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绯琳原是孤儿,前代掌门怜她一家子都遭瘟病死了,接到杏仙派抚养。她个性有些迷糊,又爱朋友,上上下下的师弟师妹没有一个不喜欢她的;师尊看她小处迷糊,偏偏大处精细,也渐渐看重她,金钱用度、医馆药仓几乎都是她在经手,就算外来了宾客,也几乎都是她带着人在接待,当然交游也广了。
也因为她不过是个迷糊的女孩儿,掌门之职无望,又不似韵仪艳绝,几个师叔也不太在意她。
但是师门出了这样的大事,她却是第一个镇定下来的人。陆师叔掌了杏仙派,发现一切用度都得与她商量,这才惊觉她才是杏仙派的当家人;再加上年轻一辈的师弟妹都让她掩护照顾过,个个都眼她,竟不好对她怎样了。
明明知道留着秋娘这个「人证」如肉中之刺,却又苦无机会下手,只能严加看管,伺机而动。
「留着这娘们必是大祸!」刘师叔拍桌,又挨了绯琳一顿不软不硬的排头,正无处宣泄,「绯琳这死丫头又护在里头!别人养了猫会咬老鼠,我们家的猫却只会咬家里的鸡!也不想想是谁把她养得这么大,一心只向着外人!」
他气得大吼大叫,刘师叔的弟子们都知道他的暴躁性格,不敢多话,连当了掌门的陆师叔也只垂头喝茶。
细细想了想,陆师叔开口了:「何必赶尽杀绝呢?她不过是个没没无名的小女子,听说又药石罔顾,把她当个饵,让叛贼自投罗网就是了,何苦非弄死她不可?」
「你说得倒轻松。」刘师叔冷笑,「就算她是作伪证,留着就会让人起疑心了。若是她死了,谷梁叛贼哪还有人替他说谎?我们派里的家务事,现在搞得天下人皆知,若不快快杀了叛贼,天下武林还看得起我们杏仙派么?说来说去,还是你不好!这件事情关在杏仙派里悄悄处理就是了,发什么英雄帖?好让天下人都笑话我们么?」
「这事掩得过去么?」陆师叔也气了,「安府烧成了一片白地,我们跟安家的仇结得大了!横竖都要被知道,还不如自己说了,省得安瑜又添许多话!我倒要间问,师兄为什么这么莽撞,就派人烧了安府呢?」
「谁让他窝藏叛贼?说到这事,我才火咧!少青中了毒又怎么样?就听那娘们要胁?明明早就可以结束的事情,拖到这地步,是谁的错?」
「刘师兄,你这话让人寒心!我若不顾青儿的性命,弟子们都看在眼里,怎么交代?我们名门正派……」
「名门正派、名门正派!」刘师叔大怒了,「行动点滴不自由,就坏在『名门正派』这四字!搞不好哪天我恼了,就拆了这名门正派的招牌儿!」
「刘师兄,你也不当怒后失言。」陆师叔赶紧阻止他说下去。
「你怕么?我可是不怕的!咱们是一条船上的,你别假惺惺的让人恶心,更别想装慈悲,想甩脱我……」
「刘师兄!」陆师叔站了起来,双眼射出精光,「到底也有些分寸,多少提防点!」
刘师叔闭了嘴,气呼呼的坐了下来。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一旁伺候茶水的女弟子眨了眨眼,却只恭顺的低着头,等师叔们喝退诸弟子,这名女弟子端着用过的茶壶茶杯到厨房,轻声细语的跟另一个在熬药的师姊妹说了,那师姊妹也不说什么,只点点头,就端着药去寻绯琳了。
绯琳正在秋娘的房里守着,那位师妹一五一十的说了师叔们的话,看着秋娘吃了药,又端了药碗而去。
秋娘看傻了眼,「这些师姊妹们……」
「师叔们从来没提防过我们这些女流,在他们眼底,我们也不过是免钱的侍婢。」绯琳冷笑两声,「他们这些话里倒是大可玩味。」
绯琳起身左右张望,关了门窗,「秋姑娘,我就实话实说,师父的尸体,我是勘验过的,剑法嘛,是杏仙剑法无误,但是这致命的一剑,是从背后穿透前胸的。」
背后?秋娘思忖了一会儿,冒坦怎么对?那采花贼逃都来不及了,怎样从背后给师父一剑?」
「这事儿我也想不通。我想要问清楚,偏偏韵仪生了病,让师叔差人看管起来,连我们师姊妹都不得靠近,这不奇怪么?」
说奇,倒也真奇。秋娘想了想,笑了起来,「现在倒像是解九连环,环环相套,都是有关系的,一时解不出来。看起来,真正的关键是在韵仪师妹那儿了,要想个办法问她才是。」
绯琳看着秋娘,突生一计。「妳大概不知道,韵仪对大师兄是绝顶痴心的。从这痴心上,说不定有法子,且看着吧!」
她马上派人在韵仪养病处附近议论秋娘被抓回来的事情,连着几天都没动静,以为没用,结果第四天晚上,秋娘才刚躺下,忽听到窗户呼刺一声,韵仪惨白着脸,衣衫不整的望着窗里,飘飘忽忽,像是女鬼一般。
绯琳和秋娘都吓了一跳,定神看了看,只见她痴痴的笑,也不说话。
「韵仪师妹,妳怎么跑了出来呢?」绯琳柔声问着,「妳身子不好,就该好好养病才是。」
韵仪甜甜的绽放了朵甜蜜蜜的笑容,指着秋娘,「我来杀她。」
「小师妹,妳杀我做什么呢?」秋娘看她神情恍惚,不似之前灵动俏丽,心里不禁生怜。
韵仪又笑了一会儿,神情转困惑,「是呀,我杀妳做什么?大师兄呢?他不在这儿么?」
「大师兄离开很久了,没回来呢!」绯琳哄着她,「外面风大,进来坐一坐好不?」
她温顺的跳进窗户,「大师兄天天晚上都回来啊!他疼我呢。啊,他不是休了妳么?」她瞅着秋娘嘻嘻的笑。
秋娘和绯琳对望了一眼,绯琳拉着韵仪坐下,暗暗探她的脉象。
「是『天仙子』。」
秋娘不禁毛骨悚然起来。天仙子是种毒草,喝了以后会嗜睡、出现幻觉,若是佐以臣药,更会加强毒性,有些邪教会用这种药方控制信徒。
若说韵仪一直都是师叔们在照顾,为什么喂她这种毒草?
「是呀,夫君休了我,晚上都在妳那儿么?」秋娘漫口应着,发现她衣衫不整,伸手把她衣领拉拢,却发现她雪白的颈上有道鲜明的吻痕。
那痕迹非常鲜明,看起来是最近才有的。
秋娘的手抖了起来,抓着她,「韵仪,妳好生想想……那天,妳父亲去世那天,到妳房里的……真的是大师兄么?」
韵仪的表情空白了一下,「妳胡说什么?我爹还活着!爹爹、爹爹,你在哪儿?爹爹,你不要跟大师兄吵架,好好跟他说呀……我知道大师兄是爱我的,是爱我的,爹……」她啜泣着,一面往壁脚缩。
「事实上,妳并不知道是不是大师兄,对不对?」秋娘不让她躲,死命扳着她,「夜里妳睡觉点灯么?一片漆黑中,妳怎么认得是大师兄呢?」
韵仪突然安静下来,眼睛死死的看着地板,轻轻地说:「他不是大师兄,还能是谁呢?他一定是大师兄,绝对要是大师兄!他只是舍不得我,所以才来了……不会是别人,一定是他没错!怎么可以是别人了?不不不……」
「妳回答我,妳看到他的脸了么?」秋娘抓着她摇,「妳看到了?妳真的看到了?」
「我爹爹看到了!」韵仪哭嚷着,「爹爹看到了!雨好大、雷好大,闪得好亮,我眼睛痛……但是爹爹看到了,他骂大师兄是禽兽不是人,啊啊啊啊……血、好多血!爹爹……爹爹……」
绯琳听到窗外有骚动,赶紧出手点晕了韵仪,先嚷了起来:「快来人啊!有刺客……欸?是小师妹,小师妹怎么昏在这儿?快来人啊~~」
两个师叔抢了进来,看见软倒在地的韵仪,先是把看守她的人骂了一顿,紧张兮兮的望着秋娘和绯琳。
「她可对妳们说什么?」
「来得及说什么?」绯琳装出一脸惺忪,「扑进来就满口乱嚷,拿起刀就砍!小师妹病成这样也不是法子,师叔要是医不好她,其他师兄弟也该会诊看看,这样白耽误着,女孩儿的名声怎么好?」
「这需要妳费心么?不关妳的事情!」刘师叔怒目。
陆师叔赶紧拦了他的话,「绯琳这两天只是有些痰迷,气急攻心罢了。几帖汤药就好了,别担心了。」他轻手轻脚的扶抱着韵仪,使个眼色要刘师叔跟着出去。
绯琳赶紧关了门窗,两个人对望着,心头不断突突的跳。
「怎么可以让他们带走韵仪?」秋娘急得跳脚,「这两个老畜生……」
「噤声噤声!」绯琳急得拚命挥手,「现在是说话的时候?我们两个能干嘛?白白送死,小师妹才真的没救了!这下不好,真的不好……那两个老畜生原本就疑了我,和我相好的师姊妹都不让我们去找大师兄了,现在是疑上加疑,这可是命在旦夕了!」
「就不得报官么?」秋娘抱着膝,不断转着脑筋。
「我的姑娘,妳说这什么死老百姓的话?小小的知县哪里惹得起杏仙派呢?官府也只是唬唬老百姓,哪里敢惹武林人?」
「知县惹不起,那知府呢?郎中呢?宰相还是皇帝呢?总不成连皇帝都惹不起吧?」秋娘说了气话。
「皇帝?」绯琳自言自语了一会儿,「我怎么忘了段剑门有皇帝这靠山呢?到底还是不成,怎么传递给段剑门呢?顶多我也只能派人到栖渡镇……」
「栖渡镇往南行马一天可以到渡口往海口,还有往东可以到凭云县的么?」秋娘细细忖度在谢家庄当家时的地理。
「有啊。往东五里是平渡,遂紫江往东出海口,又刚好是顺流而下,经过凭云县的。」绯琳回答。
「那好得很。」秋娘起身铺纸磨墨,「死老百姓也有死老百姓的做法。」
「啥?」绯琳满头雾水。
「想来这名门正派也不屑去找小生意人麻烦,而我呢,当初是谢家庄的奸诈生意人呢!」秋娘一面修书,一面冷笑,「谢家庄也没什么,多少有些船运车行,天下哪里去不得?妳倒说说看该去找段剑门哪个?我这死老百姓可不懂这些。」
「这件事情闹得越大越好,直接找总舵作主吧!」绯琳看了看秋娘写的信,又添了几行,「就不知道托的人妥不妥当。」
「我这种死老百姓,自然是撒泼又撒野了。」秋娘想想谢家庄还有谁,不禁笑了起来,「放心,极妥当。」
当夜两人商议定了,就把书信托给往山下采买药材的师姊。师姊寻了相熟的药材商,托了信往谢家庄去。
可怜陆、刘两师叔费尽心思察看来往的江湖人,却没注意小小的药材商拿着要命的信,施施然往渡口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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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面上杏仙派一片平静,但是暗地里却波涛暗涌。
绯琳被掌门托了管顾门派,一步也不许她多走,又借口怕她事多管不到,要她将金钱用度渐渐交出来,她也假意敷衍,只说要整理帐册,一直拖延着。
若是将这管家的实权交出去,她和秋娘可就死得快了。
秋娘倒是镇定,还有心思做针线。
「我的姑娘,妳还有心思扎那劳什子?」绯琳心下焦躁,「我们俩的命就要没了!」
「妳到底认不认识妳大师兄呢?」她慢条斯理的扎着花儿,「我困在这儿,他必定会想办法,这两天就该有消息了,怕什么呢?」
绯琳还不太信,第二日,果然来了人。
只见安瑜跟了几个道长、师太上门来,当堂一坐,只是冷笑。「陆掌门,我们安府无端让你杏仙派烧了,想借你柴房住住,可使得?」
陆师叔见了这个对头,只觉头疼。「怎么说是我们烧了呢?无凭无据的……」
安瑜不答言,只招了招手,几个仆佣捆了个黑衣人,摔在地上,黑衣人满脸羞惭。
安瑜笑了笑,「这不是您的高足么?还是我眼花看错了?当场抓到他在放火,难道我还赖着你么?」
陆师叔无话可回,「你这逆徒,谁让你去烧了安府呢?」说完一掌就要拍下。
安瑜早防着他这步,拖着纵火者的衣带往后一送,「杏仙派作兴先杀人证么?诸位前辈看看,这就是杏仙派的作风,我那苦命的弟媳想来也是没命了……好歹也把尸首还回来安葬,好歹我与子霁也是兄弟一场……」
陆师叔脸上挂不住,「安公子,若不是你藏匿本派叛贼,我们又何必相犯?」
「人是我劫去的么?送来让我医治,毒还没全解就急着烧我安府。听听这话,你还算是一派掌门么?老掌门慈悲为怀,怎么养了一群是非不分的徒子徒孙?」
陆师叔原本口才就不怎么样,让安瑜抢白一顿,脸一阵青一阵白,两三下气势就颓了,逼不得已,便召了秋娘来见。
秋娘让绯琳扶着,从内堂出来,款款的向安瑜下拜。
「弟妹,身子可好,杏仙派可为难妳?」安瑜赶紧扶她起来,微微笑着。
「托大哥的福,还好。」秋娘笑咪咪的,「就不知道两个妹子怎么样了?那天离散了,秋娘好生悬念。」
「命硬,家里人都安全。」安瑜特别强调「家里人」三个字,「妳也别太悬心,是非分辨清楚了,当大哥的会亲自来带妳回去。」
听安瑜这么说,秋娘知道子霁应该无妨,「只是家里人奔走得很?」
「这个公道是不能不讨的,自然奔走得很了。」安瑜又扯了几句不轻不重的闲话,回头跟陆师叔说:「我这弟媳本来是富家千金,绫罗绸缎、金枝玉叶般的养着。今天来你们杏仙派作客,可别简慢了。火烧安府这个公道我还没讨到呢,你们自己先商量,看怎么处理,改天我再来讨回音,顺便探望我弟媳。」
他领了人要走,又向后冷笑,「我弟媳身弱,若是出了点差错……安府烧了事小,弟媳有事可就大了。陆掌门,你可别试我耐性,我这人暴躁起来,是有点无礼的。」
陆掌门气得脸孔泛青,一掌劈得八仙桌碎成好几块,秋娘款款站起,弱柳扶风似的靠着绯琳,「绯姑娘,我心头有些闹。」
绯琳会意,扶着她回房去了。
「有那时间劈桌子,还不劈了这两个女的?」刘师叔冷冷的说。
「有胆你劈去!」陆师叔怒道,「没见安瑜还带了人来么?那几个前辈你打得过?」
「我去就我去!谁像你这样假仁假义……」刘师叔走了两步,「差点上了你的大当!我若杀了这两个女的,你刚好绑了我往安瑜那儿一送,正好让你脱罪!我早就知道你舍不得掌门这位置……」
「我有什么舍不得的?」陆师叔骂了起来,「说起来都是你害了我!」
「你少跟我在那儿抱怨天抱怨地,怎么你抱着……」刘师叔将下半截话咽进去,「哼哼,窝里反有用么?横竖不杀也没什么,就算谷梁朗不死,也查不出什么的。除非……你卖了我!」
「我卖你有什么好处?」陆师叔跳了起来,「够了,我走!掌门的位置,你要就给你吧!」
「你别想这样可以脱身。」刘师叔一把抓住他,「早跟你说,是同条船上的!」
陆师叔咬牙切齿地看着他,「我真不该鬼迷心窍,跟你同船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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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瑜下了山,进了栖渡镇。他的府邸虽然烧了,还是另有药馆,一进内堂,穿着夜行衣的谷梁朗焦急的迎出来,「秋娘可安好?」
「没事的。」安瑜安慰他,「我看她气色不错,反而是你们家管银钱的师妹有些焦躁。」
「绯琳么?」谷梁朗松了口气,「她救过我和秋娘。」回头想想,又有些凄然,「我只顾着布置,竟然将秋娘这样搁着……」
「老弟,你且安心。秋娘是明白人,若到非常紧急,大不了将她抢出来就是了。你且去调兵遣将,该追查的追查,该问的就问,弟妹的安危就交给我吧!」
谷梁朗默然,只是点了点头,就跃身穿出窗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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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那药材商拿着书信,顺流而下,只一昼夜就到了凭云县。上了渡头直奔谢氏船运,仆人一看是谢大小姐的家书,非同小可,马上派快马送到谢家庄了。
五姨娘正望眼欲穿,八九个月才接到一封家书,高兴得不得了,展信一看,越看越惊,竟是身子一软,撑在桌子上。
「啊呀,这不得了了,这怎么得了呀?」
一迭声的唤马要轿,不派别人,竟然自己要去。
仆人苦劝:「五姨娘,这路途苦远,家里没人主持,怎好自己去呢?」
五姨娘瞠起一双丹凤眼,开口便骂:「糊涂东西!大小姐都要没命了,谢家就剩她这点血脉,没了她,我还主持什么呢?丽京又不是没去过,怕远么?」
她原本就在丽京住过一阵子,路途皆熟,便搭船直往丽京奔去了。