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躬身於黎府的小小菜园里头,弯腰浇肥,纤细的身子行动敏捷俐落。
就在这个时候,中书舍人黎世荣穿著一身七品文官鸂鶒补服,捻著胡子,漫步踱进宅院之中,看见那少女的背影,嘴角不由得微扬,於是清了清喉咙,唤了一句。
"初心。"
那少女闻声回首,清秀的面容红云飞霞,微散的发丝随风扬逸,透露出健康活泼的朝气。
"爹爹!"她撩起裙子走近父亲身边。
"您才下朝?连衣裳都没换。"
黎世荣点点头,拉著她手臂端详了一会儿,叹了口气。"唉,你一个女孩儿家,没事尽干这些粗活,手都长茧了,将来怎么觅得好夫婿?"
黎初心闻言一笑。"爹爹不要女儿了么?尽说这些话。"她转身,看著菜园子里青翠的一畦鲜蔬,笑道:"反正待在绣房里也闷得很,不如找点事做,活动、活动身子才好,爹爹您不也常赞这些蔬菜新鲜味美得紧,宫中御膳也比不上么?"
黎世荣笑著摇了摇头,笑意之中半是欣慰、半是愧疚。
他情知这不过是女儿的托辞,其实他虽有著七品官衔,却因为官清廉,不屑与同僚合污之故,导致为官多年,家中却无什积蓄,别说佣奴仆婢,就连个轿夫都请不起。女儿自幼亡母,却未因此失了教养,相反的还异常懂事,除了识字读书外,更肩负起家中大半的细琐杂务,即使粗衣布服也不为苦,让他在朝为官,半点不曾操烦家中事,只是却常心中有愧,不知该如何是好,加上待会儿要对她说的事……唉……
黎初心不解父亲为何愁容满面,不禁也秀眉紧拧。
"爹爹,您怎么啦?今天好像心事重重。"
黎世荣看著女儿天真的脸孔,又叹了口气。
"初心……爹对不起你。"
黎初心一愣,随即有些紧张。"爹爹,发生了什么事?您怎么……怎么突然这么说?女儿……女儿做错了什么?"
黎世荣抿唇不语,只是摇头,黎初心见状,更是惊惧交集,不知如何是好。
"爹爹……"
"事到如今,我就跟你说了罢……"半晌,黎世荣才像下了什么决心似的开了口。"是这样的,圣上今日早朝下了一道圣旨。"
"圣旨?"那跟她有什么关系?
许是看出了女儿心中疑惑,黎世荣接著道:"那道圣旨,是为了当今皇太子所颁布的,说是要为年幼的皇太子选秀女,凡是七品以上官家符合选秀女资格的女孩,均要入宫待选……"
黎初心一呆。"进……进宫?"
"唉……怪就怪爹爹舍不得你太早嫁人,没为你及早订门亲事,事到临头,就算亡羊补牢也来不及……宫里的内官怕有人将女儿偷偷嫁出去,早就在半年前开始记录符合待选资格的秀女了,现今是想躲也躲不掉了啊……"
"爹爹……"黎初心乍闻此讯,一时间百感交集,不知如何是好,原本红润的脸蛋,也不知不觉褪了血色,一片苍白。
"初心……我的女儿,你要明白,这件事为父有千百个不愿,伴君如伴虎,虽说你不一定会受到皇太子青睐,但要等到发放出宫的日子毕竟久远,到时你已青春消逝,难有归宿,侥幸皇子对你青眼有加,但宫中美女如云,富智计、手段、背景的更加不少,你肯定斗不过她们……"
"爹爹……"真没想到父亲考虑的事情竟然有这么多,黎初心蹙眉倾听,一颗心不由得越是沈重。
"只要将你送进宫里,咱父女俩就难有再见之期,幸或不幸虽难预料,但结果都不尽如人意,爹爹这一生并不指望平步青云,只要平安、无愧於心,为你找个好人家,享受平凡的幸福则余愿足矣……初心,你告诉爹爹,你是怎么想的,只要你不愿意,那么就算拚了爹爹这条老命,爹爹也必定帮你找寻退路!"
黎初心闻言,眼眶不由得红了。
要她自己……做决定?
要父亲为她牺牲十年寒窗苦读得来的功名、为她毁坏为官多年来的清誉、要他做一个不忠的臣子?
她不过是个无才无德的女子呵……
只是一瞬间,她已做了决定。
"爹爹……"黎初心平静地道:"书里有一句话很有道理,'为人以忠孝为本,其余都是末事。'爹爹於朝中任职,首要之务是忠於国家,女儿在家中,则是将孝敬父母摆在第一位,虽然爹爹为女儿著想,使女儿感动莫名,但女儿绝对不敢连累父亲做出不忠之事,否则女儿岂非不孝?进宫之事,初心绝不后悔!"语毕,她竟已不自觉喉头哽咽。
饶是黎世荣为官数十载,早就练就一身哀矜勿喜的工夫,但听到女儿这么说,却也不免老泪纵横了……
"初心,你……你这是何苦呢?"
"万请爹爹成全!"黎初心垂首跪拜,再也不敢抬头,就怕抬头与父亲四目相对,眼泪就要不听使唤地流下来了。
就这样,黎初心进宫之事底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