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有些诧异地放下手中书卷,问那个跪在门边的仆佣:“父亲找我?”
“是。”
“他有说是何事吗?”
“小人不知。”
叹了口气,他屈膝站起。晚膳前刚从学府回来,一身制服尚未换下,此时也来不及换了。
随提着马灯的仆役走过曲曲折折的回廊,白色的袜子踏在微渗水汽的木板上,便感到丝丝的凉意。暮色沉沉的庭院中飘来若有似无的香气,透着一股晚春的萎靡。
春日家族在都城权倾一方,府邸占地广阔,设计的人更是别出心裁地建了重重回廊连通全宅各院。他住的地方位置颇偏,走了好一会儿才被领到主屋父亲的棋室。
望着窗纸上映出的柔淡灯光好一会儿,春日才深吸口气,拉开纸门,恭恭敬敬地跪下,垂眸道:“父亲。”
“嗯。”侧对着他的男人应了一声,眼睛却没有从棋盘上抬起。
半晌,男人终于抬脸,目光触及他身上的制服时却不由皱了一下眉,“刚从学府回来?我记得……你学的是地质吧?”
春日闻言有些意外。
暗国尚武,近数十年更是如此,春日家身为皇族一脉,年轻一辈的男子尽数都进了皇家的军院或是通向为仕一途的法学堂,他是唯一的例外。
当初选择进入同辈不屑一顾的学府读地质,父亲虽然没有明确反对,却仍是皱着眉看了他很久,从此便更加不睬他,这次他竟会主动提到这个话题……
春日不由抬头看了许久不见的父亲一眼,默默又垂下了眸。
“我要你去昊国一趟。”男人突地直截了当地说。
昊国?他有些迟钝地抬起眼来。
“昊国那边传来消息,似乎是发现了一个大晶石矿,但他们并不确定。”男人似是按捺不住地自棋盘边站起,负手踱了几步,“晶石对皇族关系重大,我们当中对晶石有些研究的只有你,所以我要你去昊国一趟……明白吗?”他突然站定望他。
“是。”春日柔顺地低头应命。
男人原本预计他会问些问题,见他如此爽快反而意外,咳了一下也不知接下来该说些什么好。
他突然平举右掌,掌心中竟有一点白光跳动,白光渐渐扩延,在他掌中凝成一只白虎的影像。男人拉过春日的手在他腕上一拍,那白虎便印在了他略略泛青的肌肤上,摇头摆尾,栩栩如生。
“到了昊国,你要定期向我汇报。”
春日望着手腕上的图案,唇莫名地微微一勾。
这,就是暗国皇族得以不衰的凭证。
纵观暗海上的昊、暗两地,也只有暗国皇族有这种驯兽的能力,几乎每个沾染皇室血脉的成员自小就通晓兽语,能驯猛兽,然而只有极少数人才有召唤野兽的能力,其中最难能可贵的便是召唤青龙、白虎、朱雀和玄武四大神兽。
如今有这能力的只有两人——春日同父异母的姐姐、当今的暗国皇后可召唤白虎,另一个皇室家族楠见的族长能召唤青龙。
两大家族因此分庭抗礼,共同扶持着血脉微薄的皇室。
就连父亲这个春日家的宗主都没有召唤神兽的能力,印在他腕上的这只召唤兽,也不过是普通的白色老虎而已。
春日想起今次被父亲召见的原因,他研究的是矿石,对父亲口中的晶石自然并不陌生。那是一种数量稀少的晶石,却是唯一有助增进驯兽能力的物事,皇族自然看重。
为了探明昊国是否真有晶石矿,父亲竟然会找他这个春日家,不,也许是整个暗国唯一拥有皇室血缘,却无丝毫驯兽能力的异类。
当初也是因为这一点,父亲才没有强行将他塞进军院或法学堂吧?
他低首:“若没什么事情,我就先告退了。”
得到应允后他起身,唇角习惯性地模糊一笑。
男人不由又皱眉,对这个正妻所生的儿了无论如何还是满意不起来。春日正坐的身姿虽然挺秀,在他眼中却总少了一份其他儿子所拥有的强硬气势,再加上那过于柔和的眉眼,总是不觉淡淡笑着的唇角——更何况他竟然没有驯兽能力。
“暗国的男儿应该强势,不要动不动就笑!”他不由沉下了声。
春日一敛笑意,垂首退出了棋室。
在回廊上遇见一人迎面走来,军装笔挺,佩剑在腰间醒目地挂着,锃亮的军靴踩在回廊的木板上发出利落的声响。
春日抬眼望去,认出那是他同父异母弟弟中的一个。
对方也瞟见了他,脚步一滞,脸上现出一种很玩味的神情——半分嘲弄、半分轻屑——然后就当没看见他似的过去了,丝毫不将这个正室生的兄长放在眼里。
他微微一笑,穿着白袜的脚轻踩过被军靴弄污了的廊道,独自回到了他住的偏院。
方才看的书册仍敞开着静卧在地板上等着他,他却知道自己已无心再读下去。抬头望望泛着模糊亮光的天边,他穿上外出的鞋子往大门的方向走去。
看门兼管理马房的仆佣见来人没有着下人的衣物,知道是主人中的一个,连忙从马房中牵出一匹翼兽来,恭恭敬敬地低头道:“大人是要出门吧,请让小人服侍。”
春日一愣,略显无措地开口:“不,我……”话未出口,年轻的仆佣已将缰绳递了过来。
他牵出的是一只通体深黑的翼兽,马样的身躯,鼻孔里不安地喷着粗气,背脊上两翼巨大的翅膀不时扑棱扇动一下。
说来也怪,在仆佣手中显得略微焦躁的翼兽,一见缰绳被移到春日手上,竟“嘶”地长叫一声,两个前蹄也作势欲举,就如面对没有驯兽能力的普通人野性大发时一般。
春日忙把缰绳还回少年仆佣手中,马身鸟翼的巨兽才愤愤放下了前蹄。
少年吃惊地望着这一幕,这时才晓得打量眼前这位主子:中等身段,略显清瘦,郁蓝色的学府制服熨帖地套于身上,不见一丝褶皱,硬领也规矩地坚起,如出一辙的是一个不漏地扣上了的暗色铜纽,在天光下变幻出家徽的纹样。
打量的目光游移到高领之上,扫过这位主子厚度适中的弯唇,秀气的鼻翼,直至比普通男子的平头长上许多而显得些许凌乱的柔发——一个人选忽地跃入脑中,少年仆佣蓦地脱口而出:“啊,原来你就是那个……”
——那个正室所生却没有丝毫驯兽能力的无用嫡子。
虽然少年及时将下半截话咽了回去,春日仍是知道他要说什么,也不意外地在少年的眼中瞧见一闪而过的轻视之色。
这个新来的男孩……是春日家旁系亲族的小孩吧?
只要沾染上一点皇族血脉,便有可能拥有些许驯兽能力,这个孩子恐怕是远亲中极少数拥有能力的人之一,便被送到了本家。就算是低微的差使,但只要与本家沾染上关系就足以让涉世未深的少年满心骄傲,没想到第一日便碰上了个连下人都不如的主子。
对少年轻视的目光,春日所能报以的只有习惯性的模糊一笑。
他朝少年点了点头,没有再靠近翼兽一步,独自走出了大门。那种皇亲国戚用于代步的野兽他从未骑过,无法靠近是其一,再者,数量原本稀少的翼兽如今已被强行繁衍出许多低劣品种,用于战场之上——春日看着它们,就如见到了另一些自己,或说是另一些暗国平民。
春日家的宅邸建于高丘之上,与皇宫和另一个楠见世家的府邸遥遥相望,构成了暗国都城的一大景观。没有翼兽,要下山确实不易,他平日去学府都是走另一侧较近的偏门抄小路下山,今日只因突然想眺望一下都城的夜景才来了正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