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西苑
两个半大不小的孩子,十足挑衅的堵住娇妍小美人儿的去路。
“你说是不说!”年纪稍长的男孩,仿着大人的口吻,粗声令道。
纤纤人儿绞紧拳头,忿忿瞪着眼前欺人大甚的这一对兄妹。他们是荣亲王的独生子女,哥哥叫世宁,妹妹叫和颖。
“你快说啊——只要你说‘穆亲王、穆福晋是全天下最丑的人,你看到想吐!’我们就放你走。”和颖骄纵的说。
“你们是我见过最没教养的人!你们没爹没娘教么?”小芙仪个头小,说话的声音细细柔柔的,听来却威仪十足,两兄妹不禁怔了下。
小芙仪第一次进宫,待了半天下来,发现宫里的人都好坏、好过分,跟亲王府里和善的家仆完全不一样!
皇太后要去景祥楼听戏,怕他们这几个被邀来宫里玩的孩子吵闹,便差人带他们来到西苑,命侍女陪他们玩些孩子游戏。
就那时候,她才知道外人是怎么看待她阿玛和额娘的。那些虚长她几岁的孩子,一听到她是穆亲王的女儿后,不但不跟她玩,还出言羞辱阿玛额娘,更即兴编了首烂歌谣笑她——
木瓜、木瓜,想生娃娃,阎王不许,私生鬼娃。
木瓜、木瓜,生了鬼娃,鬼娃出来,吓死大家。
歌谣中的木瓜指的即是穆王。
小芙仪一时气不过,掌了几个嘴贱孩子巴掌,然后就和一堆孩子扭打成一团。要不是侍女出手相劝阻止,小芙仪以寡敌众的小小身子,早被几个个头高她许多的男女孩儿,当成沙包揍成肉包!
侍女将小芙仪带至西苑一处院落,和那些孩子们隔开,避免再次起冲突。
这时,世宁兄妹找了来,决定要再“亲自”教训一回。
“喝!敢说咱们没教养?”世宁以大欺小,边说边徒手推了下小芙仪。“你先服了咱们,咱们再告诉你什么是教养呗。”
小芙仪踉跄了下,站稳后,学大人样的冷哼了声。“服?你们凭什么让我服?是有功朝廷?为皇上分忧?还是出兵打了胜仗?”
小芙仪应答如流,一点也不像是个十岁的孩子。而她所说的这些话,都是她阿玛——穆亲王之所以深受朝廷重用的原因。
“哥,她在说什么,我听不懂耶。”和颖很小声的问。有够无知。
“你别管她说什么。”世宁也很小声的回答妹妹的问题后,才朝芙仪狠狠威胁道:“你到底说不说?要不,到时候灰头土脸的,可别怪我没警告你!”
说罢,再趋前几步,作足威胁人的气势。
小芙仪咬咬唇,一双灵动的眼闪着狡黠,直直瞅着这对坏心兄妹。
“好,我说。”
世宁兄妹昂起下巴,反剪双手于后,睥睨她,等着她说出口。
“我说,穆亲王和福晋是全天下第一等的好人,猪猡才会看不清他们的好。”小芙仪的声音甜腻腻的,却极有杀伤力。
世宁兄妹气到浑身发抖,脸庞完全充血成猪肝色。
“你、死、定、了!”世事几乎是从牙缝里迸出这四个字。
“哥,我去把东西拿来。”
“好。”
和颖从临近花丛里拖出一桶沙土,那是方才他们要求整理花圃的宫女留下来的。他们本想用来恶整芙仪,现在打算用它来教训她。
芙仪见情形不妙,拔腿想跑,却被世宁一把攫住,逃不开。
“放开我!我不认识你们,为什么要欺负人?”
世宁边将芙仪拖到木桶,边笑说:
“咱们是要让你学乖——”说罢,弯腰抬起木桶,将整桶沙土往芙仪头上倒下去。
“啊——”芙仪躲不了,只能闭眼承受……
看着眼前像个小泥人似的芙仪,世宁兄妹为自己的“杰作”,笑得好不得意。
“哈哈哈,看你拿什么脸见人,噢,不下不,我这是成全你,让你和你阿玛额娘一样,没‘脸’见人!哈哈哈——”
太过分了!
“喂,小鬼,你们在做啥?”不远处,一栋素雅的楼阁二楼上,凭栏站了几名约莫二十上下的年轻男子。
世宁认出其中一人,唤道:“十六阿哥。”再仔细一瞧,这几名年轻男子全是黄带阿哥,而他们所站的那栋楼,是平日阿哥们静修读书的所在。
“阿哥,安。”世宁示意妹妹,一同敛袖福礼。
“那个小泥娃娃怎么着?”七阿哥脱口问道。
“她是谁啊?宫里怎么允许这么脏的人进来?”五阿哥看热闹似的也问了问。
“啊——”倾身福礼的和颖突然惊叫一声,眼睁睁看着芙仪扑向世宁,扭打着他。
“脏死了你!”世宁用力推开,芙仪失了重心,当场摔成“狗吃屎”的姿势。
兄妹俩“喝”了声,集中火力让小泥人更灰头土脸!
凭栏看热闹的阿哥全笑了出来,五阿哥朝楼阁内静读的人说:“你们快出来瞧瞧,有个小泥娃娃像只小猪仔,在泥地翻滚咧。”
三、四名阿哥闻讯,也好奇的跑出来看。
“你这鬼娃!靠你那丑八怪阿玛才被封作‘多罗格格’,你这丑不拉叽的鬼格格,吓到人了你知不知道?”世宁被芙仪弄得一身沙土,气得边踢她边叫骂道。
楼阁上的阿哥不明所以,只当是小孩子之间的恶劣游戏,全笑得不亦乐乎。
“十九,快出来看看,宫里出现小泥人咧!都快分不清她是真人还是泥人了。”
楼阁内,坐在案前托腮懒懒翻着书册的男子,缓缓摇头,头也不抬,一副兴趣缺缺的样子。
“脏。”他啐了声。
“哦,随你。”热络兄长自知没趣,再回头,继续加入敲边鼓行列。
案前的男子有一双极漂亮的眼,极致精琢的五官,乍看会让人以为是女相,但再一瞧,他整个人流露出一股融合霸者与书儒的矛盾气质,全然让那份阴柔尽褪。
他仍托着腮,边翻着书页,边优雅抬眼,目光穿过凭栏人群间的空隙,捕捉到那抹既纤细又倔强的身影。
自此移不开目光。
***
西苑澄碧居
“图尔都,你出和平门,沿着新华街找十七哥人,找到他就跟他说,皇阿玛为曾额娘在福园设宴,叫他今晚一定要回宫。”
“喳。”
永璇步上阶梯,走向居处。他推开门,人内走没几步,细细的啜泣声,让他脚步突然顿住。
有人在他房里?!
正要出口斥骂之际,啜泣声早他一步,转为柔软的说话声音。
“你们待在这儿,会不会也被人欺负?这里的人好坏呢!”孩子气的呢哝,让永璇欲出口的话收住。
他缓步踱往内室,在隔住厅堂与内室之间的八片檀木雕花屏风前停下脚步。他微微侧身,在屏风的掩护下偷觑闯入者。
她,浑身脏兮兮的,席地坐在那座靠墙而立的自鸣钟前。
她是那个……小泥人?她在对钟说话?
“为什么大家都只看到阿玛和额娘的长相,都没想到他们是很好很好的人呀?阿玛额娘很疼很疼芙仪、也跟着疼喜儿、悦儿,府里的人都说阿玛是好人,可这里的人为什么都只说阿玛长得丑?额娘说阿玛立了很多、很多功劳,你们住在这里,有听过这些事么?”
她在问着钟里的人偶?
“你们什么时候再动一次?拜托……我的瓷娃娃没带在身边,不然我难过的时候,他们都会安慰我……”她又哭了。
永璇微颤了下眉头,哑然失笑,对她这举动感到荒谬,但,却不厌恶……
他想起那个在园子里不管被人怎么欺负,傲然睁着倔强的眼,瞪着对方,努力反击的泥人儿,那对兄妹到后来竟被她瞪到心虚、反击到慌了手脚……
呵,有骨气。
但她终究是个孩子,受了委屈只好躲起来哭。
“不哭、不哭,芙仪不哭。芙仪今天满十岁了,我是小大人,不可以再像小孩子一样。”根本不可能有人理她,她只好自己安慰自己。
“不能哭,不能让阿玛担心。”像是想到了什么,她喃喃自语。“糟糕……我全身脏兮兮的,怎么去找阿玛?”
陡地,永璇撇开偷觑的眼。该死!这小女孩居然在他房里脱衣!再该死!他是这间房的主人,躲开的人怎么会是他?
几个念头下来,永璇扁着傲气的嘴,他是怎么了?进去叫她滚蛋不就得了?
不肯承认,心不舍。
难得牵挂的心,想再看看她在做什么……
“不可以偷看喔……”
永璇一怔,抽回目光。这才发现,她是对着人偶说话。孩子气的口吻,逗开向来严谨桀骛的唇。咚咚咚——咚咚咚——
她又在做什么?
“这是什么呀……好漂亮……”
永璇微微侧头一看,不悦的皱起眉。她竟然爬上他的床炕!然后,她发现了那只置在床头的珐琅表。
她天真的坐在炕上,目不转睛、极仔细地研究着上头彩绘的图案。看久了,看累了,加上早先的折腾……她体力不支,倒在炕上……俄顷,很自动的拉起被褥,为自己盖上……
永璇真不知道是该气还是该笑,这丫头怎么随便成这样?
片刻,他缓步走向内室。眼前所见,俊容微僵。
这丫头居然把他的房搞成这副德性!
波斯地毯上全是一坨沙土,再看看床架旁的白手巾,黑到已看不见原先的白皙,更重要的是,她把脱下来的衣服,沾水擦拭后,平摆在上好的檀木书案上!
他的房,处处都是她的痕迹,俨然成了她的地盘。
永璇嫌恶的沉下脸,踱往炕前,欲出口唤醒她。然,脚步却不经意的放轻……
他来到炕前,心与愿违,未出声,只是静静的凝视着她——
眸瞳底映着一张清雅绝俗的睡容。永璇忍不住心想,这个不轻易服人的女孩,若是醒来后会如何面对他?
冷傲的唇微勾,第一次有人让他悬在心上。
即使百般不愿,连永璇自己都不明白为何会做出如此举动,他转身,安静的离去,决定不唤醒她,让沉睡的人儿独自好眠——
***
福园
“王爷,找到格格人了!”
“芙仪在哪儿?”穆亲王着急万分问道。
“刚有个侍卫过来捎话,说格格人在澄碧居,请王爷过去接她……”
“澄碧居?那、那不是……”穆亲王瞥了眼身在人群中,那名极为耀眼的男子。
他心中一诧。这个在皇室中冷峻出了名的傲气皇子,据闻从不允许人擅入他的居处啊!
芙仪怎会在他的那儿?
穆亲王急忙随同仆役前往澄碧居。焦急万分的揣想着,芙仪和他是否发生了什么事?
当然,没事。
只是没想到,他们之间发生的事,在许多年之后才开始——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