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风有着一贯的腥味,白浪依旧层层卷滚,单调地在无边际的视野里永不停息地做着周而复始的挣扎,似倾诉、似呜咽、似叹息,让人喟叹,教人哀伤,更令人苦涩无奈。
沧凉崎岖的砂石地,缓步走来一道健美的孤寂身影,中等身高,及肩的半长发不经意地随风翻飞;贴身的牛仔裤、T恤,火辣辣地展现出狂野火爆的曲线;背上个kitty猫背包,一手捧着骨灰坛、一手拿着相框……
她来到沙滩边缘,伫立,凝住半团火球在海中燃烧,神情却是如此地平静安祥。
晨曦温柔地洒落在她那副与火热胴体大相径庭的清丽淡雅五官上,恬然大方的神情尚蕴含着淡淡的哀思;若再仔细审视,还可发现一抹潜在的倔强与可爱的小迷糊。狂野、淡雅,迷糊、倔强,四者迥异的搭配构成一尊矛盾的组合。
半晌后,她游目四顾,在一块较为大且平坦的石块上放下相框和背包,而后抱着骨灰坛徐徐踏入雪沫浪涛中,直到水深及腰。她轻叹。
“妈,该跟您说再见了。”说着,她掀开骨灰坛盖子。“以后,您就自由了。”抓出一把骨灰,轻轻洒出。
“去看看爸爸、哥哥,或是去环游世界,都随您高兴了。”
她一把把地洒出,面色轻快中又带点感伤。
“我知道您活得不快乐,这样对你反而是解脱,所以我不会伤心,只希望您有空回来看看我就好了。”她继续挥洒着灰白色的尘灰。“您放心,我都这么大了,自己能照顾自己的,毋需去找爸爸依靠。”
她默默地将所有的骨灰全投注在澄蓝亮丽的海面上,最后甚至把骨灰坛都给扔了出去。瞪着层层浪花毫不留情地将“她的母亲”卷去,她抿了抿唇又开口了。
“我不想去找爸爸,妈,不是我不能原谅他,而是……”她耸耸肩。“对我而言,他就像是个陌生人一样,我才不想去找个陌生人依靠哩,所以……对不起,妈,原谅我不能照你的话去做。不过,咱俩也算打平了,你按照你的希望去追求你的自由平静,我则按照我的意愿过我的日子;我不替你伤心,你也不用为我担心,就这样吧!”
语毕,她仍然伫立在海中良久,让脸上的追怀之色由深浓逐渐转为淡然而至消失,终于……
“好了,妈,再见了,记得有空回来看看我呀。”
她故作轻快地说完,随即猛然转身迅速一离开水中,仿佛不想给自己后悔机会似的匆匆往来处去,湿淋淋地在砂石地上洒上咸腻的水串,却又被无情的砂石瞬间吞蚀,教这段小小的海边插曲速一丝痕迹也不留,除了……
被遗忘的相框与背包。
黄色的火焰仍然辛苦地往上爬,努力着要再一次攀上最顶端。不知过了多久,蓦地,健美身影再次远远地出现,来势慌张匆忙。
迅即,她气喘吁吁地回到相框与背包放置处,定睛一瞧,随即惊喘一声:
“啊!相片呢?我的相片呢?”
随着惶急的叫声,她转头张望寻找,着急的视线随即定在沙滩上方稍远处、诡魅地端坐在一块平坦大石上的黑衣男子身上;虽然长发飘然,但那健硕挺拔的宽肩厚背却不容人怀疑他是个阳刚十足的纯男性。
而他,正低头仔细审视着手上相框里的影像……她的相框。
“啊,对不起,那是我的,请你还给我好吗?”健美女孩忙呼叫着跑上斜坡。“真的,那是我的,虽然里头看不出来有我,可是那个小娃娃就是我没错!”
男人无动于衷,依然维持原来的姿势没有任何反应;女孩更着急,脚步也更加快了。
“真的,不骗你,那真的是我的!拜托,你一定要还给我,那是我仅有的一张了!我不能……Oh,MyGod!”
女孩踉跄一步停下,目瞪口呆地盯着在她来到近处时便即抬起头来面对她的男人,口水几乎忍不住喷了出来;虽然她是站着,而男人是坐着,但斜坡的角度和他特高的身材,却让两人刚好面对面将彼此看个一清二楚。
那是个美得如此出奇、漂亮得那么不可思议的男人,似乎是全世界最美的象征都教他独占去了,而如此慑人心魄的美貌似乎也只有一句成语能形容:完美无瑕!那是一张即使是男人见了,也会忍不?
特别是那双晶莹剔透的翡翠眸子,宛如最精纯的宝石一般,可在冷冽的深处却又隐含着一抹若隐若现的邪魅,在他的绝美外再添一股神秘迷人的韵息;还有那闪烁着微微蓝光、长及腰部的浓密黑发,甚至比婴儿胎发更要柔细乌亮。
而他那顽长挺拔的身材更是优雅性感,足以勾起任何雌性生物的遐想冥思……就如她此刻一样,简直想不顾一切扑上去吃了他……当然,嘿嘿,只是想想而已,她才没那么花痴呢!
然而当她呆楞楞地盯着他时,他却拿放肆狂妄的眼神从她清秀的五官缓缓下移到丰满坚挺的胸脯上,流连了会儿,再到盈可一握的纤细腰肢上绕了几圈,然后居然特意偏过头去瞧了瞧她那浑圆结实的臀部!
她愕然回神,旋即忙不迭地侧了侧臀部,将暧昧的部位挪出他大胆却冷漠的视线内,并脱口娇叱道:“喂!喂!你怎么可以……”
可话才说一半她便梗住了,因为对方正用那双诡异魅惑的瞳眸攫住了她忿怒的视线,没来由的寒栗瞬间飞掠过全身,教她机伶伶打了个冷颤,又不由自主地退了半步后,她才吞了口唾沫,硬是按捺下心中倏然而起的恐慌。
也许她应该赶紧落跑才对,她暗忖。可是……她盯着相框犹豫半晌,终于鼓起勇气呐呐道:“我……我的相片,可……可以还给我吗?”
真想抢了东西就跑,可是在他那冰冷的注视下,她有预感那不会是个很好的策略。
但是他始终是不言不语地紧盯着她,她被盯得浑身鸡皮疙瘩都冒出来了。如果不是生性不信邪,她真的会以为面前这个美得令人咋舌的男人是打哪儿跑出来的妖魔鬼怪之类的东东了!
用力咽了口气,她又试着向眼前这位“冰雕美男”讲道理,她甚至改用英文。
“呃,这位……”差点叫出美人,忙又改口。“呃,先生,那个……”她上前一步,指了指被他抓在手里的相框:“是我的,真的,那个坐着的女人是我妈妈,她刚去世,呃,就在一个礼拜前……”
无意识地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却发现对方的视线竟然立即转而凝注在她舔唇的动作上;她反射性地急忙缩回舌头,差点把舌头都给吞进肚子里去了。
又咽了口口水,她继续说:“反正,那是我妈妈,而她抱着的娃娃就是我,旁边站着的是我哥哥,这是我唯一仅剩的全家福照片了,所以能不能麻烦你还给我?”虽然觉得自己的行为很丢脸,但是她几乎要哀求了。
终于,男人有了反应了。
哈利路亚!
只见他垂眼瞥了下照片,随又抬眼盯着她,而下一个动作却让她倏地睁大了双眼……他竟然抬手抚掌她的脸颊,而且那种恣意猖狂的态度,仿佛她是他专属拥有的女人似的。
她不敢置信地瞪着大眼呆了好一会儿,才想到自己实在应该生气一下,但在他那双似有魔力的眼神蛊惑下,她却只觉全身虚软,别说气了,就连呼吸都快没力了!
好吧,那退而求其次,闪开两步表示一下不满总可以吧?可惜努力了半天,她才发现自己的双脚也不听主人使唤了。
好半晌后,她张了张嘴随又合上,片刻后再一次打开。
“可以还给我了吗?”伸出无力的手,她打算若是再要不回来就放弃算了。眼前这个男人虽然赏心悦目得很,可也实在邪门得紧,尤其那双眼睛,真的是诡异万分,仿佛有某种魔力似的,总是能教人身不由己。
又是半晌工夫过去,那个诡异的男人却只顾自己享受吃豆腐的痛快,根本甩也不甩她。她无奈地咬了咬牙,随即猛然闭上眼,决定立时转身,然后——
一块硬硬的东西突然塞进她怀里!愕然睁眼低头一瞧,赫然是她的宝贝照片。“足足”楞了两杪,应该够了,她想。于是随便咕哝一句“谢谢”,下一秒她便已抱着相框猛然转身,旋即卯足了劲儿往前奔逃,就恨爹娘少生两条腿给她,呃,翅膀更好!
凝视着婀娜身影迅速从视线中消失,长发男人才缓缓起身走向……
kitty猫背包!
佟心蕊慌慌张张地冲进停在路边的破烂小轿车——她匿称为“小毛驴”的车子里,随手将相框扔到后座,并再一次发动引擎。运气还算不赖,这部早该进废铁处理厂的垃圾教人心惊胆战地喘了几喘之后,很快就“噗”一声撞出路面了,她暗念一声“阿弥陀佛”,立即换档、踩油门,加足马力往前窜逃。
她的胆子不算小,但是那个家伙委实教人心寒,实在不能怪她逃得这么难看。
是啦,那男人真的是漂亮得很没天理没错,让人见了就忍不住要变花疑,但是他那双奇诡无比的翡翠绿眸却又更教人寒毛直竖、心里直打哆嗦。猛一眼看过去倒不觉得有什么异样,只觉得那男人实在美得欠扁,可当他凝眼盯视着她时,那眼光真是妖异得让人打心眼里发毛!
不过,管他是邪或妖、是魔或鬼,反正他们也不可能再见面了,再想也是浪费脑细胞而已,现在最重要的是要去银行租个保管箱,好把妈妈的首饰和……
她蓦地一楞!
“啊!”而后恐怖地惊叫起来,脚下也同时猛踩下煞车。
在长长一条“唧!”的尖锐煞车声后,她的脑袋猛往前甩了甩,随即往后探去,只见相框孤伶伶地躺在后座角落,其它……不见了!
“啊——”又是一声尖叫,她手忙脚乱地掉转车头,以比来时更快的速度喷出去。
可怜的小毛驴差点解体!
随着日头逐渐升高,潮汐也逐渐涌上长发男人坐着的大石下,那双冷漠的绿眸却始终一动不动地眺望着远方的海平线;若非长发飘扬如云,真要让人误以为那是尊石雕像了。
直到那个气喘吁吁的女孩子又冲回他面前,他才拉回目光。依然以那种诡谲的眼神凝注她。
看她上气接不了下气地指指搁在他大腿上的背包,再指指自己,猛吸着气说:“那……那……那也是我的!”
眉不挑、眼不眨,那尊美美的石雕像依然故我。
他一定是哑巴!
佟心蕊不由暗骂,咬着牙根,她盯着背包考虑再三,还是觉得抢了就跑似乎不太保险,这人的两条腿沽像竹竿似的,随便迈上两步大概就够她跑半天了。
她暗叹着抬眼,努力拿出最最诚恳的语气说:“真的,你可以打开来看看,里面有我的驾照,上面的照片是……啊!”
她蓦然尖叫低头愣嘴,眼珠子差点掉出来,实在不敢相信自己的胸脯上不知何时竟然抓着一只修长的大手,还……还……还颇为享受地揉搓着!
几秒的愕然后,她猛抬头、瞪眼、伸手、抢包包、转身、落跑!
毫不犹豫、一气呵成、动作美妙、干净俐落,眨眼间,她已滚至远远那头,只余下朵朵尘烟。
男人淡然回眼,依然注视着远方。
是她吗?
那个冷蝉所指他“从小看到大”的女孩?
小毛驴哀鸣着“噗噗噗”地停在固定的角落里,佟心蕊抓着相框、背包和一大袋速食钻出车门,刚抬脚随意踢上车门,迎而便走来一位“她认识”的胖大婶。
“阿蕊啊,都处理好了吗?”
佟心蕊眨了眨眼,随即在胖大婶要开口提醒她之前举手作阻止状。
“等等,等等,别告诉我,别告诉我!”
胖大婶无奈地摇摇头,由着佟心蕊去思索这张脸到底要配上哪个名字哩。
从小看到大,这附近邻居哪个不知道心蕊的毛病?不但人有点小迷糊,而且记面孔和认人都超级迟钝。
除了日日生活在一起的佟母之外,其他人通常是在她睡一觉后就忘了对方是谁,最多也只能达到“认识”的地步,亦即需要稍微想一想才能记起来对方是谁,而这还是十几年的老邻居才有这种“殊荣”。
至于那些“老同学、老朋友”就属“熟人”阶层,就是非得需要对方提醒一下才记得起来的;常常见面的也只达“挺面熟”进阶初级,而那些不常见面的朋友就被列为“似乎见过面”的族群了……以此推论,当然那些很少见的朋友就只能说一声“抱歉,我们认识吗”了。
但若要以此判定她为呆瓜白疑之流,那可就是大错特错了。
今年才二十一岁的心蕊,瞧她那副火爆的迷人身材,加上迷糊迟钝的个性,多数初识的人都会臆测她该是位脑袋空空的傻大姐,绝不会想到她居然已拿到T大的心理学博士学位,并以“超心理学之诱导与启发”的博士论文得到美国超心理学学会的赞赏,进而延聘为研究人员,并即将上任。
然而,虽然从十六岁起追求者便如过江之鲫,可无论追求者是基于她聪慧的脑袋或出色的外表,也都因为她一心专注于课业和长年卧床的母亲身上而从未朝这方面去想过,以至于那些电话、花束、巧克力、情书等等,全都等于丢入无底坑,连声扑通的回响都没有。
但最最令人沮丧的,是无论如何埋头苦追她,结果一见面却是:对不起,我们见过面吗?
这种冰水多泼几次,就算铜皮铁骨也要流鼻水,何况大部分男人的耐心都不算多,这个吃不到,换个容易吞的就是了,何必搞得自己伤风感冒又肺炎呢?
于是,在碰了几次灰之后,那些追求者自我解嘲地摸摸鼻子就不再出现了,甚至于一些朋友们也不太喜欢来找她。试问有谁喜欢一见面就得先来个自我介绍,才能得到对方一声:哦——原来是你喔!
难道在她的记忆中,所有有幸参与她往事的人都是无面人吗?
总而言之,跟她作朋友太累了、追她也太累了,现代人讲究的是效率,谁有那么多时间与耐性和她研究人际关系历史?所以,追求她的人所剩无几,好友也没两三个,结果就只有这些看着她长大的老邻居们能以疼惜的心来关怀她了。
“啊!有了!”佟心蕊突然猛弹一下手指。“周妈妈,对吧?”
瞧着她那副得意劲儿,周妈妈真是有点啼笑皆非。
“是啦,是周妈妈没错。”周妈妈叹道。“真不简单,这次好像比上次用的时间更少了哩!”
佟心蕊不好意思地憨笑了下。“周妈妈,别这样嘛,你知道我就是记不住人的脸嘛,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每个人的眼耳口鼻好像都长得差不多,也没什么特征好分辨。就好像周妈妈你走在大马路上,我就不信你对每个经过的路人都记得住他们的长相。”
间言,周妈妈不由猛翻个白眼。
“阿蕊啊,我从小看你到大,至少三天两头就碰一次面,就是呆子也认得了,你还好意思跟我这么说!”
“对啊,对啊!”佟心蕊还理直气壮地说。“所以我记得周妈妈的样子了嘛,不管到哪儿碰上,我都记得耶!”
周妈妈更是连翻白眼。
“是喔,是喔,记得我的样子,就是记不起来我是谁。”
佟心蕊吐了吐舌头,忙道:“好啦,好啦,下次一定会一见面就记起来了啦。”她说着往自己家后门走去,顺口问道:“周妈妈,你刚刚问我什么?”
周妈妈帮她提来装满速食食品的袋子,让她腾出手来拿钥匙开门。
“你妈妈的事都处理好了?”
“都好了。”
佟心蕊偕同周妈妈经过晾衣的后院,再开门进入三十多坪大小的屋内,客厅和餐厅、厨房是未隔间的开放空间;左边则有两个房间,中间隔着浴室,另一个房间在右边后方;最前面还有一个窄小的私人花圃空间,连着宽敞的中庭。
将所有的东西往陈旧的沙发上一扔,佟心蕊便摊在另一张单人小沙发上不动了。
“妈妈的骨灰按照她的愿望洒到海里去了,首饰和房契都放到银行保险箱里,又写了一封信告诉爸爸我处理的情形……”她耸耸肩。“虽然我觉得实在没有那个必要。妈妈快过世时,他连通电话都舍不得打,他又哪会在意我如何处理妈妈的骨灰呢?”
周妈妈自行落座并叹了口气,这是人家的家事,她实在不好说什么。
“你真不去找你爸爸吗?”
懒懒地合上眼,懒懒地开了口,佟心蕊简洁地答道:“不去!”
“可是你妈妈临终前一再交代要你去找你爸爸的不是吗?”
可爱地皱了皱鼻子,佟心蕊不太满意地说:“那是因为妈妈还把我当不懂事的孩子一样看,忘了我下星期就要到美国去了吗?其实如果不是妈妈的情况紧急,我早就去报到了。”
周妈妈蹙眉。“可是,阿蕊,你才二十一……”
佟心蕊纤巧的下巴傲然一扬。“成年了!”
周妈妈看了她半晌,而后无奈叹息。“好吧,那……你爸爸以后还会按时寄生活费给你吗?”
“我怎么知道?”佟心蕊依然无所谓地耸耸肩。“不过就算他寄来,我也会退回去。以后我要自己养活自己,才不用靠他呢!”
周妈妈闻言,凝目审视她片刻。
“你恨你爸爸?”
“恨?”佟心蕊失笑。“周妈妈怎么会那么想?”
“否则你为什么不去找他,也不愿再接受他的金钱?”
“因为我们分开太久了。”佟心蕊说着,缓缓脱下仍然潮湿的运动鞋和袜子。“从妈妈带着五岁的我离开美国的爸爸回到台湾开始,爸爸就从没有来探望过我们,也没有电话或信件,唯一的联系是每个月定时汇来的生活费。老实说,我对他实在没什么感觉……”她靠回沙发背上,吁了口气。“就像是个陌生人一样。我不懂我还特地去找他干什么?既然我自己养得活自己,又为什么要依赖他?”
“难道你打算就这样……”周妈妈迟疑了下。“断了和你爸爸的联系?”
毫不犹豫地,佟心蕊猛一点头。“没错!”
周妈妈蹙眉。“还有你哥哥?”
“哥哥?”佟心蕊沉默片刻。“我……不知道,他……每年都会寄生日卡和圣诞卡给我,我想或许他还记得我吧。”
“所以?”
又沉默了会儿,继而习惯性地耸耸肩。
“以后再说吧。”佟心蕊轻快地说。“只是卡片问候,我想他也不希望我去麻烦他吧。”
看佟心蕊倔强的神情,周妈妈知道再继续在这个话题上打转也改变不了她的心意,便自动改变了话题。
“下个礼拜几动身?”
“礼拜一。”
周妈妈又蹙眉。“那么快?手续都办好了吗?”
“早就办好喽。”佟心蕊说着,把脚放直搁到矮桌上。“妈妈还没住院前就都办好了,只是碍着妈妈的情况不好,我才一直犹豫着要不要应聘。结果妈妈的情况却突然恶化,而且短期间内就走了,自然就没有什么后顾之忧了。”
周妈妈摇头,同时起身。
“那好吧,就这样了,反正你一切都计划好了,大概周妈妈说什么也没用了。你还是赶紧去洗个澡吧,瞧你……”她上下瞥一眼。“全身都是盐巴,居然还这么若无其事。”她又摇头。“还有什么事要帮忙就来找周妈妈,记得周妈妈家在哪里吧?”
“拜托,周妈妈,我只是记不住人的长相而已嘛。”佟心蕊也跳了起来,光着脚送客出门,右手大拇指顺便往右一比。“右边隔壁再隔壁,对不对?”
“喔,很好,可是……”周妈妈调侃地瞅着她。“你不会在周妈妈帮你开门时,说一声:啊,对不起,我是来找周妈妈的,请问周妈妈在家吗?”
“周妈妈!”佟心蕊尴尬地娇嗔。“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你还提!”
周妈妈颔首。“好,还记得自己做过这种模事就还有救。”
“周妈妈!”
“好,不说了,不说了,记得有事一定要来找周妈妈,要不到七楼找柯妈妈也行。”
“知道了,知道了啦。”
送走周妈妈,佟心蕊回到客厅,站在以前嫌小,现在却显得有些空旷得可怕的空间中,她楞了半晌,而后以一贯的乐观态度接受了从此后她就是孤独一人的事实。
“好,就是这样了!”她叫着,往自己房间跑去。“洗澡去也,再睡个大头觉,明天就可以开始整理打包啦。
就如所有中庭大楼一般,世纪广场靠大马路那面的一楼都是店浦。有店浦当然就会有很多空纸箱,既然是老邻居,佟心蕊很快就要到所需要的数量。
午后时分,上班的上班,睡午觉的睡午觉,偌大的中庭空无一人,佟心蕊小心翼翼地推着借来的推车,将一整车叠成一片片的纸箱运回家。
进门后,她直接将推车推到客厅与餐厅之间的空间上这才准备去关上大门。
谁知一回身便赫然见到客厅不知何时无声无息地多了一个人,差点没被吓死,正想破口大骂,却又愕然止住,大眼睛楞楞地盯住那张有点熟悉的天使面容、有点熟悉的修长身材、有点熟悉的飘逸长发,不觉脱口就问:“咦?我们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以她的标准来说,才见过一次面就能有此种反应,这实在是很“高阶”的对象才能享有此种殊荣。
但那张天使面孔上的双眉一听便不豫地高高扬了起来,佟心蕊却会错了意。
“没有吗?奇怪,我真的觉得你有点面熟耶。”疑惑地盯着他。“我们真的没有见过面吗?”她不相信地又问了一次。
天使男人眯了眯眼,随即简单地说:“有。”
一听,佟心蕊双眼便亮了起来,同时胜利地“啊哈”一声。
“我就知道,来,告诉我,我们是老同学,还是老朋友?”她兴致勃勃地问。能认识这么漂亮的男人,真应该拿出去左邻右舍面前现一下才是。
天使男人冷眼瞧着她片刻——
“都不是。”他冷然道。
“都不是?”佟心蕊又愕然了。“怎么会……”她停住,蹙眉想了想。“那我们是……呃,我们最近什么时候见过吗?”
“昨天。”
“耶?昨天?”佟心蕊不由惊讶得瞠大了眼。除了邻居,昨天她有碰上什么熟人吗?“什么时候?在哪里?”
“清晨,海边。”
昨天、清晨、海边?佟心蕊呆呆地瞪着他片刻,脑袋里迅速把昨天的记忆录影带倒转重播。昨天清晨嘛……嗯,她到海边时还早得很,四周看不到半只老鼠蟑螂,最多也只不过碰到过那么一个……一个……
突然,她倒抽一口气,旋即指着天使男人黑毓尔尖声大叫,“你是那个不要脸的大色狼!”
黑毓尔脸色蓦沉,诡异的绿眸骤然亮出一抹邪恶。
一见到那妖异的目光,佟心蕊更是骇然踉跄倒退至推车抵住纸箱,仓皇游目四顾,却发现唯一的逃路,洞开的大门,不但离她好远,而且中间还夹着一个奇怪的欧吉桑。
硬吞下梗在喉处的惶然,她拼命告诉自己:不要怕,不要怕,这里有上百住户……呃,虽然大部分都不在家,可总还有些人在吧?反正不是海边无人地带,他不敢怎么样的!
稳定好军心后,她才色厉内荏地叫道:“你想干什么?我警告你喔,我是合唱团女高音喔,只要尖叫两三声,就算震不破你的耳膜,也会有一大堆人立刻跑过来,到时候你就得去尝尝牢狱的滋味了!”
冷厉的眼神掠过一抹轻蔑,那双宛如绿水晶般剔透晶莹的瞳眸盯在她纠结的五官上片刻,再从她强装出的凶狠徐徐移到她不自觉抓在手中,随时准备扔向他的宽条胶带上,而后又缓缓回到那张清丽的娇靥上凝住,脑海里不觉浮起爱哭母亲的威胁——
“你最好给我规矩一点,不能勉强她、不能凶她、不能……唉,反正绝对不准学你爹地那样野蛮霸道就是了,否则妈咪就哭给你看!”
还有父亲的冷言酷语:
“你最好不要让你妈咪掉眼泪,否则我会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他不由哼了哼,父亲的话可以当放屁,可是母亲的眼泪就没人受得了,说掉就掉,连酝酿的时间都不需要,而且跟尼加拉大瀑布一样足够淹死人!
冷冷盯着那个疑似患有间歇性健忘症的女孩子,他直觉就想掉头一路飘回岛上去,但是另一段与母亲的对话硬是拉住了他的脚步,“你一定要把她带回来!”
“为什么?”
“因为小蝉这么说。”
不屑地冷哼后。“我为什么要听她的?”
“因为我要你听她的。如果你不把人带回来,我就哭给你看,我会哭得很大声很大声,哭得整个岛上都听得见,哭得……”
够了!
绿光倏地一闪,胶带蓦然飞离佟心蕊手中。她才一愣,下意识瞧向自己的手,眼角却又瞥到天使男人突然转身大步走出去。怔愣了两秒,她立刻冲向前!
“碰!”一声在他身后狠关上大门,再“喀啦、喀啦”两声,落上双道锁。
老天,这男人真可怕,怎么跟她跟到这儿来了?以为自己长得好看,女人都得自行脱裤子缠上去吗?想想,还是把这儿托给周妈妈处理,她好尽快溜了吧!
喔,还有,她一定要好好记住那个男人的长相,下次远远见到他就得赶紧落跑,千万千万不能再让他缠上了!
可是……
三天后,中正机场候机室里,佟心蕊在犹豫好半天后,终于忍不住跑到所有人的注目焦点面前停下,在二十几双羡妒眼神下迟疑地开口问:
“对不起,我们……是不是认识?”
冷冽的翡翠绿眸莫测高深地俯视面前的健忘症患者半晌。
“是。”相当简洁的回答。
佟心蕊顿时咧嘴开心地直笑。“我就说嘛,难怪我觉得你很面熟,我们是老同学,还是老朋友?”
绿芒闪了闪。“朋友。”
“我想也是。”佟心蕊颔首道。“你看起来快三十了,实在不太可能是我的同学。不过……”她不好意思地笑笑。“能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吗?”
绿眸眯了眯眼,还是冷冷地告诉她了。
“黑毓尔。”冷硬低沉的声调。
虽然认人不行,但佟心蕊对名字倒挺有一套的,不管是本名、别名、匿名、小名、英文名,一经入耳便很难忘记,而且她的历史记忆全是以名字归案列档,只不过老是对不上脸孔而已。
然而此刻翻遍脑海中所有档案资料库却始终遍寻不着姓“黑”的名字,就连洪、陈、黄、律、蓝、紫、白也没有,她不由困惑地搔了搔脑袋。
“奇怪……怎么没有你的名字的印象哩?”
她拿眼瞅了他半晌,这男人真是漂亮得不像样,好像是漫画中的人物哩……嗯,还真的是愈看愈像,大概也只有漫画才能“画”得出这种“美若天仙”般的男子了……
她忽而皱眉。不会吧?不会就是因为她看太多这种美男子的漫画,所以才会觉得他很面熟吧?可是……他不可能真的是从漫画中跑出来的呀……
佟心蕊疑惑挤眉半晌,随即失笑。
老天,她到底在想什么呀?人是人,漫画是漫画,怎么样也不会相通的!
想到这里,佟心蕊不好意思地搔搔脑袋。
“对不起,”她傻笑了下。“我能不能再问一下,我们是怎么认识的呢?”
黑毓尔懒懒地半合眼。“我捡到你的东西。”
“喔。”佟心蕊闻言并不觉得意外,因为她很了解自己迷糊的个性,当她专注于某件事物时,她很难去关心到别的事,简单地说,就是无法一心多用。譬如说很多人都喜欢边吃饭边看电视或谈话,她就无法做这等“特技”,如果在她用餐时不小心对她吭了两声,她立刻会忘记自己正在用餐而开始叽哩呱啦地和对方聊起来了。
记不得他的名字,自然就找不到脑海中关于这男人的“资料档案”。但是所谓拾物不昧,这个漂漂的男人能把东西还她,应该算是个好人了吧?而最主要的是,既然她会觉得他相当面熟,想必他们也是有一段时问的朋友了。
思虑至此,佟心蕊不由笑得更开心了,一个人到异国去总是有些不安,能碰到熟人是再好不过了。
“你也要到美国吗?能告诉我是哪儿吗?”最好是一路同机到一样的目的地,这就更美满了。
黑毓尔眼神怪异地凝视她半晌,才慢吞吞地说:“你请我陪你到美国去的。”
佟心蕊愕然。“咦?我?请你陪我到美国?有吗?”
黑毓尔面无表情地转首望向透明帷幕外的飞机。“有。”
瞧见他那一副“就是那么一回事”的神情,佟心蕊不觉半张着小嘴,楞楞地发起呆来了。什么时候开始,她对自己所做过的事也健忘起来了?
没错,她是曾考虑过若孤身一人到那人生地不熟的遥远国度去,要是迷路或被骗被抢被拐就连个叫救命的人都没有了,所以能找个熟悉当地的人陪她去报到是最好的了。可是她一直没找到合适的人选呀!难道她是在什么时候无意中对谁开了口却忘了?
就算她真的对谁做过这项请求了,可她这回是提早起程,除了多年的老邻居知道之外,也没有通知过任何人,他又如何知道她的动向而赶来会合的呢?
她疑惑地瞄他一眼,难道他是邻居……譬如周妈妈的亲戚之类的?嗯,最有可能的情形应该就是如此了。所以他拾到了她的东西会拿来还她,而她也对他颇为熟悉,当然也毋需她特意去告诉他,他自然就会知道她的行程了。甚至可能是透过周妈妈或其他哪位关心她的邻居的传达,他才出现要陪她去美国的,所以她才没有对谁提出请求的印象。
果真是如此,这又是谁帮的忙呢?为什么不事先告诉她一声呢?是时间太紧凑而没来得及告诉她吗?
正努力思索间,冷不防黑毓尔推了她一把。
“嘎?干什么?”
“上机了。”
“喔……”佟心蕊忙抓好机票护照等东西,跟着他登机去,边问:“那你陪我到那儿后就回来了吗?”
“不。”黑毓尔不管在后头辛苦半跑紧跟着的女孩,兀自大步向前。“我会陪你直到工作结束为止。”
“什么?”佟心蕊不敢置信地瞪着颀长的背影好半晌,才疑惑地喃喃自语道:“我们真有那么熟吗?”
黑毓尔却似脑后长有耳朵地回了一个字——
“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