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野人家鸡犬相闻,遍种桃李,更有成片的杏林,妆点得像是花圃一般,娇红艳白,绵绵延延的连接到天际,偷了霞云的几分精神。
日虽西斜,天色仍然一派清澈明亮,甜蜜的花香伴着炊烟,居然有种异样的和谐。这栖渡镇虽是小小山城,但是南来北往的药材都在此集散,医馆药铺林立,满地铺着大块青石板作道,好方便南来北往的商旅车行,气势上就榖不是寻常小镇。
栖渡山有医剑双绝的「杏仙派」镇守,人才药材济济,自然成了医药重镇。家家户户不是卖药材的,就是开药馆的,这医药就养活了几千个人口,就算是寻常百姓,也多少看过几行医书,读书识字的,就算是路上走的小贩,也有几分文气。
秋娘自离了谢家庄,和谷梁朗漫游了大半年,眼界已经不同以往。她看着街上行人井然有序,互相让道谦和,又听过谷梁朗说过杏仙派和栖渡镇的关系,不禁暗暗点头。
「倒像是来到桃花源似的。」她微笑,回头看着谷梁朗。
「呵,我刚来的时候,也这么觉得。」他温和的笑笑,驱马缓行,在一个极大的院落前面停下。
只见这院落极大,平平凡凡的水磨石子墙围着,门口安着一对石狮子,门口有个极老的家人看守着,也是一派慈眉善目。只见当中一个朴素的匾额,写着:安府。
谷梁朗下了马,大着声音对老家人说:「福伯,久不见了,您越发硬朗了。你家少爷在否?帮我通报一声可好?」
老福伯展了展眼,笑逐颜开,「大点声!谷梁少爷,您知道老福的耳朵不中用啦!就说了,您跟我家少爷一样,年纪老大了,也不娶个媳妇,老福还等着替你们带孩子买糖葫芦呢!少爷知道您来了?不知道多欢喜呢……」他扯开嗓门,「老太婆!老太婆啊!谷梁少爷来了,快带他进去啊,还有个姑娘呢!」
「福伯啊,你的声音三里外就听见啦。」只见一个年轻公子走了出来,长得颇为俊俏,只是脸上笼着淡淡的愁,虽是欢颜,看着也有几分萧索,「我说是谁呢?谷梁老弟,你只顾着济世救人,一点闲空也舍不得拨给愚兄。是什么风把你吹来了……」安瑜顿了顿,瞠目看着谷梁朗身边的秋娘。
秋娘让他看得浑身不自在,低下了头。
「大哥,这是你的弟妹。」谷梁朗揽了揽秋娘的肩膀。
「大喜大喜。」他脸上却没有喜色,「这儿风大,弟妹身弱,怕是禁不住,里头暖和些,请进请进。福伯,麻烦你把老弟的马车赶进来。」安瑜一面让进,却一面仔细的端详秋娘的气色。
进了大门,只见是个极大的园子,相形之下,屋舍却小巧玲珑,几座楼阁错落在杏花林里,一落落的,极为雅致。园子里的花草都不大认识,却照料得极好,满溢着奇特的香气。
顺着花园的青石子路走,拐过几丛竹林,一进大厅,只觉满屋药香。安瑜让了座,端详着秋娘。「弟妹似有不足之症,愚兄可否把脉看看?」
「正是。大哥,我正要请你看看呢!」谷梁朗回头,「秋娘,让大哥帮妳看看。」
秋娘温顺的伸出手,安瑜把了脉,不动声色。「弟妹此疾……是先天带来的心疾。」
闻言,谷梁朗心沉了沉,「可是一样的?」
「一样的。」安瑜沉吟了一会儿,笑了笑,「弟妹远道而来,一定累了。」他吩咐小婢,「请小姐们来见客。」
安瑜对秋娘笑道:「我有几个淘气的妹妹,三个都是一胞所生,长相也都差不多,虽然粗野不识礼数,倒是还和气好朋友的。来了这样天仙似的嫂子,她们心里一定欢喜,若是没大没小的胡说,一时得罪了,还请弟妹看我薄面见谅。」
秋娘笑了笑,还没来得及说话,只见那小婢无可奈何的回来,禀道:「公子,小姐们说……她们不想见客。」
「真是越大越不知礼数了。」安瑜拉长了脸,「翠儿、茜儿!别躲了,女孩儿家躲在窗下作什么?好端端的学做贼么?」
「我们不想见栖渡山的那个女人啦!」窗下两道娇嫩的甜嗓,虽是愤慨,听起来却像是撒娇,「谷梁哥哥,就跟你说过了,那个女人眼睛长在头顶,不是啥好货,你还娶她!」
谷梁朗不禁好笑起来,「翠儿、茜儿,不是呢,你们的嫂子是谢家庄人氏,这辈子可还没上栖渡山过呢!」
安瑜看了他一眼,谷梁朗却只是苦笑。
只见两颗头颅冒了出来,都是圆圆的脸孔,圆圆的眼睛,连小巧的鼻头都是圆圆的,看起来分外甜美娇憨,只见一个穿绿,一个穿红,身量容貌,倒是一模一样的。
「呀,真的不是呢!」安翠和安茜一声欢呼,冲进大厅,「谷梁哥哥,恭喜你娶了个漂亮新娘子!」她们一左一右搀着秋娘问长道短。
「好了好了,别吓着人家了。」安瑜被她们俩逗笑了,「带妳们的嫂子歇歇,园子里松泛松泛。」
安翠和安茜咭咭呱呱,扶着秋娘,就往后楼去了,安瑜宠溺地看着她们,摇了摇头。
转向谷梁朗,安瑜脸色凝重了起来,「你娶了妻,却没有禀告杏仙派的师尊?」
谷梁朗一脸不自在,「……正要上山禀明师父。」
「你明知道你师尊的女儿一心想嫁你,你师尊也一直暗示力促,你却……」
「大哥。」谷梁朗皱了皱眉,「秋娘已是我的妻,别谈这个了。你看秋娘这病症,和三个小妹的病……」
「是一样的。」安瑜默然一会儿,「她应有良医护命,不然论起来,她比翠儿、茜儿沉重的多。」
谷梁朗心里只觉得越发沉重,「大哥,我只能求你了。」
「我?」安瑜苦笑,「我一介药师,连自己妹子的病都治不好,求我什么?子霁,你医术高于我,难道不知道这病医药罔顾?」
「但是三个妹妹却都……」谷梁朗还想争辩,安瑜却摆了摆手。
「我能做什么?我只能帮她们延命止痛,我这个做大哥的……」他满脸痛苦,谷梁朗也不忍说下去了。
相对沉默了一会儿,谷梁朗勉强笑道:「大哥,再也没有大夫能做得比你更好了,连我也不能够。三个妹妹都好端端的,我看翠儿、茜儿气色颇佳……大妹妹呢?我怎么没看到兰儿?」
安瑜凄然一笑,「她也念着你呢!常常问,谷梁哥哥怎么下来玩?她从小早慧,就你把她当大人看,跟她谈诗说赋的。你也知道,我于诗赋上极平常,附近好大夫多得是,好先生没几个,养出这么个才女妹妹,让她这么寂寞,我这做哥哥的也实在对不住她……」
领着谷梁朗往后院走,拐过一弯流水,只见一座低缓的小丘。
青草萋萋,环绕着新坟。
「兰儿……」安瑜抚着墓碑,表情哀伤,「谷梁哥哥来看妳了,妳可欢喜?妳最爱跟谷梁哥哥玩对对子,现在要对,可对不到了……」
谷梁朗只觉得脑门像是挨了一记闷雷。他自幼来到栖渡山,常跟着师父下山采购药材,他跟安瑜一见如故,三个安家姊妹更像是他的亲妹妹,尤其是安兰,从小就不同凡女,虽然身有痼疾,却极爱读书,安翠、安茜天天淘气个没完,就她斯斯文文的埋首书堆,他也特别疼爱这个小书呆妹妹。
不过半年光景,居然天人永隔。
「她连十二岁的生日都过不了……」安瑜的脸上蜿蜒着泪,「你说,我还能帮谁?我连自己的妹妹都救不了……」
安瑜翘首望天,「我安氏一脉单传,男丁都苦于心疾早夭,到了我这代,居然不是我,而是我三个妹妹!若是有病灾,为何不降临在我身上,却让我三个妹妹替我承了去?这三个妹妹,是我娘挣命换来的……我怎么对得起死去的娘?我绝不娶妻,这种血缘,到我这代就该断了!人人都说,我是天下第一药师,连自己的妹妹都救不了,这个第一……真是讽刺!」
看着安瑜惨哭,谷梁朗只觉得鼻酸,轻轻的拍他肩膀。
他心里有着很糟糕的预感。将来对着青垣惨哭的命运,自己恐怕是躲不去了。
想到这里,他原本守得严谨的平静,几乎要守不住了……
fmxfmxfmxfmxfmxfmxfmxfmx
秋娘让安翠、安茜两姊妹拖着走到后楼,这对宝里宝气的姊妹很热心的端茶倒水,七嘴八舌的问东问西,害秋娘不知道该答哪个才好。
虽然吵人,却不让人讨厌,大概是她们一派天真烂漫,孩子气还极重的关系。
「先喝个水如何?」秋娘笑着说,「说得这么快,我还真怕妳们噎着了。」
安茜嘻嘻一笑,「秋姊姊,妳真漂亮。妳在哪儿遇到谷梁哥哥的?他怎么跟妳求亲的?有没有后花园幽会啊?」
「对啊对啊,有没有那个什么花下月前?」安翠也凑上来,满脸兴奋。
「花前月下啦!」安茜不耐烦,「兰姊姊叫妳念书不念书,连个成语也说不好。」
「妳又比我多念多少书了?」安翠撇嘴,「兰姊姊也叫妳少读些传奇本子,妳又听她的了?」
秋娘听了她们的对话,便问:「对了,我听安大哥说,妳们还有个同胞生的姊妹,就是兰儿么?怎么没看到她人呢?」
安茜、安翠对望了一眼,神情惨澹了下来,旋即甜甜一笑,「兰姊姊比我们先走一步了。以后我们也会跟她去找娘的。」
秋娘愣愣地看着这对甜甜的姊妹,细想想,不禁如坠冰窟。「孩儿家怎么说这种丧气话……」
「没有丧气啊!」安茜眨着大大的眼睛,「我们三个出生这儿就有病。」她指了指心,「活到这个岁数,福伯福婶天天念佛,说是老天爷可怜了。兰姊姊冬至的时候伤了风,就……我们应该也会这样吧!」
秋娘像是被当头浇了盆冰水,愣愣地看着这两个恐怕才十来岁的孩子。她们跟她一样,也是先天带来的心疾?她突然明白了,明白为什么子霁眼巴巴的将她带来,应是看安瑜百般疼爱呵护这三个有心疾的妹妹,想来应有良方。
若是知道安兰早夭……子霁心里怎么受得住呢?
见她脸孔发青,安翠凑过去把了把她的脉。「姊姊,妳也跟我们是一样的。」
「……嗯。」秋娘心里百感交加,只是呆望着安翠。
只见她咯咯一笑,「姊姊,活得老不如活得好。」
安茜亲热的偎着秋娘,「现在就忧烦活多久,也烦得早了。哭哭啼啼是一天,笑嘻嘻也是一天。」
两姊妹相视一笑,「等到那天再哭也不迟。现在就哭,就没趣儿了。」
望着这两个似乎无忧无虑的小姑娘,秋娘突然有些自惭。她这么大的人,经过多少风霜,见识却不如两个稚嫩的小孩子。
「可不是。」秋娘也笑了。
「来,我们带妳逛园子去。」安翠、安茜拉着她站起来,「咱们院子可大呢,可以玩的很多哟。看是要斗草,还是要打秋千,再不然,还可以猜枚玩耍,还有个棋亭专门下棋用的……」
等安瑜和谷梁朗寻来,她们三个正在箭场玩得不亦乐乎。
「叫妳们带嫂子逛逛,怎么带来这里劳神?」安瑜皱了皱眉,「妳们两个真是越来越淘气了。」
「哥哥,你不是叫我们没事来舒筋养心?」安茜抗议了,「我们是舒筋养心,秋姊姊就是劳神?哪有这种道理!」
「我说一句妳顶一句。」安瑜已经将悲哀收起,疼惜的摸摸安茜的头,「女孩子家成天就爱拉弓射箭的,没个女孩子样,姿势若是不对,反而心头闹……」
「射贵形端志正,宽裆下气舒胸。五平三靠是其宗,立足千斤之重。开要安详大雅,放需停顿从容。后拳凤眼最宜丰,稳满方能得中。」
安翠念了一大串子,撇了撇嘴,「罢咧,哥哥,难道我们会连这个都不教秋姊姊?自然要先教了,不然本来要舒筋的,反而胳臂疼,本来想养心,弄到心直闹,这能开玩笑么?」
「妳啊,」安瑜敲敲她的头,「其他的一概给我不知道,说到耍刀弄棍,就什么都精了,让妳练内功心法,就推心闹头疼,怎么拿到弓箭这么好精神?偏偏背得这么全!」
安翠嘻嘻一笑,身稳手轻,笃的一声,正中鹄子,秋娘也放了一箭,居然也中了。
「大哥还教妹妹们武功?」谷梁朗倒是有些纳罕。
「她们先天不足,后天怎么调养也无用,倒不如让她们养气舒筋。」安瑜淡淡一笑,「我看弟妹颇有天分。」
他朝柜子找了一会儿,拿出一把软弓。「这是兰儿之前用的,她这个小书呆,用没几次。若是弟妹不忌讳这些,这把弓就送给妳吧!虽然不能射远,拿来玩玩倒也不错。若是老弟惹妳不高兴,射他个几箭出出气,只是弓软无力,他皮又粗,射不痛的。」
「秋娘谢大哥见赐了。」秋娘笑了起来。「听到没?大哥准我射你几箭呢!」
「嗳嗳,大哥,你什么不好送,送把『驯夫弓』给她?以后我还有好日子过么?」谷梁朗假作害怕,眼底满是笑意。
安瑜哈哈一笑,「来吧,酒宴摆下了,愚兄帮你们洗尘。」安翠、安茜一左一右挽着安瑜的手,一路谈笑而去。
谷梁朗望了秋娘一眼,也挽起她的手,她脸孔微红,却没有挣开。
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兄妹三人,背影看起来是这么寂寞。
这个美丽的安府花园,奇香异草芬芳扑鼻,寂寞却驱之不去,缠绵着花香,越发孤独……
那天夜里,秋娘睡得很熟,却一直做着梦,醒来时忘记了梦见什么,只有悲哀萦怀。
翌日,临别前,安翠、安茜悄悄地塞了个瓶子给她,「秋姊姊,这给妳。」
「这是什么?」是个小小的水晶瓶子装着的液体,琥珀般晶莹剔透。
她们两个笑个不停,「妳涂在箭上,试着射谷梁哥哥就知道了。」
「会睡上一天一夜喔!」
「欸,妳怎么说出来了?这样就没趣儿了……」
秋娘笑出声,这两个药师家的女孩儿,真是调皮的紧。「好吧,哪天子霁惹我生气,我就让他睡个一天一夜饿他几顿。」
「得了空,还来瞧我们。」安茜停了笑,低着头,「不然,怕是会……」
安翠红了眼,推着安茜,「妳干嘛?不是说好不哭的么?」
「哭的是妳吧!」
「别老是拌嘴。」秋娘勉强笑笑,「我只要闲了,就会来看看妳们。」
但是她们都明白,很可能一别之后再也见不到了。
秋娘坐在马车上回头望,安府的大门渐渐不见,只有杏花的气味一路跟随,等上了山道,也稀薄得无处可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