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家的现任当家,杜晴春,是个为人处事极为随心所欲的人。
凡事得过且过,甚少追究,虽然聪明,却非勤劳之人,平常最大的嗜好是躺着晒太阳,不能缺少甜品、糕饼点心,片刻不离身的方扇,给别人惹麻烦和最讨厌麻烦。
如此贪懒的杜晴春不知为何,有个小小的兴趣,那就是观察别人。
倘若对一个人感兴趣,便会设法去了解和那人有关的大小事情,无论真假,一律书写成册,是为“名人录”。
关于名人录,有两方极端的看法。
一部分的人以被杜晴春写为名人录收进杜家的观书楼为荣,因为那代表自己声名远播,才足以被他知道;另一部分的人则不然,所谓有好,必定有坏,杜晴春则是无论好坏都会写进名人录。
外人常道杜晴春的名人录,大约有八成并非真实,都是捕风捉影、道听涂说的耳食之闻,因为他并不爱追根究柢。只要杜晴春喜欢高兴,大至与国家武林轶事有关,小至隔壁阿猫阿狗的一生,他都能写成名人录,收进杜家赫赫有名的观书楼里,任人观赏。
这理所当然引来了许多因为丑事秘密或作恶被公开出来的人,挟怨报复。
轻则下下泻药或口头警告吓唬他,重则毒药暗杀样样来,让杜晴春的生活每天都在波澜万丈的刺激中高潮迭起。
例如现在——
“不好意思,我没听清楚你说什么。”
十七岁的杜晴春一身褐色滚毛绫袍半披半挂在肩上,露出大片的紫蓝色内袄,在这早凉的季节里,却拿着一把绣着艳红牡丹花的方扇,遮住唇角的笑容,瞇起眼问着在街上挡住自己去路的一群面色不善的男子。
“我说,为了所有人,要你把观书楼里所有的名人录都烧了!”
杜晴春扬起清脆的朗笑,连方扇都遮掩不了。
他边笑边问:“秋儿,妳说说看,咱们观书楼里总共有多少册名人录?”
“是总管,少爷。”一身粉梅红衣,腰间佩了两把形状特殊的长刀的阮秋色,先不假辞色地纠正主子对自己的称呼,而后才回答:“共三千五百七十一册完成,六十八册近乎完成,四十九册完成一半,十册写了三分之一,二十二册写了三到五页后少爷决定不写,五册只有篇名,总计三千七百二十五册。”
身为杜家历代最有能力的总管,阮秋色从不给“约莫”这个词。只要她的少爷想知道任何事,她给的答案都会是最准确无误的。
“这么多的书究竟该如何烧起呢?”杜晴春故作天真不解地问。
“用火烧?”其中一个男人回答得不甚确定。
“管他用什么烧!那是他的问题。”旁边看起来比较有恐吓经验的男人一拳朝同伴头顶打下去。
“也许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烧……”被打的男人委屈地说。
“那也不会是你的问题!”打人的男人说,和其它同伴连成一气地瞪了他一眼。
杜家主仆二人没有插话,但杜晴春显然觉得有些无趣了。
总是这样,聪明的人总爱来阴的,有勇气当面挑衅的人通常又不怎么聪明,害他得自己制造一些乐子。
阮秋色不着痕迹地观察着主子的表情。
她从出生起便跟着杜晴春,若没意外,这一辈子都会待在杜家,留在他身边,但她总不能理解她的少爷在想些什么。
尤其不了解主子为何如此爱找麻烦。
修长略显纤细的身躯好像风一吹就倒了,杜晴春浑身散发出懒洋洋的随兴,站姿却是笔挺不屈,不同他人喜爱团扇或羽扇,少见的方扇遮住他完美的唇形和贵族般的自信,轻声道:“我有点好奇,诸位是以什么作为威胁我这么做的条件?”
“凭你要是不这么做,咱们兄弟会给你好看!”适才打人的男人用惊叹号来加强语气和真实性。
闻言,杜晴春更是笑瞇了眼。
“喔,这真令我感到兴奋啊。”他从头到尾没有收起方扇,从声音能断定此刻他肯定笑溢满脸。
恭谨严肃站在一旁的阮秋色从头到尾没有任何表情,彷佛没看见主子即将“遇上”的大麻烦,只在听见他的话时,略略抬高半边眉峰。
兴奋?
不只,在她看来,少爷似乎以此为乐,且乐此不疲。
杜晴春接着从容不迫且带点刺眼的愉快笑意,问:“你们打算用什么方式?下毒?暗杀?或者来些更有创意,我没遇过的?”
“哼!我们早知道你不会乖乖听话,杜晴春有多么反骨任性我们早打听过了,只是期待你可能会选择和平简单地解决,没想到你敬酒不吃讨罚酒吃。”一个声音由好几位男人之中冒出。
杜晴春的笑容顿了顿,随即用只有自己和阮秋色听得见的音量,低喃:“乖巧向来和我无缘啊。”然后全神贯注等待说话的人现身。
他一直看不出这群男人的头头是谁,原来头头藏身在男人们之后。从男人们脸上显现出惧意的神情来看,那人不是简单的角色。
跟在杜晴春身边的阮秋色也有同样的预感,淡漠的秀眸瞥睐着男人们瞧。
男人们似乎惧于此人,纷纷让开一条路,让声音的主人走出来。
杜晴春带着傲气的眸子和微扬的下颚一直盯着那人走过人群,来到自己面前,然后,他爆出一连串的大笑。
“哈哈哈——”
盯着眼前身高不及自己一半,短手短脚却生得一张老人面孔的滑稽男人,他像是被点了笑穴,怎么样也停不下笑声。
杜晴春向来不知道客气,尤其在嘲笑他人这一点上更是喜欢“使尽全力”。
矮小的男人了解杜晴春对自己的嘲笑,可没有明显表现出恼怒,虽然他确实打从心底厌恶别人嘲笑自己独特奇形的外表。
“你打算笑多久?”矮小的男人皮笑肉不笑地问。
“哈哈……抱歉抱歉,滑稽的人我看过不少,你算是其中之最!”杜晴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阮秋色还得替他拍背顺气。
“我第一次感觉到自己耐性过人。”矮小的男人咬着牙,僵硬地吐出讽刺。
“咳、咳。”咽下笑声,杜晴春优雅地垂首,方扇遮住半边脸颊,恢复贵气高雅的举止,彷佛刚刚放肆的大笑是假的。他望向阮秋色,气定神闲地嘱咐:“秋儿,这个小不点长得还真老,快拿笔记下来。”
“是总管,少爷。”阮秋色掏出册子,口里不忘纠正。
见他边说边忍笑,矮小的男人脸上闪过一抹狠戾,但很快转为得意,突问:“你以为我们为何要等你进入这条巷子才出现?”
阮秋色一边依照主子的话记下,一边冷漠地将视线由主子身上转至矮小的男人。
杜晴春仍是一派优闲,自在地开口:“因为这里是条死巷?或者因为这里是你们的地盘?嗯……我猜两者皆是的可能性比较大。”
矮小男人脸上的得意顿住,皱起眉,思索片刻,继而怒瞪手下们发难,“你们这群没长脑的!谁先把我要说的话给说出来了,难道不知道这种公开诡计的威胁只有老大才能说吗?”
“我们没说啊!”
“是啊、是啊,我们连老大的身长不满三尺的事都没说出来。”
“你这愚蠢的家伙!这不是就给说出来了吗?”矮小的男人想一拳捶上乱泄自己底的男人的脑门,碍于身高,猛跳也构不着,又有失老大的气势,只好示意男人低下头。
说错话的男人有些抗拒,但见老大满脸怒容,只得乖乖地低下头。
矮小的男人立刻狠狠赏了他一拳,跟着恼羞成怒地大喊:“就算被你知道我们拨的算盘也无妨!”
杜晴春被迫看了一场无趣的闹剧,此刻正摇着扇子四处张望着。
“喔,终于要来了吗?”放下不离面容的方扇,改成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手心,他问,不怎么感兴趣的样子。
“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是靠女人保护的。”看向阮秋色,矮子老大露出极有自信的笑容,“想必你旁边的女人即是大名鼎鼎的阮总管吧,咱们兄弟早有准备,弟兄们,给我上!”
杜晴春愉快地又扬起方扇,遮住太过愉快的笑容,直盯着矮子老大,不疾不徐的吐出问句:“是又如何?你确定准备得够吗?”
他的话来不及传进矮子老大的耳里,矮子老大手下的人马已经朝他冲过来,可杜晴春一动也不动,面无惧色。
反倒是如众人所预料的,阮秋色动了。
但几乎没有人能看清楚她的动作。
未几,文风未动的杜晴春踩着慵懒的步伐走到倒地哀号不已的矮子老大旁边,蹲下来,笑咪咪地看着他。
“靠女人保护很值得骄傲吧?等你们能动到秋儿一根寒毛,再来找我也不迟。”
矮子老大抱着肚子滚来滚去,不忘怒瞪他,口里发出嘶哑的怒吼。
可杜晴春全然不在意。
丢下一抹嘲笑,他重新站起身,任由阮秋色替他穿妥几乎挂不住的绫袍,一双漂亮的墨眸随意打量她。
他的总管是个有格调的女人。
为了方便动作,她不穿时下女子喜爱的长裙大袖衫,倒是习惯穿上猎装。
并非表示她对衣裳的用布或样式不在意,相反的她有自己的风格,喜欢用极有女人味的颜色来制作猎装,也会在装束上做些别出心裁的小花样。例如在刀柄上缠上漂亮的缂丝,刀鞘上亦然;不喜欢将头发梳得老高,不戴花簪步摇,她把小而圆润的珍珠炼当成发带,拿来绑头发。
她当然也喜欢裙子。
但是裙子也经过改造,外表看起来纤细合身,彷佛只有单层,可当她飞身踹人时,裙襬旋转成层层漂亮的涟漪摆荡,完全不会暴露裙下风光。
他也好奇过这裙子的构造,她却告诉他那是裤子。她也戴耳饰,穿上红地晕间缂花靴。
在他眼里,这种经过她改良过的猎装,只属于她。
“还是连点绉折都没有……”他指的是她在经过一场打斗后,仪容丝毫未乱。
阮秋色假装没听见主子话里太过明白的嫌弃,沉默地完成手中的工作,然后退至一旁。
杜晴春也不怎么在意,作势离开,却又一动也不动。
阮秋色马上明白主子的意思,不吭一声把才刚打倒的男人们移开,不让他们挡到她的少爷的路。
杜晴春下颚微扬,一脸高傲的走出巷子,在巷口前停下脚步,头也不回地留下最后几句挑衅——
“喔,对了,对于打着解救众生、替天行道云云的话,我个人向来不怎么偏好,你老实告诉我真正想烧的是哪本名人录,也许我还会考虑。”
完全是在为她找麻烦。
阮秋色在心里暗忖,同时思索着主子的这个坏习惯是从何时养成的,但是没有开口阻止。
谁教他是主人,她是仆。
★★★
李唐?景云二年季春
在阮秋色眼中,杜晴春一直像只兽。
并非指她的少爷体态魁梧、五官粗犷,相反的,杜晴春生得极为细致,颀长的身躯纤细,四肢修长,水月观音的面貌,给人一种文弱书生的翩翩气质。
最值得一提的就是他那双细长的凤眸,眼尾向上翘,右眼眼角有颗小小的黑痣,当他半垂眼的时候十足的书卷味,可当他正眼看人时,眼里的恣意放肆和任性嚣张,会立刻破坏那身尔雅温文的书生气息。
被那样的一双眼给凝视过的人,无不马上明白,他并不如外表给人的那般无害、好欺负,反而像只未经开化,凡事随兴而为的野兽。
像只兽一样,却是只美丽的兽。
眼对眼,鼻碰鼻,近在咫尺的距离让阮秋色再次确认她的少爷有多么“兽性”。
“少爷,请容我为你整理一下。”她在狭窄的空间内,试图拉起杜晴春一年四季都穿不好的衣裳。
他上半身的内袄大剌剌的敞开,白皙的胸膛就在眼前,看得她……实在无法苟同他这副懒散的模样。
“等我从这里出去就要睡了,整理什么?”杜晴春反问,不阻止也不配合她。
阮秋色努力了半天,结果虽然不甚满意,但还可以接受,至少已经看不见任何不该出现的肤色。
“眼下虽是晚春,夜里仍稍嫌凉寒了些,请少爷好好照顾身体。”
“冷不冷我自己会判断,别像我娘一样唠唠叨叨的。”杜晴春毫无气质地掏掏耳朵,神情厌烦。
“是,少爷。”垂下眼,她恭敬地应了声。
杜晴春突然不说话,细长眸子紧抓着她的凤眸不放。
谨慎,严肃,服从,她在他面前把这三个词奉成圭臬,表达的淋漓尽致。天知道他要的才不是一个没有喜怒哀乐,只懂得恪守命令,绝对顺从的总管。
那令他感到厌恶!
阮秋色面无表情地迎向主子费解的目光。
可以和任何人否认、装聋作哑,可她却必须对自己承认——无论如何也不能习惯她的少爷这么凝视着她。
她想,这大概是从十四岁那年起的“病症”。
阮秋色不着痕迹的转移视线,假装不知道他正看着自己。这样你追我跑用目光玩猫抓老鼠的游戏,他抓到机会就来几次,她也习惯陪他玩。
横竖,他总不会勉强她。
“秋儿。”然而今夜,杜晴春似乎没轻易放过她的打算。
饱含命令意味的话语,令血液中流着仆性的阮秋色直觉抬头,重新迎上他的视线。
啊……她的少爷,眼睛一直是浅金褐色的吗?她怎么到现在才发现?
“是总管,少爷。”即使心思在别件毫无关系的事情上,总是冷静自持的阮秋色仍能拨出思绪纠正他。
“秋儿。”杜晴春也从没听过她的话老实改口,故意又喊了一次,随后认真不已的说:“我背痒,痒死了。”
阮秋色愣了愣,但面无表情的冷脸连一点蛛丝马迹也没泄漏。
“现在不方便,请少爷忍忍。”
“我不要。”杜晴春头一撇,乖僻大少爷的脾性他使来是一点也不会别扭——因为他向来都是!
幸好应付这样的杜晴春,阮秋色也是习以为常。
“好,容我为少爷抓痒,请少爷转过身去。”
“怎么不是妳绕到我背后?”明白她是要他认清眼前的情况,但杜晴春只要一使上性子,从来不会轻易放弃折磨别人。
“既然少爷和我都办不到,暂且请少爷忍耐一会儿吧。”阮秋色一板一眼下了结论。
“终于也给我找到一件妳办不到的事了。”闭上左眼,有颗痣的右眼紧盯着她,杜晴春没有笑,难得正经八百的说。
“我有很多事都办不到。”但在工作上,她必须任何事都办得到。
“而办到我所要求的每件事就是妳的工作。”他很顺地接口。
“属下失职,待出去之后,但凭少爷归罪。”她不卑不亢的开口,神情近乎冰冷。
杜晴春望着她,怀疑原本是自己要找碴,却反被她将了一军。
归罪?可笑至极!归罪于她,是在找自己麻烦。杜晴春暗忖,可永远也不会告诉她。
“我们还得维持这个姿势多久?”他没好气的问。
“不会太久。”阮秋色没给正确的答案还是头一遭。
目前主仆二人正陷入一种空前绝后的窘境中——他们被一整柜倒塌的书册给深埋其中。
前因后果简洁地解释,就是她和她的少爷在史料分类的书库房里寻找书册,也不知怎么着,书柜突然朝他们倒了下来,她直觉以身躯替他挡下纷纷落下的书籍,保护他不受到任何伤害;等到骚动告一段落后,他们已经卡在大量的书籍和倾倒的书柜间动弹不得。
这可是史无前例的事——书柜倒塌。阮秋色怀疑有人偷闯进书库房,正好撞见他们,情急之下才出此下策;偏偏她为了保护他,在第一时间放弃追逐可能的歹人。
她不着痕迹地拧眉,为半年来第二次的入侵事件感到忧心。
入侵的歹人跟老鼠一样,无论他们从长安搬到凤翔,到处都有老鼠,而且无孔不入。
“我以为所有书柜都是钉死的。”杜晴春高高挑起眉,习惯性地拿起方扇欲遮住嘴边的讪笑,随即发现在刚才书柜倒下时,扇子也跟着丢了。
可恶!他的扇子不见了!
细长的凤眸闪过懊恼,杜晴春开始不自在起来。
“那是直通梁顶的书柜为了安全才钉死,其余较矮的书柜则否。”阮秋色解释,努力撑起背,不让背上沉重的书本压垮两人。
虽然她的手可以自由活动,但背上重重压着的书在她试图移动时便有摇摇欲坠的感觉,她猜想自己不只顶著书,也刚好卡着书柜,才让比两人都高的书柜不至于整个压扁他们。
阮秋色不敢有任何大动作,反倒是杜晴春乱不安分的,不停在有限的空间里蹭来蹭去,尤其在发现自己的方扇不在手上后,浑身像是长虫一样,出现许多无意义的小动作。
他真正不习惯的,是和她如此的靠近,近得没有空间可以移动,近得可以感觉到对方的气息。
“谁没事会去移动重死人的书柜?”杜晴春忍不住怪叫。
阮秋色没有答腔。
因为当初做出这样决定的,不是别人,正是眼前这个大呼小叫的主子。
杜晴春似乎也想起干出眼前好事的间接推手就是自己,老大不爽的瞪了她一眼,怪她害自己想起这件事,也怪她当时不来个“忠言逆耳”,推翻他的决定。
阮秋色不予置评,主子如此蛮横不讲理也不是一两天的事了。
对手长脚长的杜晴春而言,被迫半躺在地上,背抵着墙,双脚动弹不得的卡在书籍之中,她则卡在他两腿之间,要维持这个姿势是非常难过的。但阮秋色更难挨,她必须利用自己的身体维持书本和书柜微妙的平衡。
因为,她的首要目的是以保护杜晴春为最高原则。
“妳的刀柄戳到我的肚子了。”杜晴春彷佛一刻不找麻烦就会不舒服。
“抱歉。”她忙伸出手准备挪开腰间向来不离身的两把长刀。
眼看她的手往两人之间探去,杜晴春突觉不妙,还来不及阻止,阮秋色的手已经擦过他的小腹,虽然只是轻擦过没有任何特殊意味,但是有哪个成熟男人能够忍受一个女人以这样的姿势靠在身前?
尤其她的膝盖还好死不死抵在他的胯间……他可是个成熟正常的男人!
“这样好些了吗?”空间有限,她又不能过分移动身躯,只好解下佩刀,拿在手上。
口鼻间尽是她有别于其它女人的独特气味,不断骚扰着他的神智,原本已经非常尽力才能强逼自己忽视两人的距离,如今他觉得自己的定力在她面前简直是狗屁!
他万不该让她动手!
“现在妳手中有刀了,何不快点劈开这些讨人厌的东西让我出去?”杜晴春把脸转向一边,不愿承认自己因她小小的一个不具任何挑逗意味的动作而起了反应。
如今他只想快点离开这里,并且祈祷她不会发现现在换他不小心“戳”到她。
该死!他恨自己身为“正常”男人!
如果此刻的身体反应被她发现,他宁可两人被书压死!
“这些都是历代杜家老爷子收藏的古籍史料,不能被破坏。”阮秋色显然没发现,事实上,她撑着身体的双腿已经有点麻了。
“等到我们在这里闷死了,这些没用的废纸最新的功用就是杀人利器!”杜晴春怒极低斥。
谁管书如何?她到底懂不懂生命比这些没用的书来得可贵啊?!
“我们会出去的。护院见到我们走进来,书柜倒了又发出那么大的声音,他们会过来看的。”
“在我们闷死之后?”他冷嘲热讽。
“护院会来的。”她坚持。
“从我们被埋在书里已经多久了?盏茶工夫有了吧!”杜晴春朝她挤眉弄眼,对自家护院一点也不信任。
决定护院人选的工作向来是由阮秋色负责,他根本不认识那些人,打哪来的信任之有?
“春夜,茶凉得快。”她不疾不徐地回了一句。
他错愕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正经严肃的总管也会说出这种话?如果明儿个天子突然嗝屁崩殂他也不会意外。
杜晴春想着,突然被左臂的温热感转移了注意力。
她没拿刀的那只手撑在他手臂旁的墙上,腕间的热度隔着衣裳煨烫他的上臂,一股奇妙的悸动涌上心头,热意化成暖流很快散开来,带来麻麻刺刺的感觉,令他更加坐立难安,像情窦初开的少年,别扭不已。
他们有多久没有如此靠近了?
“妳离我远一点。”曾经习惯的事,在陌生后又重新接触,是会带给人如此不自在的吗?杜晴春垂下脑袋,并非出自真心的抗拒她。
想他都已经二十八岁了,面对一个女人竟然如此不知所措,连他都想狠狠耻笑自己。
不断在心里对自己发脾气,他下意识往左移,闪躲她的温度。
已经够热了,他可不想被热昏在书堆里。
一滴热汗,由阮秋色的颚尖滴落到他的面颊,杜晴春抬头看——这才发现她用背卡住书籍往下砸落,难怪她始终保持撑起上半身的动作,动也不敢动一下。
很好,一切都卡得恰到好处,没有一丝动弹的余地!
她难道不会喊一声?宁可这么被压着,也不愿意破坏这些没用的书本?真是个大傻瓜!
杜晴春越想越气,气她把自己摆在最不重要的位置,执意以他和这些书为优先考量。
“很闷,又热,我现在就要出去。”纨少爷执意非要任劳任怨的总管马上想办法出去不可。
“把灯灭掉?”她建议,拒绝由她亲手毁损书库房里的书一丝一毫。
在书柜倒下的时候,她除了保护他之外,所做的另一件事就是小心不让手中石榴型的小琉璃提灯熄灭,所以才能看见彼此。
她想,也许是灯光的关系,才会让他的眼睛看起来像是浅金褐色的。
“不行。”他二话不说拒绝。
“会有月光的。”知道他怕黑暗,阮秋色解释。
要熄灯?给他一刀还痛快些!
杜晴春飞快的睨了她一眼,又撇过脸,“也许他们根本不知道我们被压在书下,此刻正到处寻找我们在哪儿。”
阮秋色不得不承认主子说的很有可能。
看出她动摇了,他用命令的语气说:“管妳要用什么方法,总之,我要立刻出去!”
“要是有方法,我早就用了。”
她纯粹陈述事实的口气反倒激怒了他。
“妳和护院不是约定了一种暗号,快用暗号告诉他们我们在这里!”要不然,他可是千百个愿意毁掉这些书。
他指的是护院们会用一种特殊的哨音传递讯息。
“那必须用上内功,少爷离我太近,不安全。”阮秋色拒绝。
“我捂住耳朵不听就好。”边说,他当真捂起两耳。
见他如此坚持,一脸漠然的阮秋色心里着实拿他没辙。
从小到大,她就立志将他宠成一个“茶来伸手,饭来张口”、什么都不用自己动手做的少爷,如今看来她算是很成功吧!
更衣穿鞋、吃饭喝茶、沐浴睡觉……他的每一件大小事都经她手,他的命令只要无伤大雅不违背善良风俗她都照办,许是这样造成了他的恣意率性。
过了二十七年后,她从每天都在祈祷他的任性不要招来杀身之祸,不要惹上不该惹的人,到现在上庙参拜但求他能还她一天不用操烦的心灵清静就好。
老爷和夫人地下有知,一定会责怪她。
阮秋色在心里对自己摇头,虽然害怕使用内功吹口哨会引发压在他们身上的书籍和书柜崩塌,但保护他不被书砸伤的自信,她还是有的。
而且,主子的这道命令并不忤逆道德良知。
★★★
“少爷,请起床。”
一早,阮秋色准时出现在他的床边。
床榻上的清瘦男人,大剌剌的睡姿,虽然没有打呼,斯文的脸庞倒是出现不悦的皱纹,嘴角一整个弯了下来,发出不堪其扰的呻吟。
“嗯……”
“少爷,该是起床的时候了,如果少爷再不清醒的话,就别怪我了。”阮秋色从容不迫地祭出威胁。
杜晴春的反应是用被子盖过头顶,不予理会。
从怀里拿出没用过的毛笔,她掀开另一头棉被,露出那双比女人还白皙漂亮的腿,目光准确对上他的膝盖,拿着毛笔就要靠近膝盖时,突然一顿,停下来看了毛笔一会儿,再看看另一只手的手指,想了一下,最后放弃用毛笔,把四指捏紧集中在拇指上,轻轻放上去。
杜晴春还在睡。
阮秋色一脸公事公办,彷佛一点私心也没有,跟着五根指头缓缓散开——墨黑的凤眸瞬间大瞠,浑身窜起一阵战栗,然后缩起整个身躯,全身不断的震动。
见状,阮秋色眼尾微微上扬,又故技重施,这次还加上毛笔去搔他的脚底。
“噗!哈哈哈哈——”杜晴春忍俊不禁,终于逸出一连串承受不了痒的大笑。
阮秋色见他醒了过来,原本该停下的手,却持续了好一段时间。
他并非常常笑。
或者该说他会冷笑、嘲笑、不屑的笑、恶劣的笑,却很少看他这样单纯的大笑,而她总是无法克制自己冷静面对这样的笑,当作没事。
她喜欢他的笑。
向来冷漠的墨色眼眸隐约闪烁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情感,变得闪闪发亮,阮秋色看他看得出神了。
“哈哈……够了、够了!”杜晴春抱着膝盖在床上到处乱窜,一边告饶。
阮秋色一愣,惊觉自己失态,赶忙敛起眼底不该出现的异样神采,恭谨的退到一旁。
“少爷,日安。”她垂首道。
唉,幸好她不是每天都用这种方法叫他,否则每天早上都会面临一次失神的情况。
“唔……”杜晴春揉了揉眼,像只猫一样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满脸困倦,一手在床上摸了摸,像在寻找什么。
“我的——”慵懒的疑问半途中断,呵欠打到一半的杜晴春瞪着手中的东西,严肃地开口:“这是?”
“扇子。”负责把东西交到他手中的阮秋色尽责回答。
“谁的?”把玩着方扇,他问道。
“少爷的。”
“不是这把。”杜晴春说完,就把方扇随手一扔。
“这是新的。”阮秋色眼捷手快地握住他的手,不让他把扇子丢掉。
望着两人握着同一把扇子的手,杜晴春就这么定定地看了好一段时间,阮秋色则是默不作声,任由他看,却是一阵心慌意乱。
她为他处理大小事已经成习惯了,排除那些习惯之外的事,没一件是她能够无动于衷,冷静看待的。
谁教他在她心里是“特别”的。
“我要原本那一把。”他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反握住她的手,语气坚定。
昨夜在她发出暗号后,不出所料的,他受到影响昏了过去,直到现在才醒,所以不晓得原本熟悉的方扇因为是丝帛做的,从书堆里被挖出来时已经破了。
凝视着他固执的眼,阮秋色怀疑自己如果据实以告,他会伤心多一点,还是生气多一点?
但无论哪个多一点,她都不喜欢,于是回答:“新的也没啥不好。”
“但是我要旧的。”他微瞇起眼,握着她的手开始使劲,表达反抗和不开心。
“那把……破了。”拗不过他的顽固,阮秋色迟疑着说出事实。
杜晴春一双眼珠快要瞪出眼眶,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反应,这反而令她更加戒备。
依她对主子性子的了解,不会这么简单没事的。
“破了?”所以她拿这把没用的便宜货来敷衍他?
“是的。”
傲气少爷的两道眉如预料中向眉心推挤,挤出一座又一座名为“愤怒”的小山。
啊~啊,他要发飙了。阮秋色两眼发直地瞅着他的变化,暗忖。
孰料,杜晴春是摆出发怒的神色,等了一下,却冒出一句不相干的话——
“妳是不是非常讨厌我?”
“属下……没这回……不,属下从来没这么想过。”阮秋色因紧张否认,所以回答得有些急促,可是听在杜晴春的耳里却成了被揭穿事实的辩解。
两人多年来的认知不同,已经造成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的情况许久,偏偏彼此都没能适时察觉误会,反让这种情况变本加厉。
“我知道妳不是心甘情愿留下来的,我也不在乎,但是我说要那把就是那把!管妳用什么方法修复它,我就要那把!”杜晴春明白的表现出怒火,掐紧她的手非要留下痕迹或伤害她才能发泄。
他从不向人展现自己愤怒的一面,除了她。
不仅仅因为她有办法挑起他的怒火,更因为对她,除了怒气和无力感之外,他不知道还有什么。
那把方扇,是好几年前他吵着热,她为他做的。
就因为是她亲手做的,他才那么的看重、片刻不离身的带着,即使冬天,即使寒冷。如今她却因为扇子破了,就随便拿了把不知哪里冒出来的“杂种”便想安抚他?
为何不修好再拿来给他?
一股真心被人踩在脚底的羞辱感,差点让他破口大骂,只是用这种“稍嫌”粗鲁的口气说话已经算是给她面子了!
他期待的,不过就是她的“真心”而已……
那把方扇,是好几年前他吵着热,她为他做的。
就因为是她亲手做的,他才那么的看重、片刻不离身的带着,即使冬天,即使寒冷。如今她却因为扇子破了,就随便拿了把不知哪里冒出来的“杂种”便想安抚他?
为何不修好再拿来给他?
一股真心被人踩在脚底的羞辱感,差点让他破口大骂,只是用这种“稍嫌”粗鲁的口气说话已经算给她面子了!
他期待的,不过就是她的“真心”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