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盗亦有道之九龙杯(下) 第十四章 作者:小谢
    自应天往京师,两千里路程纳兰小七日夜兼程只用三天就赶到。

    一路上心如油煎,真到了京师,反而不急了。他一向遇险反安,遇乱反稳,心知诸葛明彦必在府中等候自己被捉的奏报。应天的斩刑在第二天,他提前一日来,又走得快,必须借这点儿时差救铁星。应天府失败的奏报一到,诸葛明彦提高戒心,再要救铁星霜便是万难。思虑一定,乘着夜色潜入神机侯府,在花石下擒了一名小厮,笑道:“小哥儿请了,你还是处男吧?”

    小厮呆呆看着他,脸涨得通红。

    “以后娶个媳妇,生一双儿女在身边,你说好不好?”

    那人几乎疑心自己撞上了疯子,说好也不是,说不好更不对。

    纳兰小七笑了笑,手探向他下身:“不喜欢娶媳妇,不喜欢生儿子?哦,我知道了,原来你喜欢做太监。”

    “不……”小厮觉得胯间的东西一紧,吓得连忙摇头,“我不喜欢做太监。”

    纳兰小七道:“但我喜欢你做太监。”

    小厮几乎要晕过去,咧开嘴直想哭:“我家三代单传……”

    “真的不愿意做太监?”

    “不愿意。”

    “不愿意有不愿意的法子。我要见铁星霜。”

    小厮正愁苦无奈,听到这句话反而镇定下来:“他已经不在这儿了。你还不知道吗?铁星霜犯了国法,在应天,要斩首。”

    纳兰小七沉默了片刻,长叹:“看来你还是想做太监。”

    “不……我不……”胯下的东西又被捏紧,小厮又痛又怕又急,脑门上布满冷汗,哀告:“铁星霜和采花贼勾结到一起,不死成吗?侯爷多疼他,这不是保不住了,没法子吗?谁教他犯那么大的事儿。大爷饶了我,饶了我……”

    纳兰小七观察他神色不像撒谎,心中略一想便即明白:诸葛明彦和铁星霜明份上是父子,怎能把铁星霜留在身边?应天府里使一招偷梁换柱,不但诱杀他纳兰小七,从此这世上再无铁星霜此人,诸葛明彦金屋藏娇,正是一箭双雕之计。

    神机侯无论机关、武功都是一等一的高手,这一回还真是麻烦。纳兰小七微微叹息,拍了拍小厮的脑袋,“好吧,他在应天府见不着,他住的地方你总知道吧?——你要连这个也不知道,你也不用做太监了,干脆做死人好了。”

    小厮连忙点头:“这个知道。”

    纳兰小七点了他的哑穴掠出去。他轻功之高举世无双,提起那小厮飞檐走壁,一会儿功夫顺着他的指点来到一座小院前。小厮指了指里面,点了点头,意思这就是铁星霜的住处。纳兰小七一向不肯枉杀人命,点了他的穴道塞到假山缝里,轻轻一跃,落在院子里。

    直觉告诉他,房间里有人。

    铁星霜不在这儿,里面会是谁呢?

    正疑虑,房里忽然一亮,窗上映出一条纤瘦的人影。

    纳兰小七心头一跳:春水!屏息来到窗下,手指在口里沾了唾液,轻轻捅开窗纸。

    灯下的人果然是春水。相隔月余,他益发的瘦了,纤丽婉约的眉目间满是憔悴,仿佛生了场大病。将琉璃灯盏放到桌子上,呆了一会儿,他缓缓坐下,坐下后继续发呆,仿佛在回忆什么。

    突然,他脸上露出痛苦之色,十指紧扣,浑身都在颤拌。抖了一会儿,他突然打开璃璃灯罩,将手指插进灼热的灯油里。

    纳兰小七知道那是很痛很痛的,然而奇怪的是,春水面上的表情反而平静下来。

    这么痛苦,要用肉体的痛苦才能抑制心里的痛苦吗?纳兰小七不禁叹了口气。

    “谁?!”春水蓦地抬头,手腕扬起,数枚钢针破空击出,嗤嗤有声。他年纪虽幼,力道竟是惊人。

    纳兰小七扬手将钢针收入手中,推窗而入,掩住他的嘴轻声道:“与其这么痛苦,不如和我一起救他出火坑。”

    听出纳兰小七的声音,春水手肘狠狠往后一撞,喝道:“你怎么就不会死!?”

    纳兰小七不是省油的灯,唯独爱惜美人,不肯伤他,只是托住他手臂轻轻一送,笑道:“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你没听过?”

    春水肩膀脱臼,却不叫痛,飞脚后踢。

    纳兰微笑着揽住他纤腰转了个圈,潇洒地坐到他刚才坐过椅子上,双腿将他双腿绞住,一双有力的手臂将他困在怀中叹道:“你要他死?”

    “死了也不给你!”春水武功不弱,硬是挣不开,一张秀美的脸涨得通红。

    纳兰小七抚摸他的脸颊,微笑:“这就不对了。他又不是死在你怀里,死了就那么好?我们救他出来,他爱怎么样随他好不好?你跟了他这么多年,他对你未必不眷顾,不然我们三个一起逃出去,大家在一起开心不是也好?”

    春水冷笑:“你把神机侯诸葛明彦看作什么人了?你还想带他走?”

    “神机侯哪,”纳兰小七轻笑,“他是人,不是神,他本事再大,也遮不了天。”

    春水道:“要是我就是要他死呢?”

    纳兰小七心头掠过一阵微凉,面上笑意不改,“他一死,万事皆空。”听到一阵磨牙声,将春水的小脸拧过来一看,小东西正将一口细白小牙咬得咯吱作响,分明是秀美婉丽的一张美少年面孔,却狰狞得似要吃人,知道要糟,不觉在心里哀叹铁星霜遇人不淑。

    果然,春水从牙缝里挤出十个字:“万事皆空,那不是很好吗?”

    纳兰小七一个头顿时涨成两个大,肚子里正寻思别的主意,却听窗外一个冷清清的声音说:“他不帮你,我帮你。”春水浑身一颤,和纳兰小七一齐往向声音来处。一条纤丽的人影站在门前,苍白的侧面秀丽如昨,却憔悴不堪,不复当日的明艳。

    “你是笨蛋吗?他……他心里又没你!”春水厉喝。

    “我管他心里有我没有!”叶青萝侧过脸,惨笑,“你好啊,什么也不跟我说,要不是我看到师哥留下的印记寻来……你们要毁了他,你们这是要毁了他!他是我师哥,你能狠得下心,我不能!”

    春水还要说什么,纳兰小七悄悄出手点了他的睡穴。临昏过去前,春水投来怨毒的一瞥。纳兰小七心里轻叹,抱他到床上放下,拿被子盖上,飘出门去,握住叶青萝的手低声道:“阿萝,你是个好女孩子。”

    叶青萝哼了一声,在前面带路:“我查访了多日,正愁自己力量不够。”沉默了片刻道,“你带他走,若敢负他……”

    纳兰小七一辈子没有想过要和谁相守以终的事情,突然听到叶青萝说出这么一句话,此时拒绝是万万不敢,但要答应,总是有些犹豫,只得含糊地应了一声,正别扭,听叶青萝冷笑了一声问:“你又在想什么!”

    纳兰小七道:“没想什么。”

    叶青萝回头瞪了他一眼,笑得阴狠毒辣:“我告诉你,你要是叫他伤心,我就跟我爹说你强暴我。到时候,整个海南剑派都不会放过你!”

    纳兰小七吓了一大跳,他知道叶青萝粗暴不好惹,但无论如何不敢相信这女孩子会说出这么粗野的话来,这种不讲理栽脏的作风竟是与铁星霜一脉相传。他哭笑不得,只得陪笑:“不敢,不敢。”

    叶青萝只道他是不敢对不起铁星霜,却不知纳兰小七心里在说:你这么野蛮,我哪敢强暴你,要是你爹逼我娶你,那不是往火坑里跳?

    叶青萝引着纳兰小七向花木深处走去,纳兰小七是阵图机关的好手,一路上将地形布置看在眼里,暗暗钦服诸葛明彦是个人物。不多时遥遥看到一处雅洁的竹木精舍,叶青萝悄声告诉纳兰小七:“这里安置着诸葛明彦已故爱将的灵牌。他以前喜欢来这里静坐,所以把师兄放到这儿,就算他夜夜来,也不会引起谁的怀疑。里面还有机关,我不敢太靠近,听说你也是摆弄机关的高手,这里就交给你,我去拖住诸葛明彦。”

    纳兰小七不知她的话是真是假,心里千头万绪。叶青萝凑近他的眼,恶毒地笑:“其实这都是假的——”纳兰小七小心肝一个哆嗦,却听叶青萝又道:“但也可能是真的——你爱信不信吧!”

    她拍拍手走人,把纳兰小七一个人丢在此地。

    目瞪口呆望着她迅速远去的背影,纳兰小七微微叹息,朝竹木精舍走去,嘴里念叨:“好吧,姑且信你一次。这种事是会死人的好不好,这丫头粗暴粗俗,又恶劣得要命,别嫁不出去才好。”

    说不怕是假的,但其实纳兰小七并不像叶青萝以为的那么怕。纳兰小七从来不怕冒险,他甚至认为人生本来就是一场冒险,偷情的乐趣有一大半来源于濒死的刺激。

    竹木精舍不大,里面摆的东西也并不多。看了一圈,纳兰小七眼光落到正当中的灵牌上。用力一扳,灵牌后的墙壁悄无声息地向两处移开,露出后面的地道。纳兰小七在入口站了一会儿,感到危险的毒牙啮着衣襟要将他拖进黑暗里去。兴奋而刺激,微微的惧意使他脊背上出了一层薄汗,夏风一吹,竟升起丝丝的凉意。

    纳兰小七咧开嘴笑了笑,弯腰钻进地道里。

    ***

    地道不长,尽头是一间石室。站在石门外,直觉告诉纳兰小七里面没有人,他心里微微惊疑,轻轻推开了门。入了夏,天气甚热,这里却异样凉爽,脚下隐约有寒流,似是以冰水注入地板下的夹层除热。数粒明珠悬在头顶,吞吐着柔和的光。石室不大,只有一张床、一只大书架和一副桌椅。床上锦绣堆积,两截以锦缎包裹的链子垂落地上,断口处的铁环上截面毛糙,似是以什么钝器一点点割裂的。

    纳兰小七心中轰的一声,抓起链子轻抚,指尖仿佛还能觉出上面的余温。他深吸了口气,钻到床底下轻而易举找到了床后面的狭小地道,毫不犹豫地钻进去。越往前爬行,越感觉到泥土潮湿,夹杂着湿腥扑进鼻中。在黑暗中爬行摸索了良久,隐约看到前方有细微的光亮,悄悄钻出洞去,发现自己原来还在诸葛明彦的神机侯府。

    沿着那缕湿腥的气息和一些细小的痕迹蹑踪追去,躲过暗哨和夜巡的守卫,眼前仿佛有个瘦弱的身影在闪动,那身影在不久之前也是这样走过去的,那身影熟悉这里的布防暗哨,谨慎地寻找每一个空隙闪身而过,仿佛最警惕敏捷的羚鹿。

    纳兰小七感到一种莫名的辛酸和兴奋。

    将近神机侯府的高墙下时,他看见一条黑影从狗洞里往外钻,以为是府里养的狗,怕惊动了它,心里打算着翻出墙后要小心躲开它,人在墙头,却见那黑影钻出狗洞后扶着墙站了起来,不远处有灯光,映在那人身上,原来不是黑衣,只是满身泥灰,将一身的洁白都给污浊了。

    纳兰小七心中一跳,俯冲下去,左臂从他颈后绕过去捂住他的嘴,右手将他的脸扭过来看。那人激烈地挣扎起来,仿佛某种濒死的小动物,绝望而疯狂。

    “是我,是我!”纳兰小七放弃了看他的脸,拍着他的背轻声安慰。

    激烈的挣扎变缓,变弱,纤细的脖颈扭过来瞪视纳兰小七,清丽的脸孔瘦得只剩两只眼睛了,眼睛里的光犀利、凶狠、恶毒、恐惧,即使将天地都烧毁、将千古万世都化为齑粉仿佛也不能平熄那双眼睛里的怨恨。

    “星霜,是我,我来救你了。”纳兰小七声音极轻,仿佛怕吓着他。他恍然觉得眼前是一件绝世的瓷器,巨大的裂缝横贯那瓷器的周身,只要一根手指轻轻一触,或者一阵大点的风刮过,那瓷器就要彻底崩塌,跌成粉碎。

    铁星霜瞪着他,仿佛不认得他,又仿佛在回想他是谁。他仍在微弱地挣扎,仿佛要摆脱什么可怕的东西。

    “我是纳兰啊,我带你走,你喜欢去哪里就去哪里,我都陪着你,好不好?”纳兰小七第一次这么肯定地给人承诺。不带一丝勉强,仿佛就是他自己心底的声音,曾在心底说过无数次,只等这么个时刻,只等这么个人。千秋万世,浮云过眼,弱水汗漫八荒四野,他荒诞纵意的一生所等的,仿佛只是向这么一个人说出这么一句话。

    纳兰小七缓缓放开铁星霜的嘴,捧住铁星霜的脸,强迫他看自己,他第一次体会这种奇异的感觉:他不羁的一生,只取决眼前这个人的一句话。

    “别怕,都过去了。我在这里,再没有人能伤害你了。”纳兰小七将他转向自己,握住他的两个肩膀。以前他也瘦,但肩头是浑圆的,手感小巧光洁,此刻握在手里的却活像一具披着衣服的骷髅。

    两个月,两个月了。他落在诸葛明彦手里整整两个月了!

    纳兰小七不知道这两个月在他身上发生过什么事,不知道那条地道是怎么在诸葛明彦眼皮子底下挖出来的,不知道他那么纤细的感情是怎么承受那种天翻地覆的毁灭的!

    两个月,整整两个月,铁星霜被锁在那个小小的石室里,孤独地承受生命中莫大的痛苦和屈辱,挖一条不知能否通向自由的隧道!那个时候他在哪里呢?——他在青楼酒肆逍遥快活,在唐嫣然怀里追欢逐乐!

    铁星霜一言不发,只是睁大双眼瞪视着纳兰小七,看着这个面孔英俊的男子五官一分分扭曲,双肩颤抖,看着透明的液体从他漂亮的眼中滚落。

    纳兰小七忽然呜咽一声,一把将铁星霜按进怀里。

    铁星霜又一次激烈地挣扎起来,整个身子都在剧烈地颤栗。纳兰小七紧紧抱住他,和他一起颤栗。不知过了多久,铁星霜的挣扎平息,软软挂在纳兰小七胸前,发出轻轻的一声啜泣。纳兰小七更紧地拥抱他,轻轻吻去他脸颊上横流的泪水,柔声道:“没事了,星霜,我来了,我保护你。再也不会让别人欺负你了。”

    肩上突然一痛,却是被铁星霜一口咬住。纳兰小七感到温热的液体在痛楚的锋刃上漫溢,他一动不动地承受了,心里感到夹杂着甜意和辛酸的细微的幸福:这么清楚真切地痛楚,带来的拥有感和真实感也是如此地清楚真切。

    夏夜的凉风卷过长巷,将细微的啜泣带向远方。

    纳兰小七抬头望向夜空。明月藏匿,繁星满天,想必明天又是个好天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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