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玲儿!”
又悲又喜的呼唤传来,秦扣云就这么呆杵在门边目睹房内劫后重逢的天伦图。
庄则礼危颤地跪在床前扶著母亲的膝,“娘,不孝子让您担忧了!”
“礼儿!真的是礼儿?”一袭粗布衣裳的老妇人溢落了泪水,双手悬空摸索了会儿才寻到儿子的头,激动之情难以自抑。“我的礼儿,你终于回来了!青天大老爷还你清白了是不?我就知道一定是弄错了,我的儿子怎会是江洋大盗!幸好老天有眼,祖宗保佑!”
“哥!你——”一旁的少女瞧清兄长的模样,不由得惊呼,散发纠结囚服破烂,细看更能发现多处大创小伤;本欲启齿诘问的她,在兄长频频示意的眼神下咽回心痛。却怎么也禁不了夺眶的热液,不能自己地与亲人抱头痛哭。
旁观始末的扣云蓦然有些了然,视线自母子三人身上调开,不期然撞上他宛似覆盖了层寒冰的瞳仁,呼吸乱了两下——他那眼神可是指控?
“庄家只是非常单纯的农户,乐天知命古道热肠,只不过收留过我几天就被霍定嫁祸卷入江湖恩怨,官府不由分说便捉则礼入狱,诬以罪名判下死刑。”他的声音很轻,恰好只有她听到。“庄母为子哭瞎了眼睛,则玲为了替母治病甘愿签下卖身契作丫鬟,若非我及时循线寻至,他们一家三口不是病死便是冤死。如果你想知道我为何要劫囚,那么现在你已经得到答案了。”
扣云说不出此时的感觉,仿佛这一切的罪恶皆由她而起般,牵连到无辜百姓害得人家险些家破人亡,是她的过失吗?
傲然扫视面具人,纵使心房紊乱无序,但她发出的声调依然平静清冷。“如果我会因你的三言两语就掉头走人,那我就不是冷岚。你以为我想看的是这场戏吗?人世的不公,我见多了。”
轻雅挪步,她来到三人前正欲表态,不意眼前猛地一黑,被堵庞然身形阻挡;戴著面具的他,含著与她类似的冷漠眼神一动也不动,虽未再作言,但无形中透出的警告威胁意味十足。
“怎么?怕我动手脚?”扣云一嗤,“把我冷岚看得如此不入流?莫问生,别将天下人都当成霍定,不是每个江湖人都像那搬不上台面的牲畜;不伤无辜这点道上规矩我还明白。
倘若你所言属实,那就让开给我认认真假,他们假使真是被霍定陷害,我自会给他们个交代;若让我发觉这不过是你布的局,我会连本带利讨回来。”
莫问生唯一露出的眼眸蕴著似迟豫又似评量的波光,慢慢地退了开,“我——相信你。”
这句低语犹如投湖石般意外地漾起她莫名的感受,扣云不禁望了他一眼,错综复杂的谜团又添了一道:瘟神这么容易相信仇家的吗?还是相信冷岚这两字的人格?
“让我看看大娘,”扣云揭下面巾以真面容相对,明示诚意。“我懂些粗浅医理。”
庄家两兄妹恍愣在她绝代之姿上,茫茫失措,只能以眼相询莫问生,他一个点头,以和煦眼色安抚,按下她和他之间所有仇嫌,静心候待。
“姑娘,甭费心了,我老了,这身体不中用了,迟早要死的,请你先看看我儿子,他在牢里这么久,不晓得有没有染上什么微疾细病……”
“大娘!”扣云柔媚却坚定的劝语隐有令人服从的尊贵。“只要是人就不能自轻,你是他们的母亲,假若你身体违和,你想你的一双儿女安得了心,笑得起来吗?”
庄母语塞,却绽开微笑伸手让她把脉,“姑娘说得有理,是老身急胡涂了,就麻烦姑娘了!”
莫问生暗在心里为伊人喝采,还是她懂得为人母的心情,知道以儿女反为激励,她的玲珑巧心怕也丝毫不逊于她的容颜吧!
“问生哥,她是谁呀?”庄则玲一脸惊艳。“我从没见过像她这么美的姑娘,喔——”
语音拖得老长,她偷偷贼笑,“她是不是你的红粉知己呀?”
“则玲!别胡说。”则礼轻喝。
“不要紧。”问生的脸虽被遮住,却能自眼中窥见柔和笑意,“则玲,趁冷姑娘为你娘把脉,去把东西收拾收拾,我们天一亮就出城。”
“山城?”她咋舌,“为什么要出城?哥才刚回来,也不知伤得重不重,这样离开好吗?”
“放心,一切有问生哥在,别烦恼这么多,只要把行囊整理妥当就可以了,快去!我还得替你哥处理一下伤口,免得你娘发现了。”他们的交谈没让庄母听见,待则玲依言而去时,则礼靠了过来。
“问生,那位姑娘不是和你有过节?怎又对我们施援?”他不放心地盯著她们,怕有个什么纰漏,对所谓的“江湖人”他还真是不敢信任,尽管那姑娘美得让人失神。
莫问生的脑海映著她为庄母周到诊视的娇颜,用庄则礼听过最深挚的语吻道:“虽然她身在江湖肩负江湖恩仇,但她却怀有医者的胸襟。”
医道为仁,医者存慈,这可由她的细心上得到验证。
“你对她……”
“别说!”问生淡淡制止,“有些事,你知我知即可。”
庄则礼不由得凝重起来,“兄弟,美人多祸啊!”
“则礼,你多虑了,这不过是我荒唐的感觉罢了,今天就算我们之间无仇亦无恨,她一样是遥不可攀的星月,我不曾著想与星月相伴;既无妄想,就没有什么祸了。”
“是这样的吗?”则礼审视著他胶著于她的视线,那之间的欣赏赞誉与倾慕他可看得一清二楚,恋慕遥远的星月难道不苦吗?是苦便为祸了!心苦可比皮肉之苦要难熬上千百倍呐!
他不再多问,改提切身相关之务,“你这次放我出狱又伤了人,官府会善罢甘休吗?问生,你江湖恩怨犹缠身未解,这下又惹上朝庭,岂不更加危险?”
“危险,自我出世便如影随形跟了我二十几年,你想我会在乎吗?”他豪迈一笑,“他们针对的人是我,没理由连累你们,此番害苦了你们,问生已良心难安,怎能眼睁睁看你枉送一条命?欠你人情还不够,你要我连命也要还吗?没能洗刷你的冤屈是我无用,不得已才出此下策要你们举家别迁,莫问生对不住你——”
“问生!怎么到现在还讲什么对不对得住的?我们什么忙也没帮上,反倒累你因我而罪,说起来该是我的错!”
“是兄弟就别再提这些!”他将个小包袱塞给则礼,“我要你离开汴京改头换面重新生活,等你学成德就再上京赴考,这就当作我送你的饯别礼,权充我的歉意。”
“不,这——”
“是不是兄弟?”问生只这一问就平了则礼满腔驳言。
“问生……”他有些鼻酸,“那你呢?”
“我已经找到了我亲生父亲,也认祖归宗,汴京现已是我爹的根,我不能离开。别为我操心,我们都没有罪,虽然不得平冤,但至少我们于心无愧,这就够了。”握住他的手,问生再次感激苍天厚待,让他结识这位兄弟。“这世上除了我爹,你们是我仅剩的亲人,千万保重,答应我好好过你们的生活,等时机成熟再回京为你们庄家争一口气!”
不自觉,庄则礼怨憾地叹,“这世界没有天理!为什么你这么好的人竟是这种境遇?难道世上已没有识人之士了吗?那些单凭蜚言就定你罪的人真该忏悔!”
“这世界还是有天理的,不然就不会让我们相识了。”问生拍拍他的肩,笑问:“不是吗?”
因为这句话,让扣云真正对他另眼相看。当她为瞎眼老妇灸了两针后,不小心听见他们最后一段话,如云凝思中起身,卸下了无形间的敌意,重新以对等的角度看待这头戴修罗面具的人。
“敢问姑娘,我娘她的眼疾——”
“的确是过度哀泣引起的失明,如果是一般郎中,只有束手无策的份。”扣云刻意不挑明说,果见则礼忧染眉宇,但莫问生仍一派安适。隐忍不住突倏而生的怒火,她挑衅而问:“你不担心我医不好大娘的眼疾?”
莫问生有些失笑,他又哪里得罪她了?怎么她字句都冲著他来?
“我说过,我相信你。”
不管医不医得好,他都相信她已尽力,既然尽了人事犹无计可施,那担心也没用。
扣云自他一句“相信”中读出许多事,银牙轻咬,他明明看出她有能力却不道破,这是什么意思?她才不需要人替她掩饰什么,这回激不动你,总有其他办法揭下你平静的面具!
“一般的郎中治不了是因为他们没有钻研过毒,只要用适当的微毒加以刺激大娘七处眼穴,一个月后自然慢慢能重见光明。”解下耳坠,她扭开坠心倒出两颗细若朝露的药丸。
“这药丸可固本培元保大娘不受毒疗之害,五日一颗,我已经扎了两针,剩余的工作只要普通大夫就能胜任。我开张单子指示,你只要依我所说的吩咐,保证你娘眼明如昔。”
“谢谢姑娘!谢谢……”
“不用谢,我只是替我手下犯的错给你们些交代而已,下回若遇上江湖事,别再鸡婆逞英雄。”扣云嘱咐毕,看也没看他们一眼就步出房门。
“问生,看来她不是不辨是非的人,或许你们上一代的恩怨有机会化解,你向她说说看,说不定她能理解,就此化干戈为玉帛,不再追杀你。”
“你怎么知道她就是我对你提过的仇家之女?”
“在你来救我之前,我就自霍定的口中听到你没告诉我的那部分。”则礼除了为他的情路忧虑之外,更有不平,“你不该承担这一切的!他们的过去根本和你没有关系,你为什么不为自己辩解呢?”
“如果世人相信我的辩解,今天我就不会被冠上瘟神这两个字了。”他的话,不是自卑,不是自弃,而是事实。
庄则礼也亲身体验过世人的愚昧,所以他没有再言,这世上的道理,太深奥也太荒谬了。而什么力量都没有的他,唯一能做的,只有祝福。
“兄弟,我知道你不喜欢为自己的行为解释,但冷姑娘慧质兰心又是你情之所钟,有机会就让她明了你的苦衷,别让她继续误解你,好吗?”他聪明地把话说在前头,“喂!我都能收下你的礼,没理由你不能答应我的要求吧?”
问生笑骂,“什么时候学得和则玲一样贼?”
“对你不耍点赖怎能让你这顽石点头?我虽称不上见过世面,但形形色色的人也看了不少,那莫名其妙的恩怨若能化解必能教冷姑娘不再敌斥你,依她的磊落而估,你如能做到这点,赢得佳人芳心就不是件难事……”
“则礼!”问生没让他编织太多的“如果”,只是问了个非常简单的问题,“你想如今天下有哪个女人见了我面具与手套下的形貌还会对我有好感?”
则礼微愕,久久之后一叹,“我希望有……”只是这希望太渺茫了。犹记得当初乍见面具下的他时,连他这个男人也禁不住骇怕,何况是一般女子?
“这世界没有天理。”没有激越和忿怒,庄则礼平静又无奈地重述这句话。
“别说了,我替你上药。”
“不用了,这点伤要不了我的命,我自己来就好,你代我去向冷姑娘道个谢,可别让人家错认为我们是莽夫,一点礼节也不知。”他鼓励地眨眼,“去呀!”
“我有没有说过你是个很贴心的兄弟?”
“你这不就发现了吗?”他微笑地推他出门,“少啰唆了,天一亮还有得我们忙,时间紧得很,别浪费了。”
目送他走近她,庄则礼的笑靥倏沉为感慨。能多看两眼就让他多看两眼吧!不管是留作记忆或伤怀,至少比一无所有来得强,他的倾慕只能孤独地埋藏——这是他不能改变也无力改变的事实。
摇头,他还是嗟吁自询,“难道这就是天理?”
***
从没想到勾栏院的后园这么冷清。聆听著回荡在空冥中的声音,缓缓地让每种振动流过心眼,有寻欢客的嘻闹,莺燕们的打情骂俏,老鸨假意的逢迎声,以及沉稳有力的脚步声——脚步声?!
忙不迭睁眼旋身,她流放的意识如数集中在他那张不会哭也不会笑的面具上,悬滞在空冥中的气氛添了些肃穆。
察觉她的戒备,问生停步在尺余距离之外,什么都没说,只是用他含藏著太多太多心绪的瞳眸凝望她,令她的心跳因他而鼓噪起来……“有事吗?”
“则礼要我代他转达谢意。”
“就这样?”
“他要我说的就这样。”
“那你要说的呢?”为什么她会对他好奇?为什么当他停步尺外时,她的心就会为他眼中的黯然而拧,进而为他放松了警戒?为什么她就是忍不住希望多听听他那副水般惑人的嗓子?为什么他的眼神这么突兀而熟悉地让她感到莫名的怜惜?
“你忍受种种指责、嫁祸、污蔑和追逼,难道没有半句话要说?”
“我一直试著告诉你们实情。”
“实情是什么?”扣云提了高声量,“是你确实亏欠我们,所以才对我们的追拿次次相让?”
“我莫问生谁都不欠。”
“那你为什么迟迟不出面?”扣云最恨的就是谎言,而父亲对她的欺瞒已累积成她无法等闲视之的创口,是她耗尽心思想知道约为什么。“你以为成天追缉一个行踪飘忽的人很轻松吗?你以为我喜欢挑著报仇的担子过日子吗?你以为别人都不如你聪明,察不出破绽和疑问吗?”
“我们都只是晚辈。”问生突如其来地道:“都只能遵从长辈遗命,我明白这种被操纵的感觉。”
像颗无力自主的棋,终其一生活在甩不去、斩不断的束缚中,不得自由,不能自由!
扣云深深地吸气,压下满腔忽涌的不满,为什么他总能轻易地挑中她最脆弱的防御?
“你真的懂吗?哼!少来这套,我——”
“见多了。”问生有趣地接口。
“你!”扣云错愕,随即柳眉倒竖,“你消遣我?”
“你真的很美,不管生气还是笑都很美,为什么要把自己的情感冰封?”问生真诚的眼漾著深壑浩洋般的深邃,总能让她不自觉陷入他说话时潺似清流的节奏。“强颜冷漠很苦的——”
扣云猛然一窒,讥诮地抨击,“你又知道了?你调查了我多久?一年?两年?还是自我爹死后你就开始算计要怎样叫我上钩?”
“我道破你的伪装不是要打击你或刺探你,你不要紧张!我只是不愿意你和我一样戴著面具过一辈子……我们,太像了——”
“够了!别再跟我扯些无稽之谈,什么像不像?我怎会和你这种见不得光的人一样?”
问生一缩,习惯性地伸手捂住脸,触碰到的却是面具的冰凉,颓然垂手,他喑哑地笑,“是啊!我只是个见不得光的人,抱歉,我失言了。”
见他又挪后一步,扣云知道自己真的伤了他,奇怪的,她没有占了上风的得意,反倒厌恶起自己——他只是关心她,却反被她污辱,他为什么要对她这么好?纯粹是想化解仇隙还是真如他所说的那般真恳?
“为什么你要戴面具?既然我们两方今夜在此开诚布公地解决上一代恩怨,你理当卸下面具以本来面目和我相谈,怎么?怕我嘲笑你的丑陋?”
“我的丑陋不是你能想像的,你还是别看的好,免得吓著你。”
“连我这点小小的要求也做不到,你要我怎么相信你说的话不是在诓我?”
“说出来,只是给你一个答案,至于相不相信,不是我勉强得了。莫问生尽管恶名昭彰,但绝不撒谎作态。”
那顶天立地的姿态,竟不可思议地牵动了扣云的心弦,和惯有的冷漠截然两样的悸动!
“讲得倒挺中听的,那你说说看,为什么安排在这地方来向我解释恩怨的原由?”
“暂将他们安顿在勾栏院里是避免霍定和官府的骚扰,人们最易疏忽的就是这种寻欢之所,在这里很安全,所以我包下了后园,不许人进出,为的就是给大家喘息的地方。”
对他一五一十的据实以告,她不知该喜还是该怒,假若一切均是误会,那她还有什么立场面对他,还有什么资格趾高气昂?
甩头,她撇去无聊的烦思。“你事先就知道我会代你劫囚?”
“不,我只察觉有埋伏。”
“所以等我们先沉不住气行动?”这么说来霍定供出始末全是阴错阳差,恰巧洗刷了他的不白之冤?“如果我先劫走庄则礼,以他为要胁,你会动手吗?”
“不会。”他有问必答,虽然不清楚她问这是何用意,“则礼的命比我重要。”
“这么自轻你的命?”扣云犀利地挑拨,想见他不悦的表情,希望却又落了空。
“我是瘟神不是吗?瘟神的命有什么好赞扬的?”
听到这回答,扣云就后悔了自己讲话那么不留情面,他好脾气地回覆她每个疑惑,她却处处刁难挖苦——冷岚何时变得像小孩一样无理取闹了?
“你还有没有脾气?一提到自己的事就不痛不痒一点也不在意,难怪会被人嫁祸!你这种脾气最好改一改,免得一辈子让人误会。”
问生笑看她嫣红娇客,她的口气虽然不好,但的确是在关心他,只是她自己没察觉;她的善良掩藏在冷淡的外表下,就像传说的美人鱼般。
“据说在非常遥远的国度,海的尽头那方有一种不可思议的鱼,人身鱼尾生得极端美丽,从不轻易现身,却温柔多情,声音婉转悠扬袅袅生韵……”
“你在说什么?”这男人哪里有问题?好端端的提什么人鱼?
“你就像美人鱼,以带刺的外衣掩护你的敏感脆弱,带刺的美人鱼——”
“莫问生,别想用花言巧语拖延我们的正事,我今天跟著你来,不是来听你满嘴传说的!”扣云拚命调整呼吸,却一直安不下被那双眸所挑动的怦然幻想。严厉地斥喝自己,勉强将他勾勒出的异国传说风貌给逐出心房,背对著他那身仿佛熟悉的坦荡。
问生黯然,收拾自己不当的热情以她希望的严谨语调又开口,“你认为你爹因何那么恨我们?”
“栖宇双客背信忘义狡滑狠毒。”扣云面无表情地背诵父亲生前一遍又一遍忿恨诅咒的字句。
“背何人的信?忘何人的义?”
“我如果知道还用得著问你吗?”当扣云不耐地叱喊时,才发现她上当了,因为他的欣赏得意倾泄无遗。噢!她今天怎么这么容易被挑拨心绪?难道和瘟神在一起没件事能让人如意吗?
“冷姑娘——不,秦姑娘。”他成功地引起她全副注意,“严格算来,我们是同门师兄妹。”
“你爹之所以恨我们入骨,只因为我义叔娶了他的心上人。昔日他们三人同门学艺,你爹对我义婶用情不浅,满以为她一定会嫁他为妻,不料她却委身给沉默寡言的师兄,自此同门情谊绝裂,并成水火不容的仇敌。”
“所以你们从不反击,处处相让只因看在昔日同门之情?不论我们怎么苦苦相逼,都不理不睬的原由也在此?”扣云真的没想到她爹毕生之愿竟是天大的笑话,只因妒嫉,由爱生恨,不但逼走了结发妻,疏忽了女儿,更留下所谓的“仇恨”,捆绑他的女儿徒弟,教他们寝食难忘,只为了私怨——他念念不忘的仇只是一段可笑的曾经!
“就这么简单?就因这么简单的理由造成种种不幸?爹,你到底把我看成了什么?你究竟有没有把你的女儿放在心上过?为了这么见不得人的理由,逼得娘下堂改嫁,害得我没有了母亲,连死了也不肯饶了你亲手带大的两个孩子,让我像傻子为了遗言团团转,结果到头来全是笑话!”
问生微忧的看著扣云脸上的冷静一一崩溃。“扣云!”
“我恨你!你为什么要生下我又不理我?你眼里只有组织,只有徒弟,只有你的仇,我算什么?我什么都不是!”往事一古脑将她的理智、镇定全淹得无影无踪;母亲哀怨凄凉的面孔,自己孤独空虚的生命,点点滴滴,悉数爆发,“既然爱著别人为什么要娶我娘?既然忘不了过去,为什么要生下我占用你的时间?你到死——到死都没给我一个解释,却要我的生命浪费在你的仇恨上,你好自私!”
她的身子不停地颤抖,像是被撕裂般不再完整,双拳死紧地绞著,无泪的眸眶是骇人的无助;问生没有多想便揽住她。
“要哭就哭,要骂就骂,不要冰冻你的感觉,不要强颜漠然,坦诚地释放自己吧!”
她已经不在乎抱著她的人是谁了,她无力也无能再欺骗自己了,秦扣云并不坚强,一直都不是!而父亲却要求她无情无欲、不哭不笑,她好累,累得禁不起事实的打击——“爹,你好自私啊!”灼灸的酸楚浸湿了她的神识,模糊了她的思绪,一颗接一颗地濡渍这男人的衣襟,两道泪痕不一会儿便成了潺流清泉,温润著她多年来鲜有表情的脸颊,也温润了她荒芜空漠的心。
问生的衣沾染著她的泪水,在臂弯中的她没有哀泣号啕,只是颤动著道不尽的心酸,回忆往事而抽搐,像被抛弃的孩子般不解现实的捉弄。她的父亲怎没看出她的纤细柔弱呢?为什么有这么出色的女儿却不好好疼惜,任她在险恶的武林中奔走?
他拥著她,是心疼,也是舍不得。哎!对她,他是已经无法自拔了。
暗处的则礼捂著妹妹的嘴,不愿因他们凑巧撞见而破坏了园中亲匿的气氛。
则玲则是瞪大了眼,一声惊呼卡在唇边被遮了回来,哇塞!问生哥动作还真不是普通的快。
而则礼的眼中,除了祝福之外,还有不易察见的忧虑,似是为模糊的明日而挂怀。
***
阴暗的牢房,弥漫著浓重而窒人的死亡气息,先前那名假囚犯已经没有呼吸,像具破烂的玩偶被抛在一边。
“大……大爷!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呀!”他结结巴巴地瘫在地上,颤抖的下颚几乎拼不出清楚的声调,“小的只看见有个女的进来想救囚犯出牢,后来又冒出了其他人,小的真的不清楚经过。在这牢里的任何人不遇到与自己相关的事是不会管的……小的绝不敢骗你,大爷饶命啊!”
他惊惧地盯著跟前沾血的剑锋,森冷的寒芒闪映著适才的血腥,忍不住打个寒颤,那只握剑的手根本不是人的手……不!是这个人根本没有心!
石岩军的剑冷,眼神更冰厉。“你只要告诉我带走那位姑娘的人是谁?有什么特征?”
“小的那时在睡觉没理他……”他又打个哆嗦,屈服在他凌厉的目光下,“我只瞄了一眼,那人全身裹得不见光,还戴副面具——”
“瘟神?”石岩军压不下倏发的疑惑与忿怒,不敢置信地喃喃而语,“莫问生,为什么你要劫走我师妹?我敬你是汉子,没想到你却辜负我的信任——”
那无辜的囚犯拚命地挤进角落,因为石岩军石雕般的五官露出近乎疯狂的嗜血。
先是霍定使计引他离开,再是瘟神劫人——霍定与那胆敢阻挠他的死士已不再具有任何威胁,而莫问生,他今生唯一的敌人;为什么?为什么要破坏他们互敬互佩的默契?
不管是谁,只要冒犯扣云就是他的眼中钉!“如果你想活!”石岩军的神情又沉进无情无欲的世界。“待会儿官兵发现这场杀人劫狱的时候,告诉他们,凶手是莫问生,瘟神莫问生!”
***
朝阳才刚拜访汴京城,他们便驾车出了城。辘辘的马车声带著马匹跑步所敲响的旋律静静地盘踞在他们之间。所有人都换上新衣,连扣云也褪下夜行装以简单的罗裙装束共乘;虽无华衣相衬,却格外烘托出她冶艳中的那抹清韵芬芳。
只有那面具脸还是一件斗篷一张面具遮掩所有神秘。
“问生,你真的不跟我们走吗?”老妇人率先打破滞默。
“是呀!问生哥,你真的舍得我们吗?”
“问生父亲犹在,不能分身,请你们原谅我。”
“孩子!”老妇叹息,“这些日子都是你在照顾我们,我早就把你当成另一个儿子,有空一定要来找我们,免得我思念呐!”
“会的。”握著老妇的手,他的眼神是温煦得令扣云痴醉的柔光,“等找到新居定下来,千万养好身子,复明的机会才更多。”
“已经到郊道了。”驾车的则礼探进头来。
“我们该走了。”
“唉!冷姑娘!”老妇喊住扣云,摸索著,扣云也不再排外,伸手予她握住。“我的眼睛虽然瞎了,但心可不盲;问生他的外貌虽有缺憾,但他的一颗心是天下女孩儿梦寐以求的宝,别让表象蒙蔽了一切。”
扣云瞥了他一眼才施然含笑,“大娘放心,我已经被蒙蔽太久了,不会再胡涂下去。”
“这就对了,问生哥很敏感的,冷姊姊你可要好好照顾他哟!”
“丫头,什么时候轮到你讲话啦?”则礼佯怒,转而对问生说:“兄弟,保重!别忘了来看我们。”
一番依依不舍的惜别后,马车终于又扬著叱喝上路;眼见著缕缕浮散的烟尘飞掠,扣云忽而察觉自己的脸挂著微笑,不再冷漠,不再空虚,而是微笑,暖暖的微笑!
面向身边的男人,她的心情好得连自己也意外。“接下来你要去哪?”
“送你回去。”
笑容在瞬时又结冻,“这么急著想摆脱我?”
问生规避她的问题,不想泄漏逐渐离不开她的事实,只是轻轻地道:“你师兄找不到你会担心——”
“他要对你不利o也!你还为他著想?”不悦马上变成迷惑,这男人到底有没有常识?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难道连三岁小孩都知道的江湖规矩他不晓得吗?
“在我而言,他是个很好的对手,但绝不是敌人。”他又一次揭露谜底,“因为他也是身不由己。”
扣云猛地联想,神色一沉,“你是不是因为我是唯一可让你们化敌为友的关键,所以才对我这么好?”
问生从不知道女人这么会胡思乱想,他对她好跟她的身分有何关系?今天就算她秦扣云一文不名,他还是爱她,因何她不明白?
“你要这么想我也无话可说,走吧!”
“你!”扣云本欲发作,却望见他双瞳中的怒火,怒意化为笑意。哎!这男人为什么就是不肯坦白?难道他不知道女人需要哄的吗?不过话说回来,如果他假惺惺地哄她,照她的脾气必会不屑地拂袖而去。呀!真讨厌,怎么他们的性情都这么别扭?
柔了嗓子,她朝他偎了过去,“人家现在还不想回去,你先带我去梳洗梳洗。我师兄那你不用担心,捎个信给他就成了,好不好?”
瞧她娇嗲得足以诱惑天下男人为她前仆后继的姿采,定力不足的男人准让她捏在掌心恣意塑揉。问生眨眨眼,很绝地问:“你中毒了吗?还是中暑了?不可能呀!你才晒不到半刻,怎会晕了?”
晕了?!她秦大小姐放下身段不顾矜持地向他示好,这少根筋的男人居然怀疑她是不是中毒?耻辱!这绝对是耻辱!!
楚楚可怜地垂眼,她拿出看家本领:扮怨女!“我不美吗?还是不够温柔?让你这么讨厌我?”
“秦姑娘!”问生饶富兴味地欣赏她变化多端的表情,很遗憾地说:“认识你以来,我很少见过你的温柔。”
“你——”扣云一听险些没七窍冒烟,“我秦扣云好歹也知书达礼,怎可能不温……”
突然,她想起对他的尖刻、讽刺,悻悻改口,“就算有时忘了礼仪也是情有可原的嘛!你怎么可以嘲笑我?”
“我有嘲笑你吗?”问生微愕,她胡思乱想的速度真是教人匪夷所思。
“你——”扣云又被个你字噎住,瞪了他一下而后放弃,“算了,愣头呆!”不解风情的胡涂蛋!这种正直过头的男人怎会是瘟神?她真想不透。
搞不好全靠那面具和斗蓬在唬人。扣云心头的假设愈趋肯定,面对他也就愈无顾忌;似乎那一哭,哭化了她心房的冰门,使她敞开情怀去感觉生命。
从怀里揣出一支短笛,她凑近短笛吹了两回,不一会儿马上飞来了只雏鹰停到她高举的臂上,她对他嫣然一笑,将另一边耳饰结在鹰爪上,旋即又放它飞去,然后满意地拍拍手,理理衣鬓。
“好了,咱们走。”
“走?!”这会儿换他不明所以了,“回去?”
“找条浅溪!”扣云轻嗔撇嘴,“我已经捎讯给我师兄了,你还有啥不满意?我得找个地方歇腿休息,就这么让太阳晒著,你不累我可受不了。”语气一折,“你不会要我在太阳底下走回城里找客栈吧?”
直到问生唯命是从地跟在她后面,他还是有些迷糊,这讲话威胁兼耍赖的,可是有冷岚之号的秦扣云?
宠溺的笑容会心绽出,他明白,他对她的情感又厚了一层。仿佛能看到未来容光焕发、精神奕奕的她。
而——没看到的,是那只雏鹰被猎人射下来的景象。
***
由于他们皆是武功不弱之人,想循水声找到溪河并不是件难事,不消片刻他们就在泽边落脚憩息。
问生自问资质鲁钝,摸不清扣云心眼,也猜不出扣云硬要跟著他的用意为何,只有顺其自然;一至河边就找了棵老树盘起膝闭目运功。
待扣云用水泼了一脸清凉之后回头一看,乍然恼怒起来:这男人真对她没丝毫戒心,就这么凝神运起功来!万一她心存歹念趁他功行险要时下手加害,只怕他连怎么死的都没个底!真是,得找机会好好教他怎么保护自己,今天还好是她,换了旁人怕不早动手了。
天下能惹起她如许牵缠挂念的,如今只剩下他了;真不知他是哪点令她放不下,愈靠近他就忍不住愈替他抱屈愈为他心疼,他和师兄完全两样,大概吸引她的就是他那一身的谜吧!她才跟了他不到一昼夜就发现了他背负那么多的委屈,很难想像在面具背后还有多少辛酸不为人知。
她真的想揭开他的面具看清他的痛楚所为何来,也曾私下问过则玲,则玲虽然孩子心性不擅隐瞒,但一提及问生的真面目便浮露忧戚,黯然无语。只对她说了句话:“如果问生哥相信你,他自然会卸下面具。”
扣云想像过,他可能是曾遭火噬而留下恶疤,但她不在乎,因相貌而受的苦头她已尝过,美和丑在她来看根本差不多;则玲太不了解她了。不过她看得出来庄家三人对问生隐约中的愧歉,约莫是乍见时的反应伤了他吧!她将想像中最丑最骇人之貌在脑中虚构无数次,但每想一回心意却更坚定一回,她喜欢的是他,是顶天立地却对人温柔仁慈的莫问生,不是他的表相,不管他长得怎样,有什么过去,她都喜欢他,也要他爱上她!
不为什么,只因他怀中的温暖。
当她偎在他胸臆之际,她就因这份怀念的温暖而明白了许多事,也找到一切的答案。
莫问生就是穆祁。不,应该说师兄在御史府射死的那人才是穆祁,穆皓不知因何让他冒名顶替穆祁继续活下去。所以穆祁才坚持戴面具,又忽然改心转性对人客气有礼,因为他是君子莫问生。
她非常肯定,因为天下没有第二人的怀抱能使她如此眷恋依偎,也没有人能令她安心哭泣,除了他!况且性好渔色的穆祁怎可能在见了她的美色之后,还能坐怀不乱地向她道歉冒犯之举?
虽然她不清楚他到御史府去做什么,更想不出穆皓为何要牺牲他的儿子为问生重创生途,但她却对穆皓对他的好有感在心,若非种种巧合,她可能就会误杀他!既然一切误会已澄清,就没有任何事横阂在他们之间,穆祁虽死得太便宜,但人死仇消,没必要再追究;至于父亲那自私又荒谬的恨,她也不用再理它,他们根本没资格也没立场谈恨,亏得人家容忍了他们这么多年,说来还是她亏欠问生!哎!这男人就是不懂得为自己著想,没个人在旁边盯著怎成?何况她秦扣云也非恩不报欠不还的无赖,她无缘无故害他吃了这么多年的苦,只好用下半辈子还他啰!
凝视著他闭阖的眼,扣云的娇容红晕忽现,要让愣头呆开窍只有一个办法了。
悄悄地褪下衣裳,她涉入水中戏游,放出引蛇毒饵静待发展。果见一尾水蛇嗅味而来,扣云出手如电捉住蛇,让它在她手上咬了口,尔后放声哀唤:“蛇!蛇咬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