这些陶俑,是证据吗?
不过分离两个月,她就已经如此刻骨铭心地想念他了?看着这些陶俑,贵蔚对自己呕起气来。她不想念他!她在心里喊着。她一点都不盼他回来!
她端起木盒,掀开帷幕来到池塘。她蹲在池畔,从木盒里拿出那只塑得严肃的陶俑,咬着牙,毫不眷恋的,就把这陶俑扔进池子。接着,她扔了那只带笑的。然后,熟睡的、生气的,通通扔进水里。最后,连那只难过的陶俑,也沉到了池底。
她转身,本想走,但想了想,又转了回来,低头看着那些陶俑的下场。
它们的面目,开始糊成了泥浆,池子的水也变得浊黄不堪。
贵蔚瞪着、瞪着,全身发抖。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心里的不舍。
大哥,大哥要离我而去了……
她紧闭着眼,再睁开——她后悔了!她掀起袖子,竟想这样伸手下去,把那些陶俑全捞起来,完全不在乎那池水有多冰冻。
「小姐!」忽然,一个男人的声音叫唤住她。
贵蔚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她不可置信地喊了一声:「郑参事?」
「您在做什么?快起来。」郑参事焦急地趋前,想扶她起来。
贵蔚与他不熟,对他这热络有所戒备,她赶紧站起来,不让他碰。
「您要是受寒了,侯爷可是会怪罪的。」对她隐约的排拒,郑参事不在意,依旧关心地道。
贵蔚觉得还是要与他说些场面话,才是礼貌。「我以为郑参事和大哥一块去牡国了……」接着,她一惊,赶紧问:「难道,大哥提前回国了吗?」
郑参事堆着笑,客气地答:「不是的,小姐,因为侯爷还有一些事没办妥,所以小的得留在国内,替侯爷妥善那些事。」
贵蔚松口气。她总觉得这贴身的副官,会跟着大哥去到天涯海角,因此看到他出现时,便很直接地以为大哥也在附近。接下来,贵蔚不知道还要说什么话,便僵硬地福了身,想要离开。可郑参事却又反常地叫住她。
「小姐。」他说:「听说您,这两个月都待在这院里,没出去半步。」
贵蔚有些惊慌地看着他。大哥在府邸的时候,她与这参事是从没交集的,她不解这男人今天为何话那么多。
郑参事在贵媛安身边待久了,很会察言观色,马上安抚道:「小姐莫惊,小的没别的意图,只是,在琢磨着,有些话,当不当同您说。」
「……什么话。」贵蔚试着放软声音。「你说。」
郑参事不直讲,却又绕了一个弯子,说:「敢问,是不是外头那些婢女们,故意让小姐锁在这宅子里头,不让您出去?」
贵蔚想了想,怯怯地说:「可能吧。」一开始,是她先将自己关起来的,不愿到外头去。可之后有一回,她想到房间与园子之外的地方走走时,却见婢女们慌张地想要阻拦她,却又不敢太明显。那种感觉,很像在暗地里监视一个被软禁的人。
但她没多想,只把这事当成是贵媛安遗留在这宅里的一股无形的压力。
「您有没有想过,她们为何如此?」郑参事问。
贵蔚谨守分寸地答:「大哥吩咐的。大哥不希望我离家,遭遇危险,让他在国外还要操心。」她不愿在外人面前批评贵媛安。
「真是如此吗?小姐。」没想到,郑参事竟骗了矩,质疑她的话。
贵蔚皱着眉看他。
「小姐,请恕小的直言。」郑参事赶紧恭敬地弯下身。「小的实在无法眼睁睁看您被蒙在鼓里,毫不知情。」
贵蔚紧张不安地说:「什、什么事?」
「其实,侯爷离府的第一个旬月里,仍留在国内。」郑参事悄悄地觑着贵蔚的表情,边说:「他忙着一件事,一件他极不愿让小姐知道的事。」
贵蔚的手流着冷汗。不知为何,心里有一股不祥的预感。那预感就像她得知主母与德清氏的遭遇一样,啃蚀着她对贵媛安的信任。
「在此之前,小的冒昧,再问小姐一个问题。」郑参事看清了贵蔚的情绪,心底暗笑,继续以谨慎的口吻问:「为何这两个月里,清穆侯夫人完全没来探望您?甚至没捎任何音息给您?毕竟,您们是如此要好的友人。」
贵蔚想也不想地急说:「那是因为大哥不准我与她往来了!」
她会说得那么急,是因为她还是想要相信贵媛安,相信他不会再这样残酷地破坏她对他的信任与依赖!只要她不再想着磬子姐,只要她不再口口声声地提着磬子姐,这层平衡,应该还是可以维护住的……
他不会这么做吧?他不会这么做吧……慈悲的驳神!她的心里祈祷着。
郑参事自然明白她这话里的用意,但最后,他还是照着原定的目的,对这天真的姑娘残忍地说了——
「当然不是。」他说:「清穆侯被告发谋反,被判刑了,小姐。」
贵蔚不信,她不信!
坐在往于莱坊急驶的马车上,贵蔚紧扭着手,一直闭着眼祈求着——
不要让这一切成真!
她本不想相信郑参事的话,更想逃避他,可是这男人却不断用诱引的姿态,引着她自己去发现并证实真相。
他编造理由遣开那些婢女,并为她备好车夫与马车,同她一道出府。婢女们见是侯爷身边的副官吩咐的,又有他本人亲自陪伴,根本不疑有他,赶紧照着备办。
她紧贴着窗,慌急地算着所剩的路途。她希望于莱坊快些到,又祈望着永远不到——因为,因为她一点也不想看清贵媛安那双沾满鲜血的手!
她太专注自己的祈祷,根本没余下的心思去发现郑参事那笑得诡异的脸。
半个时辰的车途,清穆侯府到了。这府邸的周围,完全没有人烟,漫天枯木交织成的枝网,将死寂肃杀的气氛兜头罩下,让此地失去了往昔的人气。
贵蔚颤抖地扶着门下车,郑参事与车夫想要搀她,被她挣开了。
她踉跄地走上石阶,站定在那染着岁月斑驳、正紧紧地封闭着的大桧木门前。她的身影,被那些巨大的木纹与贴得放肆的封条衬着,显得弱小、无助。
她趴在门上,握住那门上的衔环,用尽全身的力量去摇、去敲、去击,希望里头总有个人出来,来应她的求助。
「磬子姐!是我!是我!我是贵蔚!」她用力地喊着:「请妳开门!开门!我来看妳了!来看妳了!请妳出来……」
同时,心里再次响起郑参事陈述事实的声音,正呼应着她的吶喊。
被罢了官。被削了爵位。被抄了家。要诛三族。府邸的下人都贬为奴工,发配边疆,终生不得入京……
最后,这宅邸的寂冷无声,让贵蔚再也受不住,仰天放声大哭。
她跪在地上,长嚎得万分哀戚。「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磬子姐——对不起啊——」然后,她拚命地、死命地磕头、磕头、磕头,磕得额上都流了血。
郑参事与车夫赶紧上前拉起她。她挣扎。「放开我!我要谢罪,我要谢罪——是我!是我害了磬子姐的,如果她不是我朋友的话,她就不会被大哥害死了——都是我!都是我!」
郑参事很冷静地将这车夫支开。「你快去调拨车头,我们马上带小姐回府。」
「好、好!」车夫慌慌地下了阶梯。
郑参事见车夫走远了,精明的脸又回复了哀痛。「小姐,请您不要自责了,这不是您的错。」
贵蔚摇头,根本听不进这种肤浅的安慰。
郑参事便直接切人要点。「清穆侯之所以遭清算,是因为他知道一个秘密。」
这话,让贵蔚全身僵硬。
郑参事知道,她很注意他接下来的一字一句。他压抑着兴奋,说:「他知道侯爷答允了牡国,要自立为王的密约。所以,侯爷才会决定除掉他。」他顿了一下,再加油添醋。「对了,侯爷这次出使牡国,表面上是为了国务,其实,却是在与牡国当权者周旋,要如何瓜分这禁国的所有好处。」
贵蔚抬起脸,瞠裂眼眶瞪他。
她满脸都是血流,使她的瞪视竟显得如此狰狞恐怖,连郑参事都瑟缩了一下。
但他还是镇定心神,说完。「所以,小的认为,这绝不是小姐的错。」
「牡国?」贵蔚抖着说:「自、自立为王?大哥?」
「没错。」郑参事火上加油。「真正要叛国的,其实是侯爷本人。」
喉头一梗,贵蔚抚着脖子,不断大口吸气、吸气,可她仍无法吸进任何空气。那听似哮喘的声音,尖锐得让人恐慌。最后,她眼前一黑,就这么昏死了过去——
失去意识前,她听到碎裂的声音。
那是一面反射着光芒的明镜,那明镜上,一直都有着贵媛安的身影。如今,这心中的明镜碎裂了,光芒灭了,她的心没了光明,更失去了前进的准头。
她的信仰,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