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车,风车,嘻嘻!”
双胞胎一前一后地抱住珏仪的腿,令她暂时忘却了烦扰,牵著儿子到花园中,她坐了下来检视著儿子们手中的风车,“好漂亮的风车哟!谁买给你们的?”
海晨、海翔笑得开心又神秘,齐声开口,“猜!”
“还要娘猜呀?嗯!娘想想,是不是薛大娘?”
“不对。”
“那……是爷爷买的?小六哥哥?”
弟弟海翔沉不住气。“爹,爹!”
这回换海晨猛点头,替口齿不清的弟弟发言,“爹做的,送给晨儿、翔儿,还对不起。”
珏仪脸色骤变。“爹?!”
“爹!”海翔又将指头塞进嘴里吸吮,一边补充,“面具爹爹,对不起。”
“戴面具的爹向你们对不起?!”珏仪蓦然心跳狂速。“爹还说了什么?”
“陪我们玩,玩好高好高,坐这里、这里……”海晨分别指著两边肩膀,“飞!爹给晨儿、翔儿亲亲。”
海翔也咯咯地起来重申,“亲好多,好痒。”
“爹说了好多话,晨儿不懂,有对不起,什么谅,还有爹不是爹,是伯伯。”
“他要你们原谅他?”珏仪呆滞地瞪著不停迎风旋动转圈的风车,仿佛她的心也陷在其中转个不休,忽上忽上,她该抱著希望吗?她有机会重来一次吗?他真的能当她的丈夫,能当晨儿、翔儿的父亲吗?
“少奶奶?少奶奶!”
“啊!”珏仪回过神来,但见家丁站立面前,“什么事?”
“少爷嘱咐小的转告少奶奶,晚膳后他在书房等你。”
“等我?!”珏仪发觉她的呼吸不争气地乱了节拍,未及细问,那家丁就已离开,害她没问出他的用意和神色。
“娘笑了o也!”海晨拉拉弟弟,幼小的他犹分不出母亲笑中的羞涩和寄望,只直觉地跟著她开怀,“好漂亮。”
“嗯!漂亮,漂亮。”
虽然这份不为人知的情怀没让两个小孩看穿,却一丝不漏地看在蛰伏暗处的一双眼里。
一双宛如岩石打造般冰冷的眼里。
***
初更方响,更夫的脚步声犹在远处,珏仪便安置妥两个孩子,踩著细碎而端庄的步伐来到书房,在她敲门的同时,屋顶上飘下一缕鬼魅般的黑影趁敲门声的掩护落定于瓦面。
“请进。”
珏仪的掌心冒汗、心思紊乱,难以理出正常的头绪,举止也因紧张而略显滞拙,“你找我?”
“坐。”他的半边面具明灭著烛光,炯然敛芒的双瞳恍如另两盏黑色的烛火。“茶还是热的。”
“你……”她不知是否该直言,面对这莫名令人安心的“相公”,她不再像以前那般唯唯喏喏,反能鼓起勇气坦率诘问:“要我来就是想请我喝茶?”
“喝茶只是要你缓和下来不再紧张,请你来则是有要事想问你说明。”尽管事实在脑中百转千回几欲出口,但仍顾忌她得知一切后的反应,事实对她而言太不堪了。“我想先谢谢你在我出府时替我照顾爹。”
珏仪啜了口茶后,压下了局促的心绪,“你爹也是我爹,向我道谢太见外了。有什么就直说,我们是夫妻,有什么话不能摊开来讲?”
“我想告诉你的就是这件事。”问生暗留意她的神情,以防她有何激烈举动,“我并不是你丈夫。”
她战栗了下,轻轻吸了口气,知情是一回事,听他亲口道出又是另回事,喟然而叹,自己果然没有想像中坚强。“如果你说的是你不是以前的穆祁,那我了解你的意思。”
她真的了解?莫问生有丝不确定,只好再进一步澄清,“相信你已经发觉我和以往不大相同……”
“劫后余生,任谁多少都会有些改变,我能理解,你不用担心我无法接受。”她截断他的话。
问生深深一吁,“我想说的是——裴姑娘,不,我应该称你一声弟媳,我不是穆祁,我弟弟,也就是穆祁已经死在那场火中,你葬的那个人才是你丈夫,我只是……”
“我知道。”珏仪已不自觉地颤抖起来。“我说过我明白你的意思,请你不要再说下去了。”
一阵窒重的沉默。
捧起茶杯,杯中水面震荡,诚实地反映出她所受的冲击与心内的煎熬,将脸俯于茶香氤氲中,渴盼藉热气遮掩面上复杂交错的表情,“死都已经死了,就不要再提他了。”
问生一骇,这无情的声音真是出自贤淑的她口中吗?
“我不想问你为什么要冒充他,对你的另一个身分也无意追根究柢,我只要保持现状就好。”她低低的,淡淡的说:“我不会干涉你做任何事,只要继续名义上的夫妻生活,让海晨、海翔有个爹疼。其他什么我都能不计较。”
即使是假夫妻也没关系,她只求能重新活过,重新给她两个孩子一个爹,一个会疼他们、爱他们、亲他们的爹……和一个不会打她的丈夫,只要这样,这样就好了!
“就算我和晨儿、翔儿一丝血缘也没,我也会疼这两个可爱的孩子,况且我是他们的大伯。”
珏仪眼眸刷然一亮,猛然抬头,“这么说你是答应了?”
“珏仪——你介意我叫你珏仪吗?”问生见她摇头方又说下去,“本来我也打算就依如此过日,但我觉得有必要向你坦白,我会假穆祁之名是因为若以原来身分与爹相认将为御史府引来灾殃,所以爹便悄悄换了我的身分,欺骗了你实在抱歉。”
“没关系,我并不在意。”
“我知道这对你不公平,但请你原谅我不能再假扮你的丈夫。”不惯迂回的他索性一并道出,“我已心有所属,如此下去对大家都不好。”
珏仪的身体冻住,霎然间被打下冰窖。“你是说你要休了我?”
“不!我的意思是让已经不存在的消失。穆祁既然已逝世,就不该再有这个人出现,我也不愿意假他人之名享受属于别人的一切。”
“你不也是爹的儿子吗?穆祁有的不也是你有资格拥有的?”珏仪似是想挽留什么般,“现在不是很好吗?为什么要改变?你已经是穆祁了呀!”
“我永远不是穆祁。”他只是平静地陈述,“我是江湖人士,诈死对我而言不是件难事。等一切都恢复原有的样子,我会另想办法住进来——以我自己之名。”
“是啊!你能假冒已死之人,让自己再假死一回又何妨?对你来说顶替别人是家常便饭,没什么大不了的是不?”
“我从来没有这种意思!”
“可是你做的不正是这种事吗?”她苛薄地问:“把别人玩弄在股掌之间很过瘾是不?
你让我们衍生希望,正庆幸上苍眷怜时,又毫不留情地毁去我们的希望,你想要我把你这种行为称作是什么?同情?怜悯?还是你一时兴起的游戏?”
问生缓缓闭眼,因为他无法辩驳。
“我不在乎,我什么都不在乎!”她抓住他,力气之大连自己也毫无所觉。“你可以娶那位姑娘,甚至让她做正室也无所谓,只要你能当晨儿、翔儿的爹,你爱如何就如何,我绝不会给你添麻烦的,相信我!看在小孩的份上,我求求你别毁了孩子的希望,他们一直期盼他们的爹会爱他们,你替穆祁做到了这点,不管是同情还是可怜,请你继续下去,别伤害他们!”
“我……很抱歉造成今天的局面,但我终究不是他们的爹,你想想,瞒得了他们一时,瞒得了一世吗?当以后他们意识到我冒充他们的爹,那对他们的伤害和打击不是更大?”
“既然你知道会这样,又何必对孩子那么好?”珏仪疯狂地嘶喊,“既然如此又何必理我们?让我们母子自生自灭不就成了?为什么偏要给我们希望?莫问生,你好残忍!你比你弟弟还要残忍!瘟神,不愧是瘟神,杀人不眨眼的瘟神,我恨你,我恨你们穆家!你为什么不和穆祁一样死了算了?为什么要一而再地折磨我?”
“珏仪……”
“滚!我不要见到你,”接近崩溃的珏仪一把将桌上的东西全扫掉,铿锵破碎之声大作,恰如她濒临决裂的心。“走!给我走,不要再接近我和我的孩子!”
问生嗒然,“我只能说我绝无意伤害任何人。”
“哈哈……”她咬牙切齿状若厉鬼凄问:“这叫无意伤害任何人?莫问生,够了,不要再用谎话骗人,我受够了,求你们放了我吧!走,别让我再看到你,别逼我离开这里!”
他还是伤害了人,他从未有害人的念头,却总是伤害了一个又一个的人,让他们个个忿恨狂怒指他为瘟神……这种日子要到何时才会终止?!
“如果可以,我宁愿拿我的血来洗清我的罪孽……”
到底是哪出了差错?莫问生是不是本就不该存在?扣云呐!这种疑惑可有答案?可有答案?
门开了,他被愣伫门外的仆佣引去注意。
“少……少爷!”他惊悸地喊,“小的听见些声音,所以来看看……”
“没事,你下去吧!”他轻描淡写地打发,由于心头被愧疚占满,以致没察觉下人鬼祟闪烁的神色。
当门温柔地合上时,珏仪瘫坐于地,犹存泪滴的脸孔苍白失色。
屋瓦上的石岩军运功于指,往瓦一戳,开出细洞让他观视,而他看到的只有一位流著无声泪水的女人。为何他会不自觉地担心她,为她感到难过?
珏仪完全失措了,“我只是想给孩子一个爹……”
值得吗?拉下了脸抛弃了礼教,恬不知耻地求陌生人当她的丈夫,她为的是什么?她的一生就只为别人,替自己求个平稳的生活难道也是奢想?她这样的生命究竟还值得什么?
涣散的视线停留在掌心的泪珠上,也许,她只值得自己的眼泪吧……不知为何,目睹此景的石岩军,对瘟神的恨意又莫名地深了一层。
***
“照野弥弥浅浪,横空隐隐层霄。障泥未解玉骢骄,我欲醉眼芳草。可惜一溪风月,莫教踏碎琼瑶。解鞍敧枕绿杨桥,杜宇一声春晓。”
“苏大先生的西江月,意境恬淡悠远,难得你识得。”倚在他胸臆,她娇然取笑,那怀中的清风明月,总教她难以自己地痴醉,“亏得你是江湖人,书还念了不少嘛!”
“流浪的日子,其实也没多少安定的时间可让我钻研书册,只是承袭了我娘对苏大先生的景仰,多少会一些他的作品。我娘第一首会的词就是东坡居士的江城子,她常常念著,忆著我爹教她时的种种甜蜜。”
“难怪……”扣云隐隐恍然,难怪他连昏迷之际也记著这阕词,动荡颠沛的日子对他来讲必定相当难熬;不过没关系,那都过去了,今后有她在,她绝对会让他们的下半辈子幸福得连神仙也嫉妒。“那你呢?你最喜欢的也是这首词吗?”
“不!”他整个人笼罩著浅浅的光芒,似月般和柔又像水般透明,厚实的掌让她捧著贴在颊上,传道彼此的温度,连隐于皮下的脉动也如许清晰地跳跃著一个字:爱!
“触动我心头的词是另外一首他于沙湖道中遇雨,一时心血而作的——”
“我知道,是定风波!”扣云欣悦地嚷道:“你也喜欢这首?”
“心境颇似,故有所会。”
“快念给我听呀!”
“你不是晓得?”
“人家喜欢听你的嗓音嘛!”她偎得更紧,风响、树摇、溪奔和鸟唱都比不上他的嗓音,“我要你多说话,这么副酒般醉人的声音不多说些话太可惜了,以后我一定要把你训练成啥心事都藏不住的人。”
“这有何难?我爱你。”
她一撼,他的这句话永远能令她震凛欲泣,“怎么忽然说这句风马牛不相干的话?”
“你不是要我坦言我的心事吗?现在我心里的事只有这一桩,你不喜欢?那我不说了。”
“欸!谁说不喜欢了?”扣云急急解释,“我只是意外……哦!你明知道,讨厌,欺负人家啦!”她爱娇地瞪著他晶亮逗趣的眼神,捶了他两下,“罚你吟诗念词。”
“罚我一辈子不离开你不更干脆吗?”
“这还用罚吗?你已经甩不掉我了,现在才说这些太慢啦!我和你的情分准缠在一块,岁月洪荒也无法更改了。”
“人怎能爱得这么深?”这崭新的感情,是如此突然地苏醒,仿佛已蛰伏了千年万年,爱得他好舍不得,好害怕。“云,我宁愿你少爱我一点,世事的无常太恐怖,万一我有什么意外,教我怎么放得下心……”
“胡说胡说胡说!”扣云一迭声地斥言,“谁要你胡思瞎谈?我不准你再说一句这种话,一个字都不准!我们会活到很老很老,会幸福得神仙也嫉妒,然后子孙满堂,同年同月同日死,来生再相识相爱,你陪著我,我也伴著你。”
“云,我只是怕——”
“没什么好怕的。问生,别再说了,那根本不会发生在我们身上,没有人会这样对我们的,你就是这样,净顾虑有的没的,这毛病也要改掉,知道吗?”
他的眼光,溢满了深挚,那无尽的爱恋几乎绞痛她的心,她忍不住圈住他的头,献上她万般浓郁的真情;直至换他掬起她羞如夕霞的嫣媚,方又以那缕搅动漩涡的嗓吟诉:“莫听穿林行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小姐!”
“啊!”扣云骇然睁目,惊魂未甫地将视线定于巧婢脸上,呼吸的急促几乎挖空了她的心口,“我怎么了?”
“小姐!”巧儿担忧地替扣云拭汗,“会不会太勉强了?”
“不,我没事。”扣云甩甩头,心知自己因炼药太急进反受药气侵脑,以致晕眩而忆起与问生相依的片段,接过巧儿递来的湿巾,她胡乱抹了两下,略微定神醒脑再端望热气蒸腾的丹炉。“第一批药汁熬得差不多了,巧儿快去准备第二捆药材混进合熬。”
“小姐,第二捆药性比第一批的还烈,合熬时会释出毒气反噬你的功力……”她焦灼地端详小姐憔悴倔强的神色,“不要再催火了,放慢点好不好?”
“不行!这种速度还不够快。”扣云暗暗调息以平复脉搏的紊乱,但那股不安不减反增,宛如心脏被牢牢抓著并被施力扣制压得浑身沉甸甸的,这种不安令她恐惧,“巧儿,我感觉有些不对劲,你再添柴薪,我要运功将火势催烈!”她一个手势阻止她作言,“巧儿,帮我,我必须快点炼好解药,只有早点见到他才能让我安心,他对我很重要!”
这是她心高气傲的主子?那翦水秋瞳中的恳求可是爱?是谁有如斯魔力改变冰一般的秦
扣云?!
虽然忧焚犹在双眉,但她唇边却露出浅笑,“小姐,奴婢不知该向你道贺还是为那个男人带来的麻烦咒上两声。”
握住巧儿的手,扣云第一次感觉到敞开心胸的温暖,欣然地掀开艳唇,她道:“我想你该同情的是他,因为麻烦全是我惹的。”
头一回,美得不似人境的飘羽轩,飞扬著充满和馨的朗笑。
***
“爹,感觉好点没?喝药了。”
穆皓在儿子的搀扶下坐起,不用问他也知道府内的死寂所为何来,他摇摇头拒绝凑近的药碗,盘踞心头的,分不清是喜是忧。
“你全部说了?”
问生放下了碗,低垂的眼没有泄漏任何心绪,“爹怪孩儿?”
穆皓还是摇首,“只是没料到珏仪也有刚烈的一面。”已经两天了,珏仪不但没如往常随侍在侧,连两个孩子也如同消失般,府内上下气氛沉凝如墓。“其实当初要你顶替祁儿时,爹或多或少存著私心希望你能不嫌弃珏仪,是爹太自以为是,反而伤害了珏仪——”
问生没搭腔,忆及那夜的情景,他几欲被她一遍遍回响脑际的凄厉指控淹没,而她之后压抑的啜泣更令他梦魂难安,设非有伊人的倩影默默支持著,他可能克服不了这一波又一波的自责。
“唉……”穆皓虽乐见儿子觅到了他的钟情,但却也心疼媳妇的委屈,“咱们穆家一而再地对不起人家,日后可得善加弥补啊!”
弥补?!问生疑惑:怕只怕她连弥补的机会都不允呐!
“孩子,爹想辞官退隐。”
穆皓突来之语令问生错愕,“爹何以忽生此意?”
“爹早就想辞官了,官场险诈多诡我已倦怠,这些年来逐渐不堪负荷,以前还有一丝冀盼,怕辞官后你娘找不到我,如今曲儿既已不在,我也没有什么割舍不下。京城太嘈杂,爹想归乡度余生,等爹身子硬朗些再拟辞表,你不会反对吧?”
“哪会?问生也正希望孝养您,让爹不再操劳。辞表就由孩儿来代拟,爹您只管安心休养。”问生似寄盼又似感慨地低喃,“让我们全都从头开始。”
“问生!”穆皓因病而显老迈的脸庞布满期许,“爹已经造成太多不幸,答应爹,你一定要幸福。”
“放心,扣云会让我们没有时间去想以前的种种不愉快。”
“扣云?!是秦姑娘呀?对了,爹尚欠她,不知她要什么,你想我那块御赐的如意她会不会喜欢?”
“不用了,她托我告诉您,她要的孩儿已经给她了。”
“是穆家媳妇的位置?”
“不。她要的很简单,她只求有梦。”
而在他怀里,她找到了无仇无恨无风无浪的温暖和——梦!
退出静室时,问生有点挂忧,爹愈来愈没有元气,失去妻子的消息击垮了他,他们的爱深挚得令人歉吁……倏忽双耳一动,他护住房门沉喝,“是谁?”
“你的仇人。”冷硬声音方钻入耳,他就轻若微尘地自檐上跃下。
“石岩军!”惊诧只掠过他的眼,旋即又马上浑身警戒,“你如何知我在此?”
“意外吗?唔——我是该叫你穆祁还是莫问生?”不待他言,他就罩起杀气,“把扣云放了!”
“扣云?!”正在猜测是否是扣云坦诉他来历始末时,他莫名其妙的一句话又将他思虑的可能性打散,“扣云没回去?”
“少装蒜!”石岩军的动作快若闪电,问生尚未眨眼就被对方手中森冷长剑架上脖子,“你把扣云藏到哪去了?”
问生没有瞄一眼那柄闪闪晶亮的剑锋,也无丝毫慌惧,敏捷的脑筋一转就猜出其中必有误会,现在逼得他亲自现身,想必他已经偷偷搜过御史府,“你不是找过了?”
剑芒没入皮下一分,血立刻渗红了锐利的森冷。
“把扣云交出来。”他一字一字如冰块坠地:“别逼我血洗御史府。”
那隐于冷酷背后的是什么?问生不动声色地直视石岩军,蓦然想起扣云被蛇噬时的自己……“你爱扣云?!”
岩军眼色一闪,剑推更深,“让我问第二次,就是你血溅五步之时。”
“我想我们有必要谈谈。”
“我不想废话,你交人,我走;不然我的手下个个不懂何谓手下留情。”
“我以为我们是值得信任的敌人。”
“在你掳走扣云的那刻起就不是了。”眯起盛溢著憎恶的瞳,飘荡脑海的是缕哀怨凄绝的啜泣,以及那无助抽搐的身形。“是我看走眼,居然还替你说项才害了扣云。”
他打了个奇怪的手势,四周屋顶上立即冒出劲装黑影,石岩军刚峻的脸孔泛开邪魅的冷笑,“一个小小的御史府该要不了两刻钟就能夷平了吧?”
“不管你相信与否,我没有勉强扣云跟著我,你因何没接到她的讯息我不清楚,但请你撤走你的人,别惊动府内任何人,他们是无辜的。如果你有何怨懑或误解,冲著我来就是。”他重申,“请你记住,在这里我不是瘟神而是穆祁!”
石岩军利刃般的眼一掠精光,“你没有囚禁她?”
问生沉默了半晌,才决定不隐瞒,与他四眼交接,他将自己炽灼的情感暴露在两泓深潭中,“我——只是个和你一样的男人。”
一样倾慕著朵飘云的平凡男人。
石岩军怔忡,哑然失笑,那无声的苦涩梗在喉中化也化不去,“是你?!你就是她苦苦追寻的梦?!”
且不论其间有何差错,他深信一个说谎的人不会有如此澄澈的眼神,既然他也承认对扣云的情,自然不会加害她,这么推演下来只有一种结果;她之所以没联络他,全因为这戴著面具的男人!
剑,缓缓地离开血肉,刺目的赤液沿著剑势滑落。
“告诉我,扣云有没有表明爱你?”
“她……说回飘羽轩炼绝毒解药。”
“解药?”岩军低喃,僵硬的神情清冷萧瑟,“才多久的工夫?!扣云认识你才多久?你竟能使她为你心折,莫问生啊!你要我如何看待你们?”
由敌人变成仇人,再出仇人换到心上人的意中人,这等局面该怎么了?他又该如何自处?阻挠?退让?报复?祝贺?他的心呢?他放在扣云身上的心要得回来吗?
两个男人如木雕泥塑就这样杵著相对,爱上同一个女人的甘苦流窜交杂于两方之间,不露毫末激越的挺立之下,是狂拍纷涌的波涛。
“今天是第三天,她会回御史府,我想就让扣云和你叙叙聊聊吧!”
“回来?带著解药?”岩军表情起了变化,“她是这样告诉你的?”
见他面色悚整,问生不觉也奇怪起来,“有什么不对?”
“绝毒非寻常之毒,解药也不可随便炼制,普通需耗上七日夜才能功成,强炼药丹会散去三成功力的,师妹也真是妄为,为什么不考虑清楚?”
“你说扣云会为了解药而损至内力?”问生一惊非同小可,他已经伤害了所有人,不能连心爱的她也因他而苦,“石兄,恕我冒昧请托,快回去阻止扣云,她怎么这么傻?阻止她!瘟神已欠了千人万人,别让她也受累!”
“你——”
“总护法,有大批官兵朝这来了!”
“官兵?!”两个男人异口同声,看向报讯人。
“领头的是大内二品带刀。”他们全等著岩军指示。
“怎么回事?”颈后凉意倏据。“不好,我的身分曝露了,石兄,你们快走吧!那些官兵可能是来抓我的。”
糟!他忘了威胁狱囚嫁祸之事!石岩军的心霎然揪绞,他一生行事虽不择手段,但却不曾诬陷仁义,这无端之灾是他的错。
“我要走了,你的亲人怎么办?”他极速理出头绪,“这回派来的二品带刀董树伍可是心狠手辣之辈,不宜正面冲突,先离开再图他计。”
“不行,我爹正病,况且他身为御史,若仓皇而逃必辱及他老人家一生清誉,祸是我闯,由我收拾即可。”
“你听不懂我意思吗?”岩军掀眉快怒,先遣部属现身拖延官兵才又开口,“董树伍是一介莽夫,他不可能和你论理,凡被他踏过的房子没一栋完整留下,只要他步入御史府,遭殃的不只是一个人,别以为你束手就擒就能了事!”
问生进退维谷,幸赖丰富江湖经验,立刻便下决心,“那有劳石兄先带家父,弟媳他们离开,由我留下处理。”
“你留下只有死路一条,董树伍不会给你解释的机会,还是跟我走吧!”石岩军耳闻府外喧嚷震天,心下更急,“官兵来者众多,我的手下撑不了多久的!”
“我如果不留下,官兵马上就会追上你们,别管我了,快将我爹带走!”问生领他重入房内,未待惊醒的穆皓发问便道了句歉,“爹,事不得已,冒犯了。”
出手如风拂住睡穴,穆皓便倒入问生臂中,他慎重地交由岩军背负,“石兄,我爹和珏仪母子就拜托你了,见著扣云千万别让她来这,我自会想办法脱身。”
“莫……问生!”石岩军瞬间涌来对他的所有好奇,“你能告诉我为何你总是一副面具一双手套在身吗?”
问生浅笑,“这是否代表我们已经是朋友?”
“我们永远只会是对手,最好的对手。”
他没让充塞在双方心田的默契占住他太久时间,揭下面具手套,他弃于一旁,任岩军的视线估量。
“道上所谓的瘟神就是这模样。”他摊开自己的掌观望,“该是光明正大地面对了。”
“你……”岩军了然而喊,难怪他被冠以瘟神之号,难怪他会假穆祁之名重生——难怪扣云会受他吸引,因为他们同是囿于外貌,同病相怜的人啊!
“我输了,真正的输了。”
“不,你没有输,我们同样愿意为云儿而死、而爱,是没有输赢的。”问生独特的第三只眼嵌于额心,仿佛永恒的印记为他斯文的五官平添令人低头匍伏的霸气,“如果我有何万一,请你替我照顾他们,尤其是……扣云。”
“不,你不能出事,师妹会怪我的,带著你爹走,我来替你退敌……”
“大胆刁民竟敢挡我衙役,你们谁也别想走!”
粗砺的叱喝才及耳,空中便拔起一道硕壮身影直越墙篱而来。
问生不让石岩军有反悔之机,一把将之推开大吼,“快走呀!把我爹带到安全的地方去——”
“啊!三眼六指?你是怪物!”身著锦服披风的壮汉一见问生之貌便拔刀杀来,“管你何人,敢阻我搜查一概不饶。”
问生连踏九宫转方位避开刀光,反拍刀背一掌震退壮汉,豪情顿生昂然长笑,“董树伍,你不辨是非、不查黑白,进御史府也不收敛草莽之气,连最基本的仪节也不守,枉你身为二品带刀。”
“你是哪来的顽徒?敢直呼本官名讳?”
“听好,我就是你要搜捕的瘟神,莫问生!”
“来得好!”董树伍一震大刀,一背七环被摇得铿锵直响,“我就是要找你,今天要你为枉死官差、无辜百姓偿命。”
他振颜大笑,凛然指天道:“莫问生的命只有天能夺!凭你,还没有这等能耐。”
“小子狂妄!”
石岩军远远见他那顶天立地的姿态恍若神祇,一时间失了神,足下轻功未减翻上府邸朝官兵所包围的势力之外奔去;他应该还能撑一时,等他安置妥穆皓再返回助阵应不会太迟,只要师妹别挑这节骨眼闯入……***
这些官兵是从哪来的?
当御史府遥遥在望时,扣云迫不及待的思念被那方满满罩住官宅至数条街巷外的官兵给打下寒泽。
“不!”她悸惧地呢喃,“不会是问生出事,不会的!”猛然快夹马腹,骏马人立长嘶受命疾驰,迅影扬起丈外沙尘。
“让开,不要挡我的路!”
抽出囊中长鞭,扣云英姿飒飒地昂踞于马上,挥鞭如神,令一条毫不起眼的黑鞭瞬时活灵似龙;有效地开出一条路,马嘶鸣急如星火,宅内此起彼落的打斗声更燃忧惶急,逼得扣云全然不顾其他,“全给我滚!谁要挡了姑奶奶的路可别怨我出手太重!”
官兵慑于冷艳无双的扣云,纷纷让出道来;一至门外连马也未下便直接一蹬跃上瓦檐,两三个起落就翻至场边,此时已无可言喻她心内的彷徨。
“问生!”
正与董树伍厮斗的问生乍问扣云的呼唤,原本稳扎稳打的招式陡然混乱,董树伍趁机变招,在问生肩胛处划下一道老大伤口。
“怎么,还找人来助阵呀?瘟神,不论你找了多少人来,今天你都逃不了偿命的注定!”
问生急退扬声,“云儿别过来!快走呀!”
“问生,你在哪里?”扣云被重重官兵所拦,脾气已近爆发,“滚,别挡著我!”
“云儿快走,别让我分心呐!”
“不!不见到你我不走,滚开!”运气于胸,她连抖黑鞭圈起猛悍真气逼退来兵,却走不到两步又让前仆后继的官差所困,“问生,别动真气,等会儿我就来了!”
这句警告来得太迟了,或许说就算他听见也无能遵照,因为兵众愈来愈多,轮番上阵以车轮战消耗他的体力,一旁又有董树伍虎视眈眈,情况已超出他控制!若说扣云没来,他尚能潇洒一笑置之,视满身血创为无物,但伊人在场令他难以定神对敌,又挂念她强炼丹药的功力能否自保,分心之余渐落下风,连伺机逃脱也不能。
“别逼我杀人!董树伍,叫你的部属退下,我们来场决斗!”问生一声闷哼中矛而退,气血翻涌乱走筋脉,哇地张口吐出鲜血。
“问生——”混战中的扣云瞥见他吐血中伤,不禁恨极嘶喊,“你们伤了问生,你们——该死!”
“不要!扣云,别用毒啊!”
怒令智昏的扣云已豁出一切,哪还听得进问生之劝?拔下毒植编成的手镯运气捏碎,连招呼也没就洒出毒粉,“既然你们想死,姑奶奶就成全你们!”
“啊!好痛……是毒粉,是毒……”
“好个毒蝎美人!”董树伍嘿嘿邪笑,“这么辣的美人抓回去献给皇上一定能令龙心大悦!”
“你们谁碰了我谁就得死!不信邪的就来试试!”
“扣云,不许你胡来,快走呐!”问生试图阻止转移向她那方的注意,奈何扣云的美太惊人,使得歹意横生的董树伍不屑专顾他。问生危颤地吸口气,创痕累累的身躯不断溢出血与元气,他能感觉到气海穴的骚动,甚至察觉四肢百骸间的真气正逐渐消散,他知道他妄动真力引发了歧颜绝毒,换言之——他的时间不多了。
“董树伍,如果你还自认是条硬汉,就别打娇弱女流的主意,和我公平地对决。”
“娇弱?”他讪笑两声反向扣云逼近,“老子可看不出这悍美人的娇弱,不如我看这样吧!让本官检查检查,如果她和这次杀人劫囚的事无关,老子就破例好心一回,替她引荐给圣上,你觉得如何呀?美人儿!”
“无耻!”向来高不可攀的扣云哪禁得起董树伍的羞辱?黑鞭一扬便闪电噬来。
“嘿嘿……”董树伍能当上二品带刀自有他的一套,见黑鞭卷来非但不避,反站了出去,信手抓来名倒楣官差向来势汹狠的鞭推去,藉那鞭被缠住的瞬间欺近扣云,“架式十足,可惜内力不够呀!美人儿。”
就在他的手伸向扣云白嫩娇颊之际,一句平地暴吼俄然震起。
“不准碰她!”
拔高半空的身形疾若鸿影冲来,一双各生六指的掌隐约泛银晶之光,化为两团利刃般的尖锐掌势破空而来。
“化刃掌?!”董树伍大惊失色作两步旋转,企望避开那剖天劈地的掌影,所有在他身旁的官兵无不被他一个个捉往漫天淹来的掌网中送,凄绝的哀嚎不绝于耳,血溅人飞景极畏怖!
“不准碰她,任何人都不准动她!”问生披头散发,神色冷厉,一反之前压抑之态,深敛于灵魂内的狂野悉数爆炸,对她的爱破除了誓言的捆缚,冲脱了理智的缰绳。
董树伍完全被疯狂的问生骇住了,下意识地欲抓人送死时,却不期然抓到一把空气,愕忡地回头,只见所有官兵皆退出三尺之外满脸怨忿之色地瞪著他。
“你们……你们在干什么?不快上前把这逆贼给我杀了?你们想抗命不成?”
“董树伍,你这个贪生怕死的人渣,你不配活著!”
“是吗?”虽然慑于化刃掌的传说,但他仍壮著胆子嘲弄,“想要本官的命,你还不够格,光会讲大话只会死得更快!”
“想下地狱很简单,我带你去。”问生不喜不怒的面庞透著煞神霸韵,尤其是额心凸出的第三眼,恍似有生命地盯著他,讥诮又悲悯地盯著他,好似他的死期已近在眼前。
“不,我不信你真是瘟神,纳命来!”董树伍狗急跳墙,抡起七环刀便展出一招压箱绝技——七环斩!大刀荡出虚实刀影,凌厉无匹有若炼锻飞腾,将所有刀芒集中向问生的第三只眼,“看我毁了你的邪眼!”
“问生!”扣云再喊,却已阻遏不了动怒的他施展刚烈绝伦的化刃掌。
掌影对上刀芒,光华霎时烨炽交迸,教人瞧不清两方刀掌相接的落向。
“瘟神——”董树伍勉强吐出这两个字,未能说完他满腔悔恨,便让汩溢不休的液体给堵住呼吸,依稀能尝出这液体的咸涩,炽热的咸涩——“你知道吗?”问生双眼半合,“化刃掌之所以叫化刃掌,是因为这种刚绝的掌力连刀也化得穿,董树伍,能死在化刃掌下,你也该瞑目了。”
他茫然闭眼,而后倒下。
扣云瞅著他,浴血奋战的他是她完全陌生的,但却教她掉了魂著了魔;不知何时,两滴清泪滑落,她颤抖的双腿几乎撑不住自己,一步一步地走向他,她空洞又满足的心已失去所有知觉。
“云儿。”问生对她笑了笑,拿出怀中珍收的礼物捧向她,“我在街上看见这条手绢,它让我直觉地想到你,上头题了一行字,不晓得你喜不喜欢。”
扣云张开这条色泽悠淡,看去恍若流云浮宇的手绢,盈眶的泪阻碍了她的视线,但仍能辨出字形。
愿揽云岚于怀游红尘忘俗遗世共此生泪,一颗颗染濡了手绢,破碎的哽咽强噎在喉咙,既吐不出又无法下咽,只能隔著泪幕痴凝著她的爱。
“喜欢……我好喜欢。”
“喜欢就好。”他珍爱地抚摸她的发、她的颊,最后在她唇瓣烙下缱绻一吻,“云儿,你是我心中最温柔善良的美人鱼,我好想守护你一辈子——可惜,我没这福气。”
“胡……胡说!”她止不住颤抖,止不住泪水,止不住绝望地拿出药盒,“你看,解药我炼好了,你只要吃下去就没事了,不……不会有事的……”
“云儿……云儿呀!”他似叹似痛反覆地唤著她的名,“我终究要对不起你,你要珍重。”
绝毒已在他重用化刃掌时侵入骨脏,就算有解药也是枉然,别看他仍站著讲话,其实他的内腑已受毒蚀败腐了,能直挺腰杆甚至开口,完全靠他那股坚强不懈的毅力撑著。
她握著他的手,握得好紧好紧,“爱上你是我这一生最幸福的事。”
问生的笑,好温柔好温柔,“我也是。”
“你们让我过去,发生什么事?这是御史府啊!你们怎能在此放肆?”珏仪牵著儿子穿过人群,神魂在瞧见那对人儿时完全停顿。
阖眼,他倒在她肩头。扣云小心翼翼地坐了下来,将他抱在怀里,泪奇迹似地停止。
“问生,你看,天好蓝,好澄澈;如果我们能乘著风一块翱翔必定快意,愿不愿意和我一起变成云?我们相伴去看红尘,去踏天涯……”
看尽红尘繁华三千成烟岚如梦踏碎天涯浮云细水似春秋无痕“不!”珏仪的瞳孔放大,难以置信地盯著秦如云怀中被血浸没的人,“不!不可能的……”
才两天光景,怎可能变成这样?她正想向他道歉,说她不是故意要诅咒他的,她是一时气昏了头,这两天她想了很多,也想通了,她不该为了一己之私而强求他做逾矩之决,是她错了,她是回府来道歉的……“太迟了——”扣云恍惚地仰望苍穹,“这个梦来得太迟了,问生,庄则礼说得没错,这世界是没有天理的。”
“不……”松开儿子的手,珏仪拔足欲奔向前。
“别过去!我师妹起火自焚,将把她身上所有毒全燃为毒焰毒气毒尘,靠近会赔上一条命啊!”
“放开我!我要过去,我还没向他道歉,我不是故意要诅咒他的,我没有要他死的意思,问生——莫问生!你醒醒啊!我错了,你原谅我……”
“别喊了,他听不到的!”石岩军心痛如绞地直视那端被火焰包围住的人,四下官兵早已做鸟兽散,“师妹……你还是选择跟他走……”
“不!我不相信!”珏仪死命捶打抱住她的石岩军,哀声哭求,“放开我,让我过去,让我过去——”
“娘!”两个小孩被母亲的模样吓著,也嚎啕大哭。
“裴珏仪!”他狠狠地扣住她的肩,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醒点!莫问生死了!”
“不!你才没有死。”扣云丝毫不在乎愈烧愈旺的火,犹含著如梦似幻的眼神为她听到的一句陈述辩驳,而怀中的他安详得像是沉睡一般。“你只是到一处有天理、有人情的地方等我,对不对?”
珏仪傻了,仅在石岩军的臂上;石岩军也傻了,因为他们目睹了一抹令他们永世不忘的画面。
火中的扣云,扬起此生最美的笑靥,以她倾注了生命的深情,软语呢哝,“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