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天宝年间,成都。
下雪了。
隆冬初雪,静静地于深沉的夜色里翻飞。
寒风从窗扉的缝隙透进,吹得案上的烛火明灭不定,宋可云揉了揉酸涩的眼皮,起身来到窗前,这才惊觉窗外已是一片银白雪景。
竟然下雪了,这素来燥热的蜀都,难得见雪,看来今年冬天是真的冷。
她怔怔地赏了会儿雪,探出葱白的掌心,接了几瓣晶莹的雪花,冰晶消融,寒意渗进体肤里。
她不禁打了个颤,连忙紧闭窗扉,拢了拢身上的旧棉袄。
这棉袄已是好几年前做的,衬里打得薄,实在耐不住今冬的冷,她开口跟二娘说了几次想做新的冬衣,二娘总是冷冷的,说道今年织锦的生意不好,府里没几个闲钱,还得打点工人们的盘缠,好让他们回乡过年。
话虽如此,二娘的亲生女儿、她的妹妹可菱却是做了一套又一套新衣裳,每一套都是锦绣斑斓、华丽美艳。
可云心里,并非无怨。
若是亲娘尚在,若是爹爹不那么专宠二娘,她在这府里的生活或许不会如此艰难,身为大小姐,却没有大小姐的待遇。
何况,她还有这么一张脸……
素手抚上左脸,在连接颈脖的边缘,有一块丑陋的伤疤。
那是火吻的记号,在她十七岁那年,由于可菱的恶作剧,在玩火钳的时候意外烫伤了她的脸,毁了她承袭自母亲的绝色容貌。
当时她正与一位官家公子谈婚事,听说她毁容了,对方吓得急忙退订,她顿时成了城里茶余饭后的笑谈,人人都说宋家的大千金遭人退货了。
父亲恨她辱没了家门,从此对她冷面相向,她在府里的地位也因而一落千丈……
寻思至此,宋可云幽幽叹息。
房里的炭炉烧得差不多了,逐渐抵挡不住外头的冷意,她盈盈穿过一道屏风,扬声呼唤睡在外间的丫鬟。
“红袖,红袖!”
丫鬟睡得正香,听她叫唤,不情不愿地起身。
“什么事?”
“炭火要灭了,你过来多加些炭。”
“呿!要加炭自己不会加吗?非得把人吵醒才甘心?”红袖虽然不至于违抗她这个小姐的命令,嘴上却是念念有词。
可云忍著,装作充耳不闻。
这些年来,她受到的类似冷遇太多了,若是样样都计较,只是徒然跟自己过不去而已。
红袖添了煤炭,脚步踏得重重地,回头自去睡了。
可云自嘲地弯唇,自行在炭炉上热了一壶茶,斟了一杯,浅啜几口,然后继续伏案画图。
三代以来,宋家一直经营著织绣生意,而一幅蜀锦的完成,需要经过设计、定稿、点匠、挑花结本等等过程,最后方是装机与织造。
幸亏她在艺术方面还颇有些才华,能够画些蜀锦的设计图样,这也是她这个早就过了及笄之年却迟迟嫁不出去的女儿,留在这个家唯一的功用了。
为了讨好这家里的每一个人,为了证明自己的存在尚有用处,她日复一日,努力画著设计图,开发新花样。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岁月无情地消磨著宋可云的青春,消磨著她对人生仅存的一点幻想……
现代,台湾台南
他对人生已经没有幻想。
若是将人生比喻成一盘棋,那他面前这盘,已然下成了死局,无路可进亦无路可退,而他完全无所谓。
就这样吧!他不在乎。
“可是儿子啊,你总不能一辈子不结婚吧!我们陆家三代单传,就指望你传宗接代啊!这个纺织厂也得有人继承才行。”
陆英麒保持沉默,对于父母亲的百般相劝,他只是面无表情。
陆家父母见他毫无反应,更著急了,周秀芝索性坐到儿子身旁,握住他的手,再次发动温情攻势。
“你说说看,那些跟你相亲的小姐,你到底是哪里不满意呢?那个在小学当老师的王小姐,我看她温婉贤淑又漂亮,挺好的啊!”
“她的话题三句离不了她的学生,无聊!”陆英麒不屑地批判。
“要不那个在出版社当总编辑的张小姐怎样?”陆文龙跟著游说。
“看她样子是有点小脾气,不过挺精明能干的样子,要是能当我们陆家媳妇,帮忙处理纺织厂的生意也挺不错的。”
“公司的事我来管就够了,不需要外人插手。”
“那吴伯伯的绖女呢?听说是学音乐的,个性活泼又开朗,要不你先跟她见一面?”
“我对音乐没兴趣。”
“唉,你对音乐有没有兴趣那不是重点,重点是你对对方女孩子有兴趣就行了!”
“我对她不会有兴趣。”
“你怎么知道?你又还没见过她。”
“我就是知道。”陆英麒固执地强调。
这下陆家父母可没辙了,儿子摆明就是不肯相亲结婚,他们做长辈的能怎么办?难不成强押他上礼堂?
“儿子啊!”周秀芝实在忍不住了,唉声叹气。
“我知道静玲毁婚,对你的打击很大,可你总不能一辈子放不下她……”
“谁说我放不下她?!”陆英麒变脸,语音森冽。
看他这样子像是放下的表情吗?
陆家父母面面相觑,心知肚明,这一年多来,儿子一直困在车祸瘸腿,未婚妻弃他而去的伤痛中,所以才会让自己埋首于公事,对世间事不闻不问,封闭心房……
“你们如果非要我结婚不可,那就买一个吧!”陆英麒突如其来地开口。
陆家父母愣住。
“买什么?”
陆英麒冷冷勾唇。
“反正都是娶我不爱的女人,我可没闲情逸致婚后还要讨好自己的老婆,不如直接买个越南新娘还干脆点。”
“什么?!”陆家父母惊骇,万万不能接受。
“我们陆家的儿子怎么能娶越南新娘?”
“什么?”宋可云震惊地瞪著爹爹。
“要我出嫁?”
“不错,日子已经定好了,就在下个月初三。”
下个月初三,那不是只剩半个月时间了,为何如此仓促?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们是何时替我订下这门亲事的?”
“实话跟你说吧!”坐在一旁看好戏的二娘终于忍不住插嘴。
“对方其实是出钱买了你。”
“出钱……买我?”宋可云容色发白。
“白花花的一箱银子。”二娘笑道,那笑容,说不出的讥嘲讽刺。
“对方姓田,在乡下有几块地,收租营生,也算是大户人家,有个独生子,名唤继宗,今年二十五、六岁,之前也曾娶妻,不想去年染上重病,死了。”
“所以他是要续弦?”
“总是得娶个老婆,替家里传宗接代啊!”
“那他何必要用买的?”
“因为他是个呆子。”
“呆子?”宋可云更震撼了。
二娘则是笑得更加颜面如花。
“是啊,据说小时候撞到头,从那之后脑子就稀里糊涂了,跟个十岁大的孩子没两样,连话都说不清楚。他爹娘想替儿子娶个聪明伶俐的大家闺秀,一方面照顾他,一方面也照管他们家的田地。”
爹爹要她嫁给一个连话都说不清楚的呆子?
宋可云不敢置信地望向父亲,而这个一家之主只是自顾自喝著酒,对她这个女儿的处境漠不关心。
“你们……就为了一箱银子将我卖掉?”
“哎呀,总比你一辈子嫁不出去好啊!姑娘家总得找个归宿,你说是吧?对方好歹也是个殷实人家,你嫁过去不会吃苦的。而且你爹也跟对方说明白了,他们不介意你脸上这道伤疤,有这样的公公婆婆,你该谢天谢地了!”
宋可云无言以对,身子阵阵颤栗著,不是天冷,而是心冷。
她自认在宋家并未吃白食,这些年来,家里也是靠著她设计的图样将织造生意经营得有声有色,今年甚至有一批织品被选为朝廷贡品,这是多么不可多得的荣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