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跟着勒麦日先生,又走过了一段无休无止的台阶和通道。
“在这个迷宫里,人们丧失了一切方向感,”我悄悄地对莫朗日说。
“人们丧失的尤其是理智,”我的同伴低声回答道,“勿庸置疑,这个老疯子非常有学问。但是天知道他要怎么样。反正,他答应让我们很快就知道。”
勒麦日先生在一座沉重的黑大门前停下了,那上面镶着许多奇怪的符号。他拧了拧锁,打开了门。
“请,先生们,”他说,“进去吧。”
一股冷气直扑到我们脸上。在我们刚刚进来的这座大厅里,温度象在真正的地窖里一样。
由于黑暗,我一开始估量不出大厅的大小。有意限制的照明是十二个巨大的铜灯,在地上摆了一溜,闪动着红色的大火苗。我们进去的时候,走廊里的风吹动了火苗,使我们的奇形怪状的大影子在周围摇晃了一会儿。随后,风止了,火苗重新变直,又在黑暗中伸出了它们的不动的红色尖嘴。
这十二盏巨灯(每盏高三米左右)排成环状,其直径至少有五十尺。环的中央,有一个黑乎乎的东西,上面满是一缕缕红色的反光。等我走近了,才看清楚那是一个喷泉。我刚才说的温度就是由这股清凉的水来保持的。
中央一块山石,乌黑的、低语着的泉水从石下喷涌而出,石上依势雕出许多宽大的坐位,铺着柔软的坐垫。十二个香炉在红色火把中间排成了另一个环,直径有大环的一半。黑暗中看不见它的飘向穹顶的轻烟,但那令人迷醉的香气,再加上泉水的清凉和声响,却使人摒除杂念,一心只想待在那里,永远待在那里。
勒麦日先生让我们坐在大厅中央的大椅于上,他自己也在我们中间落了座。
“过一会儿,”他说,“你们的眼睛就对这黑暗适应了。”
我注意到,他说话声音很低,就象置身在一座庙宇中一样。
果然,我的眼睛渐渐适应那红色的光亮了。大厅差不多只有下半部分被照亮。
整个穹顶被笼罩在黑暗中,说不出有多高。我模模糊糊地看见头上一座大吊灯,阴沉的红光舔着它的金色表面,舔着其余的一切。但是,无论如何也估量不出在黑暗的穹顶上吊着它的练子有多长。铺面的大理石质地细腻光滑,反射着大火把的光亮。
这座大厅,我再说一遍,是圆形的,我们背对着的水泉正处在中心。
因此,我们面对的是圆形的墙壁。很快,我们的目光就被吸住了。下面就是这墙壁引人注意的地方;墙上一线排着许多壁龛,那条黑线被我们刚才进来的那座门隔断,在我们身后,又被另一座门隔断,这座门只是我回头时,在黑暗中影影绰绰感到的一个黑洞。两座门之间,我数了数,有六十个壁龛,也就是说,一共有一百二十个。每个壁龛高三米,宽一米,其中有一个盒子样的东西,上宽下窄,只是下面才关着。在这些盒子里,除了我面对着的两个之外,我分辨出一个发亮的轮廓,无疑是人形,好象是某种用浅色青铜铸成的人像样的东西。在我面前的圆弧上,我清楚地数出三十具这种奇怪的人像。
这些像是什么?我想看看,就站了起来。
勒麦日光生的手放到了我的胳膊上。
“等一会儿,”他轻轻地说,声音始终很低,“等一会儿。”
教授的目光盯着我们进来的那座门,门后有脚步声传来,越来越清晰。
门无声地开了,进来三个白衣图阿雷格人。其中两个肩上抬着一个长包裹,第三个似乎是个头头。
根据他的指示,他们把包裹放在地上,从一个壁龛中拉出一个长方形的盒子。每个壁龛中都有一个这样的盒子。
“你们可以走近来,先生们,”这时,勒麦日先生对我们说。
根据他的示意,三个图阿雷格人后退了几步。
“您刚才要我,”勒麦日先生对莫朗日说,“给一个关于埃及对这个国家的影响的证据。首先,您对这个盒子有什么看法?”
他一边说,一边指着仆人们刚从壁龛中拿下来、放倒在地上的盒子。
莫朗日发出了一声低沉的惊呼。
我们面前的是一种保存木乃伊的盒子。同样是发亮的木头,同样涂着色彩鲜艳的漆,唯一的区别是,图阿雷格文代替了象形文字。本来,单是那上宽下窄的形状就会立刻告诉我们的。
我已经说过,这个大盒子的下半部分是关着的,使得整个人盒子象个长方形的木鞋。
勒麦日先生跪下,在盒子的前面放上一方白纸板,一个大标签,那是他离开图书室时从桌子上拿的。
“你们可以读一读,”他淡淡地说,但声音仍然很低。
我也跪下了,因为灯光刚刚够让人看清楚标签,我还是认出了教授的笔迹。
那上面只有这么简单的几个字,用粗大的圆体字写成:
53号。阿奇博尔德·罗素少校阁下。1860年生于里奇蒙。1896年12月3日死于霍加尔。
“罗素少校!”我喊了起来。
“轻一点,轻一点,”勒麦日先生说,“谁也没有权力在这里大声说话。”
“罗素少校,”我说,不得不服从这个命令,“就是去年从喀土穆出发去考察索科托的那个罗素少校吗?”
“正是他,”教授回答说。
“那……罗素少校在哪儿?”
“他在这儿。”
教授示意,白衣图阿雷格人走近了。
神秘的大厅中一片令人心碎的沉寂,只有泉水发出清亮的汩汩声。
三个黑人开始打开他们进来后放在彩绘的盒子旁边的那个包裹,莫朗日和我弯着腰,怀着一种不可言状的恐惧,在看着。
很快,一个僵硬的东西,一个人形的东西,出现在我们面前、它上面闪烁着一片红光。我们看到的是一尊塑像,躺在地上,裹着一种白绸缠腰布似的东西,一尊浅色青铜的塑像,与我们周围壁龛里的那些塑像相似,它们直挺挺的,好象是用一种深不可测的目光凝视着我们。
“阿奇博尔德·罗素少校阁下,”勒麦日先生缓缓地低声说。
莫朗日不说话,走过去,大胆地揭开了绸子面罩。他久久地、久久地凝视着那颜色暗淡的塑像。
“一具木乃伊,一具木乃伊,”他终于说道,“您弄错了,先生,这不是一具木乃伊。”
“不,确切地说,这不是一具木乃伊,”勒麦日先生说,“但是您看到的的确是阿奇博尔德·罗素阁下的遗体。的确,我应该,亲爱的先生,让您注意到,为了昂蒂内阿而采用的保存尸体的方法与古埃及采用的方法是不同的。在这里,不用泡碱,不用头带,不用香料。一眼就可以看出,霍加尔的方法达到了欧洲科学经过长期摸索才获得的效果。当我来到这里的时候,我看到他们使用一种我以为只有文明世界才知道的方法,真是感到万分惊讶。”
勒麦日先生弯起食指,在阿奇博尔德·罗素阁下发暗的额上轻轻敲了一下,发出了一阵金属的响声。
“这是青铜,”我小声说,“这不是人的额头。这是青铜。”
勒麦日先生耸了耸肩膀。
“这是人的额头,”他斩钉截铁地说,“这不是青铜。青铜的颜色更深,先生。这种金属是柏拉图在《克里提阿斯》中谈过的那种不为人知的伟大金属,介于金和银之间,是大西洋岛山中的特殊金属。这是希腊铜①。”
我凑近一看,发现这种金属跟图书室墙上覆盖的那种金属一样。
“这是希腊铜,”勒麦日先生继续说,“您好象不明白一具人体怎么能变成一具希腊铜的铸像。莫朗日上尉,怎么搞的,我是相信您有点学问的,您从来也没听说过瓦里欧博士的那种不涂香料的保存尸体的方法吗?您从未读过这位医生的那本书吗?他在书中叙述了叫作电镀法的那种方法。在皮肤组织上涂一层银盐,使其成为导体,然后把尸体浸入硫酸铜溶液,通过极化最后完成。使这位可敬的英国少校的尸体金属化的方法就是这种方法。所不同的,就是用硫酸希腊铜,这种材料是非常稀少的,取代了硫酸铜。因此,您看到的不是一尊穷人的铸像,一尊铜铸像,而是一尊比金和银更为珍贵的金属铸像,一句话,一尊无愧于尼普顿的孙女的铸像。”
①希腊传说中的一种金属。
勒麦日先生示意,黑奴们抓起尸体,一会儿工夫就放进那个彩绘的木盒子里了。然后把它竖起来,放在壁龛内,旁边的那个壁龛中也有个完全一样的盒子,标签上写着52号。
他们的任务完成了,就一声不响地退下了。死亡的冷气再次吹动了铜灯的火苗,使巨大的影子在我们周围晃动不已。
莫朗日和我,象包围着我们的那些金属幽灵一样,呆立不动。突然,我鼓了鼓劲,跌跌撞撞地走近他们刚刚放入英国少校遗体的壁龛旁边的那个壁龛。我寻找着标签,写有52号的标签。
我扶着红色大理石的墙壁,读到:
52号。罗朗·德利涅上尉。1861年7月22日生于巴黎。1896年10月20日死于霍加尔。
“德列涅上尉,”莫朗日哺南说道,“1895年从哥伦布—贝沙尔出发到提米门,后来杏无音讯!”
“正是,”勒麦日失生说,微微点了点头。
“51号,”莫朗日念道,牙齿咬得格格响。”冯·韦特曼上校。1855年生于耶拿。1896年5月1日死于霍加尔。韦特曼上校,卡奈姆的探险家,在阿加德斯一带失踪!”
“正是,”勒麦日先生说。
“50号,”我又念道,两手紧紧抓着墙,免得跌倒,“阿隆兹·德·奥里维拉侯爵。1868年2月21日生于卡迪克斯。1896年2月1日……奥里维拉,他是去阿拉旺的呀!”
“正是。”勒麦日先生说。“这个西班牙人是最有学问的一个,我跟他就安泰王国①的准确地理位置进行过很有趣的讨论。”
“49号。”莫朗日喘着粗气说。”伍德豪斯中尉,1870年生于利物浦。1895年10月4日死于霍加尔。”
“差不多还是个孩子,”勒麦日先生说。
“48号。”我念道。“路易·德·马依佛少尉,生于普罗万斯……
我念不下去了,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路易·德·马依佛,我最好的朋友,我童年时代的朋友,在圣—西尔,到处……我望着他,我在那层金属下面认出了他。路易·德·马依佛!
我的额头抵着墙壁,肩膀不住地抽动,嚎陶大哭起来。
“先生,这个场面够长的了。结束吧。”
“他想要知道,”勒麦日先生说,“我有什么办法?”
我冲着他走去。我抓住了他的肩膀。
①希腊神话中的巨人族。
“他怎么来这儿的?他怎么死的?”
“象其他人一样,”教授回答道,“象伍德豪斯中尉,象德利涅上尉,象罗素少校,象冯·韦特曼上校,象昨日的四十七位,象来日的所有那些人。”
“他们死于何故?”莫朗日用命令的口气问道。
“他们死于何故,先生?他们死于爱情。”
接着,他又以极严肃极低沉的口吻说:
“现在你们知道了。”
慢慢地,以一种我们几乎察觉不到的谨慎方式,勒麦日先生把我们的目光从那些金属人像上引开。过了一会儿,莫朗日和我,又坐在——还不如说瘫在——大厅中央的坐垫上了。看不见的流泉在我们脚下低声呻吟着。
勒麦日先生坐在我们中间。
“现在,你们知道了,”他说,“你们知道了,但你们还没有明白。”
这时,他缓缓地说道。
“你们和他们一样,是昂蒂内阿的俘虏……她想要复仇。”
“复仇,”莫朗日说,他已经恢复了平静,“为什么,请问?中尉和我,我们对大西洋岛做了什么?我们在什么事情上引起了她的仇恨?”
“这是一往古老的、非常古老的纠纷,”教授严肃地回答道,“一桩您不能理解的纠纷,莫朗日先生。”
“请您说法楚,教授先生。”
“你们是男人,她是女人,”勒麦日先生出神地说,“一切问题都在这儿。”
“的确,先生,我不懂……我们不明白。”
“你们会明白的。你们难道真地忘记了,古代那些蛮族的美丽女王是多么怨恨那些被命运推到她们的海岸上去的外国人吗?诗人维克多·雨果在他的描写殖民地的《塔希提姑娘》一诗中相当好地表现了他们的可恶行为。不管回忆把我们带到多么久远的年代,我们见到的只是一些类似的白吃白喝、忘恩负义的行为。这些先生们大肆利用这些女士们的美貌和财富。然后,一个早上,他们突然无影无踪了。如果某君细心地测定了位置,却没有带着战船和军队前来占领,她还算是幸福的呢。”
“您的博学真让我高兴,先生,”莫朗日说,“请往下说。”
“要给你们举例吗?唉,俯拾皆是。您想想尤利西斯对待加里普索①,狄俄墨得斯对待卡利洛厄的轻薄态度吧②。忒修斯对亚里亚娜又怎么说呢③?伊阿宋对美狄亚的薄情是不可想象的④。罗马人继续了这一传统,而且更加粗暴。
①希腊的话中,尤利西斯从特洛亚归国途中,曾被俄古癸亚岛的女神加里普索留住十年。
②前者为特落亚战争中的希腊大英雄,后者为河神的女儿,“轻薄”之说,其事未详。
③希腊神话中,忒修斯得情人亚里亚娜帮助斩杀牛头怪物,后将其遗奔。
④希腊神话中,伊阿宋得美狄亚帮助获得金羊毛,后负心。
“伊尼斯,他与可敬的斯帕尔代克有许多共同点,对待狄多的态度是最卑鄙的①。凯撒对待神圣的克娄巴特拉粗鲁至极②。最后还有提特,这个伪君子提丢斯,靠着可怜的贝雷尼斯在伊杜美整整住了一年,他把她带到罗马只是为了更厉害地讥笑她③。雅弗的儿子们欺侮闪的女儿们④,这笔债已经拖欠了很久,早就该偿还了。
“一个女人应时而生,来重建黑格尔的伟大的摆动原理以有利于她的性别。由于尼普顿的绝妙的防范措施,她与雅利安人的世界隔绝,而把最年轻、最勇敢的男人召唤到她的身边。她的灵魂是不可动摇的,她的身体却可以屈尊。从这些勇敢的年轻人身上,她获取他们所能给予的一切。她把自己的身体给他们,却用她的灵魂统治他们。她是第一位这样的君主,热情从未使之成为奴隶,哪怕一刹那间。她从不需要恢复镇静,因为她从未神魂颠倒过。她是成功地将爱情和快乐这两个纠结在一起的东西分开的唯一女人。”
勒麦日先生停了一会儿,接着说:
“她每天来这地下坟墓中一次。她站在这些壁龛前,面对着僵直的人像沉思。她触摸着那些冰冷的胸脯,她知道它们曾是那样地滚烫。接着,她对着那个空位置——很快,他就要裹着一层冰冷的希腊铜皮在那里长眠——冥想一番,就懒洋洋地回转身,到等着她的人那儿去了。”
①据维吉尔《伊尼德》,特洛亚城破后,王子伊尼斯出走。漂泊至迦太基城,与女王狄多恋爱,后弃她而走,狄多自杀。
②凯撒爱上无娄巴特拉,帮助她重登王位。“粗鲁”之说,其事未详。
③罗马皇帝提丢斯爱上埃及王后贝雷厄斯,将她带至罗马;登基后遗弃了她。
④据《圣经》,闪和雅弗都是挪亚的儿子,闪是闪米特人(如阿拉伯、犹太人等)的祖先,雅弗是印—欧人的祖先。
“而他们,他们,”我喊道,也不管是在什么地方了,“他们全都接受了!他们全都屈服了!啊!她只要一来,她等着瞧吧。”
莫朗日不说话。
“亲爱的先生,”勒麦日先生温和地说,“您说话象个孩子。您不知道。您没见过昂蒂内阿。有一件事您要好好想想,那就是,在他们中间,”他手一挥,指了指那一圈无言的像。“有许多人跟您一样勇敢,还可能不那么容易激动。我记得,有一位,就是安息在39号标签之下的那一位,是个冷静的英国人。当他出现在昂蒂内阿面前的时候,还抽着雪茄。亲爱的先生,他象其他人一样,在他的君主的目光下屈服了。
“只要你们没有见过她,就不要说大话。学问的水平对于讨论热情方面的东西没有什么价值,我跟你们谈论昂蒂内阿是感到很尴尬的。我只对你们说一点,你们一旦看见了她,你们就将忘记一切。家庭,祖国,荣誉,一切,为了她,你们会背叛一切。”
“一切,先生?”莫朗日非常平静地问道。
“一切,”勒麦日先生有力地肯定说,“你们将忘记一切,你们将背叛一切。”
一阵轻微的声音又响起来了。勒麦日先生看了看表。
“反正,你们会看到的。”
门开了。一个身材高大的、我们在这个地方见到的最高大的白衣图阿雷格人进来了,走向我们。
他弯弯腰,轻轻地碰了碰我的胳膊。
“跟着他,先生,”勒麦日先生说。
我没有说话,服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