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男人拎着公事包,轻车熟路地走向专为vIP设计的航务专区。
不同于一般闹烘烘的候机室,这里是安静、宽敞而明亮的。
他的身影才刚出现在门口,立刻有一名地动人员上前来为他开门。
他笔直地往登机门前的柜台走去。虽然登机门已经关闭,但透过一旁大片的玻璃窗,可以看到一架崭新的飞机正在待命。
柜台小姐挺直了腰,深呼吸,露出甜美却有些僵硬的笑容。
男人面无表情,两指夹着从皮夹中抽出的身份证明,递到她面前。
“开门。”他不卑不亢地令道:“我要搭这班直飞伦敦的飞机。”
如果在其他时候,柜台小姐会很庆幸接待这男人,但今晚?绝对不!
“冷先生,您好。”她恭谨地低下头,不敢去接他的证件。“很抱歉,这趟班机已经被人包下了。”
男人剑眉一掀。“我搭另一班。”
“非常抱歉。”小姐愈说愈小声。“今晚只有这架客机直飞伦教。”
他挑了挑眉。“那就开登机门。”选择很简单,二选一,他让她处理。
“抱歉,被包下的飞机,我无法为您安排——”
他将身份证明拍在柜台上,力道虽然很轻柔,气势却极度迫人。
“让我提醒你,我之所以加入会员,是因为贵公司承诺,你
们部署在全球的据点最多,只要我想,“随时”可以搭上任何台即将起飞的飞机。”
“可是……”
他果断的腰斩她的话。“贵公司的承诺,并不包含‘可是’。”
“但是这架飞机,已经被人包下了啊!”而且包机人的身份权势并不见得弱于眼前的男人。
她不确定,他们之间谁讲话比较够力,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以公司的立场,绝对不愿得罪任何一位荣登VIP名单的客户。
“你可以继续站着,什么都不做,也可以请上级处理。”
对喔,可以请示上级……柜台小姐松了口气。就让值班主管来烦恼这个问题,她只是一只小小小小鸟,戴不起得罪客户的大帽子。
见她握起话筒,准备搬救兵,男人毫无笑意地笑了。
“我提过‘弯流巷太’正在给我接洽吗?”
小姐的动作顿了一下。
“买架私人飞机才多少美金?这似乎只想找到人来拒绝我登机的签约航空公司划算多了。”话完,他踱到一边,仿佛那段危险的轻喃不是出自他的口。
不到一分钟,登机门再度被打开,男人噙着傲笑,搭上他要的航班。
私人机舱内,吉川百合端庄地坐在椅子上,双手交叠在膝上。
她微微侧着头,望向机窗外,夜的黑掩住了窗外的景物,只有几许作用不明的灯火轻闪。
窗幕,只清楚映出了她的模样。
下巴微尖的鹅蛋脸,柳眉弯而细,鼻梁直而挺,肌肤润白,闪着玉一般的光泽,乌黑的长发在脑后松松地绾成了髻,和服的领口整齐服帖,一切装扮恰到好处,甚至是完美无暇的,只是她的眼神……
她看着自己的倒影,倒影也回看她,两两相望的眼神净是静茫。
她讨厌这样的自己,体内好像缺少了某些必要元素,整个人感觉很空,像—团雾影,什么都飘飘的,像浮萍—样,找不到落脚的位置。
再过不了多久,她就要离开土生土长的故乡了,此刻,她应该要感到惆帐难舍吧?但为什么她连一点心绪波动也没有?
这趟旅程的意义,不在于第一次出国。如果她想得没错,这也是永别日本的一刻,以后难再回来,但她却没有丝毫留恋的感觉。
是因为……她很少被允许步出私宅大门的关系吗?所以,她的脑海中才完全想不起任何值得记忆的点滴?
才想到这里,她就听到玉子姨激动的声音,注意力随即被吸引过去。
“什么?还有另一位乘客?”小仓玉子提高了音凋。
“真是非常抱歉!”空服员深深的鞠躬中,有丝委屈。
“我们老爷不是包下整架飞机了吗?那还有什么问题?”玉子高傲地说道。“快去把那个乘客赶走。”
“我们并没有这样的权限。”
“我现在就给你权限,快去!”
“问题是……”空服员有些为难地开口:“依照章程,吉川先生不算是完成包机手续。所谓‘包机’,必须在搭机一日前付清全款,吉川先生尚未付清全款,所以……”她冷汗直流地说着。
这还是主管在翻完文件之后,唯一找到的漏洞,
“还差多少钱?我给你。”玉子拿起软绸折叠包,一脸硬碰硬。
“玉子姨……”百合轻轻开口。
在少少的外出经验中,她注意到,每次带她出门,玉子姨的情绪就会变得很紧绷。姨保护她的模样,就像她是一碰即碎的搪瓷娃娃。
不,应该说,那种戒慎的程度,仿佛她连让人看一眼都会就地碎掉。
其实她没那么脆弱。“玉子姨,多个人也没关系,反正位置还空——”
“小姐,你别说话,我来处理就好。说啊,到底多少钱?”
空服员别无选择,只好说出一个数字。玉子听了,瞪圆双眼,随即悻悻然地丢开包包。
她身上的现金加一加,也凑不出那个数,但依然维持倨傲的态度。
“我们老爷会跟你们公司算“这笔帐”。听着,别让那个乘客进到这里来。”她扔下话,回到位置,忿忿坐下。
飞机的舱房是分前中后三段。前段是机组人员的活动地区,中段设置四张对座的真皮沙发,它的设计比较类似会客室,而非休息区。
能让贵客充分得到照顾的是后舱,非但空间宽敞、商务设备齐全,还配备了可以打乎作为豪华床铺的长型沙发,整体而言,相当舒适。
“非常抱歉,我们不能那样做。”空服员再次深深一鞠躬。
“我们不能损及这位乘客的权益,只要他愿意,便能享用机上的所有待遇。”
玉子忍住气。“那个人到底是谁?”
放眼日本,吉川孝太郎可是一号无人能惹的大人物。这家伙早该在听到“吉川”二字时,立马摸摸鼻子,主动溜走。
“这位先生非常绅士。”见有了转寰余地,空服员更谦卑地说道。
她的声音瞬间拔尖:“是个男人?叫他去坐前面舱房!”
“可是……”
“你要搞清楚,我们吉川小姐可是像日本公主一样尊贵的身份,从来没有一个外人,尤其是陌生的男人,能够这么靠近她。”
“看来,今晚就是打破往例的好机会。”
冷御觉打开舱门,踏了进来,浓眉轻挑,一脸的嘲弄。
他早在舱门外,就听见这里的吵闹。
“需要我跪下来,参见这位“日本公主”吗?”
就在此时,百合回过头来,空茫的水眸对上坚毅的冷眸。
两人心中都是一悸。
穿透那身华丽的和服包裹,他看到的是个空虚寂寥的小人儿。
略过讥嘲讽笑的表象,她看到的是纯然阳刚、沛然勃发的生命力。
百合心口一震。她当然见过男人,但她不曾如此强烈的意识到,一个“男人”的存在,一个跟她完全相异、却莫名其妙吸引住她的男人。
他,像是浑身散发着荷尔蒙,让她忍不住口干舌燥,但奇怪的是,他西装笔挺,领带方正,每颗钮扣都扣得好好的,看起来是个斯文先生,她到底是从哪个地方,矛盾地感受到他属于雄性的阳刚与侵略性?
冷御觉也一愣。这个大和美女看起来好娇小,给他的感觉空飘飘,却反常地吸引了他。他想要为她灌注力量,让她更有存在感。
她就像是玫瑰花的花蕾,期待绽放却在中途不明原因地喊停。而他,想要掬起她,让她在掌中绽放惊人的艳姿。
一个对比忽然明明白白地切分开来——
他刚,她柔;他实,她虚;他宛如狩猎者,她是被相中的猎物。
一瞬间,命运定调。
“你、你、你!”玉子捣住胸口,扯直了喉咙。“片桐、武忠、早苗,你们杵在外面做什么?快点进来啊!”
被点到名的两男一女,即便想冲进来护驾,也被冷御觉挡在身后。
“按我刚刚说的那样,坐回你们的位置。”冷御觉低声道。“我不介意再露一手,但你们确定还要挨一次痛?”
外面已经打过一场了?玉子惊骇地看着眼前莫测高深的男人。片桐是粗汉、早苗是女佣,不敌不稀奇,但武忠是武术高手,难道连他也被打退?
武忠身上没有明显的外伤,但脸上痛苦的神情显示他已无力反击。
三人默默地退回去,冷御觉徐徐踱进来,五子指着他跳脚
“你、你待在左边,别想靠过来。还有你,去给我搬个屏风来挡着。”
看着玉子对空姻颐气指使的,说着荒谬的命令,冷御觉只觉得可笑。他转向她,沉声令道:“你,也给我滚出去。”
“凭什么?”
“我不想听鸡猫子鬼口叫。”他坐下来,闲适地转了转脖子,松开领带,两眼直视空服员。“严禁喧哗——这构成驱离她的理由吧?”
“啊……”左右为难的空服员点了点头。
“我绝不会把百合单独扔在这里,让你这种心术不正的男人乱来!”
“请不要这样,冷先生不是那种人。”空服员试图调停。
反倒是冷御觉,露出了深思的表情,双眼极度明显地朝百合身上打量了两圈,再两圈。
一股奇怪的燥热从她的背心进发,她只觉得浑身发烫。
“原来我心术不正?”他成功引起了玉子激烈的尖叫。“既然如此,倘若我不非礼她,岂不是有负你的期待?”
“你敢?”玉子摆出一副要跟他拼了的架式。
反而是百合维持端坐姿态,原本没有表情的脸上,浮起了淡淡的笑意。
她从来没见过可以把玉子姨逼得尖叫的男人。虽然玉子姨是自己人,她为自己气得蹦蹦跳,她还偷笑实属不该,但……这个男人好特别!
特别到……让她全身起了异样的反应。
冷御觉对她眨眨眼,逗得她两颊发红。她别开脸,感觉心口一阵狂跳。
有意思的小女人,生嫩得像一株青芽!冷御觉忽然觉得心情很好,将公事包交给空服员,让她利用贵宾座机特备的设施进行安检。
空服员像条可怜的蛇,快速溜开去,
“我是冷御觉,我来自英国。”他站起身,来到百合面前,看着她的眼神饱含了掠夺。
来自英国,却拥有东方人的相貌,还说着一口流利的日语?
她犹豫了下,递出小手,笑得慌乱、羞怯而甜美。
“我是吉川百合,请多多指教。”
冷御觉执起柔弱无骨的小手,深深嗅着,印下一吻。
“小姐,你怎么可以……”玉子大怒。
“玉子姨,你别生气,这是我最近才学习到的欧式礼仪。”百合笑得有如初雪般纯洁。“你看,我学得还不错吧?”
虽然他与她心里都清楚,他的动作太放浪了,他不该吻那么久,但那种肌肤相贴的感觉真好,他舍不得放手,她也不愿抽手。
他的唇与掌的暖度,太让她眷恋了……
“我敢保证,欧式礼仪的确是如此。”他握住她的手,依然不放,望着她的眼神像炯炯的火光,令她飞红了脸。
玉子在一旁咬牙切齿。那模样,仿佛为了把她的柔荑硬抽回来,让她受点伤也没关系,只要别被不相干的男人气息侵扰了就好。
冷御觉心中打了个突。
“你学得不错。但请自重,别忘了‘我们’都必须向老爷交代。”
百合一僵,好心情一扫而空,回归到不近人情的模式。
她轻轻抽回手,给他的歉疚笑容就像两人远在千里之外。
是他的错觉吗?冷御觉在她的眼中看到惊恐一闪而过,她欢快的心情瞬间沉淀,曾经翩然舞起的灵魂,重新复归沉寂。
一个眨眼,她又变回那个空虚寂寥的小人儿了。
客机在高空上,平顺飞行。
豪华座舱里,弥漫着诡异的气氛,非到必要,连一向殷勤的空服员都躲在机舱,不轻易出来。
冷御觉发现,每个座位都有绝佳的个人视听设备,但那两个女人连动都没有动,连杂志也不看,就这样直挺挺地坐着。
他脱下外套,扯掉领带,打平了飞机座椅,盘腿而坐。看到聒噪老母鸡嫌恶的眼光,他索性再把皮带抽下来,;衬衫下摆拉出来,松开领口的两颗扣子,挽起衣袖,大掌往额前一拂,梳顺的墨发随即跳脱发蜡的拘束。
尊贵型男当场变身为狂野型男,偷眼瞄过来的百合有点目瞪口呆。
“没教养。”玉子低啐一声。
百合急急收回目光。
他向空姐要来波尔多红酒,打开笔记型电脑处理公麦,态度一派悠闲。
明知不应该,但百合好奇的目光又悄悄溜了过去。
那个薄薄的银色盒子是什么东西?还可以从中间打开耶!那萤幕看起来好像是……电视?但又不像!她记起自己曾看过几次电视,但父亲说,那是不好的东西,从此她住的寓所便不再有电视机了。
当然,也没有空服员送来给他的报纸和杂志,她一直都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
“百合小姐,第一次坐飞机?”冷御觉看着笔电萤幕,低声问。
她吓了一跳,赶紧收回目光。“……是。”
一旁传来玉子用力咳嗽的声音。
他微微一哂,看向窗外。
那抹别有所思的笑容牵动了她的心,她无法从他的表情中看出他的思绪,但偏偏她又很想知道,他在想什么。她犹豫了下,决定忽视玉子姨频频丢过来的白眼。
“请问……有什么好笑的吗?”
他的笑容扩大了。“没什么,不必在意。”
不,一定有什么。她首次想样打破砂锅问到底。“请务必告诉我。”
他再轻咳两下。“从日本飞到伦敦,至少要十二个小时,中间也许还要停下来补充燃料。”
“是。”
他转头看她端庄的坐姿——背脊挺直,与椅面成直角,为了不弄乱和服后头的太鼓,她坐得足足离椅背有一尺之远。
“你确定,接下来的时间都要这样正襟危坐吗?”
“不关你的事。”玉子急呼呼地抢出声来。“百合小姐,请维持你的仪态,这对“我们”很重要。”
谁是“我们”?为什么泼辣老母鸡会两度提起这个词?这个“我们”中,包不包含吉川百合?还是就指外面三只看门犬加眼前这只老母鸡?
“随便,你们高兴就好。”他耸耸肩,对玉子留上了心。
百合低下头,安静了好一阵子,眼神才又溜到那杯晶莹暗红的液体去。
啊,有点渴了……看他在喝的样子,好像很享受似的,果香四溢。
“要喝吗?”他依然看着萤幕,忽然就问道。
啊啊,偷看被抓到了!百合小脸一红。她平常真的不是这么好奇又没礼貌,就不知道为什么,看着他的一举一措,好像很有意思的样子。
她假装没看到玉子姨的白眼,忍不住问道:“那是什么?”
“红酒。”他的声音低醇得就像是温存的爱抚。
“百合小姐——”玉子低声警告。
“我……可以喝吗?”在学“西餐礼仪”的时候,她曾听过红酒、白酒一大堆酒名,但那是什么样的滋味,她根本无法想像。
“百合小姐,你——”
“玉子姨,这次……唯一的一次,请顺着我的意好吗?”百合低声恳求,下一句话压得更低了。“你也知道,到了英国之后,我就……”
她柳眉低蹙,轻叹了口气。
到了英国,会怎么样?
耳力甚好的冷御觉不动声色,假装什么也没听到,就见那个跋扈的老女人叹了口气——不知道为何,他直觉这口气虚假的成分多过于实际。
“随你吧,我不会告诉老爷。”
“谢谢你,玉子姨,我就知道你对我最好了!”百合努力想要压抑雀跃的的情绪,却不是很成功。
她眼中有迫切的渴望,让他不禁逦想,她想尝的是酒,还是——他?
“冷先生,可以分我一些红酒吗?”她尽量不要让自己太高兴。
冷御觉直接把手中半满的杯子递过去,她怯怯一笑,接过手。
“等等,我叫人再送一个杯子过来——”玉子慌忙阻止。
但,已经来不及了,没想太多的百合就着杯缘,轻啜一口,丝毫不觉得两人共用一个杯子有何不妥。
像小蝶般的黑色睫毛先是谨慎的低垂,然后惊喜地扬起。
“很好喝。”
冷御觉拿起酒瓶,示意她把杯子凑过来。“喜欢就多喝点。”
玉子一眼横过来,他满不在乎地耸肩。“看不顺眼就出去。”
口渴的百合捧着酒杯,一小口一小口地啜着,感觉暖意从胃部蔓延上来,往四肢百骸奔去。
紧缚的和服腰带开始让她觉得闷热、透不过气,想挣脱的念头在脑中逐渐形成。
她努力想保持先前的坐姿,但这会儿要正襟危坐,却变得有些困难。
好想甩开这一身繁复的衣衫,踢掉木屐,最好连足袋也一并除去,抱着双膝,偎在宽大的座椅上。
但是,玉子姨的眼神一直在警告她,要她保持形象,就连她心中最黑暗的角落,也在警告她不许轻举妄动。
她只能勉力坐着,痛苦地享受那种微醺的感觉。
飞机一再攀升,最后终于奔驰在云端之上。
金阳拂过云层,反射出纯金的波光,那美得不可思议的地方就像天堂!
“哎呀,阳光太刺眼了!”玉子忙不迭起身,想拉下拉帘。
“不要!”酒精松懈了百合对自己的约束,大声阻止她。“我想看、我想看!”
她手忙脚乱地把空酒杯推给冷御觉,站起来,就要扑向窗口。
但谁知道,她才刚起身,便眼前一黑,瞬间软颓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