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在她眼中,那天的小雪却依旧这么冰冷沉淀在记忆中,俨然堆积成最痛的创伤。生死两茫茫啊!如许感叹是拭不去的泪痕吧?
秦扣云推门而出,月夜的徐风轻撩起她曳地的裙摆,漾开一圈圈优雅雍容的弧浪;梳洗过后更能感受天候的清新,一袭简单的衣裳穿在身上反衬托出她不俗的身段。
该去看看他的情况了,她调配的毒可不是一般的毒,必须依人的体质而更动剂量毒性,倘若他比想像中的壮硕,就比较棘手,可能需要长一点的时间潜伏毒素不让他发现……届时要他生便生,要他死就死,此仇此恨要如何了结就操之在她,任他再顽强也没用。
凝望明亮的月色,没由来地落寞,月圆人缺啊!这世上已经没有她的亲人了,身如孤舟漂荡,明日何处?去向何方?苍阔天地何所依归?又怎地掷度此生?素手碰门挪开另一室房,方盈盈跨过门槛,便教那方端坐加帝般的男人给震慑了神绪。
他怎么能那么威武,那么神俊,那么……教她不知眼神要落在哪才能平息胸中鼓噪的雷鸣?
“你醒啦?”扣云斥喝自己不可乱了阵脚,不可让他看出她的怯懦,以及那一堆莫名其妙的思维,所幸她的身姿翩盈,没有露出除了秀艳之外的不安。
他不动,只是用炯炯滚烫的目光跟著她,嘴角的血丝已凝干,却犹未拭去。
扣云纳闷,他怎能恢复神智?依她的毒应能让他睡上几日夜才是呀!况且他又有箭伤,以及她忿而薄惩的两掌,内力就算再雄厚也不可能立即清醒啊!莫非……他是烧昏头了?
趋近他,她确定他不是睁眼睡觉,嗯!面容果然透著高烧中的酒红,连呼出的气也氤氲微雾。定睛审视他,心知他此刻其实无意识,只是天性中的坚忍促使他坐起,他也真不简单,竟有此毅力——她再一次感到不解,何以这种人会是为恶好色之徒呢?真是暴殄天物,枉费生就这么一副强健又汹魂的体魄。
唉,她是不是该找个人把自己嫁了?连对仇人都能衍生遐想,她是中了哪门子邪?想她秦扣云,以冷岚之名横扫武林,迷惑了多少浪子侠客?拜倒在她石榴裙下之人不知凡几,她非但没有多瞧一眼,反让这连面都没有见全的纨夸子弟给撩拨情绪,要给师兄知道了,他不杀了他才怪!
一边扣住他的腕脉诊查起来,一边还心有旁骛地想:会不会这代表了我已经到了生儿育女的年岁了?娘曾说过女人负有母性天职,一到时候就自然明白责任的降临……“啊!”
她惊喊,被圈入一双滚烫的臂中,接著被逼著向一双炽热的瞳孔。
“我还活著?”
莫问生分不清眼下情势是假是真,头昏意沉四肢酸麻,他不是死了吗?不——他没有死,死的是弟弟穆祁,是爹救了他!
当时他受制于毒箭,无能自救,爹冲进火焰拚死将他驮了出去,而弟弟伏在三步之遥的前方,没有哀喊,也没有挣扎……在他和穆祁之中,爹选择了救他。
曾短暂地苏醒,房内除了爹之外别无他人。爹告诉他穆祁的死讯,澄澈的眼净是教人见了心痛的苍老,权宜所致,他替他戴上半边面具,要他顶替已逝的穆祁,重新过他的生命。
是的,他能摆脱瘟神二字了,他有机会重生!以穆祁的名字延续他的一切,不必再卷入武林是非恩怨,不用再背负不实的指责沉苛,他可以再活一次,他该欣喜若狂——重重叠叠的失落蚀空了他的感觉,渺渺茫茫地什么也抓不著。他真的还活著吗?
他的重生来自弟弟的牺牲,他再也不是莫问生了,该庆幸?该悲叹?他没有主意。
她……好美,是仙是妖?!从不曾见过能集妩媚冶镑与稚真多情于一身的女人,她却教那些个字眼活灵活现起来,秋水翦翦频迭醉波,眉如燕掠清湖,唇似初绽晨樱,娉娉袅袅柔弱无骨地依在他臂弯,端的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迷糊中仿佛又昏沉了几分。
倾首,他朝那两瓣晨樱吻了上去,想尝尝花的滋味,怀中娇躯先是一僵,然后暴躁地挣动捶打,他钳住她的手在她的柳腰,吻得更深、更切、更痛、更迷疑。
活著,替别人活著,是辛?不幸?该?不该?
“啊……”扣云的唇角逸出无力的呻吟,无法反制,不能抵抗,就这么突然地被锁在他臂中任他恣意索求她的唇、她的香。好霸道的男人,好霸道的吻,好……好!
不行,反抗呀!秦扣云,你要反抗!用袖里的毒针呐!
可是……针上抹的是见血封喉的毒药……“你好甜。”
似是意乱情迷般,他喃了一句,未待她厘清神智,又占住了她的柔媚,让她跌入了斑斓彩灿的朦胧中,飞升,坠落,炽热,迷眩,脑海只容了一句话,反覆回旋荡漾:他好霸道,好霸道……不知何时,她的手自由了,颊旁却多了双轻柔的手,小心翼翼地捧著她,呵护的摩挲她无瑕的肌肤,抚著她的发,倾尽他的温柔,他的指尖传递著燃烧的眷恋,让她又迷惘又恍惚,好似……好似被牵动了什么,又被抽走了什么,浑浑噩噩、虚幻神离。
“请你……”问生胸口的痛又肆虐撕噬著他的灵魂,那眼神看得她好痛好痛。
“请你给我活下去的理由……让我的生命有梦……”他摇头,为自己的空虚,为自己的无能。“我从来不晓得什么是梦……希望、美好,没有一样停留过……从来没有……”
“穆祁——”头一回,她唤出这两个字,不带恨不含怒,怜惜又凄楚。
“不!”不是穆祁!“问生……莫问生有多难多苦……莫问……生有多难、多苦……”
莫问呐!
扣云愣愣地直到他力竭伏倒,才扶他躺下,为他添被弄枕,那被面具遮了额的脸庞睡了,或许该说屈服在高热下,但眉间、睫畔、唇角,犹留著淡淡的忧郁。
思著,想著,她放下了怔抚著红肿的肩的手,出言,竟是冰冷,“会的。我会给你活下去的理由;同时我也会让你死得明白俐落。”
猛地,门外轻响,她惊觉地喝,“谁?”
“师妹!”
扣云略颦眉,起身开门,一款夜幕溜了进来,果不其然,他杵在槛外,通身墨黑宛似与夜相融,削瘦的脸在见到她时显得无比和柔。
“不是叫你别来吗?”扣云略有责怪之意。“如今御史府戒备森严,万一出了什么纰漏,坏了我要事怎么办?”
“我不放心。”汉子简洁吐语,“御史府还没能耐动得了我,你多虑了。”
“我是怕你惊动了他们反碍了我的行动。”她让他入内,室内只有一盏油灯晃荡。“我不能留你待太久,有事吗?”
他走到床边,灵巧得有如猫足的身手,没有带起任何震动,驻足,半晌后方启口,“为什么不杀他?”
“不到时候。”
“‘时候’的意思是什么?”
扣云掀眉,语气却未见半丝波动,“你不信任我?”
“你明知我是担心。”
“是吗?”她不置可否,冷冷淡淡地说:“那就更该相信我的决定,这一趟,我会要回穆祁欠我们的。”
“穆皓不在内?”他的脸还是硬邦邦的。
“冤有头债有主,我本来就没将穆皓算进去,秦扣云恩怨分明。”她凝神注意外头有无风吹草动。
石岩军注视著他美艳的师妹,这么多年来吸引他的不是那张倾国姿容,也非她冷漠得不为所动,连他自己也理不出个所以然,真正令铁石打造的石岩军放不下的牵挂是为了什么?
他不需要女人,偏偏就是不由自主地想她、念她,为她而痴因她而狂。
这样的感情——好难!
“眼线传来消息,瘟神已进汴京多日,你自己要多加小心,对上了别正面冲突。”
扣云忽叹,端详她自幼便寡言内敛的师兄,石岩军是她父亲鬼羽秀士踏碎天涯才寻著的练武之材,可惜在找到他时他已经历非常坎坷的遭遇,因而封闭情绪,他们花了数年的时间才让他开口说话,虽然他年纪大她五岁,但她却是心疼他的。
无梦无情的残眉石岩军只对她笑过,尽管在她眼里那不过是僵笑,但她清楚那对他的意义。
他是杰出的、挺拔的,甚至是英俊得教人气忿吃味,但他自己似无所觉,活在独自的沉冷下,连笑容也是冷的,甘愿无梦无欲——不像遍寻不得活下去的理由。为什么他独独对她不同?
“师兄。”突兀地,她问:“你有梦吗?”
石岩军一愕:梦?!她怎会忽生此疑?
“还是希望、美好?你有没有想像过?”
希望?美好?好陌生的字啊——早在被师父带走时,他就连同灵魂一块丢抛在那被水淹没的故乡,爹娘、弟妹和所有回忆悉数埋葬。希望、美好,太禁不起打击,太脆弱,太易碎,太伤人,这种东西他不要。
“你呢?”他反守为攻倒问了句。
“我?!”扣云嫣然一笑,“我的希望、美好就是报仇,为爹报仇,为妹报仇,这身仇孽就如同我的梦,噩梦!我不知何时能摆脱,也没奢求有朝一日能重新来过,我也一样缺乏活下去的理由,真正为我自己的理由。”
“也?!”他犀利地挑出关键字眼,“是谁让你想到这些?”
“你知道了又如何?杀了对方?”扣云不冷不热地一瞥他站得笔直的身影,口气风轻云淡,“我只是想了解梦是什么罢了,这也值得你伤神?”
“我不认为你真的想了解。”
“是你不愿了解,别一口便否定了我的想法。”扣云口是心非地撒谎。
石岩军沉默了半晌。“我们都是相同的。”
他是对的,她和他的本质都是一样空茫,一个是曾有过却失去,一个却是还来不及拥有便被血海深仇榨干了心灵,所以他们不愿了解“梦”,因为它好得让他们负担不起。
扣云不作无谓的辩驳,在这从小一块长大的师兄面前,她瞒不了什么,索性耸肩,“随便你怎么说,反正这有我,你不要再来了,专心对付瘟神就是。”
逐人之意十分浅显。
石岩军知道他揭穿了师妹最不愿承认的伤疤,惹她不悦,于是不再多言,投下忧虑的一眼,离去。
门再度开合,放走了几引灯光,却关住了她失措的帐惘。
为什么人会有报不尽的仇,雪不尽的恨?有时她真的好想放弃所有仇恨,安适恬淡地作个山野村妇,不涉足江湖,不履及武林;不必利用外貌周旋在狡诈的男人之间,不必为了组织而勉强自己虚与委蛇,她好像抛弃父亲留给她的一切,组织、仇恨、身分、威名,远离尘嚣,去找她的梦,她的平静,她渴望拥有却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
莫问生有多难、多苦。
“是啊!莫问。”扣云将视线调往床头,高热中的他显然睡不安稳。“穆祁,这点你倒是比我看得开。这思量之间你是如何拿捏?又是怎么看待?”
生命的代价,你又要拿什么来偿还呢?
夜,好沉,好黑。
房中的灯光簇动,而墙上的影随光波荡,静静地守著无声的夜,与之共等待晨旭的朝阳,并祈祷答案就在不远的前方。
***
“娘,晨儿想吃……想吃……”
“翔翔也要!”
“乖!这桂圆汤是给秦阿姨的,秦阿姨替爹治病很辛苦,让阿姨先尝好不好?娘回头再炖一碗给你们吃哦!别吵哟!”
秦扣云老远就听见裴珏仪的声音,细细柔柔的声音除了温柔还是温柔,那种她一直想要的嗓子,端庄婉约又合宜的大家闺秀,不缀自静的气质,娇怯似柳却散著为人母的少妇风韵,她一直想要的角色,一直想要的日子——启门,恰巧迎上拢手欲叩的裴珏仪,扣云理了理衣鬓,对门外清亮的阳光感到不适,连招呼也没,便迳自踱回桌边。
裴珏仪对扣云冷淡的态度略感腼腆,清了清喉咙才找回自己的声音,“秦姑娘,膳房说你没用旱膳,我怕你太过劳累,便端了碗桂圆汤给你润润喉垫垫肚子,希望没有扰了你……”
扣云回首,侧著身子漾著绝代的风华,举手投足俱是恁般令人忘神。“进来呀!你喜欢让两个小家伙让太阳晒出一身汗吗?”
珏仪被她那秋瞳内流荡的水光给慑走了神,一会儿才如梦初醒地领著两个儿子入内。
放妥汤点,珏仪的眼睛转回她身上,随著她的来去而流动,禁不住脱口赞道:“姑娘好美呀!”
“哦?”扣云喏了声,没将它放在心上,手边忙著将针具药粉等医器分类收好。“美这层皮有何用?老了不也一样凋零。”
“不!姑娘不止美在脸,姑娘的美是种蕴于内的特殊,疏冷而距离,傲而不骄,让人想亲近细细端睨,却又怕冒犯亵渎了姑娘的光彩……”她蓦然红了颊,因为扣云停下工作投向她的留意,“对不起,我多言了。”
“不,”扣云吁了丝气,“真要说美,你才是美,我永这都学不来你谦和文雅的风范。”
她的外貌,扣云明了的,男人们会追著她不放,是因为她这张乍然令百景失色的容颜,她太媚艳,一双桃花眼总有意无意地汹慑所有人的惊叹,初遇她的男人不是对著她流口水就是拿色迷迷的眼下流贪婪盯著她,这种美,不知让她暗地里怨了几回。别的女人总妒羡她独得上天恩宠,却不知这副皮肉是上天加诸在她身上的枷锁,日日夜夜困锁著她渴望自由的梦,教她插翅也飞不出这座伴她一世的牢笼。
是否人都是贪心不知足的?还是自己的眼睛永远只看得人家的好而辨不明自个儿的幸福?这山只见那山高就是这样吧?
这繁琐的心郁,是珏仪不了解的,所以她才对扣云倏现的寡欢疑惑。
“娘,秦姨姨好看。”绑著小冲天辫的海晨拉著母亲的衣衫说:“好像薛大娘做给她女儿的布偶,脸都红红的。”
一旁的海翔似是为了印证哥哥的话,拚命点头。
扣云跄下来牵起海晨的小手,有趣地问:“那秦姨姨有没有比娘好看?”
海晨想都没想就摇头,“娘是最好看的,姨是第二好看的。”
海翔看看这个又望望那个,决定支持哥哥,把头点得上下晃动。
扣云轻笑,亮了厢房一室似水和芒,“你瞧,在小孩心里母亲永远是最美的,只有澄净的心才能看穿皮相的美丑直入内涵,小孩就是这点让人望尘莫及,他们真美。”
“姑娘也是呀!”
“我?!”扣云抬眸,笑颜里渗了抹讥诮,“世上只有这个字永远和我搭不上边。”
裴珏仪不这么认为,一个不以自己优越外表而恃骄的女人必有她不为人知的涵养智慧,她看得出来秦扣云不像是个普通的女人,她浑身浸淫著清冷的韵致,言谈间却揉著男人的气节豪情,不拘泥于章典,不受制于礼教。惊为天人的姿色下是颗玲珑透澈的心。
扣云的眼抓著裴珏仪那袭祥和宁静的贤淑,心思不觉飘到他身上,想必他也是看中了她的清雅才娶她的吧?
“当初穆祁怎么把你娶过门的?”
裴珏仪一僵,挤出了虚弱的微笑,“姑娘怎想到要问?”
“怎么?”扣云颇为意外珏仪怪异的表现,他们不是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成亲的吗?
“我犯了什么忌讳吗?”
“没有。”裴珏仪苍白地摇首,复释然展颜,“反正这件事也不是什么秘密,既然姑娘好奇,我就告诉你吧!我是在这两个孩子生下满月后才嫁入穆家的。”
扣云没有惊喊,只是耐心地等她说下去。
“我爹是汴京城内不起眼的一名西席,蒙穆大人看得起受聘担任穆公子的启蒙先生,可是穆公子厌恶诗书,让我爹一番作育英才的美意破灭,但他一直没放弃,所以没据实上禀穆大人。有回我替爹送一篇论评来,被穆公子见著,他见我有几分姿容,轻佻地出言调戏,我急急避开,却引他兴致更盛,过没数日便假借我爹之名骗我前来,那时穆大人为国事而忙,我爹也被他巧藉名目遣开,待我察觉不对之时已无力自救……”垂下头,她仍无法摆脱过往的阴影,“我本想自尽,但又挂念老爹孤苦无依,穆大人对人又那么好,我实在说不出口,这件耻辱就一直闷在心头……可恨的是,他食髓知味三番两次来骚扰我,我恐惧已极,以死相胁,才通他放弃邪念,唉——”
幽幽而叹,她的面容刻镂著身为女子弱者的凄凉。“不料数月之后我竟发现自己……”
“珠胎暗结。”她替她道出最难堪的字。
“那时候,我挣扎在生与死之间,等我肚子已无法掩藏时,流言四起,我爹非常震怒,逼我吐出事情经过,他老人家一得知对方是穆公子时人全傻了。穆大人对爹有再造之恩,我怀的是穆家之后,倘若打掉便是对穆家不义,留著却又无颜见人,爹又固守门户之见不敢高攀,晨儿、翔儿出世之后,消息终于让穆大人知情,他非但没有视而不见,反而押著穆公子来到我家门口,一见到我们爷俩就下拜请罪,爹和我那时都吓了一跳,三人涕泪四下难以自抑,第二天花轿就把我迎进穆府了。”
秦扣云面色阴沉,不动声色地又问:“你说他厌恶诗书?那他不曾涉猎诸子百家文章
啰?”
“相公只对饮酒花宴有兴趣,公公一屋子藏书他连碰都没有碰过。”
“哦?”扣云美眸一转,抱起已有睡意的海翔,轻拍哄著小孩入睡,珏仪看在眼里会心而笑,尽管她不承认,但她的确身蕴妇德母爱。
“你不恨他?”
珏仪思忖了下才道:“说不恨是骗自己,但他已是我相公,身为人妻岂有怨懑的权利?
虽然我的贞节蒙上污点,但至少晨儿、翔儿还有个名正言顺的父亲,比起其他受辱的姑娘,我已承苍天垂怜,况且公公待我如己出,珏仪已无怨。”
扣云让她那句“比起其他受辱的姑娘”触动隐痛,冷声沉诘,“你知道穆祁在外害了别的闺女?”
“不是很清楚,但听护院提过,我希望没有第二个裴珏仪,但依相公脾性以及层出不穷的事端……恐怕另有闺女遭轻薄调戏。”她说得很低,似也因此感到羞愧。
“你没试图劝阻过他?就由著你丈夫在外造孽?”
珏仪被这缕蓦然沉到冰点的声音吓了一跳,而扣云冷厉无情的面容更令她的背脊掠过一阵寒栗,不禁嗫嚅道:“我是曾劝过一次……结果留下这个。”
她拨开额发,一道浅浅的疤附镂在额角。“他拿花瓶砸我,要我别不自量力管他的闲
事,我只是……只是不用付夜渡资的娼女……没有资格过问他的所作所为……”
“所以你就乖乖地带孩子,再也没吭声?”不消说,她也料得到后续发展。“照旧,你不敢声张,又瞒著穆皓受伤的原因,一直忍气吞声看他的脸色过活?”
珏仪万般无奈地垂下螓首,让扣云脸上寒霜又厚了三分。天!做人妻子的就这么没地位吗?烂!真烂,真有够杀千刀的烂得彻底,这些人怎么这么爱被欺负?死守教条、食古不化,不开口就是成了义、报了恩,一而再地纵容那杀人胚为非作歹畅其所欲,结果殃及了多少人?
凡夫,无药可救的匹夫愚妇之见!
扣云的呼吸有条不紊,但冷嗤全沉进脑海堆叠:如果他们能明事理,在发现穆祁行迳偏轨时就和穆皓一块纠教,穆祁会仗著老子的荫蔽为所欲为吗?
裴珏仪尚进了穆家的门正了名,她妹妹呢?她妹妹得到了什么?一坏黄土,一块墓碑,没有人知道她受了什么委屈,更没有人替她不平抱屈,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她恨——为苍天不公而恨!
为何女人注定是弱者,连保护自己的能力也没有?
“秦姑娘——”
“你走吧!我累了。”扣云将孩子还给她,漠然地下逐客令。
珏仪虽不明白为何聊得好好的她会突然赶人,但隐约猜得出来是无意间让地想起了伤心事,所以她也不多言,牵起另一个儿子欲走。
“秦姑娘,恕我冒昧,尽管他再怎么不是,都是这两个孩子的爹,所以请你尽力诊治,就看在晨儿和翔儿的份上,如果他无理取闹时,也盼姑娘见谅。”珏仪深深地一礼,才带著儿子离开。
而桌上的汤——早已冷却。
***
午后,日照正炽,在金乌威力下,仿佛连风也静止。
莫问生坐在床沿,身旁放著他连日未卸的半边面具,手上的铜镜,映著他殊异的面容,镜沿托著的手,共有六指,而注视著这些的眼瞳,恍惚渺茫。
醒来已久,发觉自己出了一身汗,想起那真切的片段记忆,却不敢奢望那仙子姿颜是真,便归咎是高热引惹的幻境。功行十二周天之后,顿时轻松许多,想来那箭上之毒已无碍。
摸著额,他接触到的不是常人光滑的皮肤,而是凹凸不平的筋肌,因为它,他被冠上瘟神之号,所到之处万夫所指,多少次他曾想剜去这丑陋的标致,却因母亲苦苦恳求而作罢。
母亲是爱他的,因为他是她所爱的丈夫的骨肉,但却怀著抹不去的愧疚。记忆中,她的眼睛是慈爱而忧虑的,每每见到他额上的标记,她就会替他心疼难受,母亲的痛于焉延伸成他的痛。如今,母亲走了,那双忧虑的眼却换成父亲的。
究竟,他要为多少人带来不幸,连自己也没个数。
戴上面具、手套,遮掩住他的不同,不敢再去预算明日的波折。父亲殷殷交代,今后他的身分是穆祁,有妻有子的穆祁,性格的差异可推施为劫后余生的顿悟,可动作声音却是模仿不来的,他必须面对的问题还很多。其实,他不想顶替弟弟的,流浪惯了,他不曾在一个地方停留过久,江湖的恩怨、瘟神的名号,教会他许多道理,留在穆府恐只会招灾揽祸,但爹却大加驳斥,扬言若他不肯留下,他就辞去官职随他流浪,无奈之下,只有依了父亲。
如此贸然莽撞之举,恐怕是成年后第一次吧?而,吻了梦中的仙子,就是第二次抛卸了理智之为了。她真的好美,会……再来他的梦里吗?
门乍然而开,她的倩影妩媚地立在那儿,阳光洒了一把灿烂彩芒,教他倏忽浑了神识。
“你醒了?”扣云还是只有这句话,恨得她咬牙,奇怪,怎么连著两次见他都只有这么句不中用的场面话?这回他是真醒还是假醒?
原来她不是仙子,那梦……“对不起。”他平静而略略沙哑的嗓音没有丝毫情绪的起伏,“我冒犯你了。”
扣云一愣,不知作何反应,他向她道歉?会动手打女人的穆祁?奇怪的可能不止是她。
冷哼,她将门合上。“这场火烧出你的良心了?对女人这般客气。”
那神态,那语调,十足十的轻蔑不屑,那也难怪,是他有过在先轻薄了人家,怪不得她瞧不起他;说不定她把他当成了好色纵欲的无耻之徒了。
天可怜见,那可是他的初吻o也!
“我的毒伤,是姑娘施的妙手吗?”
“不然你以为是谁呢?”
“有劳姑娘,实在过意不去。”
扣云不耐烦了,柳眉一扬便叱,“少跟我来那套孺子礼仪,你以为装模作样地咬文嚼字就能掩饰你人尽皆知的本性?你想得太美了。穆祁,我救你是有代价的,等你的伤势痊愈,我就会要一样本该属于我的东西。既然你已经醒了,就不用再浪费我的力气,拿去替自己擦吧!”
将精致的玉盒丢在桌上,她便旋身欲去。
“姑娘——”问生不禁脱口喊住她。
扣云没有回头,她怕自己见了他浩然坦荡的气势会制不住自己受他吸引的迷惑。
“还有事吗?”
“我……”生平第一回,问生突然坦荡不起来,他只是想说句真心话,说真心话不犯法吧?“我只是想说,你很美。”
扣云轻屏了呼吸,莫名的雀跃在胸口鼓动著,但她的身影仍是倨傲难近,“你还有什么把戏?用不著在我面前卖弄,我见多了。”
问生无言,对她的侮辱毫不悻怒,人们的责骂他已不以为怪,论较起来,她还算有礼的咧!她的声音宛若出谷黄莺,即使是在骂人也独具仪韵,这般天仙女子人间罕逢,他的初吻给了她也算不冤枉。
哑然失笑,他将这份心情收进回忆,说来也许旁人不信,但男人也有重视贞节的。打小跟著母亲与恩爱的叔、婶东奔西走,早就在耳濡目染下养成一种观念:要娶,就娶所爱;要爱,就爱唯一。所以他不曾主动对女人示好,因为他不滥情,但对她却破了例,这是否代表了什么?
“孩子,你还好吗?”
问生抬头,穆皓不知何时已来到面前。“想什么想这么沉?”
“没啥,一些琐事。”问生看出爹面有难色,便知他有事要言。“爹,怎么不坐?有事吗?”
“呃……秦姑娘通知我们可以来看你,于是……”
“弟媳来了?”聪明绝顶的莫问生脑筋一转就道破穆皓忧心之因。
“不止珏仪,还有海晨、海翔,唉……你弟媳是个知礼守礼的好女人,你弟弟亏欠她很多,我也劝过要她别来,可她却执意要来见她的相公。”
穆皓未尽之语问生明白,她的相公早已赶赴九泉,要上哪见?
“爹,让她进来吧!”
“可是……”
“我现在是穆祁了,不是吗?虽然我没和弟弟相处过,但多少揣摩得出他的性情,假扮他人对我而言不是难事。”他没有说出以前为了掩人耳目,易容乔装是常有的事。“只是,待会儿若是有无礼之处,请爹见谅。”
穆皓叹息,为何两个儿子差这么多?如果穆祁有他哥哥一半好,就不会惹来杀身之祸吧?出门,他朝外招手。
裴珏仪尽管满怀惧意,但仍牵著儿子跨过门槛,听说他毁了面容性情更恶劣,不知会不会做出什么事来……“相公……我带了晨儿、翔儿来看你。”
“看我什么?看我被火烧成了什么样子了是不?明知道我的伤还没好,你就带著两个孩子急巴巴地来看我的笑话?”他坐在床内盖著被子,根本让人无从得见他的模样。
“不是的,我……”
“出去!”
“相公……”
“出去出去,给我滚出去!”
“祁儿!”穆皓适时发话,“珏仪是关心你——”
“我不需要她的关心!滚!给我滚得远远的!”
海晨和海翔俱被怒吼给惊著,紧抓著母亲衣摆。“娘,我怕……”
“晨儿、翔儿乖,爹生病难过很痛很痛,不是故意这么大声的,咱们等爹好了再来看他好不好?”
“他不是我爹,他只会打娘……”
“晨儿!”珏仪急喊,焦灼地望向床铺,却意外地不见丝毫动静。
“你们走吧!不要再来了,我已经不是原来的穆祁了。”
沙哑的声音充斥著疲累倦意,不再盛气凌人,不再气焰高张,令珏仪震撼,也让穆皓侧目。
“穆祁已被毁了,再也好不了了,再也好不了了!哈哈哈哈……废人一个,不能以面目示人的废人!”
“珏仪!”穆皓趁机推著媳妇走,“快走吧!祁儿受的刺激过大,神智错乱,你和孩子们在这只会使他的情况更严重,别把孩子们吓坏了。”
珏仪只有依言,却回眸望了被床帘遮住的丈夫一眼,将许多疑闷扫进心底。
穆皓直至关上门之后才松了一口气,他不得不佩服儿子的聪明,若以神智错乱之由推搪,为了不影响孩子,珏仪必不会常来,这样揭穿秘密的机会便锐减了。
“爹,以后若弟媳问起分房而眠之因,就告诉她我被火伤得很深,已无能人伦即可。”
对呀!他怎没想到,如此一来所有的改变就都有了完美的解释。
“可是……你不觉得委屈吗?”
“爹,以前我只是见不得人的怪物,如今我能和爹相聚长栖于此已是造化,孩儿还能求什么?”问生笑笑,他早就忘了委屈怎么写了,最艰苛的都经历过了,目前平稳的日子已是他感念的福气,又怎会有委屈之说?
“孩子……”儿子愈明事理,穆皓就愈自责,“是爹不好,没让你过过好日子……”
“爹,孩儿从未怨过谁,世人愚昧只看皮相,这点我早就明白,对只凭一面之词便妄下判定的俗情唯有惋惜,娘曾说过只有智慧之士能堪透表象美丑,孩儿能拥有识人之器,爹该替我高兴才是呀!”
穆皓愣盯著儿子,完全被他的胸襟折服了。
“对了,爹——弟弟真的对弟媳动过粗吗?”初闻晨儿之言时,他简直不敢相信,夫妻不都应该相敬如宾吗?穆祁既然娶她,为何不善待她?
“你弟弟……唉!都是我管教无方,不过这样也好!”穆皓硬起心肠不愿去想那孽子生前种种,但作痛的心依旧抽搐,“上天怜我穆皓,让他少作几年孽……”
问生见父亲凄怆的背影,也黯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